_ 书名:黑莲花[快穿] 作者:宿昔梦 文案: 对付渣攻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先假装顺从他,爱慕他,为他奉献, 再狠狠利用他,背叛他,给他戴绿帽。 无常,轮回司虐渣部评级榜上永远TOP1的鬼差。貌美绝伦、蛊惑众生,看似柔弱可欺,实则心狠手辣、水性杨花。 就是个披着白莲花皮的蛇蝎美人! 何等的人渣都能被无常调.教得俯首称臣,痛哭流涕。但委托者所要付出的代价是——被他吃掉魂魄。 传闻无常从前不叫无常。 传闻无常曾是天界佛座下,一朵莲花化仙。 传闻无常也曾爱过一个人渣,为了他,被挖了心,堕了魔。 深情隐忍忠犬攻x婊气病娇万人迷美诱受 阅读指南: 1.苏文!大写的苏! 2.文里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渣攻,只有求而不得陷入疯魔的可怜人。受slay全场。文案上的挖心不虐。 3.中心思想是修罗场,每个小世界都HE。 4.wb@宿昔梦s,来找我玩儿呀! ========= 预收文:据说大师兄渣遍修真界,点进我作者专栏就可以看到啦~ 方觉是昭华派的大师兄。温雅如玉、风华绝代,一柄长剑荡尽天下邪魔,是无数修士们心头的白月光。 没人想到他会与邪魔外道有染。于是身败名裂,被他师尊布下剑阵诛杀,尸骨无存。 被迫重生后的方觉,还是一如既往的佛系。 然而他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冷漠强大的师尊,在剑阁里偷偷挂着他的画像。 阴郁病娇的人皇,说要凤冠霞帔娶他为后。 还有那个传说中凶神恶煞茹毛饮血的魔宗少主……能不能不要变成一只小黑狗、在他怀里打滚卖萌? 被迫脚踏N条船的方觉:……我真不是个渣受。 满嘴骚话小狼狗X人美心善高岭之花 内容标签: 系统 快穿 爽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无常 ┃ 配角:接档文《我把你当替身你却》 ┃ 其它:红白玫瑰 一句话简介:披着白莲花皮的蛇蝎美人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楔子 “医者仁心。” 一只手,在地窖昏暗的灯光下,缓缓舒展开来。柔若无骨,指尖莹白如玉。如同正端详着它的主人一样。 清纯无辜,像一只怯生生的白兔,一辈子都不曾尝过血的滋味。 ——倘若忽略他手边散落一地的银针与刀片的话。 “小绪……” 他对面的竹塌上,正躺着一个满身疮痍的男子。四肢被麻绳紧紧缚在床沿,动弹不得。 可纵然如此,他依旧努力地向前仰去,似乎想抱一抱苏千绪。丛生倒刺,在他伤口上勒出可怖的红痕,牵连着沁出细密血珠来。 “小绪,我已经把我所有功力过继给你了,你的身体很快就会恢复了。到时候、到时候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剩下这一辈子都拿来给你作补偿,好不好?” 苏千绪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交叠起了双腿,观赏着他的狼狈。 “秦少阳,事到如今,你还要喊我小绪么?” 男子的笑容僵了一瞬。因剧痛而失神的眼,却依旧是狂热的。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了。”他讨好道,“我爱你,我只爱你!” 苏千绪不解地歪了歪头,发出了一声惋惜似的叹气。 “可我不爱你了。” 秦少阳先是疑惑:“小绪,你开什么玩笑?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从前是我混账,误会了你、伤害了你……现在我给你你想要的,不好吗?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苏千绪忽然笑了:“我不要你爱我。” 他缓缓站起身,在地窖的墙壁上轻扣了两下。弯起的薄唇,透着高高在上的悲悯。 “医者仁心,一视同仁。”他重复道,“我从前救你,不过是行医者的道义,和救阿猫阿狗并没有什么分别——你对一个畜生施以援手,难道还要谋求回报吗?” 沉重的石门,被从外打开。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苏千绪身侧。 “手术做得还顺利么?” 秦少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没有问题。”苏千绪温顺地垂下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贪婪的红晕。 “那就好。”男子自然地揽住了他的腰,极尽宠溺,“我还在想,如果不成功,那我就把我的功力分给你。” 苏千绪瞥了眼远处神情逐渐扭曲的秦少阳,转而收回目光,仰头打趣道:“那你岂不是当不成天下第一?” “护你周全,也足够了。” “陆盟主!”秦少阳暴怒地喝道,“我与苏千绪出生入死多年,早已彼此情根深种!你横刀夺爱,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哦?”被唤作盟主的男子,模样尚且年轻,但周身凛冽的上位者气势,已然不可小觑,“你说的是十五年前,苏千绪为救被魔教埋伏的你,不惜孤身入敌营,结果叫你逃出升天,自己却被关押于水牢,当作魔教试验禁术的鼎炉的事?” “又或者是十五年后,我率军歼灭魔教总坛,苏千绪才得以辗转至洛阳寻你,却被你斥为魔教妖人、信口雌黄,认为他懦弱无能,根本不可能有胆子为你赴险,还把他的胞弟苏千绻认作是救命恩人。为给中箭的苏千绻疗伤,不惜逼他一个医者,硬生生割开自己的筋脉放出血来?” “当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哪。” 秦少阳整张脸都涨成了酱紫色,丑态毕露,像一只在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青蛙。 “说这些干什么。” 苏千绪小小地皱起了眉,“事到如今……不如想想该怎么处置他。” “我只是气不过……”对方自责道,“也是。放他回到江湖,后患无穷。至于如何发落,都听你的。” “真的?他可是洛宇庄的少庄主。” “你夫君我可是武林盟主。”对方嗓音低沉,哪里像是江湖传闻中的少年才俊、正道楷模,分明就是个公报私仇的霸王。 偏偏连耍流氓都是这么的光明正大。 苏千绪桀然一笑。秦少阳却是彻底慌了神。 “你们先把我放出去!苏千绪,你不要被他两三句花言巧语迷惑,这里是你的医馆,长安地界、天子脚下,我要出了闪失肯定会有人察觉,到时候我们都……” “谁和你说这里是医馆了?” 苏千绪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把袖剑。毒蛇似的光,映在他洁白的颊边,时隐时现。 “那……难道、你们早就……?” 这几年来的隐忍、爱慕、百依百顺,难道都是他自作多情的臆想? 如果自己早些悔悟、痛改前非,是不是还能有挽留的余地? 但又怎么可能呢——他既糊涂、又败类,比不上守候于此的少年盟主,更永远配不上他的宝贝小绪。 秦少阳神情落寞,曾不可一世的头颅,终于垂败了下来。 “没错。”苏千绪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走近了他,“这里是武林盟,镇压死囚的地牢。理所当然,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滴——】 【攻略对象“秦少阳”,爱意评分100,悔恨评分100】 【主线任务“揭开真相”已完成,宿主附带获得成就“打脸渣攻”“重获健康”“红颜祸水”,任务评级,SSS。】 【是否现在切断与当前世界的联系,返回冥界酆都?】 “苏千绪”漠然按下了确认键。只听他怀里的小“系统”弱弱道:【红颜祸水是什么鬼哦……】 “苏千绪”自漩涡法阵中轻巧地跳下,原本的皮囊哗啦啦掉作了一地碎片。而他则如同脱壳的金蝉,大步向前。 【就是说我又让渣攻自我牺牲,同时踹了他,勾搭了条更粗壮的大腿,还让大腿为我丧失原则、突破底线——】 他撩了撩瞬间流泻开的发尾,状似苦恼:【唉,长得好看又有魅力,真的不是我的错。】 …… 亡灵流荡,万鬼嚎哭。 血月寒夜,永无天日。 冥界酆都的尽头,彼岸花铺就的往生路分开两端。一边是舀汤声声的奈何桥,一边是血水翻涌的忘川。 黑发雪肤的人驻步于鬼门关前,手执刀斧的牛头马面看到了他,远远地唤:“无常公子!” 无常拈了拈自己掌心的一枚玉蝉,吊儿郎当地往半空一抛,权当回答。 【哎哟,主人,你轻点!】 【摔不死你。】 玉蝉——也就是那个一半修炼成精的系统,幽怨地望了一眼无常——立马气消了个没影。 对于自己的主人,他其实知之甚少,只觉得这人又漂亮、又狠毒。 漂亮是真的。光是看到此人的脸,就觉得被痛骂上两句也是莫大的恩幸。 狠毒也是真的——三界六道,玉蝉再想不出第二朵像无常一样的奇葩,能更胜任他那份职位了。 先前牛头马面,负责的是勾生灵。而谁见了都要尊一声“公子”的无常,渡的则是死魂。 人间往生者一日不计其数,总有些冤的、恨的、不甘心的,做了鬼也不愿意去投胎,非要追求劳什子现世报应。怨气冲天,闹得酆都很不消停。 鬼王无法,只好在轮回司特意开辟了个俗称“虐渣”的部门,来弥补这些鬼大爷生前未了的心愿。 而无常,正是虐渣部最出色的鬼差,业务能力出类拔萃,常年横扫各大评级榜首位。任他一代枭雄、翻云覆雨,但凡栽在无常手里,都只有俯首称臣、痛改前非的份儿。 光度化世人这一点,不像鬼怪,倒像极了极乐天上的佛祖——如果抛却委任者所要付出的沉痛代价的话。 忘川深处,一个单薄的身影双手缚枷,奄奄一息地跪坐着。 听见脚步声,那人缓缓抬起了脸,清秀倔强,正是上一个任务的委托者,苏千绪。 苏千绪的容貌在当世,已是数一数二的清雅。但比之无常这个祸害三界的妖孽,也终究像是赝品遇见了真迹,少了几分天成灵动,多了几分木讷雕琢。 美人在骨不在皮,即便出任务时用着同样的躯体。 玉蝉在心底暗暗咋舌,真正叫人神魂颠倒的,还不是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绝代风华。 “你的愿望,我已经帮你实现了。”无常纡尊降贵地抬起手,施了个术,将地窖中的影像为他一一回放,“该是我拿报酬的时候了。” 苏千绪激动地睁大了眼。 【哦豁,期待他的反应。】 玉蝉回嘴道:【我觉得他肯定会吐槽你太婊。】 无常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回道:【我还觉得他太蠢呢,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执迷不悟,这任务一点难度也没有!】 事实证明无常是对的——良久,苏千绪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眼中有快慰,有挫败,兴许还有几分难以启齿的心软——谁知道。无常心想,木已成舟,对人渣心软,蠢加一等。 “准备好了?”无常弯下腰,冰冷的手指点上他的前胸,暧昧地画着圆圈。 “我已了无遗憾。” “完满的灵魂,我最喜欢。”一束白光随着他的指尖抽出,随着“噗”一声轻响,溅出一小朵血花来。 ——那白光是往生者的魂魄,赤红则是其的心头热血。 无常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唇,舌头在指尖轻轻一吮。他一张脸苍白透明,惟独唇边红的艳烈,偏偏还笑得自在灿烂,天真无邪。 玉蝉用力地甩了甩脑袋。 这人一介铁面无常,艳绝如鬼,美极近妖,怎会和大慈大悲的佛祖扯上关联。 ……但能落在这样一个美人腹中,哪怕是死,想必也是九死不悔的吧。 无常眯了眯眼,还没来得及回味,就被一个无悲无喜的声音打断道。 “无常公子,这次回来,你不去见见鬼王殿下?” 和人间传闻中的不一样,牛头其实并没有真长了颗牛头,那都是为了吓唬贪恋凡尘的灵魂所幻化的。他与马面是一对孪生兄弟,宽厚中带着一点呆板,马屁鬼们管这叫做沉稳。 “为什么要见。” “殿下在十殿等了你很久,他应该很想见你。” “我们也很久没碰面了,老同僚,你不想我吗?” “……公子!” “哈哈哈,逗你玩的。”无常轻飘飘推开了他,笑得放肆,“告诉他,这么腻歪干什么!都看了千年百年了,凡人一世不过须臾分别。没空,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3= 走过路过喜欢的话,麻烦点一下“收藏此文章”吧~(打滚 第2章 铜雀春深(一) 玉蝉心想,这很符合他的工作狂人设。果不其然,无常下一句就吩咐道。 【快,给我再挑个任务,要难的,攻略对象要有挑战的,否则太大材小用了——】 他在系统里挑挑拣拣,索然无味,难得“嗯?”了一声。 玉蝉被迫承受着他的蹂.躏:【祖宗,又看到什么新鲜东西了?】 无常并不在乎他的抱怨,一拍板便接下了任务。等玉蝉看清简介,为时已晚,一人一系统已被卷入了时空的漩涡。 …… 塔楼士兵披甲执戈,肃容俯瞰脚底冗长的宫巷,一顶天青色的小轿正穿行而过。 四抬轿内,一位斜倚轿厢的少年,随着颠簸起伏迷蒙醒转。 少年不过十八九岁模样,眉眼纯良稚气,看着温驯如圈中羔羊,绵软可欺。 这种气质,原本极易招人嫌弃。却因为少年模样生得过分精致漂亮,而让人最多只忍心骂他一句“草包美人”。 他穿着一身黑色玄衣,身形纤薄而柔长,恰到好处地介于少年和男子之间,如同江南春风里初绽的杨柳枝。罩在宽袍广袖之下,显得格外不堪一折。 少年浑身肃杀的颜色,袍服襟扣严丝合缝地系到领口,只露出一小段细长白皙的脖颈,惟有眼角泛着一点艳色。红红的,仿佛哭过,眼皮却不肿,像是施了粉黛一般的,天生丽质。 那是一张明艳而浮华的脸,注定要成为一个倾国倾城的祸水。 无常从软垫上翻身起来,两根手指把玉蝉残忍地晃醒。 【哟,这次的任务倒不寻常。】 而今群雄鼎立,天下三分。豫国盘踞塞北,兼并南诏。商国坐拥中原沃土,先王在位时御驾亲征,连灭诸多小国,于是自雁门至淮水皆入囊中。 三国之中,燕国最小,国中多文人墨客,世居江南。在野心勃勃的豫、商国二国包围之下夹缝求生。 而宿主谢却,正是这倒霉的燕国国王……的弟弟。 商国强大,四方来朝。谢却从小便被作为质子,送往商国都城朝歌。 在朝歌城的宫墙里,谢却结识了同样际遇潦倒的殷越。 殷越是商国的傀儡太子——先王南征北战,盛年而亡,临终托孤于摄政王殷修明。殷修明心思深沉,多年以来把持朝政,将国内势力悉数清换。直到太子殷越及冠,索性篡权夺位,将侄子废为庶人,流放千里。 谢却与殷越青梅竹马,自幼同甘共苦,互相舔舐伤口。 深宫之中,弱肉强食,于是少年间一点肝胆相照的义气、彼此救赎的温情,便格外珍稀罕见。 这份情愫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心照不宣,也隐秘难宣——却被摄政王撞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殷修明竟然也对这燕国质子产生了兴趣。 后来殷修明登基,燕王为求和,愿将归朝两年的燕国公子献往朝歌,再次“为质”,以表诚心。 燕国士族,衣冠之下大抵一身傲骨。谢却宁愿吊死,也不肯被当做礼物,以色侍敌、苟且偷生。然而殷修明只说,若他不来,便即刻诛杀流亡途中的殷越。 谢却为保护少年恋人的周全,自愿受辱。此事经由辗转,传到殷越耳中,只以为谢却是奴颜婢膝、见利忘义。 殷越憎恨于谢却的背叛,与他彻底决裂。直到多年以后,殷修明出尔反尔,不顾昔日誓言,灭了燕国。而殷越多年韬光养晦,终于成功复辟,剿灭王叔一党。被囚禁深宫多年的谢却,却连深爱之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便被濒死的王叔拉着,做了殉葬。 被亲哥出卖,被恋人误解,被仇敌灭国。无常看完了燕国公子的生平,摇了摇头: 【惨,真惨,而且还是一样蠢。】 玉蝉却只觉得脑壳疼:【主人,这可是个SSS级任务呢,你这样说人家蠢真的好吗。】 【呵呵,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让他乖乖跪下唱征服!】无常野心勃勃地盯着任务屏幕,半晌,忽然“嗯?”了一声,【这任务,不是谢却本人发布的,而是他的结契者。】 玉蝉好奇道:【什么意思?】 【命中注定相爱、至死不渝的两人,灵魂互相结契,任意一方都能操纵另一方的魂魄。这个任务,是我这具身体所有者的爱人所发布的。】 玉蝉有点疑惑:【最后吃的魂魄是谁的?】 无常道:【我附谁的身,就吃谁的。】 【那岂不是很危险?】毕竟任务一旦成功——不,被无常接下的话,是必定成功——往生者魂魄被食,便再也入不了轮回,是真正的消弭在了天地之间。 【结契,你以为是谁结的?】无常指指头顶,【天道有常,掌管着一切的因果。所谓结契,便是这只无形的手,将两个灵魂牢牢地绑在了一起。从此三千世界,无论在哪里相遇,两人都会像发疯一样地一见钟情。】 【可这也没见原主有哪个干柴烈火的相好啊……】玉蝉嘀咕道。 【也许阴差阳错地错过了,也许被外力扭转拆开了,也许今生缘浅,要到来世。】无常娓娓道, 【相爱未必能相守。到了结契的境界,将生死交托于彼此手中已是最基本的信任。如果一方灰飞烟灭,另一方也绝对不会苟活。总之,上天安排的,一定是有道理的。】 玉蝉晕晕乎乎的,还是不懂:【这也是做人的道理?】 无常拍拍他的脑袋:【人心最复杂莫测,离真正学会,你还差得远呢。】 就像任务过程中,系统并不会显示好感度一样。人的情爱远不能用冷冰冰的数据来衡量,只有在任务最终完成时才会给出评级。 但无常自有把握。 小轿摇摇晃晃地向前行着,正是去往新王登基大典的路。大典拜的是臣,他是燕国公子,自然不必露面。但摄政王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折辱他的机会,于是夜里的庆筵,他仍然是逃不掉的。 …… 朝歌,宫城正殿。 时值黄昏,落日余晖如浩荡锦绣,赤红霞光铺满天际。昼夜交替,金乌西坠,象征着王朝权利的更迭。 礼官高声喝奏: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黄金台下,华服迤地的身影,一步步跨上九重天阶。于残阳如血的天幕之下,被授予王的冕旒。 商人世代供奉玄鸟图腾,认为神鸟可以啄食国之蠹虫。先王斥巨资,于朝歌城中央建造铜雀台,用以祭祀护国神明。 铜雀台前,从前的摄政王、而今的商王执起权杖,缓缓转身,御极天下。 谢却拾起衣摆,走下小轿,抬首的瞬间恰好望见殷修明高昂的脸。 无常:【……这可真是张反派男二画风的脸。】 那脸如同一块冰冷的玉,深沉中带着狠辣的霸气。他眼角带钩,眼尾却上扬。长眉斜斜地挑入鬓中,眉峰浅淡,跃在如琢如磨的面庞上,如同镇纸上渐隐的墨痕。 十余年位高权重的生涯沉淀了他周身的气质,叫人一眼望不到底。仿佛不沾染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又好像下一秒就能云淡风轻地取人性命。 谢却嗤了声道:“鹊巢鸠占,当真是荒唐。” 隔得那么远,照理说这话殷修明应当听不到。但不知为什么,高台上的新王,冷冷地朝谢却所立之处投来一瞥。 谢却不予理会,拾起衣摆大步朝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出自《诗经》 插播一则硬广,接档文《据说大师兄渣遍修真界》,点进我的专栏就能看到,有兴趣的话加个收藏吧~这样开文就能收到提醒啦。 方觉是昭华派的大师兄。温雅如玉、风华绝代,一柄长剑荡尽天下邪魔,是无数修士们心头的白月光。 没人想到他会与邪魔外道有染。于是身败名裂,被他师尊布下剑阵诛杀,尸骨无存。 被迫重生后的方觉,还是一如既往的佛系。 然而他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冷漠强大的师尊,在剑阁里偷偷挂着他的画像。 阴郁病娇的人皇,说要凤冠霞帔娶他为后。 还有那个传说中凶神恶煞茹毛饮血的魔宗少主……能不能不要变成一只小黑狗、在他怀里打滚卖萌? 被迫脚踏N条船的方觉:……我真不是个渣受。 满嘴骚话小狼狗X人美心善高岭之花 第3章 铜雀春深(二) 两旁传来纷纷的议论声: “这人是谁?” “竟迟到许久,还如此无礼——” “哼,摄政王登基也不合礼数。不服他的人多了去了,这算什么。” 谢却行至文武百官最首,低下头,十指并拢,弯腰行礼: “燕国来使,恭祝商王登基。” 人群继续窃窃私语着: “只有商人才尚黑色,他既是燕国来使,又怎么会穿黑衣。” “谁不知商燕交好,新王又推崇连横合纵,结盟为政。燕人无力自保,还不得巴结着这棵大树。” “我看这人倒眼熟,不像是来使,倒像是燕国的公子。” 过了许久,殷修明才居高临下地抬了一抬手:“贵客远道而来,赐座。” 宫人将坐席铺至王的身侧。 殷修明:“开宴——” 礼乐嘈杂中,不知是谁冷哼了一声: “南燕之人,最是水性杨花。” “什么燕国公子,今日之后,怕就成了商国的禁.脔。” 谢却方才坐定,一双手缓缓地握紧成拳。 长桌之下,殷修明摸住他的手,将他颤抖的五指一根根掰开,目光依旧望着殿前: “黑色不适合你。” 谢却冷笑了一声:“这身龙袍也不适合你。” 殷修明:“龙袍是先王的制式。若我来裁定,绣的应当是玄鸟。” 谢却:“玄鸟可是商国的神明。王叔这是打算逆天?” “逆天?”殷修明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朕就是天。” 谢却将手狠狠地抽开来,掖进袍袖里。 “还有。朕如今是商国的王,你要学会改口。这次念在你是初犯,才不追究。”殷修明缓缓道,“从前的称呼,朕只希望在床榻上听到。” 殿前红毯之上,灯烛摇曳,一出戏曲正在上演。 “南人最通歌舞音韵、书画诗词,小谢,你来品品,这出戏,演得怎样。” 殷修明靠近了他,指着远处问到。 伶人轻歌曼舞,水袖斜招。武生披甲执戈,剑花飞跃。这出戏,讲的是才艺双绝的燕国歌女,痴恋上商国大将,于战火硝烟下生离死别。其中商人形象孔武有力,气度非凡,座下王公俱是看得津津有味。 “燕人,就该是空有美貌的皮囊,而手无缚鸡之力,也毫无家国气节。”谢却狠狠地饮下了一樽酒,“可商人霸占了燕国多少座城池——这不过是满足了你们商国人的幻想罢了。” “倘若换成是商国的将门之女,爱上了燕国的落魄书生,这出戏,还能如此大行其道么?” “你偏激了。”殷修明道,“这出戏,不过是宣扬燕、商二国间的和平友谊。我承诺过,与燕国联手,对抗豫国。” 对抗完,再顺手把燕国一窝端了是吧—— 联想到这个世界的结局,无常冷哼一声,将酒樽重重地扣在桌上。 “那就多谢大王。”他起身道,“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殷修明没有拦他。 穿越人群时,无常看见有一颗反光的脑袋垂了下来,宣了一句佛号,似有不忍: “阿弥陀佛——” 无常急着离开,当然不是因为想不出别的词骂殷修明。他只是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无常:【知道我为什么说原身蠢吗?】 玉蝉扇了扇翅膀,表示洗耳恭听。 无常:【他为了保护太子越,不让他滞留朝歌,被王叔赶尽杀绝,居然在入宫前写了封信,说自己自愿委身王叔、不求名分,让太子死了这条心——】 玉蝉也深以为然:【做好事不留名,确实太无私了点!】 无常:【明明是舔狗却非要拿绿茶的剧本,不知道在想什么。】还好现在还来得及补救。 太子越被放逐千里,正是今日夜晚出发。 无常很烦做揩屁股的事。他习惯了站在高处玩弄人心,在此之前的隐忍蛰伏,最折磨他的耐性。 不过他倒有点期待,能让原主如此无私奉献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第4章 铜雀春深(三)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 林立的长矛如同针尖,直直地向上戳着。士兵整装待发,身披甲胄,银光比月色还冷。 一侧落寞的宫墙上,一个满身缟素的身影,正在喝酒。 披头散发,似哭似笑。一柄长剑垂在手间,将坠未坠。 他曾经是大权旁落的傀儡太子,而今是被押解流放的获罪庶人。 从来只闻新人笑。举国欢庆的夜里,无人记得,今天,也是他父王殡天十年的忌日。 宫檐之上,三两树繁花初绽。樱粉绚烂,如梦似幻。 墙沿下的鹅卵石小道,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殷越警觉道:“谁!” 谢却仰起头,月光逆着他洒下清辉。 殷越自宫墙上一跃而下,剑花挽转,杀气自厉腕生出,沿着剑刃掠去,堪堪停在了离来人鼻尖一寸的地方。 花苞随着剑气簌簌颤抖。 谢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花瓣如雨,纷然而落,洒了两人满身满脸。 殷越冷漠地看着他,放下了剑,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他生着两行英气的剑眉,眼睛却有着桃花般的弧度。于是整个人气质里带着散漫,不羁得仿佛不把一切典章世俗放在眼里。 惟有笔直的脊背,昭示着他一身永不磨灭的傲骨。恰如名剑出鞘的刹那,经年的藏锋敛锐,只为一瞬的寒芒惊天。 纵然衣衫落拓,却自是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谢却惨淡地笑了笑,喊了他的小名:“阿越……” 殷越的醉意似乎又弥漫了上来:“对不起,失态了。吓到了谢公子。” 谢却截口道:“两年未见,我远涉千里而来,你只想和我说这个?” 殷越皱了皱眉,却不回答。 谢却叹了口气:“我找了你很久,生怕你先一步走了。” 殷越生硬道:“你自愿赴商,难道是为了和我一起亡命天涯?” 他看着谢却因为他的话,而露出受伤的神情,本该快意的心,反而更痛了。 殷越多么希望他对自己说:我不是自愿,我和你走。 他身边有心腹,朝中有旧部,随时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可谢却却抛弃了他。那他所有的执着努力,都失去了意义。 他只要谢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骗人的解释也好。 但谢却只是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替他拂去耳边残花:“不——是我负你。倘若你想要复仇,我就留在宫里,做你的内应。” 洗白得一步一步来。无常心想,男人的尊严大过天,要是自己一上来,就抖落出为了保他命,和王叔进行不正当男男交易的事。那太子弟弟恐怕不仅不会感恩戴德,反而会因为被质疑能力,而恼羞成怒了。 殷越露出厌恶的表情,却没甩开他:“你是王叔的人,你不为他通风报信就不错了,还要我信你?” 谢却咬咬牙,压低声音道:“我不管你信不信。城南的纸鸢店,是你的眼线,是不是?” 殷越蓦地色变:“为什么要提起这个!” 他是信任极了谢却,才对一切不做隐瞒。 可他现在是什么意思,拿往日的真情,当做要挟他的筹码么! 谢却充耳不闻:“每月十五,我把宫内的近况汇报给掌柜,让他行脚塞外,把消息写在纸鸢上,带给你。” 谢却感受到,殷越浑身紧绷的肌肉,缓缓松了下去。 殷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明白了。” 谢却缓缓松开手,沿着他的小臂滑过。指尖在他的掌心,极轻地勾了一下。 殷越别开了眼,依稀流转过昔日温柔似水的残影。 玉蝉好奇道:【太子这是什么表情?】 无常道:【燕国式微,我那便宜哥哥已经卖了我,王叔又是个翻脸不认人的货。他一定以为我在为自己找一条两全的后路。这样,无论谁胜出,我都是赢家。】 玉蝉:【那主人你是这么打算的吗?】 太子转身,决然远走。 他的剑尖拖在泥泞的地面上。 就在即将离开的时分,殷越忽然鬼使神差地,回过了头。 琼楼玉宇,繁花如织。盛大的夜幕里,他看见伶俜的燕国少年半蹲下.身,朝他行了一个临别大礼。 灯火阑珊中,依稀有泪光闪烁。 【当然不是——】无常掰着手指道,【宿主的愿望很简单。其一,报复王叔,不让太子误会自己;其二,保住燕国,也让自己别死得那么惨。但是么,我既然收了人家的魂魄,自然就要把成就,解锁得齐齐整整的!】 …… 铜雀台,高百尺,夯土千石,外墙由人力以万两黄金一寸寸贴就。长夜之中,泛着粼粼暗芒,如同波纹流荡。 檐牙高啄,铎铃垂坠。宫殿顶端,一只玄鸟立塑栩栩如生,口衔夜明珠,照耀朝歌皇城。 铜雀台建造之初,旨在引来玄鸟停栖,播洒福祉,庇佑生民。 如今,却俨然成了一座婚房,或是淫.窝。 红罗帐,红烛光,红花蕊。 满目极致的红里,坐着一个身披红绡衣的少年。 纱衣轻薄,鎏金绘线,半透明的材质本遮不住什么春.光,反而衬得一身冰肌玉骨,愈发晃眼。 少年正襟危坐于一面落地镜前。即便身穿如此带有淫.靡意味的服饰,他依旧散发着一身天真的、甚至有些畏缩的气质。 那是不该出现于这残酷世道的气质,极易激起人自相矛盾的保护欲、与凌.虐欲。 既想将他好好的圈养起来,锁在高塔上,不受红尘俗世的玷污。又想逼着他去做最下.流的事,看他稚拙美好的脸,因为信仰崩塌,而露出痛苦的神情。 少年的身后,伸出了一只手,搭住他的肩。 殷修明的脸,出现在铜镜之中。 “中途离席过后,你干什么去了?” 殷修明替他拨开脑后几缕纠缠的长发,问道。 谢却偏过脸,不让铜镜映出自己的恐惧:“……去换嫁衣。” 殷修明:“为什么要换嫁衣?” 谢却艰涩道:“因为,要和王……大王成亲。” “这么听话。”殷修明掰回他的脸,强迫他侧过头,承受着自己的鼻息,“刚才宴会上,不是还凶得很?” 谢却哆嗦着牙关:“因为他们……他们侮辱燕国人!” 殷修明端起合卺酒,盛到他嘴边。 谢却低眉敛目,就着他的手,小口啄饮着。 殷修明徐徐道:“寻衅滋事罢了,何时见你这么生气。恐怕还是为了太子吧。” 谢却险些呛了酒水。 殷修明松开禁锢,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谢却似乎有些激动。他剧烈地咳嗽着,死死拽住殷修明的袖子。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来朝歌,就不杀他的。” 殷修明怜惜地替他擦去嘴角水光,长着薄茧的指腹犹在他丰润的唇上流连不去。 “他是先王的遗孤,是朕的侄子,朕怎么会杀他。” “只是他犯了错,自请戍边。塞外风沙险恶、处处凶险,未免难保闪失。” 谢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模样,像一只受惊的白兔。 殷修明勾起唇角:“喝了酒,成了亲,该做什么?” 谢却难堪地咬住了下唇:“洞房……” 殷修明打横抱起了他,显然很满意:“想不想先看看你的嫁妆?” 他抬脚踢开了地上一方木匣。 谢却的脸红得快要滴血。 木匣之中,尽是些不堪入目的奇技淫巧。 玉蝉嘤嘤嘤地捂住了脸。 连无常都啧啧称奇:【古代版道具啊,我都第一次见到这么全套的。】 “都是你那燕王哥哥送的。我这个小舅子,可真是懂得很。” 谢却搂着对方脖子的手紧了又松。他从小在诗书礼仪里长大,从没见识过这么下流的手段。他的亲生哥哥,割地求荣,将他卖给商王不说,竟然还…… 殷修明:“喜不喜欢?” 谢却几乎羞愤欲死:“我不……” 殷修明冷冷道:“燕国公子金口玉言。事关重大,想好了再说。” 强迫的东西,得来无趣。他要看着他一点点妥协,一步步沦陷。 【喂人吃屎还要人说香。】无常翻了个白眼,【原主真是傻了,才会被王叔的空头支票糊弄至死。】 谢却:“喜、喜欢。” 聊胜于无的薄纱从肩头滑落。 层叠的拖尾,如同黄泉路上妖冶的红莲。散.落的衣襟,如同被催.熟后凋零的花瓣。而目带仓皇的少年,便是花苞里,那一点修成人形的精.魅。 烛火摇曳的屋内,谢却被一只手狠狠按在身↓。突如其来的屈辱之感,激得他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那是身体最原始而青涩的反应。殷修明语气自然地问道: “没和太子做过?” 谢却眼眶通红,将脑袋深深地埋进被褥堆中。 但他仍不得不听见,银制器具被翻动挑拣时,带出的“哗啦啦”响声。 殷修明扯下高悬的芙蓉帐,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明的笑。 第5章 铜雀春深(四) 或许是前一夜表现得太过乖顺,王叔并没有限制谢却的活动。 于是谢却开始在宫城内漫无目的地“闲逛”。 选的当然是殷修明上朝的时候。 商王城以铜雀台为圆心,其余宫室如捧月的众星,以合抱之势,首尾相连。 谢却走了半圈,看到一处竹林掩映后飘起袅袅炊烟。 他忍不住被那一阵阵诱人的气味吸引,说道:“真香。” 御膳房门口守着一个小宫女,正朝后厨探头探脑地张望。 谢却在她身侧驻足,出声道:“姑娘。” “啊!”小侍女猝然回头,倒退了一大步。她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旋即又睁大了杏眼,“谢公子?” 谢却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是我。” 小侍女绞紧了手:“您怎么来这儿了?” 她是宫中负责派遣膳食的女官。今天早上,也是由她负责向铜雀台中递送食物。 当时,隔着珠帘锦帐,她曾因为好奇,远远偷看了里头人的睡颜。 惊鸿一瞥,惊为天人。 她接触过的商国男子,或鲁莽或粗放,更有甚者以不修边幅为荣,十分鄙视南燕那些白面书生。 但正是帐内的这个人,完全符合了她作为少女,对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幻想。 谢却羞赧地笑了起来:“因为我饿了啊。” 他眯着眼,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浊世翩翩的模样,儒雅又亲和,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小侍女只觉得自己被这笑容感染——不,是蛊惑了。她几乎惶恐地问道:“早上安排的东西太少了,不够吃吗?” 谢却含糊道:“不。只是侍奉大王的差事,太累人了。” 小侍女着迷地望着他:“那谢公子想吃什么呢,我替你端去铜雀台。” 谢却:“我可以自己进去看看吗?”他望了望御膳房的门。 小侍女为难道:“不太好……王上怕有人在饭菜里动手脚,御膳房把控很严格的……” 她原地打起转来,嘴里发出嘀咕。似乎因为不能满足眼前人的要求,而十分焦躁。 玉蝉奇道:【这个小姐姐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正常啊。】 无常微微一笑:【废话。从黄泉之下,到九重天上,但凡是我想要的人,哪一个不是勾勾手就来。她不过是个小千世界的路人NPC,怎么能招架得住。】 玉蝉只有给跪的份。 谢却:“就看一圈。我刚来朝歌,还不熟悉,对什么都新奇得很。” 小侍女跺了跺脚:“行,你跟我来。” 御膳房内,一道门帘隔开后厨与前厅。小侍女带他绕过了油烟刺鼻、热浪扑面,停在一排即将送往各宫的食物前。 其间一盒碧绿的素食,格外好辨认。 谢却点了点那盒斋食:“这盒,我可以拿走吗?” 小侍女道:“这……这盒是给豫国国师的。” 谢却故意“哦”了一声:“豫国国师?” 小侍女解释道:“嗯,是个僧人,所以不沾荤腥。我原本就是打算来取这份,送过去的。” 谢却脑海里浮现起昨日离开宴会时,人群中那一颗反光的大灯泡,心想自己来这果然没错。 还没等他开口,小侍女便抢先道:“谢公子饿了的话,就先拿去吧。我让后厨再做一份便是。国师慈悲为怀,应当不会怪罪的,就算怪起来……也由我一力承担!” “这怎么行。”谢却让步道:“不如这样,国师这份,由我去送,你先忙手头剩下的事。等后厨那边做好了,你再送去铜雀台也不迟。” 小侍女感激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行,我要看着你的那份出锅。最近王位更迭,宫里风头正紧,我怕有人想挑事。” 无常简直要笑出声了:【其实,我才是,那个,想挑事的人。】 他谢过了小侍女:“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我也很向往佛法,听你一提,正想和国师交流呢。” 小侍女甜声道:“那就再好不过。” 她被谢却忽悠得晕头转向,完全没察觉到逻辑不通的问题,跟喝了米酒一般,浑噩又甜蜜。 玉蝉:【主人,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谢却哼着歌,走在去往国师住处的路上。 他从袖子里变戏法似地摸出一个小纸包,语调上扬,心情大好:【下毒。】 …… “吱呀——” 雕栏木门发出悠长的声响。 迎面来的是满屋招摇的白幡,如同雪域佛国里盛开的巨大莲花。 白幡层叠,经纶转动。焚香袅袅,青烟盘旋。 谢却提着食盒,跨过门槛,探头探脑。如同一个误入仙境的小妖。 白幡迤地,如同帷幕,被风吹揭。 尽头深处,是一个白衣端坐的背影。木鱼于他手边,间奏敲动。 谢却唤道:“大师——” 木鱼声停。 谢却掀开白幡,小步向前跑去:“大师。” 僧人回过头来。单掌竖立,虎口间垂着一串凤眼菩提:“有劳。” 谢却笑得很开心、很单纯,似乎是因为这声夸赞,而感到小小的得意。 他盘腿坐到国师对过,将斋饭从篮子中取出,利索地替他摆好碗筷:“大师,尝尝看。” “贫僧法号空闻。”僧人道:“不必多劳,我自己——” 谢却自说自话地夹起一筷子,递到对方嘴边:“空闻大师是客人,怎么能让客人动手。” 空闻往后仰了仰脖子,仿佛很不适应这样亲昵的接触。 但对方投来的目光,却又是那么期待、那么澄澈。在这样的注视下,任何杂念都显得很无耻,更何况他是一个僧人。 空闻摇了摇头,无奈又好笑地接受。 他缓慢地咀嚼着。 谢却专注地看着。 这份饭里掺杂的毒,说来还是原主备下的。在来到商国前,他就做好了万死的准备,如果真有一天忍不下去,就服下这味慢性毒.药。 草乌头,服下不久即有胸闷、心悸的症状。日积月累,能让人缓慢地肠穿肚烂。优点是不容易让人联想到服毒,反而像是一种慢性精神疾病。 原主准备它,是既想求死保节,又不愿因为自杀而惹怒殷修明,牵连燕国。 但放在无常这里,用处可就不一样了。 豫国国师,苦修佛法,身体素来强健。可一从商国回来,就得了怪症……这矛头所指,便昭然若揭了。 空闻咽下了这漫长的一口,忽然笑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商国的东西,我吃不惯。” 僧人眉清目秀,即便剃了度,也依然是个俊俏到剪不断凡尘的存在。 也许是因为常年聆诵妙音,他行坐之间平和优雅、不疾不徐,嘴角总带着和煦的笑意,真如广发慈悲心的佛陀,行走于人间的化身。 但无常却在他漆黑的眸底,窥见了一抹深藏的反叛之色。 无常阅人无数,当下评判道:【妖僧。】 听闻他言,谢却仿佛被拆穿了什么,蓦地色变。 空闻蔼声道:“草乌头,南诏特产。我在幼年取得度牒、受比丘戒前,曾为行者,一人一芒杖踏遍山川。腹中空无一物时,大部分草植我都吃过。这件毒物,我还是认得的。” 谢却强撑镇定:“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语气还算连贯,但早已没了一开始的热情与熟练:“空闻大师,这是御膳房准备的斋食,都是商王一手安排好的……” 无常:【猜猜这位帅秃驴现在怎么想我?】 玉蝉挠挠头:【想你演技拙劣?】 【错。他肯定想我又可怜、又可爱。】无常道,【装笨装傻装害怕、估计露出马脚,也是一种本事。】 玉蝉点了点头,忽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但贫瘠的小脑壳,还不容许他想透彻。 难道主人平时的自恋、狂妄、口无遮拦,也是一种伪装的本事吗? 空闻自顾自道:“草乌头,有剧毒,服用数日便可深入五脏六腑,使人神智昏聩,却不会致人死地。等我回到豫国,正好毒发,便坐实商国下毒,密谋害死豫国国师。” “施主,你究竟想要贫僧做什么?” 无常细细地咬着牙,“啪”地一声,折断了筷子:“我要豫国,发兵攻打商国!” 作者有话要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出自杜牧《江南春》 第6章 铜雀春深(五) 空闻叹了口气:“你不是商国人。” “你也不是豫国人!” 谢却激烈地道,“豫国吞并南诏,三日屠城,护国寺血漫金山,城内尸横遍野。他的王座,是在你庇佑的族人尸骨上建造的!” 空闻眉宇间隐泛青色:“罪过!阿弥陀佛!” 他永远忘不了师父师弟和族人的惨死,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他是南诏最年轻有为的僧人,但却被刀逼着坐上豫国国师的位置。因为南诏笃信佛教,不保圣僧作为宗教领袖,豫国便无法统御人心。 空闻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情绪:“施主,你究竟是谁。” “你不知道?”谢却高高昂起下巴,眉梢挑动,变幻出讥笑的神色,“宴会上的人没猜错,在下正是南燕公子,谢却。” 空闻眸光更暗:“那你为何会出现在商国的深宫里?若只是贺喜,何以仇恨至此,冒着被杀头的危险,也要搅弄天下风云?” 谢却抬起手,伸开五指,在虚空中缓缓地紧握成拳。 这一刻,江山如棋、风云际会,仿佛尽在他手中。即便被囚.禁于宫门似海,他仍可以决胜千里,落子成局。 “你不必管!”谢却倏地向下挥手,带出一道掌风。 他用力站起身来,正要离去,却忽地发出一声闷哼,腿脚打了个软。 好似扯到了身体内部,某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 空闻一惊,在他摔倒前,将他接住。 少年的身躯,抱在手里却是那么的轻,像一只折翼的燕雀,让人不敢多想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施主可是有哪里不适,贫僧略通些医术……” “没有!”谢却往后爬了几步,欲盖弥彰地拢住自己散乱的衣襟。 空闻半蹲着身。从高处的角度,他可以轻易瞥见对方脖颈以下奶.白的皮肤……上面烙印着斑斑点点可疑的红痕。 谢却翻身起来,也像是一只受惊的鸟儿,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踉跄而逃。 空闻徐徐起身,三两步截住他的退路:“你让我看看。” 他们隔着一块冗长的白幡对峙。 谢却不语,忽地抬头,一把扯过白幡,甩到僧人威严不阿的脸上。 漫天白幡,无风自动,投落下憧憧阴影。 时见拉长,光影切割,僧人与世子,在世界纯粹的黑与白中,一个追逐,一个闪躲。行跃过处,浮尘起旋。 金身佛像面容安详,俯视佛台。台上烛灰烧断,无人清理。烟雾打着旋跳升,渐次弥漫,像泥沼里的瘴气,致人盲目,诱人沉沦。 谢却奔忙回望,忽然绊倒在地。这一记摔得并不很,但他的目光却陡然失神。 寂静的空中,伴随着“咚”的倒地,传来的还有银制品与地面摩擦,而发出的繁琐响声。 “疼……” 谢却这一次再也没有力气去遮住什么。 精巧的银色小夹,做成蝴蝶形状,停栖在花.蕊之上,衔住他色泽漂亮的两.点,夹子下头连着长长两条银链。 银光像无孔不入的蛇,纠纠缠缠,充斥着空闻的视线,再往下便被衣摆堆叠住,只有半个凹口的锁孔暴.露在外,延伸下去,不知没入了何方幽密…… 谢却凶狠地扯着白幡,将羞红的脸遮住。 这画面过于妖异诡谲,既叫人血脉贲张,又令人倍感压抑。 空闻的心仿佛跳漏了半拍。他塌下肩膀道:“施主若不愿,就算了。”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偷偷告诉你,宴会上的人也没猜错……”谢却从白幡后面探出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来,“圣僧,我这里疼,后面也疼……” 谢却不容分说地拉住了空闻的手,一寸寸去摩挲自己发烫的心口。 他咧开嘴,观赏着僧人在理智与情.欲中挣扎。手上力道愈发强硬,指引着对方一路往下。 尽头那处,深埋着一根银色的器具。 谢却笑容怪诞,像是一个诱惑着清心寡欲的佛祖,一同堕入地狱的魔。 “阿弥陀佛!”空闻狠狠偏过脸,不去看那处鬼魅的春.色。 但也没有抗拒他的动作。 谢却嘻嘻地笑了:“大师,你不看我,你在害怕。” “我并未……” “大师,你为何不看我。”谢却捧住对方的脸,才发现上面已蒙了一层薄汗,“我身如断梗,心似飘蓬。苦海无涯,你佛光普照,为何不渡我这个可怜人?” 空闻难得无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僧人的眸光沉静如璧,但却暗流汹涌。 谢却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 谢却跨出国师的门时,腿都是软的。 什么狗屁治病,压根就是在伤身伤肾。 但管他伤啥呢,刺激就完事了,嘻嘻。 玉蝉作为目击者,整个统生都收到了冲击:【主人……你……好……浪……】 无常打着哈哈:【自古禁.欲系都爱妖精,我这是投其所好。】 他眯了眯眼,颇为回味。 空闻的十指,和他的人一样,洁净、修长、有力,指甲盖修剪的整整齐齐,天生就适合握一串菩提,或是敲一只木鱼。 但就是这么双带着佛门高洁之气的手,在为他泥泞不堪的私.密处上药时,竟也是如此仔仔细细、无微不至,仿佛真是在做什么救死扶伤的正事。 无常被他搞得既羞耻,又爽,要不是前夜被王叔折腾得太狠,大概会当场把持不住。 【你说是吧。】无常撸了把玉蝉的下巴,逗猫一样逗他道,【他肯定不主动,如果我也不主动,那怎么会有故事?】 玉蝉咳咳咳的,有吐血的前兆:【是是是,主人英明神武,主人说的都对。】 ——原主心高气傲,贞烈恤国,要是看见无常霸着自己的身子,如此胡作非为,想必在九泉之下,也得七窍生烟。 但这些话他是不会对无常说的。 因为无常是他亲爱的主人。 他只是个小小笨笨没化形的系统,但他知道,他的任务是让主人开心。 …… 谢却离开后的屋内,顿时冷清。 僧人擦拭着沾有水液的两指,湿痕漉漉,染了红尘。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放肆。即便不曾真正破戒,他也知道,自己的禅心已乱。 十余年梵行,毁于一旦。 但他不悔。 若非走投无路,燕国的公子,又怎会出此下策。 明明不太会演,却还执拗地要装,装出一副精明的模样。 压根不知道这副样子不仅唬不到人,反而会让人对他更心生怜爱。 这样一个人,哭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但自己又怎么舍得让他哭呢。 僧人盘坐于蒲团,缓缓合掌。 他和他,无非都是政治倾轧下的牺牲品,也都是被同胞唾骂的罪人。 僧人并不介意帮助少年完成计划,因为他们背负着相似的仇恨。说得再动听些,便是同病相怜。 而最后无论是谁统一天下,他都必须见证豫王死去。这是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立下的誓。 僧人有僧人的谋略。 这一切,终于是时候开始了。 “阿弥陀佛!” 空闻对着佛祖金身发下忏悔,默默吃下了那碗凉透的斋饭。 第7章 铜雀春深(六) 王位交接,诸多事宜。殷修明忙碌一天,回到铜雀台时,已是入夜。 谢却半梦半醒,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迷瞪瞪睁开眼。 宫城十里,灯火通明。铜雀台顶是一座半敞开式的露台,只要从中间拉开落地门,就可自最高处,俯瞰一整座王城。 黑夜中的朝歌城,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青铜连枝灯火明灭,宫檐玄鸟振翅欲飞。禁军手执长戟,来回穿梭。 殷修明在谢却身前站定。 谢却起身的动作中还带着迟滞。 他踮起脚,下巴贴到殷修明耳后,替他解开朝冠的绳结。 殷修明背对着他,伸开双臂。 谢却心领神会,并无怨言,沿着肩为他脱下龙纹外袍。 殷修明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啦”一声。 谢却低眉敛目,开始收纳。 殷修明忽然回过了头。 他俯下.身,圈住谢却纤细的手腕,放在鼻边轻嗅。 “你身上有不该有的味道。” 谢却一愣。他僵持在半折着腰的姿态,进退两难:“什么?” 殷修明嗓音略带疲哑,却更显威慑。 “檀香。” 谢却滚了滚喉结,拒不回答。 “你这副样子,要让别人看见了,还真以为是个贤惠体贴的新婚妻子。” 殷修明嗤笑了一声,放开了谢却:“听说,你今天去了豫国国师的住处。” 谢却叠好了对方的朝服,转回身,恭恭敬敬地正对着他。 但簌簌扇动的长睫却暴露了他的不安。 “国师是僧人,而南燕也盛行佛法。我思念家乡,方才触景生情。” 无常在心里早已把对方问候了十八遍:【这么爱偷窥是吧,早晚让你跪着听我的墙角!】 即便殷修明表面上给谢却自由,但背地里从未停下过派人对他的监视。 殷修明抬了抬眼,无动于衷:“你来了商国,嫁给了商王,那就是商国的人。生生死死,别再留着燕国的信仰。” 他并不知道对方和国师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来不惮于往最坏最龌龊的地方去想。 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南燕公子,能有那么大的勾人本事。明明又胆小又没用,除了漂亮一无是处,小小年纪就和敌国太子搞在了一起,丢尽了燕国王族的颜面,却轻易俘获了诸多人的心。 谢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天真得发蠢。他察觉不到,可殷修明却再懂不过——登基宴会上那些王公贵胄的神情,哪里是鄙夷不屑,分明一个个垂涎他垂涎得发狂。 即使恶言贬低,也不过是因为得不到他、还要看着美人落入他人怀抱,所以意难平。 殷修明起初对谢却产生兴趣,只是想看看商国太子的断袖初恋是何等样人。 后来发现模样不错,便抢过来。就像他谋夺王位一般。一切属于商国正统的东西,他都想得到。 至于腻味,不过或早或晚的事。空有皮囊的美人而已,处死也不可惜。 但现在,殷修明的念头却改变了。 这燕国公子似乎还有些小心思,但并不令人生厌。 留着这么个小东西在身边,看他为了讨好自己,而努力卖乖的样子,似乎也是件有趣的事。 殷修明从袖子里取出一把钥匙。 谢却的眼睛顿时一亮。 殷修明微笑看着他,像是在问,“想不想要”。 谢却直勾勾地盯着那把钥匙。像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见到了一汪绿泉。 可沙漠里的绿泉,大都是海市蜃楼罢了。 殷修明忽然一扬臂,将手中的钥匙远远扔了出去。 谢却的视线追逐着钥匙,落到了露台之外。 银亮的物件在空中划出一道细小的抛物线,旋即消失在了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 谢却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他跌坐在地,双手扯住殷修明的衣服下摆。仰起小脸,几乎以恳求的姿态,抱住了对方的腿。 殷修明低下头,面对这样的茫然无助,脸上依旧不带任何感情。 “这柄钥匙,等你明白我说的道理的时候,再给你吧。” …… 在调.教人方面,殷修明的确很有一套。 成夜成夜的欢.愉如同酷刑。殷修明逗.弄着谢却的身体,却又将他的最关键处牢牢锁住,不让发.泄。 他磨着谢却的性子,想看他屈服哭泣,但后者始终一声不吭,只有在痛极了的时候,才会泄出几声屈辱的颤音。 无常对于这种行径嗤之以鼻。 【要不怎么说身居高位的人,大多心理变态。】他把殷修明指给玉蝉看,像是个大家长拿反面教材警示自家孩子,【能爬上那种位置的人,哪个手里没沾过血,偏偏一个个还要装出衣冠禽兽的样子,背地里早就憋屈坏了,所以才会有这种不良癖好。非要折腾人,才能舒坦。】 玉蝉连忙称是,跟着无常一起骂他。 无常看着玉蝉惟自己马首是瞻的样子,忽然有点不忍,摸了摸他的头。 玉蝉开心地昂起脑袋,十分配合。 “笨死了。”无常心想,“你怎么没想过,我养你在身边,也是把你当做我情绪的宣泄口呢?” ……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夏花已开。 暗香浮动里,带着初夏特有的躁动。 “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谢却斜倚在门边,背靠一片幽绿的庭院。他手捧着一只纸鸢,正以工笔细细地往上誊诗。 “别苑的夏花开了,如果你在王宫,我们就能一起看了。” 他笔锋微顿,终于还是在末尾写下了这一句话。 虽然和摄政王高手过招的日子既烦人又有挑战,但谢却始终没忘了正事。 这是他要送到城南纸鸢店的东西。 这件东西,会伴随着宫中的消息,一同由掌柜,交托到殷越的手里。 谢却最近老老实实,没再作妖,殷修明看在眼里,也减少了磋磨他的频率。 纸鸢店作为太子一手建立的情报中心,安全可靠。殷修明对谢却的监视虽然没停,但殷越的反侦察系统似乎魔高一丈。谢却跑去店里送了好几次消息,每次回来都风平浪静。 纸鸢赤红如夏花,载着故人音讯,飞过青山万重。 塞外,月凉如水。 不比中原的溽暑,这里昼夜温差极大,生活环境相当恶劣。 惟独在夜里,漠漠平沙,才褪去了它嶙峋的外壳,难得的静谧起来。 远处飘来悠扬的胡笳调,有牧民随着驼铃声碰撞酒杯。殷越独一人坐在篝火边,拆开了那经由风尘辗转的纸鸢。 三月别故乡,殷越的脸被晒黑了不少,但不仅不减俊朗,反而让他整个人都成熟了不少。 从前在朝歌,他尚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气,而今眉眼间却多了思虑,双唇时常紧抿成一条直线,更不用提被飞沙走石刮出的一身细痕。 他和将士们解嘲说,这是男人成长的勋章。 此刻,他看着纸鸢上的那四行诗,忽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么幼稚。 不然为什么眼前会控制不住地产生幻觉,好像写诗人的脸就近在咫尺,好像他们还是许多年前别苑里,那两个报团取暖的小小少年? 那时别苑人迹罕至,草长莺飞,正是消暑的打好去处。两个贪玩的孩子结伴而行,趴在草地上共读一卷诗文。谢却斯文些,念得摇头晃脑,渐入佳境。殷越在耍刀枪和上树方面在行,书看不了多久就要犯困。身边人小嗓又甜又糯,摇篮曲似的,他不一会儿就陷入梦乡…… 醒来时,只觉凉风习习,异常舒适。殷越神清气爽,定睛一看,竟是谢却在为他摇扇,正从左手换到右手。一张小圆脸努力又专注,连自己鼻尖上停了只蜻蜓都没发现。 殷越替他捏走了那只蜻蜓,一把抱住了谢却。小孩子不懂什么海誓山盟的约定,只会用力地说:“我们永远是最好最好的朋友,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回忆像镜花水月,令人溺毙。 少年不知歧路长,谁能料到十年之后,是反目成仇,天各一方。 随行的将士们正站在他身后的银泉边,为老马梳毛配鞍。有好事者,瞧见了殷越发愣的模样,那忧郁得就跟丢了魂魄似的,便凑上去调侃道。 “老大,这是喜欢你的姑娘送的啊?西域妞?这一手汉字写得还挺有腔调哦。” 他们大都是先王的旧部,听闻摄政王登基,宁死也不愿效忠。索性跟太子一起流放来了这不毛之地,餐风露宿,倒也潇洒得很。 殷越跟这班部下熟得跟兄弟一样,完全没架子,用手肘把对方捅到了边儿去:“走开,人家是男的。” 部下哈哈哈地跑远了:“那你就是不否认人家喜欢你了啊——” 谢却笑了一声,垂下坚毅的脸,不愿让人看见他的神伤。 他不明白谢却写这首诗是何用意。 是在提醒他过去的日子有多美好,现在就有多冷酷。还是他在王宫里其实过得不好,于是向他述说思念、委婉求助? 但殷越知道,无论怎样,都是他的臆想。 “是我喜欢他,不是他喜欢我。”少年心道,“殷越啊殷越,他摆明了就是在利用你,你怎么还能这么贱?” “哗啦——” 一道血痕,突如其来地飞溅到殷越脸上。 血如泼墨,在风筝的纸面上,渍成可怖的形状。 作者有话要说:“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出自朱淑真《初夏》。 最近两章过渡章,铺人物关系来的,可能不太得劲QWQ后面会刺激起来的(震声! 第8章 铜雀春深(七) 后方传来老马倒地的嘶鸣。 殷越目呲欲裂,骇然回头。 月光之下,一行身披轻甲战衣的鬼影涉水而来。他们身姿轻灵、步伐诡谲,手中银索遥遥一挥,绞住战马的脖子,赫然将之勒成两段…… 殷越脸上犹烫的血痕,正是从其中喷出来的。 “有刺客!——” 休憩中的士兵抄起刀戈,形成御敌之势。先王旧部已是万里挑一,偷袭之人却更为训练有素,仿佛抱着必死的意志而来。 “不好。”殷越猝然色变。 刺客蒙面,面巾一角绣有玄鸟图徽。那是商国的羽林卫,冰冷无情的战争机器,只听从商王的调遣。 “他.妈.的!”有士兵怒骂道,“屁帘戴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谁的狗!” “羽林卫下手,从来不留活口。就算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由谁派来,背后主使也从不担心败露。因为见过那条面巾的人,都再也无法开口了。”殷越轻笑着,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浑身战意都开始沸腾,“小心了!” 他横剑格挡住对面一式阴招。 钩索卡住剑刃,刺客脚扎一弓步,狠拽索链,另一头的力道却岿然不动。 殷越朝半空一纵。剑身被索链卷住,他持剑借力,身形直逼到刺客面门,“咔嚓”割下了对方的头颅。 “忘了说,我的武功,是上代羽林卫的教头教出来的。”殷越两指夹着剑刃,将蜷曲的锁链划落到地上,再一剑挑起了那颗没滚远的头颅上,覆着的玄鸟面巾。 “我正愁没证物呢,多谢了。”他将面巾往空中一抛,飞快地打了个结,当作剑穗一样,系在了剑柄上。 染血的面巾随风飘荡,配合着地上死不瞑目的脑袋,格外可笑。 “我倒要问问王叔,他是按的哪条例法,来派人暗杀先王的遗孤。” 殷越环视四周刺客,笑意桀骜,像一匹孤勇的头狼。 刺客们交换眼神,绕殷越为圆心,变作合围绞杀之阵。旧部兵士见状,纷纷支援。 殷越愈战愈勇,一人一剑,杀出一条血路。 随着敌人的倒下,他自己其实也没好到哪去,本就浆洗发白的衣服俨然成了堆烂布条,里头血肉外翻,惨不忍睹。 身体承受着痛苦,精神却愈发兴奋。殷越许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的战斗过,这些年深埋的愤懑、不甘、仇恨,统统在此刻爆发了出来。 但究竟是寡不敌众。羽林卫不仅个个武艺高超,更有绝技傍身。眼看殷越麾下已折了几员大将,便要放毒。 一霎时烟尘四起,刺鼻难闻。殷越面色微变,捂住口鼻。 他思维飞快转动,将计就计:“撤!” 此处是雁门关,分割商国与豫国的边境。地平线上,商国的界碑兀然矗立。哪怕殷越并不想这么早回到那个地方,也不得不带着部下向那里撤去。 因为真的太近,疾行数十息便见到了人烟。 人言可畏。只要有人,羽林卫便不敢胡作非为。 “哨兵一定也服从殷修明那鳖孙的命令,老大,我们怎么过去!” 手下气喘吁吁,抹着额头的大汗问道。 殷越转动着手中长剑,咬牙道:“不开路,就硬闯!” 瞭望台上的哨兵放下手中千里镜,指着下头乌泱泱的一片问道:“什么人,是不是一伙的!” 殷越和羽林卫,竟双双沉默。 “碍事。”羽林卫首领嘶哑道。 殷越抢先一步,直接往疆界线内冲去。 “哎哎哎,我.操,这人怎么自说自话的!”哨兵怒道。 旁边值夜的同事跳起来,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要死了!这是大王吩咐要截杀的人!” “那还不赶紧拦下——” 哨兵话音未落,忽然发出一声惨叫。那叫声或许根本称不上叫声,因为一支羽箭,已直直钉在了他的喉管上。 黑夜的胡杨林中,忽然次第亮起白光,莹莹如鬼火。 殷越完全没预料到这样的发展。他猛刹住脚跟,抬头一看。只见几乎每一棵胡杨树上,都攀着人。树梢上“生长”出无数根玄铁丝,每一根都连接向商国边境的塔楼。 第三方的加入,令战局一下变得十分混乱。 这些人不知是何方势力,在此埋伏了多久。此刻倾巢出动,顺着铁丝滑向楼顶,如压境的黑乌鸦群。从天而降,手持机弩,扫射下密集的箭雨。 “我只听说过历史上有两军对垒,一万对十万。结果天降陨石,十万大军全被砸死,另外一方的首领就此一统天下——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打死我也不信,今天居然真实发生了。”手下陷入震撼,喃喃道,“乖乖,太子殿下,你可真是个天选之人啊!” 羽林卫见势头不对,蜂拥而上,与搅局者战作一团。 国界线向来是猛虎头顶的毛,拔不得,碰不得。在国家危机面前,一个人的存亡总是不值一提的,哪怕是商王的命令,哪怕那个人是太子。 殷越趁着无人顾及,立刻止战。 乱世之中,向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殷越已隐隐猜到了那些黑衣来客的身份。 他毫无犹豫,调头撤退。 方向所指,是豫国所在。 还有那周边散落的诸多番邦小国。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完,晚上可能还有一更 第9章 铜雀春深(八) 商武明王元年,六月,废太子于雁门关遇刺。边界线上巡逻的豫国军队,借由路见不平、保护废太子之名,于边防线上,与商国守军爆发激烈武装冲突,史称雁门兵变。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个由头,豫国军队的真正目的,是攻破商国边陲。 更有阴谋论称,废太子遇刺,根本就是由豫国一手策划。 但正在此刻,远在塞北的废太子出其不意,以染血的玄鸟面巾为证,指认羽林卫和他们背后的商王,才是痛下杀手之人。 舆论沸腾,民议恐慌至了极点,但统统被殷修明以雷霆手腕压了下去。十日之中,六名声援废太子的官员被接连打下大狱。 内忧未平,外患不止。豫国再次发声,声称自商王登基大典后,豫国国师便病如山倒,怀疑是在商王宫被人下毒。 终于,殷修明出面,宣布自己即将为和平问题,出使豫国。 谢却坐在商王的车队里,合上一卷兵书。 眼下的局面,实在妙极。 自负的商王忘记了一件事,就是这江山博弈,两个人是下棋,三个人是斗地主,四个人炸金花。 而今群雄逐鹿,参与进游戏里的,从来不止两方势力。 世界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定的轨迹。 上一世,雁门兵变同样发生。而原主心系太子,要死要活地违抗王叔的伴驾命令,留在秦国。又趁乱溜出宫,孤身赴往塞北,去看望遇刺的恋人。 可无常不是原主,他要理智得多。太子已然转危为安,他也没有理由推却王叔的盛情。 殷修明为什么让他跟着去豫国,他很清楚,无非是让外人知道,燕国公子已是商王脚下可怜的小玩物。既能击溃自己的心理防线,又能让豫王因为察觉商燕交好,而产生危机。 正好,顺路去会会许久不见的大秃驴。 ……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豫国祖先,皆是马背上打江山的游牧民族,因此国都也建立在西北之地。 进了大漠,马车便换成了骆驼。抵达时寒月初升,眼前平沙无垠,林立着洁白的城堡群。 领队带路,示意将骆驼栓在光秃的枯树旁。 豫国国王,协同大病初愈的国师等人,亲自在殿前等候。 一只比羊奶还白的赤足,从驼背上落下,缓缓陷进流沙之中。不盈一握的脚踝上,还系着一串金铃。每动一步,便发出一声婀娜清响。响声不大,却份外招摇。 塞外风沙大,那人蒙了一方坠有流苏的面纱,只有一双怯生生的眼睛露在外头,仿佛对周围的一切很是好奇,但又生怕举止轻浮,不敢妄动。 光是这勾魂夺魄的一双眼,就能叫人暗赞一声“美人”!若非他是十成十的中原骨相,恐怕还真会被误解成异域舞姬,或是黑市上贩卖的绝色奴隶。 商国使者陆陆续续地下地。殷修明走在最前,豫国国王上前迎接。反而是他身后的国师,手捻菩提,绕向驼队最后。 他颔首,朝谢却打招呼:“施主,别来无恙。” 空闻一身色即是空的圣僧气度,完全没有做下那档子事后的心虚或者异样。谢却乐得见此,揭落面纱,直奔主题。 “你当真吃了草乌头?” 高僧含笑点头,面色虚浮苍白,不禁让人联想起佛祖舍身的传说。 “我答应过要帮助你,不会反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豫王不信任我这个南诏人。要做戏,就要做到底。” 【他是怕豫王以为他装病,藉此挑起两国纷争呢。】无常笑说道,【想得还挺周到。】 谢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好像有些愧疚。他抬起手,在空闻的脸廓上很轻地碰了一下。 “那你没事吧……” 空闻道:“我修炼金刚不坏身,寻常毒物,通过打坐,即可自行排出体外。” 无常撇了撇嘴:【果然不是什么五蕴皆空的高僧嘛,贼得很。】 玉蝉重复着他之前的判断:【妖僧。】 谢却眼睛一亮:“这金刚不坏,如何修炼?” 空闻意味深长道:“守色戒、藏情.欲,不泄元阳。” 谢却回想起不管自己使出何等解数,对方都死守底线的样子,不由笑了:“你们佛门派系,花样真多。我可听说还有种能让人脱胎换骨的功法,叫欢喜禅……” 空闻连忙低下头。光溜溜的头顶,是六个赭色戒疤:“不可妄言……” 谢却笑得更坏心了。 一只响尾蝎,举着钳子从他脚边爬过。 谢却听到动静,赶紧躲了一步。 他正打算装崴脚,摔进国师怀里,忽然被一双手从身后稳稳扶住。 谢却抬头,对上殷修明一张笑得令人起寒毛的脸。 谢却站稳,殷修明仍未放手,反而因为身高差的缘故,而让他产生了一种被圈住的感觉,充满了无形的压迫。 “看国师与家奴相聊甚欢,不知在聊些什么?” 空闻淡淡道:“谢公子是燕国人。南燕香火昌盛,我与他不过交流些佛法。” 殷修明冷哼道:“他是商国人,燕国的神佛护不了他!” 说罢,拉起谢却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出自李贺《马诗》。 单机好寂寞,大家来评论区跟我聊天压~(打滚 第10章 铜雀春深(九) 白色城堡内,歌舞升平。 露天的中庭内,飘着诡艳的异国曲调,肚皮舞娘摆动着她们蛇般的腰肢,亮金纱丽折射出迷醉的光。 两旁是宾客的坐席,席前缀满蓝紫色的米依花,直到最前头一方不高的台阶上。 台前矗立着两根石柱,燃起的火舌正有节奏地窜动。 一张兽皮,铺在光可鉴人的白玉台上。长着络腮胡的北蛮男人横卧着,一条长腿斜支,气焰嚣张,拿酒壶的手就漫不经心地搭在膝盖上。 身后沙墙上挂着一排兽骨、犀牛角、和雕弓,两个婢女正轻摇羽扇。 一曲舞罢,正逢商王入座。 还带着个蒙面纱的美人。 虎皮塌上,豫王意兴正浓,满脑子都还是舞娘曼妙的身姿。他鼻尖鹰钩,双眼也如鹰隼般锐利,此刻则微微眯着。 那是种非常不礼貌的态度,殷修明立刻加深了敌意。 “商王,有失远迎。”豫王连笑起来都是非常不靠谱,或者说是不上心。 殷修明一扬酒杯,算作回应。 豫王把玩着手中酒杯,理都没理,只是打量着对方带来的人。 “敢问,这位是谁?” 座下谈笑声骤停,气氛莫名尴尬起来,只有火苗依旧哔啵作响。 商王为了交涉国事,亲赴蛮夷之地。结果你不仅不买账,还一上来就是这种轻佻的话题? 这是在场所有商国来使的一致怒火。 殷修明不动声色:“南燕谢公子。” “哦,南燕人。” 豫王乌黑油亮的发间编着几束小辫,辫子上的红蓝串珠,随着他摇头摆脑的动作,来回晃荡。 “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殷修明冷冷道:“这是本王的私事。” 从谢却刚到大漠的那刻起,豫王就注意到他了。此刻在烛火下凑近了看,更觉滋味。那一身皮肉细腻娇嫩,白得连脚背上几根黛色血管,都能数的一清二楚。 豫王回想起谢却从骆驼背上翻落的瞬间,觉得真是埋汰了他。骆驼绒毛那么粗粝,会不会蹭伤了他的皮? “都说南燕出妙人,果然不假。”豫王呷了一口酒,“本王觉得,和这位小公子很投眼缘,不知可否斗胆,将他讨要过来?” 豫王常听闻中原流行龙阳之好。他虽没有此等嗜好,但对象倘若是这位谢公子的话,那哪怕只是掳回去暖床,夜里也会睡得更香甜些。 “王上,注意分寸。”空闻出言提醒道。 谢却一双眼眨巴眨巴,看向豫王的方向。虽然缩了缩脖子,却也不怎么害怕,反倒像极了一种天真的引.诱。 “岂有此理,敢问豫王可有把商国放在眼里!”商国使臣拍桌而起。 豫王笑得更加不怀好意。 坐席后方,豫国乐师将马头琴丢到一旁,纷纷抽出长剑。 殷修明一竖手掌,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豫王坐直身体,向下压着手:“好了好了。” 乐师们这才坐回去,继续咿咿呀呀地拉起琴。 “看来商王不愿意忍痛割爱,那就算了。”豫王叹了一口气,装模作样道,“既然国师这个人证在,那么,我们就来谈谈关于和平的问题吧。” …… 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好谈的。 豫王依然很不给面子,开口就要商国割地。 殷修明当场回绝,表示此事无可转圜,要战便战。 最后剑拔弩张,不欢而散。殷修明下令,明日便开拔回国。 谢却一路旁观着殷修明的面色,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皮笑肉不笑,笑里还藏着刀,啧啧。 殷修明就是这么一个人,睚眦必报,最为记仇。习惯了生杀予夺发号施令,丝毫不能容忍拂逆他权威的行径。 即便那个人是豫国的王,是自幼弯弓饮羽、戎马行军的少年杀星。 戈壁滩上,夜风呼啸。 荒芜的黄土地上,扎着一座座营帐。 有侍卫替殷修明挑开了帐帘。 谢却踟蹰了一下:“大王……” 殷修明挑起半边眉毛:“嗯?” 谢却指了指自己:“我……睡哪?” 殷修明自然而然地道:“进来。” 仿佛觉得他在问废话。 谢却进了营帐,总觉得不太自在。 殷修明生性谨慎,对谁都提防。大概是怕谢却行刺,从不留他同塌过夜。 除了所谓的新婚之夜,这还是头一遭。 殷修明向他招招手。 谢却走过去,乖乖趴在他的腿上。 殷修明抚摸着他丝缎般的长发,说道:“脱吧。” 谢却的动作有些艰难。 即便已经承受了许多次,他依旧做不到抛下自尊,去这样主动地取悦仇人。 殷修明看出了他的犹疑,淡淡道:“我帮你开锁。” 谢却不想再体会那样的折磨,只得乖乖照做。 营帐之内,暖意融融。 抛却了束缚,欢.爱便变得畅快淋漓。 衣物凌乱地堆在地上,紧密相贴的身.躯滚过虎皮地毯,带出一阵阵骇浪般的战栗。 玉蝉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角。凡人看不到,就连无常也没注意到,那一瞬间小系统的委屈。 谢却勾着殷修明的脖子,发出断续的喘.息,耳语道:“豫王有恃无恐、目中无人,不得……久留……呃啊!” 尾音被顶撞得支离破碎。 殷修明一口咬住他的肩膀:“我知道。那你呢?谢却,你恨我么?” 他将手向下探去,掐住对方最致命之处。 谢却苦笑了一下,露出痛苦、愉.悦、又茫乱的神情:“大王,臣现在能依靠的,不就只剩下你了么?” 殷修明:“太子因为你一封语焉不详的信,就能误会你、离你而去。你自以为是的情分不过如此。他靠不住,而我可以。” 他拍了拍谢却的脸:“只要你乖乖的,听话。” 谢却软软地“嗯”了一声。潮红的脸,仿佛用力一捏,便能滴出水来。 殷修明满意极了谢却现在的模样。 否则也不会信任他,放他进帐。 这小东西,看着又笨又没胆量,招惹人的本事倒不得了。 殷修明对此,既不爽,又得意。 不爽谢却无论走到哪里、哪怕什么也不做,都会招蜂引蝶。 得意的是,这么个众人觊觎的宝贝,却独独属于他,只能被他玩到死、玩到烂。 他看着驯伏在他身下的少年,巨大的征服欲填满了内心,可却总觉得哪里还是空空的。 好像只要自己一放开他,他就会像一只逃出囚笼的雀儿,毫无留恋地远走高飞。 殷修明恶狠狠地开口,语气中的魔怔,让他自己都感到诧异。 “永远都不能欺骗我,永远都不能背叛我……!” 否则,他一定会不带半点犹豫地,折断他的双翼。 …… 子夜,万籁俱寂。 殷修明已经酣眠,谢却却还保持着清醒。 帐篷顶端开着一扇小窗,他把双手枕到头底下,安静地看着星星。 繁星璀璨,夜色深沉。很适合思考人生。 怀里的小系统,却打扰了他的思路。 自他把玉蝉从地上捡起来后,它就时不时地发一会儿抖。 【玉蝉。】无常唤了它一声,【我在拿我的胸口焐你哎,你还冷?】 玉蝉忸忸怩怩道:【我不冷,我就是那个……那个什么。】 无常一头雾水:【你哪个哪个什么?】 【你又拿我寻开心!】玉蝉简直要抓狂了:【主人,我好歹是个活的,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无常愣了一会儿,这才长长地“哦——”了一声,哦得一唱三叹。 【我说,小蝉蝉啊,你成年了,看的还是马赛克画面,不要大惊小怪。】 玉蝉颤颤巍巍道:【我只是个两百岁的孩子……而且,马赛克,只在关键部位才有啊!】 犹抱琵琶半遮面这种东西,更挠人好不好! 无常不以为意:【那你为什么不自己选全马?跟个从手指缝里偷看黄片的小学生似的,德行!】 玉蝉哑口无言,还真有种被家长抓包后的心虚感。 无常哼哼唧唧道:【而且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才不见外嘛,都到我俩这份上了还谈什么隐私啊……】 好在无常并没有太纠结此事。他一手把玉蝉从胸口拎出来,端详了一下。 【说起来,你最近修炼得怎么样了?】 玉蝉立刻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报告主人,再陪你出四五个任务,我就能变成人了!】 无常“嗯”了一声:【这么快。】 玉蝉用力地点头,求表扬。 无常笑眯眯地在他头顶薅了一把,这是玉蝉最喜欢的奖励:【难怪最近这么叛逆呢,原来是到了青春期了。也好,等你修出人智,我一定给你配一具最完美的躯壳。】 玉蝉很是兴高采烈,还想拉着无常念叨些什么。然而后者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将他塞回衣服里。 【我先休息一会儿,太累了。你努力修炼,事成大大滴有赏……】 玉蝉张开的嘴,只好慢慢闭了回去。 “主人为什么总是这么执着地,督促我修炼呢?” 他看着无常的睡颜,不解地想。 但既然是主人的愿望,那便是他存在的最大意义。 无论为了什么,他都要努力做到。 …… 中夜,乌云遮天,无月无星。 营帐边守夜的将士昏昏欲睡,烛火行将油尽灯枯。 也许是原主残留的意识作祟,谢却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六年前,朝歌别苑。 身为质子的他,和傀儡太子在一起糊风筝。 风筝样式是一只五色玄鸟,身后拖着长长的尾羽。两人废了好大力气,方才大功告成。 纸鸢晃晃悠悠地飞上了天,尾羽在空中划出一道灵动的轨迹,威武得很。 殷越在前头牵着线放,谢却跟在后头,笑得灿烂,一双手掌都拍得通红。 纸鸢越过森森院墙,越飞越高。 它承载着两个殊途同归的梦,遨游天际。一个朝着扫清六合、一统天下,一个向着千里之外粉墙黛瓦的故国。 “好厉害!”谢却仰望蓝天,蹦蹦跳跳。 殷越挑眉,冲他龇牙一笑,像极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盖世英雄。 只可惜忽有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在纸糊的风筝上,射出巨大一只窟窿。 小院的木门被一脚踹开,手执长弓的少年趾高气昂,指着地上的残骸冷笑道:“不学无术!” 那一箭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 在没有国号的那一年,摄政王殷修明,初见南燕质子。 傀儡太子殷越,被收割了手中最后一点实权。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伴随着纸鸢一同坠落的,还有谢却归乡的梦想。 仿佛从悬崖跌落,身躯极速下坠……谢却从梦中猝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额头布满冷汗,抬手揩尽,但仍旧心悸得厉害。 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帐帘的缝隙里伸进了一支鹅毛管,往里面吹送着轻烟。 谢却抖了抖汗湿的内衫,往门口走去,打算透透气。 却在即将出门的时候,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他发出几声徒劳的挣扎,只觉得对方的力道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外拖。 “唔唔——” 随之覆上来的,是一个霸道、绵长、而又带着苦涩的吻。 作者有话要说:“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出自李觏《乡思》 第11章 铜雀春深(十) 谢却瞪大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熟悉的炽烈气息充斥着他的鼻腔,却更多了几分野性与强势,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糅进骨血里一般。吻里浓烈到近乎绝望的思念,铺天盖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谢却甚至尝到了自己嘴角被咬破的血腥。 对方终于停下了这一吻,但依旧没撒手。 水光牵连成银丝,在两片唇间依依不舍地分开,像他们之间注定纠葛不清的爱恨。 谢却愠怒道:“你疯了!” 仿佛上一刻仍是被软禁于离宫,空有凌云志却无处施展的少年,下一瞬却又飞速长高、长大,在北国的风刀霜剑里,被磨砺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殷越风尘仆仆,面带憔悴。眼里却跳跃着两簇火苗,亮得惊人。 “我往王帐内吹送了催眠的香,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谢却四顾无人,却依旧提心吊胆:“这里毕竟是商国的王帐,有那么多禁军把守……” 殷越“呵”了一声:“这里是豫国的地界!” 谢却仿佛被一捧凉水兜头浇中,目光瞬间清明:“你什么意思?” 殷越忽然生出退却,不知自己该不该说。 明明刚见到他的时候,谢却脸上还是满满的关心、惊喜、眷恋,为何一提到国事,就变得这样生硬? 如果让知道了自己做的事,会不会觉得他太不择手段,是个坏人? 但殷越还是如实承认道:“我和豫国结盟了。” 谢却倒吸了一口冷气。 难怪豫王眼睁睁看着商燕交好,却无动于衷。 原来是自己也留了后手,不怕两国联合起来对付他。 殷越眼巴巴地看着谢却,生怕他下一秒就不理自己。 却被谢却一把抱住,在他耳边高兴地道:“你好聪明!” 殷越心头高悬的巨石这才落了地,欣慰地笑了起来。 他正想搂住谢却的背,对方却忽然收回了手。 谢却低下了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嗫嚅道:“一时得意忘形,抱、抱歉。” 殷越皱了皱眉头。 他已经十分确定谢却并不讨厌他,或者说是还喜欢着他。 可他为什么表现出这副样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母胎solo的玉蝉也有同样的疑惑。 无常传道受业:【先抑再扬,是制造情绪波动的最好途径。有了情绪波动,别人和你相处的时候,才觉得有意思。然后等到对方兴致最高的时候呢,你就得果断后撤,制造朦胧感,让他一个人脑补去吧。】 殷越稳定住情绪,耐心道:“那我问你,上次你写给我的纸鸢,又是什么意思?” 谢却拢紧了衣服,不知是怕冷,还是为了遮住某些暧昧的痕迹:“失态罢了……我后来想出宫截下它的,但当时行脚队伍已经出发,来不及了。” 殷越并不相信,或者说是不愿意去相信。 一个念头朦朦胧胧地浮现在他心底。 谢却是谢却,是他的恋人,但也是燕国的王公。 那么多年相濡以沫下,没人比他更了解谢却对家乡的执念。 如果王叔以燕国为筹码,要挟谢却呢? 那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冷淡,又转投王叔的怀抱,仿佛都变得有理有据。 无常看着殷越面上表情飞速变换,跟个看戏的一样:【你瞅瞅,他现在绝壁开始脑补了——你话越少,带来的冲击越大;你答案给得越模棱两可,对方就越是会自责,然后想方设法地为你开脱。】 果不其然,殷越拧紧了眉头:“是不是王叔逼你的?” 谢却厉声道:“没有的事!” 仿佛觉得自己太冲动、也太欲盖弥彰。他软和下来,吞吞吐吐道:“早说过了,我和王叔是两厢情愿。” 殷越不仅没有打消疑虑,反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如果谢却不再爱他,那又何苦要给他希望? 谢却那么温柔,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善意。哪怕说重话,都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千方百计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这样的谢却,不可能是一个以玩弄他人感情为乐的,恶劣的存在。 他所做的一切,必定有苦衷 殷越怒极反笑:“王叔老奸巨猾,你相信他,就是在与虎谋皮!” 这走势完全吻合了无常的预测,玉蝉无以言表,刷过了一排666666。 无常表示只是常规操作:【很好,他的反省已经完成了一半。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我献身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他好了。】 谢却叹了口气:“阿越,你成熟一点,人都是会变的。王叔对我很好,我想要的,他都能给我。” 其实光论长相,殷越虽然比他小两岁,但却已比他高了半个头,只是前者眉眼间还带着横冲直撞的少年胆魄,而后者,仿佛已被世事磋磨圆了圭角。 殷越冷冷道:“王权富贵?” 谢却仿佛被他讥诮的神色刺痛了:“对,我就是想要王权富贵,还想要燕国不灭!殷修明是天下最强盛国度的王,这些东西,你能给我吗?!” 他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仍旧听得出情绪的失控。说到最后,尖利的尾音中竟带着哽咽。他五官紧皱,目光凄楚中带着无助的自嘲,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人捏做了一团。 殷越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被绞得粉碎。 玉蝉有点急了,叫道:【主人,太子明明已经开始体谅你了啊,你为什么还要刺激他?】 无常弹了弹他的脑门:【笨。我要是这么好打发,那他还怎么知耻而后勇?怎么想办法帮我保住燕国?】 他没有说话,只是恨恨地看了一眼谢却。 像一头露出锋利爪牙的,绝望而孤勇的狼。 不是恨他,而是恨自己没有早点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他。 殷越想,总有一天,王权富贵,会是我的。 而你,也是我的。 …… 谢却回到了王帐中。 帐内没有点灯,谢却正打算摸黑上.床,却发现暗中有一道幽幽的视线,正在注视着他。 像是一只窥视猎物的野兽。 谢却悚然一惊,手心刚刚凉透的汗,再次不安生地冒了出来。 暖黄烛火,霎时照亮。 殷修明站在烛台边,放下手中火折。 谢却长舒出一口浊气,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大王。” 殷修明走到他身边,注视着他唇角一点嫣红,若有所思。 谢却循着他的视线垂下眼:“方才做了个噩梦,把嘴角给咬破了。” 殷修明摇了摇头:“你呀,总是这么不小心” 他语气宠溺,但却并不让人感到放松。 仿佛是故意不拆穿他的谎言,好引出他的真实图谋。 然后一并处置。 谢却努力扯出一个献媚的笑:“那就……烦请大王多关照。” “你是朕的人,朕不关照你,还有谁来关照呢?”殷修明轻笑一声,坐回床边。 谢却爬上.床,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将头枕在他的大腿上,但也不敢真的枕实。 “既然管你是朕的义务,那朕问你,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谢却竭力稳定着语气,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破绽,乖乖觉觉道:“做噩梦出了一身汗,帐子里又有点闷,就出去透了透气。” 殷修明顺着少年形状优美的锁骨,捧起他精巧的下巴。像是爱.抚,又像是欲置死地的窒息。 “也不怕着凉。” 谢却顺着他的动作仰起头,与王颠倒对视:“豫国是干冷,并不真正冻人。燕国却是湿凉,阴雨连绵,渗得人骨头里发疼。这些我早都习惯了。” 殷修明笑了起来:“燕国这么不好,你还想它想得发狂?” 谢却声如蚊呐:“没有……” 殷修明松开了扼住他脖颈的手,望着远方,娓娓道:“实在想的话,也没关系。朕在商王陵的地宫里,造了一座等比缩小的燕国园林。以蓝田玉为小桥,翡翠为莲叶,水银为流水。” 他仿佛沉浸在一个缥缈的美梦里,喃喃道:“百年之后,我们长眠于此,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殷修明勾起谢却的小指,仿佛迫不及待要让他分享这喜悦,并许下承诺。 【我艹……真不是一般的变态,我还以为他会说放我回燕国看看的。】 无常看着殷修明信誓旦旦、郑重其事的神情,毫不怀疑此人能干出这档子神经病事。 玉蝉有点儿担心无常:【QAQ,主人,是你说的要挑有难度的任务啊。】 无常瞟了他一眼,有点莫名其妙:【我又没说要反悔——这么渣的攻略对象,我简直求之不得啊。你就让他继续作,作得越大,我以后虐起来越爽,懂不?】 玉蝉:【……】 以主人的秉性,他早该料到对方会有何等下场的。 谢却抓紧了被子,不敢说话,却也不敢违逆,于是整个人都细细地发着抖。 殷修明并没有急着要答复。或者说无论答复如何,都不会影响他的决定。 “睡吧,我出去看看。” 他替谢却掖好被角,在他嘴角的伤口上落下浅浅一吻。 第12章 铜雀春深(十一) 幸好,这对叔侄并没有狭路相逢。 谢却度过了有惊无险的一夜,第二日便跟着商国使团回程。 原定的世界线中,谢却私逃出宫、看望太子的举动激怒了殷修明,待到回朝后,便一举歼灭燕国。 但这回谢却很老实,而豫王又吸引了炮火,殷修明因此并没拿三国之中最弱的燕国开刀,转而专心致志地对付起了豫国。 豫国乃是虎狼之师,兵强马壮,具有与商国抗衡的强大实力。 一场鏖战,在所难免。 雁门要塞,连月硝烟弥漫。向来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的商国精锐,却头一次陷入了胶着战况。 反倒被豫国大军以游击战术,连下三成。 那行军布阵极为刁钻,专攻商国防线的软肋之处,背后必定是有极其熟悉商国战略与地形的人在指挥。 夏季的气压低湿沉闷,天空一片灰蒙。铜雀台矗立在厚重的阴霾之中,照不进光线,如同一座死气沉沉的华美陵寝。 谢却独一人坐在窗边,齿间衔一根红线,手捧着一只纸鸢,穿针绣面。 殷修明近来国事缠身、焦头烂额,已经许久不见人影。 谢却闲得无聊,就开始糊风筝。 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玉蝉聊天。 【我家太子弟弟,现在估计混得风生水起呢。就等着他脚踏七彩祥云,来救我于水深火热了。】 【唔,豫国的军师肯定是他。】玉蝉深以为然,【不过主人,你为什么还要缝纸鸢?朝歌城里已经没什么对太子有用的消息了,就算有,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也一定不会愿意收下的。】 【因为成败在于细节。】谢却将针从纸背引出来,【等太子回宫,发现他不在的时候,我竟然偷摸着做了这么多风筝——也就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你说他要不要感动?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深情隐忍的小可怜?】 玉蝉:【……主人果然心思缜密。】 演戏能演到这个份上,虐渣部金牌员工当真是非他莫属了! 无常:【我也是打发时间……啧。】 他低下头,发现是针尖不小心刺破了皮肤。 一颗殷红圆润的血珠,从指尖沁了出来。 谢却起身,正想找东西包扎,忽然瞥见窗外变了天。山雨欲来,诡云翻涌。 与此同时,寝殿的门发出微不足道的一声“吱呀——”。 一个颀长的身影,逆着光,形同鬼魅般出现在那里。 瓢泼大雨,如同急促的鼓点,毫无征兆地落下。 殷修明走到谢却身边,执起他的手,将渗着血的指尖放在嘴里舔吻、吮吸。 谢却进退两难,只觉得天灵盖隐隐发麻,仿佛魂魄都要被他吸走。 时间伴随着血液流逝。 殷修明望着地上的纸鸢道:“这种事情,交给下人去做就可以了。” 谢却将手不着痕迹地藏到身后:“大王最近不来,我闲着也是闲着……” 殷修明:“不如我来提一幅字?” 谢却一愣:“什么?” 殷修明抬起头,在空旷的宫殿内踱着步。 他拖长了调子道:“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殷修明回身。 天边忽有一道闪电劈下。 惊悚的白光,将他微笑的脸映得雪亮。 “还记得,你第一次向我介绍自己的时候说过,你的名字,就出自这首诗里。” “果然是一首……意义非凡的诗。” 谢却往后退了一步,脑子里一片混乱。惊惧的神情,如同看见了真正的恶魔。 殷修明发现了……自己写给太子的诗? 他知道了自己通过纸鸢、给殷越递消息的事?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还知道些什么? 谢却每退一寸,殷修明便逼近一分,直到后者的黑色的影子,将他彻底笼罩。 “忤逆我的下场,你想过吗。” 谢却被他仿若有实质的视线钉在原地。 “轰隆隆——” 远方传来狰狞的雷鸣。 谢却整个人打了一激灵,忽然反应了过来。 他抄起地上的针线,疯狂地砸向殷修明,趁对方不备,拔腿就往楼下跑—— “我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你不能……” 线筒滚落一地。丝线如同植物蜿蜒的触手,险些绊住了他的脚步。 殷修明闲庭信步。靴底叩在坚硬的地面上,一声一声,仿佛击打在谢却的心上。 “风筝的线从来是牵在我手里的,从一开始,你就没得选。” 谢却狂奔到了底楼,喉咙口弥漫上一股血腥,几乎脱力。只有撑着身侧栏杆,才能勉强抬起头,和王对峙。 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充满了怨毒,再也不加一点掩饰。 殷修明停在他几步之遥的楼梯上。 铜雀台的出口则近在咫尺。 谢却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猛力一推—— 却发现那门竟纹丝不动。 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拍打着门。 身后脚步,越来越近。 谢却绝望地回过身,被殷修明不轻不重地抵在了门板上。 连绵雨声,打在薄薄的窗棱纸上。高台内外,如有隔世的距离。 谢却颤抖的瞳孔倒映出殷修明阴沉的脸。正这僵持间,他不知从哪爆发出的力气,一把掀开了对方,但后背也狠狠磕在了墙上。 ——或者说,是墙上一处坚硬的暗格。 宫殿角落,一座石门沉沉打开,联通着一条通往地底的密道,黑黢黢望不到尽头。 谢却走投无路,咬紧牙关便扎了进去。 殷修明负手而立:“本来打算当做惊喜的,也好,让你提前下去看看。” 谢却刹住了脚步。 犹豫只有一瞬。他忽地拔下发簪,拼尽全力朝王的心口刺去。 簪尖穿透华服,没入皮肉,但角度却发生了偏倚—— 少年的双眸间,因得手而泛上欣喜,但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一片涣散所代替。 “呃啊!——” 殷修明擒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仿佛快要把骨头都捏碎。 他拔出插在自己左肩的发簪,头也不偏地丢到一边,仿佛完全没有被那处的鲜血淋漓所影响。 谢却还未从剧痛中缓过神来,便被人一脚踹在肩上。 他陡然失去平衡,骨碌碌地滚下阶梯。 耳边传来一声遥远的轻叹:“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这一记摔得极狠,谢却陷入了片刻的昏迷。 等他恢复意识、狼狈地抬起头时,神情霎时凝固了。 昏暗的地宫中央,竟摆放着一只巨大的金丝鸟笼。 囚笼由纯金制成,每一根栏杆都反射着奢靡而冰冷的气息。 笼顶的尖钩上,环绕着精美的梧桐浮雕,连枝叶的细节都镂刻入微。笼里则悬着嵌有玛瑙与红宝石的新月和朝阳,交相辉映,旋转起来如有流光溢彩。 它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是帝王打造给天底下最美的鸟的……独一无二的囚笼。 殷修明狠劲拎住谢却的领口,不顾对方的挣扎,将他拖行进鸟笼。 “这是朕特意为你打造的笼子,费了很多心思,你喜不喜欢?” 殷修明将谢却掼倒在地,染血的手,抚摸着谢却的脸颊。 谢却苍白的脸被鲜血打湿,乌黑散乱的发贴在鬓边纠缠。虽然既恐惧又疼痛,但眼底却只有冰冷厌恶。 羸弱的少年咬紧了牙关,露出至死不渝的坚贞。 殊不知这样的神情,只会让人想更加彻底地凌.虐他,一寸寸打断他的傲骨,让他浑身布满伤痕和爱.痕……然后只能雌.伏于施暴者的身下,永生永世逃不出这囚笼。 殷修明眼中浮现出残暴的快意,和病态的深情。 他舔去谢却眼角滑落的泪痕,喃喃道:“朕的雀儿……” 作者有话要说:受在演,真的。 不会虐,信我。 明天木有更新了,但大家也不要忘记想我(呸 果奔太伤身,质量也不好保证,我得攒攒存稿,顺手小修一下前面的文。主要是语病和错别字,不影响剧情,么么哒 第13章 铜雀春深(十二) 殷修明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身为帝王,他知道应当理智自持、喜怒不形于色。 因为有了感情,就意味着有了弱点。 但偏偏在谢却这里,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控。争风吃醋不提,甚至做出把人囚禁在地底的荒唐事。然后像个愣头青一样,发泄着不知疲倦的欲.望。 虽然他本身也不是个好人。但只有谢却,才能精准无误地勾起他心底最深处的邪念与爱怜。 明知这么做只会让对方更恨自己,却因为恐惧失去而变本加厉,更隐隐期望着他能露出一个笑容……像是新婚之夜,少年身披红绡,色如春花,冲自己羞涩地扬起嘴角。 倘若传说中祸国殃民的妖孽当真存在,也就大抵如此了吧。 殷修明揉了揉太阳穴,踏出铜雀台。 金屋之外,依旧战火纷飞。 …… 殷修明已经离去,谢却独自躺在阴冷的地宫内,反手搁在头顶。 他感到身躯异常的沉重,试图挪动脚踝,只听见金属摩擦地面发出的冷酷声响,才发现那里正拷着长长一条锁链。 他于是放弃了反抗,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开始思考一些事。 玉蝉偷偷注视着他,只觉得这样的主人,真是像极了一具……凄美的艳尸。 无常方才本可以切断意识,免去经受凌.辱的过程,但他没有。 他有两个爱好,其一是收集各式各样不同的美人。春.宵几度,集邮一样,留下曾徜徉于红尘俗世的印记。 其二是感受痛苦。任由极致的官能主宰身躯,然后在绝境中找寻极乐,以此提醒他存活的证据。 无常心理上感到餍足,身体感到饥饿和累。 于是唤了唤一脸担惊受怕的玉蝉:【我没事,殷修明技术挺好的——那什么,叫牛头马面送点吃的过来。】 玉蝉颤颤巍巍地拨通了外卖电话,心想主人真是位壮士:【不屏蔽痛觉真的没关系吗……要敬业也不用这样啊。QAQ】 无常轻描淡写地“嗤”了一声:【你主人什么场面没见识过,就算把我的心剜出来我都不会流一滴泪,这种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呸呸呸,怎么能说剜心这种晦气话!】玉蝉还是不放心,正打算追问。地宫的半空中,却忽然浮现出一道黑影。 黑影波动了几下,逐渐化为实形。 玉蝉只觉得呼吸困难,仿佛被一道极强大的威压逼着臣服一般。 他赶紧打起戒备,然后忍不住高呼出声:【主人,醒醒醒醒醒醒!】 无常原本正在闭目养神。听见玉蝉怪叫,便慢腾腾地睁开了眼。 “哦,鬼王啊,你怎么来了。” 来人似披一身清冷的雾霭,自幽冥的尽头跋涉而来。银发如瀑,泛着月光般雍容的晦色,长长流泻到腰间。 他浑身上下最特殊的,当属一双极窄的竖瞳。金色的眸光暗如点漆,像极了某种龙蛇类邪佞的生物。 或龙或蛇,站在善恶的刀锋上。成佛入魔,差之一念。 地宫内依旧弥漫着甜腥的血气。 无常衣衫不整地卧在原地,冲对方勾了勾手。笑意迷奚,绯红的脸孔像是一朵糜艳欲滴的花。 高大的阴翳,缓缓笼罩住了无常周身的光景。 鬼王单膝跪下,替他拢好了散乱的衣襟。 他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无常盘着腿坐起来,仰头看他。软绵绵的语调,浑似被人抽去了骨头。 “为了日后好卖惨啊。而且被关小黑屋,不是最省心省力吗。” 鬼王会心一笑,极有默契。 玉蝉像个多余的,傻愣愣道:“为啥?” 无常道:“你以为商王宫里就没有太子安插的眼线?届时发现我人不见了,往上一禀明,殷越肯定会着急——这样才能逼着他赶快造反。” 鬼王笑意更深沉:“如果只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那还有很多别的方法,你为什么要非要自损八百呢?” 无常顽皮的笑了:“被关小黑屋多好啊,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还有性.生.活。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安心地把身体的掌控权交出去就可以了,一切都会由那个人为你策划好——被喜欢的人囚禁一辈子,是我最大的梦想。” 依旧是那副浪荡又不着调的样子,也不知道说出来的话里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鬼王也半开玩笑地道:“看来我得在酆都给你特设一间牢房了。” 无常赏了他一个白眼:“得了吧,我现在不也走不出冥界么。” 倒也没多埋怨,反而像撒娇。 但无常越撒娇,玉蝉越觉得毛骨悚然。 通常能被主人这样对待的,最后下场都不太好看……不过他俩有几千年的交情,也许算是个例外? 鬼王扬了扬唇,仿佛很受用。 “好啦,赶紧把吃的拿过来,我饿死了。”无常继续没大没小地支使着顶头上司。 却在看到鬼王带来的甘泉竹醴时,将之推了回去。 “不吃。” 鬼王温柔地问道:“从前不是最喜欢吃吗?不是七重行树上结出来的,你还要挑食。” 无常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子。眼眸中浮动的光华,像是裹着绸缎的钢刃,美丽又充满危险。 “鬼王说笑了,我不过是酆都的一介小小鬼差。是鬼,就该吃生肉,吃腐食。” 鬼王道:“你不是鬼。” 无常摊了摊手:“那我不人不鬼。总而言之,我不想再和那个地方扯上任何一点关系。” 他指了指头顶。九重天上的佛光,高不可望,遥不可及。 玉蝉一头雾水地看看鬼王,又看看无常,并不知道他们在打哪门子马虎眼。他很想问,但在如此恐怖的气场之下,只敢默默装死。 于是,纵然是神仙也很难有机会享用的珍贵灵食,便消失在了原处。取而代之的,是一顶还在咕嘟咕嘟冒泡的小火炉。 玉蝉暗中观察了好久,终于辨认出这碗白花花的东西是什么。 脑浆…… 无常这才打起点兴趣,往热气腾腾的脑花上撒了勺辣油,呼啦呼啦地吃了。 旁边的鬼王和玉蝉,都没有说话,就静静看着他吃。 一个盯着殷修明留下的痕迹若有所思,一个觉得,这真的有点重口。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承上启下,写得太卡了,明天更长点。 渣攻就快GG了,小狼狗马上进化,只等作者写完鸟笼这段恶趣味的情节(顶锅盖 第14章 铜雀春深(十三) 无常用完了膳,血糖飙升,挥挥手打发了鬼王,然后倒头就睡。 可惜地宫的瓷砖太硌人,他醒来之后腰酸背痛,心想下次得让鬼王来送个被子床垫什么的。 地宫中暗无天日,不辨昼夜。无常敲了敲玉蝉,示意他在系统里记录下日期。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脚步声自石门外沉沉传来。 少年的长睫如鸦羽般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在看清来人后,眸光瞬间被抵触占领。 殷修明按住他乱蹬的腿,然后解开镣铐,从带来的药盒里取出草药,替他仔仔细细地敷上。 还算有点良知。 谢却皱起眉,发出一声梦呓般的低吟:“疼……” 殷修明将他打横抱起,走到墙边,拧动另一处暗格。 随着开门声的再次响起,谢却方才发现,这地宫后面竟然别有洞天。 石室内是一方温泉。墙壁上雕刻的石鱼正往池中泊泊吐着水,水面上则漂浮着零星的玫瑰花瓣。 无常:【……】这sb渣攻,还挺懂情趣的。 “你犯了错,当罚。”殷修明替他不轻不重地揉捏着脊背,对谢却遭受的痛苦显然一清二楚,“别怪我心硬。也只有这样,你才能长记性。” 谢却冷着脸,不说话,任由殷修明把他放进花池中,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 温泉池水舒缓着经络,可他的神经一点也没因此放松。 果然——等擦拭干净身体后,殷修明并没让他穿回被扯成布条的旧衣物,而是拿出了另一套装束。 那是一件霓裳羽衣——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一件披风。薄如蝉翼,异常旖旎,由无数片洁白柔软的羽毛编织而成,长长的拖尾如同白孔雀华丽的尾羽,罅隙中流淌着纯净无暇的珠光。 这样一件羽衣,穿上并不能起到任何弊体的作用,反倒让雪白的肩腿大片大片地裸露在外。 并且只要鼻息吹动,羽毛便来回拂过肌肤。美人喉间发出不安的呜咽,似乎正体会着难以启齿的痒意。 殷修明滚动着喉结。 巨大的视觉冲击,比想象中还要诡艳百倍。 殷修明替谢却系好颈间绸带,仿佛正摆弄着一个名贵的玩偶娃娃,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真美。” 而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毁给人看。 谢却再一次见到了那把万恶之源一般的锁,眼底本能地冒出恐惧,却没有动作。 “咔嚓——” 岑寂的地宫内,落锁声格外清脆。 殷修明的眸光,是比黑夜还浓重的墨色:“不逃了?” 谢却偏过头,抿唇不语。殊艳的侧脸,攀着一层类似于“心如死灰”的神情。 其实内心已经开始骂娘:【甘霖娘,我真的没兴趣和这个老男人玩禁.欲play了!】 无常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用力拍了拍玉蝉的脸:【你怎么不回话……】 只听那头玉蝉手忙脚乱道:【对对对对对不起……主人,那个我流流流流流鼻血了……】 无常真的无语了:【出息呢!气势呢!就你这德行还偷看小.黄.片呢?】 殷修明掐住谢却的下巴,将他的小脸慢慢掰正。 但谢却的目光仍是失去焦距的,里面没有他。 殷修明并不着急。 未来还很长,他有耐心,可以慢慢磨。 …… 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黑暗可以轻易地放大这种恐惧。 只有在王到来时,才会带来唯一的光。 真正的施暴者,反而成了光明的象征。 不光是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同伴和群体、移动空间被限制、饭菜都是流食……在那把锁扣上的那刻起,就连最简单的排泄,都成了王的恩赐。 第一天,谢却冷若冰霜,抵死不从。 夜里梳沐时憋红了眼,殷修明则在一边冷眼旁观,甚至发出了一声戏谑的低笑。 好像在问,“看你还能熬多久”? 第二天,谢却略有软化。 王临走前,少年拉住他的衣袖,轻轻咬紧了下唇。下腹的饱涨撑裂感,让他不敢大气说一句话。 殷修明好心替他解开了束缚,温柔道:“下次要说。” 第三天,成夜成夜的憋屈,终于击溃了少年。不光是生理,还有那种仿佛被魑魅魍魉包围,不知道何时才能解脱的心境——已经让他许久无法入眠。 谢却隐忍地闭上眼,睫毛上沾着一滴绝望的泪:“你……帮帮我……” 殷修明将他圈在怀里,掰开他的腿,强迫他摆出一个不雅而耻.辱的姿势。 直到第三十天……也许是第三十天。颠倒的昼夜、模糊的时间观、破碎的睡眠、无时无刻的担惊受怕、被迫害的妄想,如同一场漫长的凌迟,将少年的精神吊在了崩溃的边缘。 他甚至开始隐隐期待着王的到来。因为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活动、才能说上几句话,哪怕下一秒就要承受更激烈的折磨,他依旧对此甘之如饴。 甚至希望那个恶魔能在自己身边停留更久、更久。 殷修明依旧重复着公式化的看望,将他抱进了花池。只是这一回花池中不知下了什么奇怪的药。 随着水汽的蒸腾,少年浑身迅速地升温,氤氲出酒醉般的酡红。就好像真的被烫伤似的,只要一碰,便痉.挛一下,敏感得叫人害怕。 谢却像是一茎风中的芦荻,抱紧了肩,瑟瑟发抖:“我错了……我好害怕,你不要走。” 殷修明往他身上舀着水:“你想出去?” 少年怔怔地点头,又疯狂地摇起了头:“不、我不出去,我只是不想呆在这里了……这里又黑又冷,看不见你,我快要疯了!” 身披名贵羽衣的美人,仿佛终于心甘情愿地……沦为了一只笼中雀。 殷修明:“小骗子——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有几件可信?” 少年一双杏眼里是雾濛濛的水光,他小心地仰头,在王的下巴上轻啄:“是真的……这一回是真的!我再也不敢了!” 殷修明闭上眼,抚摸着谢却的后颈:“还没到时候。” 无常冷冷地笑道:【呵,我当然知道——这傻逼居然还一脸享受,挺陶醉的哦。】 玉蝉:【……怕是不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 谢却:“那什么时候才能?” “乖。”王轻吻着他的额头,垂怜的动作,像是对待着一只家养的金丝雀,“再等等,外面危险。” 谢却撇了撇嘴,但还是木木地点了头。 …… 在这种情况下,人是很容易斯德哥尔摩的。 但无常显然不是这类人,或者说他压根不算人。 殷修明走后第二天,他打开系统面板,看着上面明晃晃的数字, “三十一”。 【很好。】无常掰着手指,笑吟吟地道,【正好一个月。】 玉蝉:【???】 他一头雾水地注视着无常,只见对方咬破了羽衣,扯成长长一条、打了个结,往鸟笼的金丝悬梁上高高一抛—— 然后一气呵成地上了吊。 玉蝉看着他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整个系统都惊呆了。 与此同时,铜雀台外。 隆隆的马蹄声与士兵的嘶吼声,使整个朝歌城的大地都在震动。兵刃相对、血溅三尺,压境的“叛军”长驱直入,倒地的守卫堆成了尸山血海。 亘古长夜里,忽有奇异的景象划破天际。千万只鸟排成巨阵,朝向铜雀台的方向齐齐振翅,叫声此起彼伏。 待到百鸟阵落至台顶,更远处竟传来一道清越的凤鸣,如昆山玉碎,响遏天际—— 玄鸟驭气乘风,挥动遮天的庞然羽翼,身姿划过的弧线,如同一道璀璨的星辰流火,照彻夜空。 北辰星随之冉冉升起,光华浩瀚无极,盛景百年难遇—— 北辰临世,是天命帝星的征兆。寓意着天下真正的主宰,即将诞生。 “废太子率领的叛军,兵临城下,就快要攻破铜雀台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太爽了,各种意义上的 第15章 铜雀春深(十四) 三军阵前,身披铠甲的少年,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白马头顶着独角形状的金鞚,威风凛凛,仰天嘶鸣。 少年头盔四周的铁缨,像是玄鸟金翅般一根根抻开,远望去如同金刚怒目,战神降临。 鎏金甲胄照射着天边流火,为他坚毅的侧影,镀上了一层凛然不可侵犯的神秘。 殷越抬眼,环视着狼烟四起的朝歌城。他犹记得当年仓皇远走。时过境迁,他终将名正言顺地,继承这片本就属于他的土地。 也要夺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少年振臂一呼,朝身后三千精兵扬起军令。铁骑瞬间踏碎了守军苟延残喘的阵势,剑指王城的心脏。 明堂燃起熊熊大火,殷越策马上殿,在倒塌的废墟中寻找着仇敌的踪迹。 大殿的角落,忽然掠过一方绣有龙纹的衣角,殷越夹紧马肚:“追!” 殷修明的模样,即便化成了灰他也认得,根本不用看清全貌——可逃窜的方向竟然不是朝歌城外,而是……铜雀台? 副官高声喝道:“太子殿下,殷修明想跑!” 殷越沉声道:“跟上!” 他挥剑劈开掉落的殿柱,横冲直撞。 焦灼的气味充斥着鼻尖,一路上业火冲天,如同黄泉路上盛放的、象征罪孽的红莲。 “吁——” 殷越猛地一勒缰绳,独角马腾起前蹄,落下时惊动一地焦黑的尘土。 铜雀台被烈火包围。火光像是一个拔地而起的圈,将战场分割开来。 圈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气。 殷越疑惑了一瞬,从马背上跳下,走进铜雀台内。 迎面而来的,是有生之年,最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殷越的步调旋即沉重而僵硬,怔怔的,像是一只可笑的提线木偶。 他从未想过会以这样一个方式、这么早地和谢却相见。 地宫的门大敞着,殷修明跪在地上,披头散发,气喘吁吁。他正在仰天大笑,但沾满血污的脸,分明是在无声恸哭。 巨大的鸟笼内,少年闭目安详,仿佛是陷入了一场美梦一般,令人不忍打扰。 一根白绸悬在颈间,将他单薄的身形高高吊起。残破的羽衣,长长曳在地上,投射出一条细长诡异的灰影。 炽烈的风穿堂而过,那道影子轻轻摇晃起来,像是一个邪恶的笑脸。 “太子殿下,出什么事了?” 手下正想闯入,却听见里头一声怒喝:“别过来!” 手下赶紧贴着墙回避。 虽然只有匆匆一瞥,但那妖异到令人窒息的画面,依旧在他心里烙下了震撼。 濒死的美人,长相是那样的干净纯粹,浑身却布满着斑驳的红痕,像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他是个粗人,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只觉得口干舌燥,萌生了不合时宜的兴奋。 殷越一跃而起,割断白绸,抱着谢却落至地上。 一片羽毛随之坠落,在空中轻飘飘地打着旋儿。 谢却眉头紧锁,面白如纸。 殷越伸手探到他鼻翼下,发现仍有一息尚存。 殷越砰砰狂跳的心并未平静,他死死地盯着谢却,首先想到:“殉情?” 不对—— 殷越立刻否决了这猜测。 谢却显然无从知道他回朝的计划,更不可能提前自杀、只为了陪殷修明赴死。 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谢却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选择玉石俱焚? 殷修明哈哈大笑,目眦欲裂,额头青筋一根根暴起。他拔出剑,明晃晃地指着谢却。 “你的示弱就是为了、为了……” 你的示弱就是为了引开我,然后偷偷自杀? 你就算是死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就算是死也不愿意让我见最后一面?! 殷修明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愤怒。他愤怒的,不光是谢却的薄情寡义,还有他自己的所作所为。 如果我对谢却好一点、不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一步? 如果我昨天答应了放他出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我一开始就没有践踏他的尊严、强取豪夺,是不是我们至少能做朋友? 是我……逼死的他? 不!一定不是这样! 他不可能甘心止步于朋友的关系,更不可能展开循序渐进的追求。 因为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谢却和殷越、或是其他任何人厮守一生。也并不认为以谢却的性格,会放弃情窦初开的爱人而选择他。 而至少现在,他是得到过的! 并且即便再来一百、一千、一万次,他依旧会这么做。 殷修明坚定地说服着自己,可依旧克制不住,那如山洪般决堤的,追悔莫及。 他步履虚浮,身形摇晃,仿佛光是握剑这个姿势,就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剑尖缓缓转向殷越的脸,殷修明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 “他对你可真是用情至深哪……朕告诉你,谢却之所以会变成这副样子,全都是你害的!” 殷越好像被雷劈中了一般,脸上神情错综复杂。 脑海中散落的细节飞快拼凑,串成一条完整的线,呼之欲出—— 正在此刻,殷修明突然发难。 他暴喝一声,双手将剑高高举起,冲向前去,朝着谢却被勒红的脖颈挥下。 就算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无常偷摸着睁开了一只眼:【太子能不能动作利索点,让一个影帝演尸体是很浪费的!】 玉蝉还在抽抽搭搭的:【主人,我真以为你想不开了QAQ你你你下次能不能提前剧透一下!】 无常给他递了块手绢儿,继续敬业地装死。 殷越震怒道:“你他妈疯了!” 他反手执剑,挡下殷修明来势汹汹的一击。利刃与利刃相交,擦出一道漫长的电光火石。 殷越眼眶通红,猛然发力,只听“咣当”一声,殷修明连人带剑被他撞飞了数尺。 殷修明颓然跌坐。利刃脱手,在地上滚了几圈,森森寒芒,瞬间黯淡了颜色。 一番激烈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沉眠不醒的少年。 谢却胸膛起伏,咳出几大口淤血。殷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手足无措。 “找大夫,不管在哪,赶紧把大夫找来——” 谢却怆然一笑,无意识地攥紧了殷越的衣襟。 他目光温柔又迷离,仿佛沉浸在极美极美的幻梦之中,很慢、很努力地扬起了嘴角。 “原来走马灯是真的……下地狱之前,还能见你一面,真好。” 从来只流血不流泪的商国太子,忽然弓起脊背,嚎啕大哭,像个弄丢了心爱的糖果的孩子。 他什么都懂了,但却懂得太晚了。 谢却根本不喜欢殷修明。他之所以远赴朝歌,并不光是为了燕国的安危,更是因为卑鄙的王叔,以自己的性命为条件、逼他做出取舍。 就连临进宫前写给自己的那封信,都是谢却为了打消他的顾虑、不让他愧疚,而默默肩负起了一切莫须有的罪责。 而他呢,他做了什么? 恶言相向不提,甚至一度以为谢却是贪慕虚荣,质疑他对自己的感情。 而就在这患得患失的途中,谢却在朝歌城里正承受着日复一日的痛苦。 残暴嗜血如殷修明,在知道谢却心有所属的情况下,会对他采取何等非人的手段简直不言而喻、却又难以想象…… 在那段被颠沛流离、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时日里,谢却是不是曾经一遍遍地呼喊过自己的名字、等待着自己的出现、期盼着自己的救赎? 但最后换来的,只有希望落空后更大的绝望,最终逼得他一根白绫了却了性命? 这样冥顽不灵的自己……简直该千刀万剐! 但罪该万死,还有另一个人。 殷越咬紧了牙关,忍住哽咽,高声道:“传我旨令,逮捕殷修明!” 士兵听令,冲进铜雀台内,七上八下地按住了殷修明。 殷修明被迫弯下腰,但头颅依然昂着。上挑的眼,露出大片狰狞的眼白。 此刻,他恢复了被妒火烧断了的理智。殷修明冷笑着,从容道: “我的侄儿,庶人殷越,你要以什么罪名来逮捕商国的王?” 羁押他的士兵从背后猛踹了记他的背,恶狠狠道:“成王败寇,你已经是那个输家了,老实点!” 殷越阴恻恻地笑了笑,搂紧了他的挚爱。在狂乱的火光之中,如同从地狱重返人间复仇的修罗。 “谋害我的王后,够不够?”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俺即将开学的缘故,要带来一个悲伤逆流成河的消息。这周日下午的飞机,回波士顿,路上16个小时,不排除延误的可能,后续还要倒一下时差神马的,所以不能保证这两天有木有更新。但我尽量能写一点是一点,争取早点发出来。没有存稿就是这么的令人捶胸顿足。我悔,比渣攻还悔。QAQ 这章底下的留言全都发红包,当做我给大家的致歉啦~等21号落地了统一发哦,么么哒 第16章 铜雀春深(十五) 谢却醒来的时候,不知过去了多久。 他活动筋骨,发现不再酸痛,浑身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脖颈间的致命伤也在逐渐消退。 入眼并不是阴森潮湿的地宫,而是花木葱茏的别苑。 阳光透过绘有百花图的屏风照进屋内,晕开和煦温暖的光圈。 谢却从竹席上坐起身来,揉了揉眼,发现自己被一片无边无垠的红所淹没。 黑木地板上,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纸鸢,像是一座座血红的小山。 有脚步声从屏风后面绕出来。 殷越手捧着一只纸鸢,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那里:“都是你做的?” 无常还有点懵。 玉蝉年纪小,记性比较好,提醒他道:【主人,这些就是你在铜雀台时候做的!说太子看见了肯定会感动。】 无常这才恍然大悟:【哦——我果然很有先见之明,应验挺快嘛。】 谢却脸颊泛起绯红,仿佛被人拆穿了心事:“你……怎么把它们都搬过来了?” 殷越坐到他身边:“因为我们以后不住铜雀台了。” 谢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你已经……?” 他记忆中只剩下一场大火、和一个骑着独角马踏焰而来的人影,别的都很模糊。 “我已经是商国新任的王。”殷越望向他,目光恳切而热忱,“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这里许下的愿望吗?我终于做到了。” ——重掌大权,荣登九五。 谢却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即便病容仍旧泛着苍白,但笑里的欣慰,却是如此的发自肺腑。 “阿越,恭喜你。” 殷越忽然一把抱住,或者说是扑住了他。 在看到谢却苏醒的那一刻,他就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和酸涩。 “十年前我对你许下过承诺,无论痛苦和欢喜都要一起承担、一起分享。我要让这天下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再无国界之分,至亲至爱不用因为国家纷争而相隔两地。也要让你名正言顺地回到燕国,许你一世安宁,再也不用忍受流离之苦。” 谢却被他带着躺倒在竹席上,听见殷越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没忘,也一定会兑现——那你呢?小谢哥哥,那些你为我做过的事,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谢却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俊脸,像是小兽般的要强、护食、好胜,但紧蹙的眉峰,却暴露了他内心最柔软处的自责。 面对谢却,殷越简直是惶惑而无助的,对外的凶狠胆魄全都没有,只想掏心掏肺地对他好,却又总担心方式不对、生怕谢却不收。 倘若保护不了他,那再多的成就也都是空谈。 谢却:“我只是不想让你有负担……” 殷越撑着胳膊肘,虎视眈眈地把谢却压在身下。 即便他顾及着谢却的伤,将大部分力道都落在自己这头,但如此贴近的距离,依然能轻易地点燃起情愫。 彼此的鼻息,纠缠在手肘腾出的狭小一方天地里。谢却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因为怯于解释,而露出尴尬的神情。 他已经做好了被殷越质问一通的准备,但对方只是盯着他,缓缓道:“如果我没及时出现的话,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才会成为我一辈子的负担,一辈子的忏悔。” 谢却有些心虚地向下躲了躲,试图钻出他双臂的禁锢,但除了让衣襟散乱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殷越将他捞回怀中,目光死死地锁住他,认真道: “你不喜欢王叔。” 谢却:“……” 殷越:“那个老男人威胁你。” 谢却:“……” 殷越:“你也没有背叛我,你留在商国是为了护我周全,为我铺路。” 谢却:“……” 无常:【妈的,戏都被他抢光了,我还怎么演苦情白莲花。】 殷越:“你怎么这么傻。” 谢却终于找到个反驳的机会,弱弱道:“我没有……” 殷越目光如炬,在他眉心落下一吻:“你喜欢我。” 谢却披着件和屏风一样图案的百花服,黛青色的绸缎光滑如水,被压得微微泛起皱褶。 百花服姹紫嫣红,穿在谢却身上艳而不妖。一只蝴蝶从庭院内飞来,将他肩头绘着的一朵胭脂色海棠误以为真,围绕着拍打翅膀。 此一幕定格,岁月正好,几可入画。 谢却忽然笑了。笑得既勇敢,又爽朗。 “是啊,我喜欢你。” 他扬起半边眉毛:“所以呢?” 谢却向来温柔的脸上,竟缓缓浮现出一种挑衅而得意的味道。 殷越被他这副模样搞得又心痒、又牙痒,于是恶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双唇,不让他再吐出任何搅乱人心神的话语。 长长的一吻,掀起的是近乎窒息般的惊涛骇浪。濒死般的体验令人头皮发麻,但心意相通的两人,谁也不愿意先停止。 殷越虔诚地吻着他,像是守护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谢却在被动的承受中逐渐动了情,双手环上他的脊背。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快感一点点攀升,在摩擦出闪耀火光的边缘徘徊。 仿佛直到地老天荒后,谢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殷越抵着他的额头,哑声笑道: “所以我也爱你。” …… 都说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他们是长久未见。 虽然碍于谢却还未痊愈的份上,双方有心也没动真格,但光是殷越的腻和劲儿就够难应付了,像是只大狗一样无时无刻吊在谢却身上,抱住不撒手,甩也甩不脱。 直到别苑来了客人,方才消停下来。 谢却如蒙大赦,麻溜地把人请了进来。 但在见到来人的第一眼就后悔了。 空闻穿着一身浆洗发白的僧袍,光头仿佛反射着盈盈仙气,一副两袖清风世外高人的模样。 【这秃驴可真道貌岸然——不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无常做惯了亏心事,陡然一惊,【莫非我后院起火了?】 玉蝉其实还挺想看无常翻车的,但想想也不太可能实现。 倒是殷越的反应要自然很多。 他把僧人引进来,介绍道:“这是空闻大师,豫国的国师。我此番大破商国守军,有他在一旁出谋划策的功劳。你昏迷不醒的几天里,也是他在为你手抄佛经祈福。” 谢却装作不认识对方,彬彬有礼道:“多谢大师。” 空闻颔了颔首。 殷越插进两人当中,把头一歪,霸占住谢却的视线:“不问问我做了什么?” 谢却习惯性地想在他头顶揉一把,但忍住了:“嗯?” “我把殷修明下了狱,秋后问斩,中间怎么处置都由你决定;在平定内忧的同时,发兵攻打豫国。” 无常心想,嚯,这可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他露出犹豫的神情:“能顾及得过来吗?” “朝中江山不过是让王叔暂管了一会儿。我此次回朝,只是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没人敢有异议。”殷越徐徐道,“豫王暴虐无道,沉湎酒色,即便骁勇善战,却不得人心。豫国大厦将倾,天下间有目共睹,不过是或早或晚而已。而我喜欢兵贵神速,既然不畏惧,就没必要拖延。” 举手投足间,王者之风已初现端倪。 谢却望向空闻:“可国师他……?” “阿弥陀佛。”空闻道,“豫国兼并南诏后,于茶马古道连年征收苛捐杂税,致使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太子殿下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人心所向罢了。” 谢却抿了抿唇:“两国交战,许多生灵会提前消逝。” 空闻:“历史的车辙总会向前,这无可避免。况且太子已许下承诺,会善待豫国遗民,尽可能做到兵不血刃。” 谢却知道,空闻之所以出手相助,并不光光是因为这个,更因为他和自己缔下的约定。要借豫国的手铲除殷修明,然后再灭了豫国。 但自己是没有立场的燕国人,他无论如何都是豫国的国师——推波助澜的代价,是青灯古佛前的一世善名,全都化为虚妄,这究竟值得吗? 谢却沉默了许久,才闷闷道:“可你会被史书诟病千年。” 空闻仰起头,笑意澄澈,像是一株不惹尘埃的菩提:“能助天下海晏河清,国之得失尚且不足为提,遑论一人功过。” 他定定地看着谢却,目光浩瀚似海、柔情却如弱水三千。仿佛有很多碍于他人、不得宣之于口的东西,正夺眶而出。 佛曰,不可说。 空闻摇了摇头,唱了一句偈言:“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时差睡不着,爬起来码字了。 明天就能写到我最期待的叔侄修罗场了,激动地搓手手~~ 第17章 铜雀春深(十六) 空闻最后还是离开了。 他在商国驻留了几日,交代完攻打豫国的最后事宜,确认谢却康复无恙后,留下一封信便不知踪影。 他说他将重新做回行者,徜徉于山川湖海,返璞归真。 信上一并附着的,是他这些天来为谢却手抄的一卷《妙法莲华经》。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一字一句以鲜血书就,僧人不沾荤腥,字迹不黑不朽。大发宏愿,尽显虔诚。 无常放下经文,略有怅然。 这段话让他悟起了过去千年中许多道理。 但怅然也只是一瞬的。人生为逆旅,他明白所有出现过的人,都只是生命漫长旅途中的匆匆过客。路终究在自己脚下,没有谁能陪伴谁到天长地久。 所以无论是谁的退场,都不会让他伤春悲秋。 比起这个,他更感兴趣的,显然是虐渣打脸—— 无常把玉蝉揣进胸口,拍拍手道:“走了,去看看那位的近况如何。” …… 朝歌城的地底,有一座水牢。 说是水牢,其实是刑狱,里面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的囚犯、或者间谍。目的不在将人处死,而是把人逼疯。 曾经于龙座上叱咤风云的男人,终于也沦为了阶下囚。 殷修明被吊在十字刑架上,按照谢却的叮嘱处置。手腕筋脉上被各自钉着一只大楔,双腿悬空。并且时刻以强光直照,使他不能睡眠。 殷越在走廊上等待着谢却。 谢却走到他身边。 刑室里头传来狰狞的咆哮,和一鞭一鞭落在皮肉上绽开的骇人声响。 谢却透过铁窗看向里面,有点惊讶。 严刑逼供之下,殷修明一夜年迈,形容落拓。手腕上碗大的伤口血流如注,发臭腐烂,就连打结的发间也隐隐掺杂了枯白之色。 但他依旧目光凶狠,不肯低头:“我无愧于大商,何罪之有!” 乖戾的嘶吼,让谢却皱起了眉头。 殷越以为他在害怕,走上前去揽住他的肩,在他背上轻抚了几下。 “没事。”谢却摇摇头,“我只是好奇,他这么嘴硬,说的是不是真的?” 殷越嗤然一笑:“我从他寝殿里搜出了这两件东西。” 他从袖间掏出一团黑乎乎的草药,和一卷明黄的诏书。 谢却首先认出了第一件:“草乌头?” “嗯。”殷越目光沉痛,“当年我父王暴毙,就是殷修明在他的日常起居中下了这一味毒.药。” 谢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传达着无声的安慰与鼓励。 殷越不想再多发散负面情绪,让谢却因为自己而难过。 他半是打趣地笑道:“也好,若不经此劫数,我顺风顺水地继承王位,可能还是个混吃等死、不知黎民疾苦的废物。” 谢却也被他逗笑了。他看到殷越逐渐释怀,放心了些,便问道:“这另外一件呢?” 殷越目光闪烁:“是……灭燕的密诏。” 谢却的神情并没有什么波动:“果然。” 殷越心头一动:“你猜到了?” 谢却:“跟王叔这只老狐狸,只能玩儿缓兵之计,我从来都不信他。” 殷越叹了口气:“他并非真心回护你。” 虽然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其中的醋意仍旧掩盖不住。仿佛一定要中伤一下情敌,以此引起谢却对自己的重视似的。 谢却明白他这点可爱的小心思,顺水推舟道:“我明白,他那是占有,不是爱。” 殷越听出了潜台词——“但你爱我。” 他知道谢却脸皮薄,不会大庭广众地说害臊话,但这种隐晦的爱意,和直白的认可,却更让他忍不住地把这短短一句话掰开拆碎,反复回味。 殷越笑得开心,像一只温暖的小太阳,扫清了阴霾:“哥哥从来都是最聪明的人。从前在太学读书的时候,学习就最好,无论什么诗读一遍就能背。” “谢谢夸奖。”谢却勾住他的肩,示意他把那两件证物收好,“你看,我们现在是一对苦命鸳鸯,更要相依为命。所以呢,谁都不许对过去的事情看不开了。人啊,要向前走。” 殷越眉眼如三月春风般温柔,任他带着自己往水牢里头走去:“里面血腥气很重,真没关系?” 谢却抬起了头,阳光洒在他漂亮的脸上,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明媚:“总是要看看的。” 水牢逼仄,空气里泛着黏腻的腥臭。 刑室之内,审讯依旧未停。 殷修明身负剧痛,数日不曾合眼,却依旧保持着镇定。像是只穷途末路的雄狮。 但当看到殷越与谢却并肩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忽然疯了。 “贱人!”殷修明剧烈地挣动着锁链,破口大骂,狂笑不已,就连震动了内伤也浑然不觉。 他露出一口阴森森的白牙,鲜血随着话音往外渗,“朕的好侄儿,玩朕玩剩下的东西,舒服吗?” 他死死地盯着谢却,白炽大灯投射在他的脸上,让那张脸愈发狰狞,形同恶鬼,“朕把他调.教地很软,很乖……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殷越,你应当谢谢朕。” 殷越一股无名火往脑门上窜,冲上去就是咣咣两巴掌。 不光是殷修明,就连谢却也愣住了。 这种报复的方法,可真是接地气……但也是真的解气! 殷修明和殷越齐平对视着,像是狮群中新老首领为了争夺权威而发生的交战。 殷修明神色复杂,半晌,“呸”地一声,吐出了两颗被打落的牙。 殷越只觉得两颗还不够,恨不得把他这一排都卸下来。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全都拜这位叔叔所赐。无论换做是谁,都忍不了任何一桩。 前者他于事无补,只能铭记于心,但此时此刻,殷修明居然还胆大包天地侮辱谢却! 这是他生命中唯一剩下的重要的东西,不允许任何人染指! “你做过那么多恶事,如今又沦落到这等境地,也配自称是商国的王?”殷越倨傲地抬起头,一字一句道,“若论先来后到,你才是夺人所爱的第三者。” 牢外狱卒听到里头的喧哗,连忙赶来,将殷修明镇住。 殷修明双眼布满血丝,伸长了脖子还在咆哮,吐出一些不忍卒听的肮脏字句。 但谢却连一个正眼也没赏他,更别提被他激怒。 他仿佛在打发一条疯狗,有点嫌弃、但又十分冷漠地道:“别押着了,给他松开,送到商王陵里去。” 说罢,非常自然地挽住了殷越的胳膊:“据说是他耗费众多人力物力造的,已经完工大半了。既然没法推倒重来,就顺路去看看吧。” 殷修明脸上泛出绝望而不甘的神色。 他最害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谢却离他而去,并且毫无犹豫地投向了殷越的怀抱。 即便他处心积虑地拆散,却只是让他们的团聚迟来了一会儿,非但没有影响结果,反而让双方的情谊因为历经艰险、而愈发牢不可破。 谢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那么自在,会露出那样率直而惬意的表情,会展现出那样不设防的依恋与信任,这些都是自己从未有过的待遇。 事到如今,他连一个虚与委蛇的笑,都不配得到了。 不……就连他们之间最后维系着的恨都没有了。 殷修明一阵头晕目眩,仿若承受着诛心之痛。如果说刑讯的过程他都可以强撑,那眼下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 他深刻意识到了一个现实,那就是在谢却心里,他已经没有任何份量。 作者有话要说:殷修明:第一次,有了喜欢的小美人,还得到了渴求的王位。两份喜悦相互重叠,这双重的喜悦又带来了更多更多的喜悦,本应已经成为了人生赢家。然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殷越:是我,是我先,明明都是我先来的!接吻也好,拥抱也好,还是喜欢上小谢哥哥也好! 多年以后的攻们(摇着无常的肩):为什么你会这么熟练啊,你究竟撩过多少人啊?!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只属于我啊!! 无常(望着小黑屋):……打死白学家! 第18章 铜雀春深(十七) 商王陵建在朝歌城郊,背靠巍峨青山,坐拥龙脉,依照风水堪舆的讲究,便是汇聚天下灵气。 只可惜还未等到它竣工,建造者便已不再是生杀予夺的王。 王陵的天井尚未封顶,但机关暗器已经投入使用。 苍茫的天光自苍穹洒落,众人循着泥泞的石阶一步步走向主墓,看见了瑰丽而壮观的光景。 琉璃水车转动,发出叮咚脆响。流水潺潺,泛着碎银般粼粼的波光,中央屹立着太湖石假山。 人造的小河边,枕靠着蓝田玉雕琢而成的粉墙黛瓦。屋畔杏花三两枝,定睛一看,半拢的花苞竟是一颗颗指甲盖大的鸽血石。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倘若忽视其背后的险恶用心,这当真是座令人叹为观止、又身临其境的南燕园林。 谢却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被殷越轻轻拦下。 “水银。”殷越沉声道,“那些河水都是水银,可保尸身不腐。” “是啊。”谢却如梦初醒,摇了摇头,“终究是不一样的。” 殷越侧目,看着他平静面容下的思念与哀恸,只希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些:“等一切都结束了,我陪你回江南。” 谢却垂下眼,温声道:“好。” 他们避开水银,走进了些。 主墓的中央,并排摆放着两具棺椁。 第一具棺椁的四周,打着铁迹斑斑的镇魂钉。 另一具棺椁空荡荡的,里面摆放着一枚温润剔透的……玉蝉。 殷越少年时怀有猎奇心理,曾在王宫的书阁里偷看过记载着禁术的宗卷,立刻认出了第一件。 “十二道镇魂钉,封印入殓者的魂魄,使其永生永世逃不出商王陵,从此再无轮回往生,只能被囚于腐烂的地底……想出这等法子的人,当真是恶毒至极。” 一旁被看押着的殷修明忽然笑了,笑容张狂,毫无羞愧,仿佛在说“是我,又怎么样?” 谢却“嗯”了一声,笑得讥讽:“至于另外一具棺椁里躺着的人么——他会入轮回,奈何桥上一捧水,便将前尘尽忘,十八年后又是条祸害人间的好汉。” 玉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天呐,这次的攻略对象怎么这么可怕!】 无常也赞同他的说法。 从前的任务世界,再多山崩地裂你死我活,最多也不过是至死方休,从未有过什么怪力乱神的情节,更别说是纠缠到来世——轮回的规则牢不可破,小千世界无法动摇上层的因果。 但镇魂钉,却是切实存在的、干扰魂魄轮回的方法。无常是来自天道的鬼差,知道这个不算什么。可天道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无常琢磨道:【我记得这个世界的任务,是由结契者帮忙委托——难道是因为原主的魂魄被囚禁于王陵,无法自行去往酆都的原因吗?】 玉蝉以为这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感动道:【QAQ结契者一定是不愿看着爱人被永囚于地底,宁愿他被你吃掉、魂飞魄散,也要忍受着亲自葬送爱人的痛苦,还他自由。】 无常“咦呃”了一声:【你肉不肉麻啊,关键问题不是这个——】 脑海中的交谈还未结束,忽然被一道怪异的笑声打断。 “小谢,我怎么会舍得留你一个人……看见另外那件东西了吗?南海方士献来玉蝉,可吸天地之灵气,使口含玉蝉的尸体死而复生。” 殷修明嗓音喑哑,盘旋在谢却耳边,如同诅咒,“五年、十年、五十年、再或者百年后,不管多久,我都会从黄土里爬出来,陪在你身边。” 谢却脸色惨白,被殷修明话音中的恶意与执念所震惊。 这该是有多爱,又该是有多恨…… 殷越忍无可忍,命令士兵道:“把这人的嘴给我堵上!” 殷修明嘴角怪谲的笑意忽然扩大了。 他一把挣脱了守卫,眼花缭乱间,猛地按动了陵墓之中的机关—— 仿佛之前的虚弱都只是蛰伏伪装,只为了此一刻的破釜沉舟。 商王陵轰然震动,沙土簌簌坠落,飞箭如雨,银簇自上而下齐刷刷朝着人群射来。 “护驾——” 士兵们站立不稳,抱着头哗然喧喝。 殷修明跪坐在地,满面风尘,仿佛筋疲力竭。 一枚利箭没入他的脊背,但那道背影,只是轻轻颤动了一下。 殷修明没有喊疼、也没有逃跑,反而露出了一种释怀而恬淡的神情。 这一切,也该是时候了结了。 他捂住脸,肩膀抖动,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你生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 殷越睁大了眼,扑住谢却,以后背为盾,替他挡住箭雨。 借由落地的惯性,两人一同滚到了角落的石壁下。 殷越小声道:“别怕。” 谢却被殷越拥在身下,伸出指尖,描摹着他五官的轮廓:“都是假的,你忘了吗。还是我特意安排人,把这一块的机关都卸掉了。” “嗯。”殷越他脸蛋上亲了一口,只觉得越看越喜欢,“我只是没想到,殷修明居然能这么疯,我担心你被他吓到。” 陵墓之中,兵荒马乱,墙角内的两人,却在交换着无声的拥吻。 殷越哑声道:“我知道你很聪明、很坚强,但小谢哥哥,你偶尔能不能也给我点,让我保护你的机会呢?你背负得太多、承担得太重,往后余生,我不想再让你受一点委屈了。” 谢却闭上眼,微笑着应道:“好。” 落沙忽然停止。 殷修明抬头望着天井,又猛地转向角落。 他看着从墙边走出的,毫发无伤、却又明显衣衫不整的两人,不可置信的脸上,是嫉妒得想要杀人的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即便是死,都不能让谢却和我死在一起! 他看着两人从容的走近,只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一定像个跳梁小丑般,可笑极了。 谢却算计到了他的每一步,却又配合着他出演,就是为了看着他把真心捧出来,再狠狠踩到泥里。 曾经的谢却,是那样的善良,善良得发蠢。 是自己,亲手毁了谢却,将他一步一步,逼成这副歹毒的样子。 千错万错,皆是在他。无论遭受怎样的惩罚,他都并无怨言可说。 而自从他动了真心的那刻起,便注定了要输得一败涂地。 谢却轻声道:“别让他死。” 殷越心弦一动:“怎么?” “你慌什么?”谢却狡黠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他谋害先王在前,而今又行刺太子在后。数罪并罚,岂能痛快一死?” “我明白。”殷越心领神会:“王陵里湿凉,对你身体不好,解决完了,我们就回别苑吧。” 谢却拍了拍殷越的手,忽然弯下腰,凑到殷修明耳边,柔声说了一句什么。 殷修明怆然一笑,连愤怒的力气都已经失去。 最后一眼,是谢却走到殷越身边。并肩离去时,忽然偏过了头,勾唇而笑,留下似有还无、又勾魂夺魄的一瞥。 真真是一个踩在尸骨堆成的王座上、步步为营的……蛇蝎美人。 那句话是,“忘了告诉你,我自杀只不过是为了让阿越心疼,和你……没一点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世界还没完结昂,后续还有些要交代哒~谢却他哥还没被吊起来打,糖也还没撒够呢 第19章 铜雀春深(十八) 这一路上无常光顾着和太子打情骂俏,没察觉到怀中小系统反常的沉默。 直到回到了王宫,送走了殷越,他才意识到这个状况。 无常把玉蝉取出来,捧在手心,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像在撸一只炸毛的猫:【你怎么了?】 玉蝉瓮声瓮气地问道:【主人,王陵棺材里放的那只玉蝉……和我是同一种东西吗?】 无常反应了过来,是小系统又开始了青春期的多愁善感。 他轻描淡写道:【理论上来说,是的,不过那也是个假冒伪劣货,天材地宝千年一遇——哎,别摆出那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你是真的!】 玉蝉抽着鼻涕,回想着殷修明刚才说的关于复活的事,心头涌上一阵没来由的委屈。 过去百年,他时常扪心自问。凭什么自己能被无常选中,带在身边教化,形影不离、无微不至——能得到三界第一美人的青眼,是多少神鬼梦寐以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天上掉下的馅饼,总是很烫手。 他一边诚惶诚恐地珍惜着,无论主人说什么他都听、无论主人下达什么命令他都遵守,不敢有丝毫拂逆。 一边又胆战心惊地纠结着,生怕自己做错了事被主人遗弃,生怕主人哪天又遇到了更高级的器灵,于是像选中自己一样,又毫无理由地选中了别人。 玉蝉沉默了一会儿,壮着胆子问道:【那我的存在,也是为了复活某个人吗?】 小系统笨归笨,但被无常这个人精潜移默化了这么久,怎么可能真的迟钝。 他心里其实已经隐隐浮现出答案了。 玉蝉永远不会忘记他和无常的相遇。 两百年之前,他神智未开,混沌中还栖居在一个冰冷、黑暗、湿软的地方,似乎是一个洞窟。 他不记得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仿佛自诞生那刻起就再也没有变动过。 直到一双柔软的、带着温度的手,将他轻轻巧巧地取了出来。 那一刻仿佛醍醐灌顶,他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看见了一张明艳生动的脸,和一个崭新而完整的世界。 那个人从此成为了他的主人,也成为了他的全世界。 ——口衔玉蝉之人可以死而复生。 那他脱胎的地方,究竟是洞窟,还是什么人的口腔? 无常眯了眯眼睛,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动听的音节:【嗯。】 玉蝉只觉得灵魂深处空落落的,明明在预料之中,却还是心存侥幸。 如今血淋淋的真相摆在眼前,他仿佛无师自通地懂得了人类的心痛,酸了吧唧道:【那一定是你很喜欢的人了。】 无常在三界六道的事迹——或者说是水性杨花的战绩,他曾有所耳闻。流言蜚语或许真假参半,但在这两百余年的朝夕相处之下,他就算是旁观也该观清了此人的秉性。 何等出色的男男女女,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信手拈来、可有可无的玩物。 玩物破了、坏了、丢了都不可惜,又怎么会想要缝缝补补。 无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在嘲笑他的胡思乱想:【才没有呢……那是我最恨最恨的人,他叫昆仑。】 “昆仑”两个字,像是个禁忌的咒语,抵在他舌尖细细揣摩。 无常漆黑的眼底,跳动过一簇兴奋而扭曲的火焰,仿佛恨不得把这个名字一遍一遍地撵烂嚼碎,才肯罢休。 玉蝉得到了安心的答复,有点儿美滋滋的,但仍旧装模作样道:【这个王八蛋昆仑,犯了什么事?】 无常的笑意,变得浅淡了一点:【等你再长大一点,我就告诉你。】 玉蝉被他挠得心痒痒:【为什么?】 无常像个长辈一般,宠溺但又有原则地安抚着晚辈的任性:【你还不真正通晓人类的情感,听了只会嘲笑我。】 他没有再理会玉蝉的异议,将话题又绕回了原处:【所以,好好修炼吧。该让你知道的东西,我一定不会瞒你。】 …… 从完成任务到离开世界前的这段时间,通常是无常最享受的。 地府没有年终奖,他戏称这是公款休假。 太子登基当天,也是处决殷修明之日。 铜雀台上,天降祥瑞,有凤来仪。 铜雀台前,是一片肃杀静穆的刑场。 在场官员低头不语,先王旧部神色鄙夷。 他们都知道,这是昔日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后来篡权夺位的新王,直到现在……是谋害先王、行刺太子的商国罪人。 历史只由胜利者谱写。改朝换代,向来伴随着势力的清算。 处决殷修明并不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他当年铁腕无情地将太子废为庶人、流放虎狼之地——更何况那些罪名本就是板上钉钉,无一件冤枉。 玄鸟于王城上空飞舞,挥洒下熔金似的细碎流光。 神迹浩荡,万民跪拜,赞美祈祷声此起彼伏,朝歌城沐浴于福祉之中。 待到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影出现在刑场中央时,玄鸟忽而凶相毕露,自高台上俯冲而下,口中喷出一簇业火。 押解的守兵慌忙避退。 殷修明狼狈地抬起了头。 他浑身皮肉都被一片片割开,肉花似地挂在伶仃的骨架上,却又因为止血及时,迟迟无法死去,只能终日忍受肉芽溃烂流脓的煎熬。 待到旧伤愈合大半,狱卒便会再次拿起凌迟刀,在他身上重复相同的酷刑。 无尽的折磨周而复始,终于迎来结局。 污血仿佛是最诱人的饵,玄鸟目射.精光,铁钩似的尖喙狠狠扎进他千疮百孔的身躯,贪婪啄食着他的骨血。 四周响起低低的抽气声。 大小官员们无不感慨而敬畏,想起了那个有关玄鸟的传说。 玄鸟百年一现,为国除害,只逢盛世而出。 “果然是……国之囊虫。” 器宇轩昂的身影登临于铜雀台上,喃喃说道。 殷修明双眼死死地锁在那道身影上,纵然视野已经模糊,他仍旧看清了对方身后缓缓走来的人。 他与他并肩携手,睥睨天下。相视一笑,共享这大好河山。 普天之下,山呼万岁:“恭贺新王登基——” 异口同声的祝福之中,没人注意到殷修明脸上惨淡的笑。 他回想起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 他的声名,他的王位,他的谢却。 全都没有了,全都成为了别人的。 这些东西他曾经唾手可得,但却急于用暴虐而卑劣的手段占为己有。过犹不及,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们越推越远。 直到失去,全都是他的自作自受。 商王陵中的镇魂钉与玉蝉,是他痴心妄想过的来世。 如有来世,他一定要早一点遇到他,一定要好好地陪伴他,一定不会伤害他,一定…… 然而这世上谈何如果? 他生未卜,此生顿休。 殷修明颤抖着合上了眼。 玄鸟一飞冲天,少顷后,嘹亮的凤鸣响彻九霄。 殷越和谢却站在台顶,目送着玄鸟归去,直到消失在茫茫天边。 这是神明的认可,是举国上下的众望所归。 …… “殷修明的死,既是罪有应得,也是杀鸡儆猴。这样一来,朝中官员若是要尸位素餐,心里也得多掂量掂量了。” “待到豫国一战打完,我扫清六合——未来二十年,应当能成就一段清平盛世。” “你又忘了,你现在是殷商的王,应当自称朕。” “我能登上王位,你的功劳最大。我们相识于微时,最坎坷崎岖的路都携手走过。在你面前,我永远不会摆什么架子。” 登基大典结束后,殷越和谢却回到别苑,相对而坐。 窗外悄然挂着一轮明月。金风玉露,洒下泠泠清光。 席间青梅煮酒。红泥小火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青烟顺着酒香盘旋而上。 雾里看花,如隔云端。 隐在薄雾后的人脸,面含姝色,笑意清浅,完美得如同虚妄,比大好江山还要引人折腰。 殷越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破开朦胧,攫住那人的轮廓。才好确认这不是梦幻泡影,而是只属于他的真实。 谢却捧住了那只抚在自己侧脸的手,牵起了一个带有默许、和鼓励意味的笑。 殷越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充斥着他鼓噪的心跳声。 酒汤沸腾,青烟止熄。良夜光景,遽然明朗。 谢却噙着一口清酒。 殷越倾身压了下去。 谢却仰起秀颈,迎合上他的动作。 殷越缓慢但蛮横地撬开他的齿关。 谢却微微张开唇,将酒水尽数渡到对方口中。 酸楚而浓郁的梅子香,在两人唇舌进退间,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 谢却口衔着一颗青梅,以舌尖抵着,送入对方齿关之中。 轻薄的夏衫被很轻易地剥离,滑落到了地上。 殷越的动作因为急切和生涩、而略显笨拙。手忙脚乱间,他咬破了那颗圆润的果实。 酸味如同绝顶的刺.激,一下子唤醒了他浑身的兴.奋。 谢却半敛眉目,灵.活的舌.尖在对方口腔中扫过,轻轻一勾,圆润的梅子便翻了个滚,回到他口中。 “小谢哥哥……你,愿不愿意?” 箭在弦上,殷越仍旧忍住了焚.烧的欲.望——哪怕对方是他朝思暮想的爱人。 正是因为爱,他才会想和他做所有快乐的事。 正是因为深爱,他才要给他最大的尊重。他不会逼迫他做出任何违心的举措,也不想让他回想起有关这件事的任何不好回忆。 谢却半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上挑的眼尾有着恹恹的病态,眼睑上却铺满动情又动人的绯色。 他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殷越。濡湿红艳的舌尖,缓缓吐出一颗沾有水光的梅核。 那是一个无声却又诱人至死的邀请。 “如果是你的话,可以。” 梅核滚落在地。 一旁纠缠的躯.体,于月色下开始开阖耸动。 初尝禁.果,不过如是。熬过青涩的前调,余.韵便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干烈醇香。 …… 夜短情长。 抵死的缠.绵后,是细水长流的宁静。 静默却并不紧张,只让人感到安心。 谢却依偎在殷越怀中,望着寒月低垂,忽然问道: “如果我真的喜欢王叔的话,你会成全吗?” 殷越沉默了一下,诚实道:“不会。” 谢却轻笑了一下,翻过身,趴在他胸口,狡黠道:“所以你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咯?” 殷越捂着嘴,“咳”了一声,很想提醒他不要摆出这种姿态……只会让他刚刚平息的气血再次翻涌。 他摇了摇头:“我和他不一样。如果是我,我不会强迫你选择。” 殷越解嘲似地笑了一下,“可能我更坏一点吧,我会搜集出所有对他不利的证据,让他在你面前丑态毕露,然后证明给你看,我才是真正适合你的人选。” 【就是让情敌气急败坏,从而让爱人心灰意冷,看清现实。】无常“啧”了声道,【这段位确实比渣攻高多了。】 他想起了原世界的结局。 悲剧的起因无非是误会,而误会的根源只是无可奈何的……都在为对方着想。 自我的牺牲,献祭似的付出,除了让误会加深以外,并不能感动什么。 有话直说很难吗?很简单吗? 无常笑了笑。人有时就是这样,不在乎的东西,可以无法无天、撒泼打滚地索求,但真正视若珍宝捧在手心的,却永远顾虑太多、最难开口。 谢却半眯起眸子,如同每一个热恋期爱无理取闹的小情人,带着审视问他:“那我死后,你会用上镇魂钉吗?” 殷越顺势搂住了他的腰,信誓旦旦道:“不,我们还会重逢。下一辈子,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一定能找到你。” 无常心里发笑——殷越终究还是太过理想。 自己是仙,是魔,无论是仙是魔,都没有来世。 三千世界,人海茫茫,短暂如朝露的团圆后,就是无尽的离别。 可他看见了殷越笃定的目光,仍忍不住心神一颤,像是灵魂深处都被烫到了一样。 当真就没有吗? 殷越拍了拍他的背。即便食髓知味、不知餍足,他仍然不敢太过鲁莽。 “早点睡吧。不出一月,天下便能平定。到时候我们先回你的家乡,然后游历天下,顺路还能去雁门、去昆仑山,看看被收复的豫国。” 无常的心仿佛没来由地跳慢了半拍,但旋即便乖乖着闭上了眼,往殷越怀里钻了钻。 是错觉。 跳慢是错觉,心跳也是错觉。 他早就已经没有心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会在听见“昆仑”两个字的时候,生出一种爱憎不明的滋味来。 那些过往的音容笑貌,仿佛杳隔千山万水,又仿佛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昼夜颠倒,写完会计作业又累成了狗,没能爬起来码字。加上快到结局了,这章实在写得很卡,所以昨天没能来得及更新QAQ先跟大家鞠个躬! 还差一点收尾,明天完结这个世界~ 另外,发起一个调查。想问下大家,我虐渣攻的力度把控的怎么样。是轻了还是重了?要多侧重生理的虐还是心理的虐?虐完渣攻之后的撒糖,应该多一点还是少一点?我写虐上头的时候很容易脱缰,所以想听一下群众的意见,请不要怜惜地砸向我吧~ 第20章 铜雀春深(十九) 正如殷越所料,攻打豫国的这一战,极其速战速决。 他曾担任过豫国的军师,又有空闻留下的情报指点,加之流亡雁门的时候,笼络了塞北一带诸多番邦小国。 胜利的天平,早已稳稳地倾向了他这一头,更何况他现在统御的,是商国数十万精兵良将。 仗打到最后,南诏一带的守军甚至大开城门,宁可归顺于商国,也不愿向豫国的残暴统治屈服。 君王死社稷。曾经流血漂橹屠杀遗民的豫王,终于也葬身在了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尸首异处,被秃鹫豺狼啃食。 据说曾有人见过一名白衣僧侣拄着禅杖,停驻在旧王宫的枯树边。 有人说他是替豫王主持天葬的法师。 但更多人坚信,他只是单纯的路过。 世人畏果,菩萨畏因。 至此,因果了结。 …… 江南的水榭歌台里,伶人依旧反弹琵琶,吴侬软语清唱着《□□花》。 燕王大难临头尚不得知,仍然流连于酒池肉林,直到斥候闯入梨园急奏,说豫国覆灭,疆域尽归商国。而今只剩下这一座庞然大物,和燕国隔江对峙。 燕王吓得从贵妃榻上摔了下来。 他原本不该惊吓的,只是他反应过来了一件事,现在商国的王早已不是殷修明,而是那个被自己帮衬着棒打鸳鸯的殷越。 座下貌美伶人们瑟瑟发抖。 燕王紧了紧裤腰带,气急败坏道:“谁也不许给我哭丧着脸!唱,都给我接着唱!有我弟弟担待着,燕国能出什么事!” 打头的歌女砸了琵琶,秀眉竖立,戟指怒骂:“更无一人是男儿!” 燕王没空也没心思管她。 因为他已经收拾铺盖,准备去商国求饶——不,是负荆请罪去了。 …… 谢却远在朝歌,便听说了燕王投诚的消息,“噗嗤”笑出了声。 虽然他至今还没见过自己这个便宜哥哥,但就冲着那盒精心准备的“嫁妆”,他就没打算放过对方。 这也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复仇对象,干完这一票,就能功成身退。 谢却提前几天就开始了摩拳擦掌。 直到当日,谢却大摇大摆地走在去往会客厅的路上,忽然见到了一个老熟人。 ——酆都的鬼差,马面。 马面坐在一块假山上,一条腿踩着嶙峋的石壳,一条腿在半空中晃悠。 和牛头截然相反,他长了一张瘦长的脸,嘴里斜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看着既狡猾又痞气。 无常抬起头,面无表情道:【喂。】 马面从假山上跳下。矫健的腰.线往内勾着,像一张弧度漂亮、充满爆发力的弓。 他身后背着一把巨大的镰刀,刀身上密密麻麻地缠满符咒,看起来异常诡秘。 【小无常,我们真有缘,出个任务都能撞见。】 无常没理他的套近乎:【我喊你送外卖都找不见人,现在过来干嘛?】 马面嬉皮笑脸的:【我来勾你哥的魂哪,这不,还得等上几天,怪无聊的,你留在这儿陪我叙叙旧呗?】 无常也没个正经的笑了起来,好像在跟他比谁更恶心:【马面哥哥,我要是在这儿陪你说话,你这一单才算是彻底黄了。】 他从怀里掏出玉蝉,抛到马面手里:【喏,这个给你。小东西倾诉欲可强了,和你一定聊得来。】 马面接住玉蝉,啧啧称奇地观赏着:【跟个老母鸡孵蛋似的成天揣在身边,这是你儿子?】 无常:【滚蛋——我去帮你拉业绩了,回头记得好好感谢我。】 马面心领神会:【没问题,地狱道里新来的恶鬼,随便你挑一个做刺身,或者涮火锅也行。】 他装腔作势地摸了摸玉蝉的头,怜爱道:【乖,叫叔叔。】 玉蝉“唔唔唔唔”地反抗着:【主人,爱我别走QAQ!】 他一点都不想和这个奇怪的叔叔待在一起! …… 谢却到达会客厅的时候,燕王已经等候多时。 燕王跟个哈巴狗似地迎了上来,谢却却连正眼都欠奉,径自坐到了厅前的太师椅上。 立马有小太监端上茶水。 江南泽国,世代风流。归功于优良的基因,他这个当哥的长得并不赖。 坏就坏在黑眼圈很重,脸色也白得发虚,有种纵.欲过度后的萎靡之感。 燕王挤着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哎,小谢。” 谢却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你是谁?” 燕王谄媚道:“小谢你忘了,我可是你的亲生哥哥啊!” 谢却“呸”地吐出一口茶叶沫,看了看四周没外人,连装都懒得装了:“你个没骨气的二姓家奴,你也配?” 燕王眼看打亲情牌没用,立刻嚎啕大哭,手脚并用地抱住谢却的腿:“小谢,我错了,我当初鬼迷心窍了才会把你送到朝歌……不对,不是我要送的,是殷修明他逼我的!我自愿把王位禅让给你,你让殷越别杀我!” 谢却皱起眉头,抬脚去踹他心窝,却发现对方跟个狗皮膏药似的,踹都踹不动。 “你能不能别把鼻涕擦我身上!” 正这时,忽然有一道似笑非笑的话音打断道:“在说什么呢?” 殷越信步走入,挑眉望着在地上撒泼打滚的燕王,奇道:“哟,燕王大驾,有失远迎。” 谢却可怜巴巴地瞪圆了眼,无辜道:“他说他是我哥。” 殷越摸了摸下巴:“他是吗?” 谢却摇了摇头:“从他把我卖给殷修明的那刻起,我就知道我从此和燕国再无瓜葛。” 他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理直气壮道:“更何况,我不已经是商王的人了吗?” 殷越会心一笑。 燕王发现卖惨也没用,立马撒开了手。 他抹了把脸,变脸似地,跳起来怒骂道: “谢却,好你个忘本东西!通敌叛国、恬不知耻,还跟男人勾三搭四,把谢家老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 殷越脸色一沉。 谢却伸手拦住他。 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慢悠悠地踱到燕王身前,笑吟吟道:“王兄的意思是,殷修明不算敌人、也不算男人?” 燕王噎住了。 他只觉得眼前的人变得非常陌生。 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吭的弟弟,他从前看见就烦,偏偏宫女们还都钦慕他的皮相,说他是什么南燕第一美人。 非但衬得自己灰头土脸的,还不懂谋略、文弱迂腐。除了碍眼之外一无是处,他恨不得将人赶紧撵走。 而现在的谢却,虽然嚣张跋扈,但气场却是十足的强大,让人不敢轻视、更不敢有半点的冒犯。 这样的人,也许真的比他更适合当一国之主。 燕王又抽抽搭搭地揩起眼泪来,甚至习惯性地唱了一句昆曲:“糠米本是两相依,何人簸扬作两地……小谢,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用,那时候的确是救不了你。” “连下九流的伶人都知道‘卧薪尝胆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那你呢?” 谢却回敬了他一句《生死恨》的唱词,冷笑道,“这笔账,你到底下再去和殷修明慢慢结清吧!” 殷越挥了挥手:“拖出去!” 燕王被侍卫驾着胳膊往外拖,还不死心地蹬着腿: “小谢、小谢!求求你了,就放过我这一回吧……!” 谢却思索了一下,微笑着说道: “你好像很喜欢玩一些奇怪的器具,那我也不多为难你,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 王宫一角。 玉蝉闷闷地蜷成一团,听见马面在他头顶轻笑道:【你的主人,可真是任性。】 神鬼器灵,皆能洞察百里,他们都看到了会客厅中发生的一幕。 但玉蝉并没有觉得主人这么做哪里不对。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轮回司里最讲究的不就是这个。 玉蝉为了表示自己懂得很多,故意显摆道:【主人是酆都最红的鬼差,和鬼王认识了上千年,是他还没称王时的青梅竹马。任性一点又何妨,反正有人罩着。】 【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你主人罩着鬼王的。】马面一眼看穿了玉蝉在假装老成,点了他的头道,【而且无常公子从前并不是鬼,也不叫无常。】 【我知……嗯?】玉蝉瞪直了眼,【那他是什么?】 马面:【他是仙。是九重天佛座下,一朵莲花化仙。】 玉蝉匪夷所思道:【那他怎么会甘愿来地狱道?】 冥界肮脏污秽,死气沉沉,向来处于三界鄙视链的底端。 佛座下化仙的,神通生来便至少是菩萨级别,又怎么会当了千年的无名鬼差? 【无常这个莲花仙,可不是你想象中的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反倒更适合生长在地狱。】 马面抱着手,戏谑地笑了, 【他是吸食佛座下朝拜信徒的七情六欲而生,聆听他们心底最不堪的忏悔长成。若说佛是人间极善的代表,那他便是承载着极恶之面的化身。剥开骨头,剖开心……大概里头早就黑透了。】 玉蝉大怒,吱哇乱叫道:【不许你这么说主人!】 为了让自己的说辞更加坚定,他恐吓地补充道:【主人记仇得很,要真有你说的那么大能耐,早就把你打进拔舌地狱,让你再也不敢说他坏话了!】 马面耸了耸肩:【我没有说他坏话,只是在陈述事实。况且我可没有诋毁他——我反而喜欢他得很。】 他眯起眼,望着天边,不着痕迹地舔了舔唇。 【三界六道中很多很多人都喜欢他得很。他无辜、天真,又妖冶、狠毒,一人千面。既是不可亵.渎的仙子,又是放浪形骸的妖魔,连头发丝里都弥漫着致人死地的风情——这么朵黑莲花,谁能不喜欢?】 玉蝉“切”了一声,有点沾沾自喜:【可他谁都不喜欢。】 马面但笑不语。 摇头摆尾的玉蝉并没有注意到,那一瞬间马面投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悲悯。 …… “我这么做,你会不会觉得我表里不一、太过狠毒?” 赶走了燕王之后,谢却拉着殷越的手,带着憧憬和紧张问道。 殷越坦然地笑了:“你有小脾气,小性子,有勇有谋,也有尖牙利爪——我只觉得你可爱得很。捡到了宝贝,光是受宠若惊还来不及。更何况那些被你处置的,本就是十恶不赦之人。” 谢却低下头,好像有点害羞,但眼眸深处却闪动过一抹餍足。 他就喜欢这样有“原则”,也就是以他为原则的攻略对象。 无常习惯于扮演被追逐的猎物的角色,但同时却是个更出色的猎手,善于驯.化各式各样的猛兽。 让他欢喜其实不难,绝对的“听话”与“忠诚”,便足够了。 殷越牵起了谢却的手,在他无名指上落下一吻:“只是从今往后,让我来替你解决好吗?杀生造业,我不想脏了你的手。” …… 最后的最后,燕国并没有被灭——这是原主托付的愿望。 商国一统天下,但保留了燕国国祚,作为藩属国独立存在。 殷越自立为皇,谢却则继任了燕国的王位。 谢却回燕的那日,前任燕王,也就是他的兄长,竟在寝宫门口离奇暴毙,脸色涨得紫红,仿佛是在某种禁锢之下活活憋死的。 有风言风语流传说,前任燕王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癖.好,死因其实是马上风。 流言很快便被新任燕王平息,并力排众议,为兄长置陵寝、入宗庙。 不计前嫌、宽宏大度,又智谋绝代,力保家国,实在令众人叹服景仰。 新皇殷越文成武德、利在千秋,终其一生却未纳妃嫔,只过继了几名宗室子弟为皇子。 乱世平定,崭新的篇章,自此冉冉揭开。 【滴——】 【复仇对象“殷修明”,爱意评分100,悔恨评分100。】 【主线任务已完成,宿主附带获得成就“叔侄双杀”“双面间.谍”“逼疯渣攻”“逃离小.黑.屋”“爱过我的都对我欲罢不能”“有钱有权有封地,左拥右抱人生赢家”,任务评级,SSS。】 玉蝉一口气念完,只觉得自己要断气了。 随着清算界面的出现,一簇白光飞到无常指尖。 由于是结契者委托,原主压根没有出现,来的只有他的魂魄。 无常没多客气,直接吃了进去。 他“嗯?”了一声,忽然觉得这道魂魄,是他尝过的里头口感最好的。 甚至缓解了他灵魂最深处无底洞似的饥饿。 玉蝉等他慢慢悠悠地吃完,才敢出声打扰。 他问起了无常有关从前为仙的事。 无常并没有否认。 玉蝉忍不住道:【主人,你不后悔?】 无常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世界,锦绣江山,长风万里。 他立在苍穹之巅,没有再多留恋,直接启动了传送法阵。 【成仙?成仙有什么好的。】 无常极为潇洒地背过手,大言不惭道,【我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作者有话要说:“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出自花蕊夫人《述国亡诗》 “糠米本是两相依,何人簸扬作两地。”出自《琵琶记》 “卧薪尝胆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出自《生死恨》 每次写到尾声都会文青病发作,这些典故都挺好玩儿的,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第一个世界收官啦~明天暂时停更一天,整理一下大纲,后天开第二个世界,星际ABO。被放逐的豪门小少爷,斯文败类大皇子,以及霸道忠犬小将军的故事~ 谢谢大家陪着我写完看完这个世界~每天刷评论已经成为我最大的期待和快乐啦!希望后面还能一直和你们一起走下去=3= 最后,如果看完这个世界,觉得还有点儿意思的话,能不能进我的专栏,点击一下“收藏此作者呢”?(比手指) 以后开的文都会是同类风格哒,收藏一下就可以看到新文提醒。爱你们哟(づ ̄3 ̄)づ╭! 第21章 荆棘与莺(一) 无常吃下那道荒魂后,精神异常充沛。没有回酆都,便在系统中挑选起了下一个任务。 玉蝉感受着对方的手在自己体.内游走。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公事公办,却让他头皮隐隐发麻,生出难以启齿的躁动。 玉蝉有些羞愧,更担心着无常的身体:【主人,你都不歇息一下的吗?】 无常比了个“嘘”的手势:【不努力的话,是会死的。】 玉蝉一下子清醒了大半:【那我、我也会努力向主人看齐的!】 无常笑眯眯的,用一种近似于诱哄的口吻说道:【等你修炼成人了呢,我就给你配一副好壳子。到时候你就可以跑、可以跳,不用再成天待在这块冰凉凉的死物里了,开不开心?】 玉蝉被他画出来的这块大饼吊足了胃口,但注意力却不在无数器灵渴求的化形上。 ——能和主人肩并肩站在一起,似乎是一件非常值得期待的事。 …… 浩瀚宇宙的边缘,漂浮着一颗荒星。 荒星没有名字,但却有个更为响亮的称号,“罪恶之都”。 毒.品、色.情、血腥,在这片秩序崩塌的土地之上随处可见。 灯红酒绿的表象下,每一个擦肩都充斥着暗流涌动。 罪恶之都的中央,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赌.场。 穹顶奢华的吊灯之下,斜坐着一个慵懒的人影。 如同无数斗鸡走马的二世祖一样,那人长了张并不出挑、甚至有些油头粉面的脸,惟独一双桃花眼生得异常标致。 眼尾翘摇、波光潋滟,哪怕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他人时,也带着三分迷醉的姿态。似笑非笑,多情至极。 他垂落着纤长卷曲的睫毛,望向手里捻动的几张扑克。灯光灼烁下,眼角一颗泪痣若隐若现。 “Black Jack。” 那人穿着一件荷叶边的白衬衫,柔荑般的指尖从繁琐的袖口伸出来,轻巧地将牌面一翻。 一张A,一张花。 “二十一点封顶了,这局又是庄家赢,大满贯!” 四五个丰.乳.肥.臀的荷.官立刻缠上来,水蛇似的,嘴对嘴给他敬酒。 白衬衫少年微微一笑,志得意满道:“你输了。” 坐在他对首的,是个穿着西装、肥头大耳的男子。 男子将筹码一气推上前,明明连老本都赔了个精光,还乐呵呵地道: “出来玩,就图个开心嘛。星币之类的我无所谓啦,就当交个朋友。” 少年搂过身旁荷官的腰,朝她抛去一个挑.逗的眼神,然后掏出一叠艳红的钞票,塞进她大敞的领口之间。 美人娇声轻笑,识趣地退了下去。 玉蝉:【……主人,为什么你这么熟练啊。】 无常:【调.情嘛,我当然比卖惨还擅长。】 少年的姿态还是那样的散漫:“王兄今儿个做慈善呢,故意输给我这么多把。” 胖男人松了松勒脖子的领结,扭着脖子道:“哪里的话,都是您手气好、牌技好!” 少年单手支着脑袋,不屑再和他打官腔:“说吧,是为了什么。” 胖子等到了重点,搓了搓手,做贼似地道:“听说您知道沈眠笙的下落?” 少年挑了挑眼皮,终于坐端正了些:“知是知道一点,不过在这儿说,恐怕不方便。” 胖子点头哈腰的:“好说,好说。” 少年站起身来,燕尾服纯白的拖尾垂在身后:“那么,请跟我来。” 赌场一楼是鱼龙混杂的大厅,二楼是隔音极好的一个个私人包厢。 少年对这里了如指掌,带着他没拐几个弯就上了二楼。 雅间里摆着古中国风格的屏风,纱面上以工笔绘着惟妙惟肖的春.宫.图。 茶几上供着一尊欢喜佛,少年和胖男人坐到两头。 少年的神情变得严肃了些:“首先,我得知道,是哪位大人物在打听这件事。” 胖子显出为难的神情:“这个……” 少年:“沈眠笙已经失踪了六年,沈家也追缉了他整整六年,全联邦都以为他早就死在了不知名的星尘角落。会坚信他还活着的人,必定大有来头——我可不想卖了消息,却没命用。” “不瞒您说,是议会的人,所以身份才是绝密。” 胖子肥硕的十指朝下压着,赶忙道: “但您放心,只要人找到了,酬金一定好说!我们雇主可不是想抓眠笙回去领赏的,哪里还会对您做出过河拆桥的事儿来!” “态度还挺诚恳的。”少年哂笑了一下,“那么,我就告诉你。” 胖子眼放精光,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趴:“嗯嗯。” 少年忽然推开椅子,趾高气昂地站了起来。 他点了一下佩戴在手腕上的智脑。 精密的易容,瞬间化为粉碎的电子光团。 只有那双桃花眼尘封不变,像是两颗窥探人心的漩涡,有着摄魂夺魄的魔力。 胖子惊恐地瞪大了眼,想要怪叫出声,却直直地栽倒在了桌前。 因为他的声带,已经被人从中间削成了两半。 少年露出一张迭丽如同鬼魅的脸,把玩着指缝里夹着的三柄锋利小刀,顽劣道: “不好意思,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他无视了胖子凄惨的死状,抬手在智脑上拨通了一个电话。 视频很快接通。 透明悬浮的光板上,现出一个穿着白色修身西装、长相温文尔雅的人影,背景是富丽堂皇的圆顶舞厅。 杀人不眨眼的少年,眼底浮现出脉脉温情。 他将沾着血的小刀背到身后,猫唇轻快地上翘,看起来又干净、又乖巧。 “太子殿下,我已经替你杀了前来打探消息的人——是议会的。” 被称作“太子”的青年微微一笑,如同他胸前佩戴的那朵白玫瑰一样,素雅又高贵: “做得很好。” 他的笑容像月光般皎洁,沈眠笙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是应该的。能效忠于傅珉殿下,是我的荣幸。” 镜头微微偏移了一些。 傅珉让出了视线,镜头扫过身后教廷式的古典舞厅:“我在塞勒涅宫,从前我们曾经在这里跳过舞,你还记得吗?” 塞勒涅,古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这座同名的宫殿,是联邦皇室的居所,帝都忒伊亚星的心脏。 沈眠笙怔怔地看着屏幕。 并不像无数联邦臣民对于这座宫殿的崇拜,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类似于“怀念”的情绪。 “记、记得。” 镜头没有停留太久,傅珉又将它转了回来。 “好好做我告诉过你的事,总有一天,我会接你回来。到那个时候,我和你,我们不仅会成为这座宫殿崭新的主人,还会主宰这一整片宇宙。” 镜头抖动了一下,似乎是有谁走了过来。 傅珉朝他比了个安抚的手势,然后联络切断。 沈眠笙还未从他勾勒的蓝图中缓过神来。漂亮的小脸上,挂着痴痴的神情。 …… 塞勒涅厅。 金发大波浪的女人身材高挑,披着白毛坎肩,踩着细高跟落落大方地走近。 “什么事这么久?” 她优雅地询问道。 “没关系,只是一点政务,我的眠箬小姐。” 傅珉牵起对方被蕾丝花边包裹的手,低下头,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 “修改一下措辞,是国务卿沈眠箬。” 女人勾起红唇,气场成熟而强大, “Alpha和Alpha,是没有未来的。” 傅珉微微一笑,投以绅士的回礼。 两人旋转着进入舞池。 乐师们拉奏提琴,悠扬的华尔兹在中庭里回荡。 沈眠箬搭着傅珉的肩,心不在焉地跳着舞步,视线越过人海,望向被彩色玻璃纸阻隔的窗外。 月亮缓缓升起,皎洁明亮,差一个上弦,就是团圆。 女Alpha冷艳的脸上,有着不易察觉的悲伤。 她喃喃地耳语道:“再过三天,就是我弟弟离开家族整整六年……那也会是这样的一个满月。”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写现代文,以前最多只写过民国,好不适应好紧张(搓手手 第22章 荆棘与莺(二) 一地狼藉的雅间内,无常打开系统面板,回顾起了任务简介。 大宇宙星际时代,人类自然进化成了Alpha、Beta、Omega三种性别,每一种都有男有女。 原主沈眠笙,是个资质平平无奇的男性Beta。 然而他也是联邦赫赫有名的沈氏家族的幺儿。 兄弟姐妹个顶个出类拔萃,不是议会要员、就是商政巨擘。 生在这么个世家之中,平庸相当于拖后腿。 沈眠笙出生那天,又恰逢彗星从东方升起、生母难产而死,被认为是不祥之兆。 因此,他身为最小的儿子,非但没有受尽宠爱,反而被排挤在了家族的边缘。 沈眠笙索性自暴自弃,长成了个沉湎酒色的花花公子。 但就是这么个纨绔小少爷,心头却藏了个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皇太子,傅珉。 星际联邦实行君主立宪制,由议会掌权。所谓的皇室成员,不过是些身份尊贵的摆设。 傅珉野心勃勃,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柔奸成性,一心想复辟君主集权。 当沈眠笙屡次委婉地向他表达爱意后,傅珉没有拒绝。 因为傅珉一直倾慕着沈眠笙的长姐,沈家雷厉风行的未来家主。 然而沈眠箬和傅珉一样,也是个Alpha。 傅珉一边把沈眠笙当做替身,一边拉拢着沈家这个勋贵世家。 当然,被甜蜜冲昏了头脑的沈眠笙是想不到那么多的。 他只是暗暗自卑于自己的性别——虽然Beta也有生嶼、汐、團、隊、獨、家。育能力,但只有珍惜宝贵的Omega,才能为Alpha诞下最优秀的后代。 傅珉作为家里有皇位要继承的人,显然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 于是他改造了沈眠笙的性别,对外宣称是Omega体征出现得晚,并与之缔下了婚约。 沈眠笙对此无怨无悔。然而还没等到联姻,他这里就闯了祸。 Omega改造剂严重影响了他的精神力,手术之后的排异反应也使他情绪不稳。 十九岁的生日宴上,他失手杀死了沈家的二夫人。 ——二夫人一心想将Omega女儿嫁入皇室,沈眠笙痴恋傅珉又是人尽皆知。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场蓄谋已久的情杀。 沈眠笙被下达了全星际通缉令,被迫叛逃家族。 几经辗转,他流离到了一颗荒星,并在那里落草成了一名星际海盗,创立组织,名为“荆棘”。 从此这世上再无沈家的小少爷,只有“荆棘”的王,夜莺。 荆棘很快发展壮大,但仍是在为傅珉效命。 沈眠笙作为星盗首领,四处搞事,一会儿挑衅人类的劲敌虫族,一会儿烧杀抢掠、制造动乱,然后再由傅珉出面解决。 自导自演下,皇室的威信大大提升,而议会却因为久战不利开始式微。直至倒行逆施,君主集权制度恢复,傅珉目的得逞、独揽大权。 就当沈眠笙兴高采烈地回到帝都,以为可以和爱人长相厮守时,迎接他的却是无情的逮捕。 傅珉忌讳他掌握着自己太多的把柄,抹消了他的功名,将这位无恶不作的“星盗首领”送上了绞刑场。 这个世界也是由结契者委托,任务是暴露傅珉的恶行,废除君主立宪、改换议会共和。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洗白自己。 无常看得直皱眉头。 玉蝉以为他又要吐槽原主是个脑残。 然而无常只是沉吟道: 【不对啊,既然沈眠笙是个废物Beta,优点除了好看就只有疯狂倒贴——那傅珉凭什么一定要和他结婚?吊着当炮.友不就行了?】 玉蝉被他的理论震惊了,但想想居然还挺有道理的。 无常又道:【而且他要真是一无是处,后来又凭什么能创立这么强大的星盗团?这太不合理了。】 他调动原主的能力,忽然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这具身体的精神力至少SSS起,哪怕是联邦顶尖的Alpha也大多望尘莫及。 玉蝉检查着系统,以为是哪里出了岔子:【可是任务介绍里说,这个世界所有人一出生就要接受精神力检测,原主的结果也的确是很一般的B级啊。】 无常了然一笑,减轻了几分穿到一个窝囊废身上的憋屈感。 【这个测试像是一个完美的物理假设,在脑容量既定的情况下,测量质量——也就是精神磁场,这玩意儿波动太大会影响他人,成为不安定因素,所以越小越好。再把二者相除得出密度,就成了所谓的精神力。】 他有理有据道, 【然而这套准则并不适用于沈眠笙。他的大脑开发程度太高了,已经飙过了测试仪器的上限,而磁场又是非常具有进攻性的那种,所以得出的密度就要远小于实际。】 玉蝉听得一愣一愣的。 无常:【原来我这么牛逼,要不是为了收集渣攻的悔恨,我就直接砍死他了。】 然而他刚放完大话,忽然感到神经末梢窜上一阵尖锐的刺痛。 沈眠笙脸色苍白,瘫倒在了沙发椅上,死死地抓住桌沿。 桌面上的欢喜佛被他拂落,七零八落地碎在地上,发出很大动静。 屏风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跑到他身边,搀扶住他。 沈眠笙双唇颤抖,毫无血色:“我没事。” 性别改造违背自然,在他身上留下了后遗症。不光是后颈腺体上丑陋的疤痕,还有月圆前后因为激素紊乱而导致的痛不欲生——比如现在。 男人有着一双冰蓝色的眸子,像是极北之地走出的一匹雪狼。 沈眠笙虚弱地坐起来,从他手里接过止痛片和热可可,捧着杯子小口啄饮着。 他从小娇生惯养,最怕吃苦,无论什么都要掺点甜味。 男人毕恭毕敬地垂着头,视线凝在沈眠笙的手上。 那是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左手指尖像是五个白嫩的花苞,一看就没干过什么粗活累活,天生适合弹奏钢琴。但右手指腹却布满着枪茧,让人又敬畏、又心疼。 仔细看,那双手背上其实只覆着薄薄一层白皙的皮肤,此刻因为煎熬,青筋根根分明地支棱出来……男人冰蓝色的眼眸暗了一暗,只觉得这样的场景,简直有些煽情得过分。 有莲花似的香气,在雅间之中扩散开来。 沈眠笙变了变脸色:“蓝关,我想进去休息一会儿,你在这把尸体处理一下。” 蓝关将他一只手勾到自己脖子上,半拖半抱地把沈眠笙送进了里屋。 香气翻涌得愈发剧烈。蓝关不动声色,将脸往沈眠笙的方向偏了偏。 身为一个Alpha,他很清楚,这是来自他最尊敬的首领的、Omega信息素的味道。 蓝关离开后,沈眠笙躺倒床上,开始翻腾来去。 然后假装无意地,蹭掉了衬衫上佩戴的一枚红玫瑰胸针。 胸针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光芒似乎变得暗淡。 无常这才开始安心地睡觉。 因为他知道,那枚胸针,是傅珉偷偷安在他身上的监视器。 …… 下半夜,房门忽然被人叩响。 多年来的星盗生涯,让警醒成为了本能。 沈眠笙立刻翻身坐起:“谁!” 隔门飘来的,是蓝关的话音。 沈眠笙抚了抚额头:“进来吧。” 蓝关拧着把手,欲言又止道:“塔楼监测到有军队在距离此地十公里处补给,夜莺大人,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沈眠笙没有多思索:“走。” 他赤足从床上跳下。 蓝关单膝跪地,替他穿上靴子:“大人,您其实不必亲自去,毕竟您的身体……” 沈眠笙打断道:“‘荆棘’是联邦的眼中钉、肉中刺。虽然军队不应该知道这里是我们的老巢,但万一真是冲这个来的呢?既然我创立了组织,就必须得为它的成员负责。” 沈眠笙从床头柜中抽出一支镇定剂,刺入皮肤,然后甩掉针管。 “况且刚才睡了那么久,我也恢复过来了。” 他不以为意地说道。 蓝关检查着武器匣,一点也没感到宽慰。 这些年,每逢突发状况,沈眠笙就是依赖着这些药物的外力,来应对风刀霜剑。 是药三分毒。毒理的腐蚀深入肌底,长此以往,无异于一场慢性自杀。 …… 夜风呼啸,弥漫着若有还无的酒气。 霓虹灯下散场的狂欢者扶着墙大笑或是呕吐,涂着劣质口红的女人勾着旅人的肩,谋划着下一场皮.肉交易。 不起眼的巷口,穿着机车皮衣的少年扛着一把机枪,嘴里还叼着一根水果糖。 倍镜的准星里,出现了一行阔步行进的人影。数量不多,也就四五个。 他们的脊背像是笔挺的松柏,马丁靴在荒漠的土壤上叩击出整齐的步伐。 即便迷彩裤腿上都沾满了泥浆,看上去就像是刚搬完砖一样,也让人感受到一股威严整肃。 “东南180°,直线距离800米。” 沈眠笙换上易容,“嘎嘣”一口嚼碎了糖果,摩托车的发动声轰然响起。 他骑着摩托风驰电掣,几乎是瞬息之间就逼近了那行人。 他们躲闪不及,也不好贸然发作。 领头的是个年轻人,轮廓俊朗又冷硬。他下意识去解腰间的手.枪。 沈眠笙忽然伸出手,在他的胸口极其放肆地摸了一把。 打头的年轻人猝然抬起头,目光凶狠,脸蛋涨红,仿佛对被人揩油这件事非常震怒。 无常觉得这简直太搞笑了:【哈哈哈哈哈,他是不是以为我看上他了!】 于是他抬起风镜,露出一双轻佻的桃花眼,冲对方吹了一记口哨,然后挥了挥手中某件泛着冷光的东西,扬长而去—— “将军,您没事吧。” 那一行人恶狠狠地瞪着沈眠笙离开的方向,急切问道。 领头的年轻人面沉如水,摸索着上衣左襟:“联络器。” 手下惊诧道:“被偷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年轻人摇了摇头,脸上诡异的红晕终于消退下去:“我一会儿就切断和军部的联络,拿你们的做备用。” 手下抬头看了看浑浊的星空:“大过年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月神祭祀前回去。” 又有人粗声骂道:“他妈的,迫降到了全联盟治安最差的地方,穷乡恶水出刁民……等天一亮,非得上路不可。” 年轻人没有参与进他们的讨论。 他摸了摸空荡荡的领口,忽然感觉有点羞耻。 对方明明是来偷东西的,他却不仅没有察觉,还想歪了。 要是让那个小偷知道,露出这么副变扭表情的人,居然是严谨理智的军部少将,估计会笑得更加恶劣。 年轻人想到这点,就觉得牙根痒痒。 但敏锐的嗅觉却提醒着他,空气里有着Omega信息素残留的味道。 是浅淡清雅的莲花香。 那个身手矫健的小偷,居然是一名Omega? 年轻人板着脸,心想一定是这样的气息迷惑了自己,才不是他自作多情的问题。 第23章 荆棘与莺(三) 联络器到手之后,沈眠笙先是回了荆棘的大本营。 蓝关从调控机房折返,向他汇报:“荒星外三光年,虫洞状态异样。那些来访的陌生人,是出征的军队,因为安全因素才迫降于此。” 沈眠笙眯了眯眼:“军部的人……虫族……” 这两个点成功吸引了他。 虫族——这个蛰伏在人类居住区的边界上,如妖魔般神秘又强大的种族,终于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吗? 他同时又想起了赌场中胖子死前的剖白。 那个在暗中调查自己的军部成员,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沈眠笙摩挲着手中的银色勋章,若有所思。 这枚联络器,或许会是个不错的突破点。 “监视那帮人的行踪,一旦有动作,我们就跟上去。”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翌日清晨,军人们便离开了荒星。 机甲的指令台上,映着一副全息地图,一颗红点正在缓缓朝星域的边缘移动。 沈眠笙监视着军部的路线,发现他们去往的是外太空的虫洞群。 从行星带到虫洞的路上,要穿过一段沙暴。磁场波动强烈、能见度又低,驾驶难度颇大。 然而拜傅珉的“历练”所赐,沈眠笙和虫族打惯了交道,这种场面不在话下。 他游刃有余地操控着机甲,没多久就追上了军部的队伍。 抵达之时,虫族与军部已经开始了交锋。 浩瀚如墨的宇宙边缘,散落着一颗颗漆黑可怖的虫洞,像是骷髅头空洞的眼窝。 形态狰狞的庞然大物举起镰刀似的前肢,朝着数台悬浮中的机甲悍然劈下。 和虫族相比,机甲的大小不值一提,像是蚂蚁对上了巨人,但胜在灵活轻巧,几下跳跃便躲闪开了虫族的攻击。 甚至很挑衅地绕着虫背转了一圈。 沈眠笙远远地观战着,感觉这个画面很有意思。 冰冷的钢铁机甲好像有了生命一般,正朝怪物们做着鬼脸。他甚至可以想象出操控它的人,会露出怎样和机甲如出一辙的嘲讽。 【这个小将军有点东西。】无常道,【来了荒星也不吃喝嫖.赌,被调.戏还会脸红,这种时候反倒有心思耍起虫来了。】 玉蝉心想这才是正常人该做的吧:【……不是每个人都像主人那样有闲情逸致的。】 无常轻轻敲击着监视屏:【当一切都稳稳地在你掌控之中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谨慎其实很无聊,还不如对酒当歌、享受当下。】 不远处,只剩下了最后一只孤零零的虫。 而它显然被军部的举动激怒了,即便没有五官,猝然嘬尖的口器也暴露了情绪。 虫族放弃了苟延残喘,身形再次暴涨,四肢疯狂分泌出绿色粘稠的液体,朝向机甲群喷去。 虫族的体.液可以腐蚀机甲的合金外壳,这就是百年以来人类始终对它们束手无策的原因。 机甲左支右绌,堪堪避开雨丝般密集的攻击,眼看就要被虫族的触角划开一道口子—— 沈眠笙冷静地按下了指挥台上的红色按钮。 粒子炮像是一颗洁白的烟花,不偏不倚地打中了虫族的心脏。 虫族身躯坚硬刀枪不入,心脏是它唯一没有保护的地方。 丑陋的大虫炸成了天边又一朵烟花,尸体的残骸纷然落下,在安静而广袤的宇宙间,像是一场缤纷盛大的星烬。 沈眠笙将手从“发射”键上挪开来,微笑道, 【你说,我补了这最后一刀,他是会感激我、还是会讨厌我?】 虫族的死去,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机甲群簌簌颤抖,操控台前的视野一片模糊。 摇晃的地面上,稳稳站着一个挺拔的人影,正是昨天被沈眠笙“非礼”的年轻人。 他双眼死死地盯着屏幕,在看到虫族被一击毙命的时刻,如释重负。 但一颗心旋即又高高吊起——在这么偏远的星域,会是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替他出的手? 机甲舱内,副手的联络器忽然“滴滴”响起。 他看了一下,面色尴尬地递到将军面前:“老大。” 将军撇了撇眼,抬手接过。 电子光屏上,赫然映着一张叫他牙痒的脸……在那嬉皮笑脸地冲他挥手, “将军,我们又见面啦。” …… 交接权限打开,两台机甲在空中对轨。 沈眠笙沿着云梯,大摇大摆地走进军部的机舱内。 机甲内,只有年轻人在等候着。 钛合金地板,倒映出来客修长纤细的身影 年轻人的视线紧紧锁在对方身上。 “我给你打开权限,只是为了求证一件事。”年轻人一字一顿地揣摩道,“你是皇室的人?还是军部的特.务?” 沈眠笙摇了摇头:“没,我真的只是个小混混。” 他朝机舱的窗外伸出了手指,“你看。” 还未收起的云梯另一端,是一台涂满了五颜六色的骷髅十字的机甲,“连我的机甲都是这么叛逆非主流。” 年轻人冷漠地牵了牵嘴角,深深盯着对方手中的勋章。 沈眠笙低头看了看:“哦,这个。” 他信手将勋章抛了过去:“解释一下,这个是因为你长得帅,我想和你套个近乎,所以才来抢的,算个例外。” 年轻人在半空中握住那枚勋章,忽然笑了:“为什么帮我杀虫族?” 沈眠笙自顾自地走动起来:“因为我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是银河系爱与正义的化身。” 他像领导似地在机甲里视察了一圈,回头道:“对了,还有多余的舰服没?” 年轻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指着角落里的一个箱子。 对方现在身上穿的舰服,表面完好,但内里的芯片,一定被虫族爆炸时造成的磁场波动给损坏了。 这么一说的话,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偷忽然造访,好像也情有可原。毕竟芯片的作用是连接机甲,如果坏了就根本回不去。 答案貌似找到了,但年轻人却更拿不定主意了。 这人究竟是觊觎他的美色,还是觊觎他的舰服? 那句半真半假的“套近乎”,实在是戳中了他的心事! 沈眠笙完全没有在意对方的纠结,大大咧咧地开始换衣服。 只要外出,他都会戴着易容。虽然脸能作假,但那身白腻的好皮肉却是不能再真。 枪林弹雨没有在上面划下一丝伤痕,只是为他的腰肢覆了一层薄而匀称的肌肉,看着柔韧又充满张力。 后背上更是有着形状漂亮的蝴蝶骨,像是一块毫无瑕疵的羊脂玉,在机舱锃亮的灯光下,泛着莹莹的温润,让人很想摸上一把……看看是不是和玉一样黏手。 可惜那位将军心无旁骛,只是背对着他,做着战场最后的清扫。 仿佛半点都没欣赏到后方的春.光。 无常笑得妖里妖气:【呵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面前的那块玻璃是反光的!】 他想调戏这位小将军的心愈发坚定了,笑说道:“谢谢。” 年轻人这才回过头,匆匆一瞥看见他拉上了后背的拉链……颈侧的腺体,似乎有一道细微的伤疤。 但没等他深究下去,沈眠笙就收拾好了行装,抱着臂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谢岑。军部如日中天的后起之秀,联盟所向披靡的少年战神?” 年轻人没有否认:“谢谢,坊间传闻夸大其词了。” 沈眠笙:“不客气,毕竟我今天救过你,四舍五入等于我救过战神。” 谢岑:“……” 他不动声色地说道:“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沈眠笙依旧保持着倨傲的动作,下巴微微抬起,一双美艳凌厉的桃花眼里明摆着写着,“不告诉你”。 谢岑看着那双眼睛,忽然心弦一动。 事实上自从他遇见这个人起,心弦就已经动了好几动。 于是他把手中的勋章又抛了回去:“送给你,作纪念。” 沈眠笙把勋章放到唇边,轻轻碰了一记,给了他一个飞吻。 “抱歉,我的将军。” 他缓缓后退,直到关上了舱门。 “有机会再见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沈眠笙离去后,谢岑调出了指挥台中的记录。 他知道,对方戴着易容。 还是最高级的那种易容,可以逃避所有肉眼、甚至是S级机械的监测。 然而这是经由他改造的、专属于联邦少将的机甲,监测力早已达到了SSS级,哪怕飞进来一只蚊子,都能瞬间拆分出它的骨骼细胞分子式—— 谢岑屏紧了呼吸,凝视着屏幕。 当分析结果出来的那刻起,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Fail to an.alyze. 无法得出数据。 即便是自己,也还是没法看清对方的真面目么? 那个人的精神力,该是有多么强大,才能制造出如此天.衣.无.缝的伪装? 但即便看不清面目,谢岑依旧对对方的某些细节感到熟悉。 风流多情、波光浮动下,是深似大海的眼神。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漫不经心、让人琢磨不透的气质。 还有眼角一滴泪痣,左肩上的伤口…… 这些东西,无不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本该死去多年,却在夜夜梦寐时重回的人。 谢岑弯了弯嘴角,没有灰心。 他忽然很期待,他们下次相遇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问我为啥攻的姓和上个世界的受撞了QAQ起名实在太难啦 还有为啥an.alyze的an.al也会被屏蔽,这人工智能太国际化了。。 第24章 荆棘与莺(四) 帝都忒伊亚星,是全宇宙最美丽的一颗星球。 这里既有着最现代化的高科技产物,又保存着古地球油画一般的风貌。 一堵环状的防御墙,将居民区与皇城分隔开。 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政.府才会打开防御墙,让民众们来到内环,一同庆祝佳节。 沈眠笙从荒星赶到这里,只是一时兴起。 那时他和蓝关刚从虫洞回来,在荒星的地下小酒吧里放松。 留声机里播放着忧郁的蓝调,调酒台上挂着一块液晶大屏。 电视屏幕中,身穿正装的女主持人摆着礼仪微笑,流利道: “年关将至,今年的月神祭祀,将于三日后在帝都忒伊亚星举行,届时将有盛大的游.行和烟火晚会……” 沈眠笙坐在吧台边,摇晃着手中的鸡尾酒杯。特调的玛格丽特泛着猩红的色泽,将他沾酒的双唇染得莫名艳丽。 他盯着屏幕,醉意朦胧地勾住了蓝关的肩:“想不想去帝都看看?” 蓝关脊背绷得笔直。 沈眠笙醉得有些厉害,整个人泛着傻气,讲起话来没完没了:“月神祭祀在除夕夜那天,一年一度,很热闹的……荒星虽然也算我半个家,但还是有点、呃,太荒凉了。一起去吧,就当我给你放假。” 蓝关侧过脸,一板一眼地耿直道:“您是想回去见太子吗?” 沈眠笙一只脚翘到高脚椅的边沿上,豪情万丈道:“谁、谁说的!那个臭男人……哼,去找他,还不如我自个儿做星盗来得逍遥自在。” 说罢,便打了个小小的酒嗝。 他软趴趴地抱住蓝关的手臂,迷迷糊糊道:“我只是,想念塞勒涅宫的玫瑰了。” 荒星到帝都千里迢迢,但乘坐机甲也只不过是十几个小时的行程。 真正麻烦的,是怎么瞒过入城检查的问题。 即便“荆棘”是掌控着几乎全星际地下交易与灰色产业的星盗团体,伪造一份崭新的身份档案,依旧花费了他们数日功夫。 因为沈眠笙实在太作恶多端了——基本每上换一个身份,就要酿下一起命案,全是为皇太子傅珉卖命。光是那些作废的假身份都垒成了小山高,更别说他原本就有通缉令在身。 幸好这两天来帝都的人太多,通行局忙得目不暇接,就给他们混了过去。 沈眠笙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像个私逃出象牙塔的小少爷。 蓝关跟在他后面提行李,拿他没辙地摇了摇头,像是小少爷忠心耿耿的奴仆。 他并没有怎么来过帝都,因此像无数个游客一样,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环内的皇城之中,玫瑰开似血艳,每一朵都沾着娇艳欲滴的晨露。人造的金色骄阳高悬在头顶,脚底踩的都是鹅卵石小路,连绵的白沙城堡如同童话王国。 浪漫二字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和墙外冰冷的高楼大厦形成强烈反差。 吟游诗人赤足而行,手捧厚重的诗文。讴者头顶着刚采撷下的玫瑰编织的花冠,歌颂着千万年庇护于此的神明之诞辰。 蓝关人生地不熟,一个走神,就让沈眠笙跑远了。 “大……少爷!”他咽下差点脱口的称谓,挤到人群中去。 沈眠笙正在和一个摆摊的小贩交谈,买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小玩意,藏在背后。 蓝关还没挤到前头,沈眠笙便自己折了回来,然后出其不意地掏出了—— “咯咯哒——” 蓝关被糊了一脸的塑料条,颇为无奈地抹了把脸:“少爷。” 沈眠笙手中拿着一个充气玩偶,是一只鸟首人身的塞壬,一捏腹部就会发出惨叫,喷出塑料条。 沈眠笙完全没有恶作剧的觉悟,在塞壬玩偶的头上薅了一把:“好玩吗~” 玉蝉旁观着,发现主人盘它的手法极其娴熟……莫非是在自己身上练出来的。 蓝关笑了笑,心想首领私底下,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 沈眠笙摆弄着玩偶,神情有些怀念:“我小时候,家里的佣人经常拿着这个逗我……是不是特别不靠谱。” 蓝关忽然生不出任何带有责备的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道:“对不起。” 沈眠笙抬头望着他,一双黑眸乌溜溜的:“为什么说对不起。” 高大的男人嗫嚅道:“我、我不是很有本事。我出生的地方很贫瘠,也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您不应该和我们这群亡命之徒一起,在星球的尘埃里辗转。少爷,您那么优秀,天生就该属于……” 属于这片繁华宇宙的中心,成为忒伊亚王冠上那颗最璀璨夺目的明珠。 “我不也早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亡命徒了么。”沈眠笙酸涩地笑了笑,替他摘去头发上黏着的塑料条,“蓝关,别多想。你永远是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沈眠笙把“左膀右臂”这四个字咬得很重,继续微笑道,“没了你们,我才什么也不是。” 蓝关神色倏地黯淡,但又有些宽慰。 他知道首领和他的关系,只会止步于上下级而已。 他占据着沈眠笙身边最亲密的位置,却始终走不到他心里。 但他又很庆幸,自己可以一直陪伴着他。虽然无法得到,但也不用害怕失去,这么一想也很不错……真的不错吗? 蓝关忍不住脱口道: “大人,您有没有想过,不要再效忠于皇太子。我们有那么强劲的武装、那么壮大的成员、那么精良的战略,只要你想,我们完全可以成为这颗星球崭新的主人……我会照顾好你的!” 他一时说得急,连约定好不暴露身份的“少爷”称谓都忘了。 沈眠笙朝他使了个眼色。 蓝关讷讷地噤声,冰蓝色的眸子却依旧翻涌不平息。 “我会考虑的,但不是现在,你不要多想了。”沈眠笙神情冷淡,寸步不越界。 “我在皇都里转转,你早点回住处吧,我一会再来找你。” 沈眠笙抛下这句话,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玉蝉有点觉出味儿了:【主人,这个蓝关,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无常理所应当地道:【是啊。我是神,他是凡人。神都不能抗拒我的魅力,凡人难道可以吗——这个道理不是之前就和你说过了嘛。】 玉蝉只是不解:【那你为什么要泼他冷水啊?】 无常掰着手指道: 【其一,蓝关这个人,蹊跷得很。在沈眠笙叛逃家族前,蓝关就是荆棘前身的首领,犯下的大案绝不比原主来得少,甚至是更为心狠手辣。支持他犯罪的动机是什么?他要真是个出生在荒星的土包子,又能有那么大能耐吗?】 【所以啊,我多刺激一下他,是为了让他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玉蝉一知半解地点头,心想主人这心眼儿可太多了,这世界上有能让他真正信任的人么? 【其二,我的目的是扳倒太子。】 无常笑眯眯地道,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又很懒,能借力的决不肯自己动手——那把爱慕者激怒,让他们黑.化,像公狼一样自相残杀,岂不是最方便的办法了么?】 玉蝉肃然起敬,给他“啪啪啪啪”地鼓掌:【所以主人,我们现在要去哪?】 无常仰起头,沐浴着暖金的晖光,像一只迈着小碎步的猫:【去见太子。】 …… 帝都的皇城内,有着全星际最古老也最奢华的歌剧院。 平日里这里总是座无虚席,今天却异常安静,应当是被某位大人物包了场。 尖顶教堂式的塔楼,被一片红玫瑰花海包围着。 沈眠笙走到石拱门口,朝着佩剑侍立的守卫致意。 守卫是皇家亲卫,替他刷开门卡,然后目不斜视地站回了军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于是沈眠笙就这么光明正大地逃过了指纹录入,走进剧院大厅。 “唰——” 沈眠笙轻车熟路地卸下易容,露出一张稠艳的脸……哪怕是曾在这里献礼的、万众瞩目的“歌剧皇后”,也比不上他与生俱来的风情万种。 剧院里空荡荡的,舞台上亮着镁光灯,天鹅绒的大幕垂在地上,空气中漂浮着鹅毛似的微尘。 二楼的包厢看台内,依稀坐着一个人影。 沈眠笙走上楼梯,推开门。 包厢之内没有椅子,只有一个金色的秋千。吊杆上缠绕着栩栩如生的玫瑰藤蔓,座位上铺着酒红色迤逦的绸缎。 坐在上面的男子,正是在赌场中与他远程视频的那位。 傅珉似乎钟情于白色西装,身姿被修饰得异常挺括完美。他坐姿非常端正,即便低着头,也丝毫也不佝偻背。疏朗的眉目,垂向膝盖上放着的一本厚重古书。 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 沈眠笙仿佛不愿惊扰了这份静谧,轻声走过去,温驯道:“太子殿下。” 傅珉合上了书本,朝他微微一笑。 即便是这么寻常的一笑,也散发着淡淡的贵族气质。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像是个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用亲吻唤醒公主的情郎。 无常通称这种气质为:【装逼。】 傅珉拍了拍空无一物的膝头。 沈眠笙非常自然地跪伏了上去。 傅珉像是怜爱一只黏人的家猫一样,抚摸着他柔软的发顶:“回来了。” 沈眠笙眯起眼,喉头发出一个惬意的音节:“唔。” 傅珉在他上方道:“那为什么昨晚才通知我?” 沈眠笙在外人面前花言巧语,满嘴谎话,此刻却笨嘴拙舌起来:“因为、因为通讯器丢了,不能和你联络。” 傅珉忽然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拽着沈眠笙略长的发尾,强迫他仰头对视:“真的丢了?” 沈眠笙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心虚:“真、真的。” 傅珉平静道:“不许撒谎。” 沈眠笙小声呜咽了一下,露出吃痛的表情。 他有一头乌黑纯正的发,这在星际并不多见。发梢略微有些长了,软软地耷在眼皮上,化解了那双眼里仅有的一点凌厉,看上去像是氤氲着水汽似的,更像是一个古东方名画里的美人,水墨工笔勾勒,无一处风韵不隽秀柔美。 即便是傅珉这样见惯了美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容貌,比全星际任何一个Omega都要出色。 于是他缓缓松开了手。 沈眠笙结结巴巴道:“我、我想给你一个惊喜,联络器不丢了的话,就没有理由回来……” 傅珉露出坦然的微笑,替他不轻不重地按摩起了头顶。 “想我的话,直接说就可以了。” 玉蝉:【噫,好一个绿茶吊。】 无常也觉得一个Alpha能绿茶到这个程度,属实不多见了:【打个巴掌给个枣哦,傻逼,老子最不吃这套。】 沈眠笙闷闷的,不说话。 傅珉心领神会道:“还是你怕,会看到什么不想看的东西?” 沈眠笙难堪地“嗯”了一声:“如果遇见姐姐的话……会很尴尬。” 事实上,从沈眠笙的童年、他们三个第一次聚会开始,这样尴尬的场面就一直持续着。 作者有话要说:渣攻出场了,大家磨好菜刀。 最近身体不太好,被屯里零下三十度的风吹自闭了,所以下一章更新在后天,先跟大家说声抱歉。 2月6号入V,V后会尽量稳定更新。爱你们哟~=3= 第25章 荆棘与莺(五) 童年的沈眠笙,在家族里是个孤僻而多余的存在。 虽然衣食住行仍是养尊处优、丝毫谈不上虐待,但也绝没有宠爱。 唯一对他好的人,就是姐姐。 沈眠箬处事果决、言辞犀利,看见沈眠笙不好好学习就要教训,其实最是面冷心热。 沈家曾有刻薄的外室女嘲笑小少爷是天煞灾星。此事被沈眠笙得知之后,直接当场抽了她两耳光,逼着父辈把人逐出家门。 姐姐是个好姐姐,但正是因为太好了,所以被早早内定为了下一任家主,纵然有心,也实在没有太多时间照顾沈眠笙。 美轮美奂的沈家庄园,于沈眠笙而言不过是个冰冷的囚笼。他不情愿待在家里,于是时常跑出去听戏。 正是在这座剧院里,沈眠笙结识了皇太子傅珉。 少年时代的傅珉,文雅、温柔、待人体贴入微。对于缺乏关怀的沈眠笙来说,简直像是黑夜里的一束明光。 沈眠笙爱他如兄、敬他如师长,是全心全意的依恋仰慕。直到十六七岁知慕少艾的年纪,这份感激终于愈演愈烈地变了味。 但傅珉的态度,始终是若即若离的。他偶尔给沈眠笙些甜头,但一旦沈眠笙有了想更进一步的迹象,便又摆出一副“我只是把你当弟弟”的讶异。 这种做法,在无常看来其实就是吊着人,特别绿茶——当然段位比他差到不知哪里去了。 直到有一天,傅珉言笑晏晏地问沈眠笙,能不能把他姐姐约出来一起喝个下午茶。 沈眠笙别的不会,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当下就读懂了傅珉的用意。 说不辛酸难过都是假的,但他没有阻挠。 太子哥哥这么优秀,如果能和姐姐凑成一对……大概也是件郎才女貌的美事吧。 玫瑰花园里阳光明媚,傅珉和沈眠箬相对而坐,低声讨论着面前的一本书,《夜莺与玫瑰》。 忒伊亚星永不沉没的艳阳洒在他们身上,两位联邦的天之骄子,耀眼得几乎发光。 沈眠笙坐在他们一旁的角落,吃着精致的蛋糕塔,却只觉得嘴里发苦。 哪怕再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那还是傅珉请他的,作为让他帮忙的谢礼。 “我和你姐姐,没有可能。” 傅珉的话音,把他从回忆拉扯回了现实。 “因为她是个Alpha么。”沈眠笙梗着脖子道,“你这么喜欢她,为什么不也把她改造成一个Omega呢?” 傅珉含糊不明地笑了,好像在嘲笑他的问题太幼稚。 沈家未来的家主、议会的铁娘子,怎么可能会任由他人操控自己的人生? 只有弱者,才会被人拿捏,才会委曲求全。 才会成为另一个人身下的附庸。 傅珉把沈眠笙抱到自己的大腿上。 “只是单纯的不合适。”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也许未来会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但那也是我身为皇储不可抗拒的命运。你、我,我们都左右不了。” 无常:【呵呵,碗里还没吃上就开始掀锅了。】 沈眠笙的神色有些黯淡,但无法反驳。 傅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的小猫,居然对主人产生了占有欲——这的确意味着小猫会更忠心耿耿、卖力讨好,但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果然,沈眠笙软软地邀功道:“赌场里来了个军部的人打探消息,我帮你杀了。” 傅珉点了点头:“做得很好,想不想要什么奖励?” 沈眠笙笑得有些腼腆:“只要你开心,我就很开心。” 傅珉拨弄着秋千架上纠缠的玫瑰,若有所思:“还记得《夜莺与玫瑰》吗,小的时候,你总缠着我给你讲这个故事。” 一楼空旷的舞台上,大幕倏地拉开。浑厚悠扬的管弦乐响起,舞者身姿轻盈,踏着音符开始歌唱。 夜莺为了让青年获得渴求的玫瑰,不惜剖开自己的胸膛,以鲜血灌溉花朵。 殊不知青年将花献与的,是他心爱的姑娘。 沈眠笙愣愣地望着舞台:“……记得。” “夜莺的艺术形象,千百年来深入人心。它为了追逐真爱而牺牲,是伟大的勇士,也是善与美的化身,值得被铭记、被讴歌。” 傅珉扣住沈眠笙的后颈,与他眉心相抵,柔声道, “我的莺……” 半敞开的露台内,琥珀沉香与莲花香混合的气味,缓缓弥漫开来。 秋千受到压迫,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一声,紧接着便摇晃起来,带出更长一串缠绵而潮湿的声响。 台上的舞者旁若无人,依旧恪尽职守地吟唱着。 夜莺鲜血流尽,为爱而死。而由于身份地位的悬殊,青年最终仍没有追求到高贵的少女。 他将凝聚着夜莺毕生所爱的玫瑰弃如敝履。 灯影缓缓熄灭。黑暗而盛大的剧院内,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呜咽,像是夜莺垂死前的悲鸣。 …… 离开剧院之前,傅珉给了沈眠笙一张烫金的请柬。邀请他一同去月神祭祀——也就是联邦的春节晚会。 联邦成立后,这项古老的习俗被传承了下来。只是军部与皇室两元对立,主场设在哪方都会让民心产生偏移。因此,每逢双数年由皇室做东,逢单数则设在军部。 无常可不会傻到以为傅珉是带他来散心的,果不其然,紧跟着邀请函递上来的,就是一项难度史无前例的任务。 窃取军部放在大楼底层储藏室内的机密文件。 为此,傅珉还帮他伪装了一个皇室秘书的身份,方便随侍左右。 至于那位真正的秘书么,大概再过几日,就能在报纸不起眼的旮旯里,看见他“因公殉职”的消息了。 沈眠笙根据那位秘书的长相,仿制好了易容。第二天傍晚便换了上去,等着傅珉来接他。 忒伊亚星灯火通明,悬浮车自环城高架呼啸始着向外城区,也就是今年月神祭祀的地点——军部大楼。 沈眠笙和傅珉并排坐在无人驾驶的后座,交代着最后的事宜。 沈眠笙制定了一份非常详细的计划。 “电路闸门、和微型炸弹,太子殿下都派人安排好了么?” 傅珉点了点头。他的势力早已渗透进了军部,即便尚未抵达核心,但动些手脚总是轻而易举。 沈眠笙从智脑中调出军部大楼的地形图,确认道: “等月神祭祀开始后,总控电路会跳闸,届时大楼会陷入五到十分钟的黑暗。而我就趁着这段时间潜入储藏室,破译密码,然后取出文件。” 傅珉点了点头,给予了认可:“眠笙想得很周全——只要拿到了这份机密,我会找机会再散播出军部卖官鬻爵的丑闻。过不了多久,皇室就能重掌大权。” 沈眠笙天真地道:“那到时候,我就能回到帝都了么?” “当然。”傅珉揽住了他的肩,忽然话锋一转,“只是如果不凑巧,这回的行动暴露了的话……” 沈眠笙伸出手指,在他唇上点了个“嘘”的手势。 “为太子而死,我心甘情愿。傅珉哥哥,你放心,我不会留下任何关于你的把柄。” 傅珉握住了他的手,没有首肯,但也没有反驳。 也没有看到沈眠笙眼中一闪而过的残忍与鄙薄。 无常不是沈眠笙。傅珉布置给他的任务,他可以去做,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偷工减料、或是添油加醋。 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还有着另外一个执行者,蓝关。 临走前,他曾“无意”地向蓝关透漏过今夜的行踪。 不出所料,蓝关握紧了拳,闷闷不乐。 于是他婉言恳求,让蓝关帮他一个忙。 他要送给太子一份意外的“新年礼物”。 蓝关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一下子就表现得很有动力。 沈眠笙也非常放心。 能对情敌不利的事,蓝关当然会前赴后继——更何况他刚被沈眠笙激过,还卯着一股子怨气。 此时的蓝关,应该已经把那段视频上传好,只等待着按下播放了吧。 会场前车水马龙,队伍排得很长。悬浮车缓缓停下,车窗正对着了摩天大楼墙体上的一则悬赏—— 巨型的电子屏幕上,赫然映着一座地下赌场中,少年五指夹着刀刃的侧颜。 一颗泪痣跃然于他雪白的面庞,像是一朵森林木嗜血而生的罪恶之花。 单向玻璃内,沈眠笙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 傅珉轻笑了一声,就着暧昧的姿势,舌头卷过了他的耳垂:“……眠笙,你果然怎样都好看。” 无常:【耍个屁流氓,你要凉了,兄弟。】 车流开始移动,沈眠笙面色绯红,整理好凌乱的领口,跟在傅珉身后进入大楼。 电梯飞速上升,平稳地停在66层顶楼。扑面而来的是满场衣香鬓影。杯盏碰撞、笑语如织。 沈眠笙环视着这层全透明的玻璃建筑,忽然被人撞了一记肩膀。 那人与他擦身而过,行色匆匆,回头比了个“抱歉”的手势。 沈眠笙眯起眼睛。 那人略有所感,停下脚步。 沈眠笙飞快地低下头,大步迈向了人群。 谢岑穿着一身少将制服,胸口挂着煜煜生辉的大小军章,站在原地,凝视着沈眠笙的背影。 即便只是一照面,他也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除了那位小神偷,全星际谁还会有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谢岑缓缓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他们终于又要再见面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除夕快乐呀~~~ 大纲很早就写好了,完全没想到连载到这章的时候,正好文里文外都是新年,大概也是种别样的缘分了吧。 在寝室点了个中餐外卖,边吃边刷大家的留言。虽然一个人在国外没法回家,但还是感觉好温暖啊! 谢谢这篇文让我认识了很多很可爱的读者朋友,谢谢你们一路以来的陪伴!大言不惭地说我其实是个话唠,收到评论、和大家聊天就是我写文最大的动力~新的一年,祝愿你们都开开心心哒~ 下一更,也就是入V是在后天,当天三更合一,是我暗搓搓期待了很久的非常刺激的一个情节。不知道有木有小天使看出来,这章主要都是在为后面那段大高.潮铺垫=w= 希望到时候大家会喜欢,也希望能和你们一直继续走下去=3=! 最后插播一则硬广,我的接档文《据说大师兄渣遍修真界》,点进我的专栏就能看到,有兴趣的话加个收藏吧~这样开文就能收到提醒啦。 方觉是昭华派的大师兄。温雅如玉、风华绝代,一柄长剑荡尽天下邪魔,是无数修士们心头的白月光。 没人想到他会与邪魔外道有染。于是身败名裂,被他师尊布下剑阵诛杀,尸骨无存。 被迫重生后的方觉,还是一如既往的佛系。 然而他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冷漠强大的师尊,在剑阁里偷偷挂着他的画像。 阴郁病娇的人皇,说要凤冠霞帔娶他为后。 还有那个传说中凶神恶煞茹毛饮血的魔宗少主……能不能不要变成一只小黑狗、在他怀里打滚卖萌? 被迫脚踏N条船的方觉:……我真不是个渣受。 满嘴骚话小狼狗X人美心善高岭之花 第26章 荆棘与莺(六) 对上谢岑的瞬间, 沈眠笙有些慌乱。 但也没有很慌。 被发现了大不了就是卖惨呗,嘻嘻。 沈眠笙先是到总控电闸旁检查了一下布置, 然后回到傅珉身边, 装模作样地走了个过场。 直到熙攘的人群逐渐安静,沈眠笙便悄摸着溜出了大厅。 沈眠笙按下电梯, 哼着小调一路降到底楼。 大厅之中, 月神祭祀即将开始。 沈眠笙打开智脑,发现联邦卫视正在现场直播。 “伴随着新年一同到来的, 是军部的换届大选。有请候选人谢岑少将上台发表演讲……” 主持人字正腔圆地解说道。 沈眠笙盯着演讲台, 差点没认出对方。 这个一被调戏就脸红的小愣头青, 拉起票来竟然很有感染力。 谢岑语速平缓、沉着有力, 列举着军部将在未来数年内, 针对贫困地区、基础设施、和寒门学子而进行的多项改.革。 他的提议看似很单纯, 但明眼都人知道, 这是跟皇室角上了力——那帮老旧地主勋爵, 是最不想看到新时代体系蒸蒸至上、固有的社会阶级被打破的人。 而毫无疑问,大多数的联邦臣民,都会倾向做实事的军部, 也会对这位从草根阶级爬上来的少将心生好感。 从目前的得票数来看, 谢岑便是最有竞争力的人选之一。 而一旦谢岑当选,他就将成为联邦历史上最年轻的上将。 无常挑起了半边眉毛:【没想到谢岑还挺有点手段。】 玉蝉替他记着账:【谢岑、傅珉、蓝关……主人, 你的后宫麻将团都这么能打的么。】 无常想象了一下这些人凑在一圈的场面,内心不知又冒出了什么鬼点子:【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随着电梯“叮”的一声落地,沈眠笙大步走向储藏室紧闭的舱门。 与此同时, 分毫不差—— 66层,宴会大厅。 谢岑走下讲台,全场灯影缓缓熄灭。 一轮满月升至中天。冰轮似的圆月中,隐约浮现出一个手执利剑与权杖的女神的身影。 全息的玻璃幕墙,将这场神迹展现得更加生动而震撼。 从在场宾客、到所有联邦臣民,无不虔诚地抬起了头,发出静默但却有如巨大轰鸣的祷告。 焰火自大楼顶端的瞭望台上炸开,如水波般一圈圈扩散至帝都内外。 火树银花,拉开了不眠之夜狂欢的序幕。 最后一朵,盛开成了玫瑰的形状。余烬如同神明的福祉,播洒向整个浩瀚宇宙。 长达一分钟的祈祷,伴随着最后一束烟火而结束。 正在全星际的欢呼声渐次爆发,人们等待着进入欢庆时,谢岑望着远处,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本该投射在隔岸的双子塔上的,古地球语的祭祀祷词,为什么没有出现? 谢岑站在墙角,试着拨亮了大厅的吊灯。 “噼啪——” 火光微弱地挣扎了一下,灯管随即冒出了几缕烧焦的白烟。 本该亮起的军部大楼,陷入了令人胆战心惊的黑暗之中。 · 大楼底层。 储藏室前,只有零星几个机器人在巡逻。 毕竟侍卫们都是人,是人就要过年放假。 至于这些AI机器么,就是最智能、也最笨拙的东西。 沈眠笙直接动用SSS级的精神力把它们给黑了。 机器人傻乎乎地扭了几下脑袋,便当了机。 沈眠笙脱下繁琐的宫廷式外衫,露出里头早已穿好的夜行衣。 他手中稍一使力,便把那件碍事玩意儿捏作了一堆齑粉。 夜行衣可以躲避错综复杂的红外线扫描,超凡脱俗的精神力又让他得以在侦查网间,穿梭得轻而易举。 舱门近在咫尺。 沈眠笙带上护目镜:【进门要密码,有三次尝试机会。】 玉蝉:【主人,你有把握吗?】 无常懒洋洋道:【反正时间还早,我就先试两次嘛。要是都不对,那就再让你给我开个挂好了~】 玉蝉:【……】 他都不知道主人究竟是皮中带稳,还是稳中带皮。 无常:【之前胖子说有个军部大.佬一直在追查我的行踪,你说会不会是……】 然后玉蝉就眼睁睁地看着无常这个自恋狂,在密码栏里输入了原身的六位生日! 只听“啪嗒——”一声。 牢不可破的保险舱,竟然就这么乖乖地打开了,像是一条大张着嘴认主的哈巴狗。 无常“哦?”了一声,永远掌控全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类似于诧异的神情。 他拿起舱内孤零零摆放着的一袋文件,熟练地将它们扫描,发送到了傅珉的智脑上。 · 漆黑一片的顶楼,充斥着恐慌与质疑声。好在来宾都是上流精英,并没有发生躁动。 军部警卫已经开始了地毯式的排查,并着手恢复照明。 傅珉极其漠然地站在人群之中,听见智脑传来 “滴”的一声讯号。 他知道,夜莺从不失手。 只是他有点犹豫,究竟要不要告诉民众,盗取军部机密的,是联邦最强的星盗呢? · 大楼底层,沈眠笙揣起文件袋,大步流星地朝着楼梯走去。 电梯一定已经被控制,再去乘坐简直是自投罗网。 好在他的目的地只是一楼罢了。 储藏室极其安静,只听得到破烂机器人发出的电流声,和沈眠笙明快的脚步声。 就当他以为畅通无阻的时候,却在拐角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沈眠笙瞳孔骤缩,拔腿就跑。 ——是谢岑! 他怎么这么快就赶到的,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的?! 谢岑反应极快,紧随其后。 沈眠笙掏出腰间的离子枪,回头“啪、啪”几个点射。 他出手迅疾、枪法很准,但对手却恰是从枪林弹雨中洗礼而过的的联邦强者。 如果说谢岑率领的第三军团是国之利器,那这位少将,便无疑是这柄利器的剑刃。 是生而注定的,宇宙之锋。 谢岑侧头,避开贴面呼啸而过的光弹,如同猎豹一般追赶着。 沈眠笙额间涔出了几滴冷汗,拽着楼梯扶手一旋身,便来到了一楼。 然而面前不是正门,竟是一条极长的回廊! 沈眠笙立刻记起了它的名字,“时空回廊”。 这里保存着从古至今各种流派的名画,不但气温和湿度控制得异常精细,时空磁场更是波动极大,为的是让游客在观摩时身临其境,制造让名画“动”起来一般的体验。 平日里只有达官显贵才被允许参观,并且还会派专人陪同,以防游客的精神力遭到磁场干扰,发生危险。 沈眠笙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他不敢贸然进入这条时空回廊。 身为军部少将,谢岑对这里当然是轻车熟路,甚至有闲心正了正军帽。 英俊的脸上,带着让人牙痒的匪气。 回廊里磁场充沛,尤其方便谢岑操控空间力。 他甚至不用迈步,就轻而易举地拉近了自己和猎物的距离。 空间被一寸寸切割,像是一条被缩短了端点的线。 沈眠笙低喘着气,闭上了眼。 身边景象变得模糊,军靴叩击瓷砖的声音反而愈发清晰。 沈眠笙惶然睁眼,却发现四周的画面支离破碎—— 这是哪? 沈眠笙试着巡视四周,却发现自己似乎附身在了某人的躯壳之上。 并且不能做出任何主观行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开始活动。 像是一只被无形意志操控着的傀儡。 他背后窜起一股凉意……这种体验实在是太惊悚了。 “沈眠笙”头轻脚摇,满身酒气,不倒翁似地行走在一条漫长的走廊里。 身旁是一间一间紧闭的屋门,装修朴素但很有规矩,门上还贴着迥异的人名。 看样子好像是学校的宿舍楼。 “沈眠笙”晃到一间屋子前,扔下手中酒瓶,摸出钥匙颤颤巍巍地去开门。然而直到门“咣咣咣”地被他撞了好几下,却还是纹丝不动。 “咦?” “沈眠笙”莫名其妙地揉了揉眼,“哦,走错楼层了。” 正这时,门内忽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还有一声嘶哑的询问:“是谁……” 寝室门被从内打开,那一瞬间,“沈眠笙”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和屋内一块镜子倒映出的,自己的脸。 开门的人,竟然是谢岑。不过看着十分稚嫩,应当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 而他附着的这具身体,竟然是沈眠笙本人?! 沈眠笙被来人吓了一大跳。 这人满身血污,看着快要死了一样。 对方也有点懵,旋即低下了头。 仿佛是不想被人看出自己的狼狈。 沈眠笙迟疑了一下,还是扶了他一把:“你这是怎么了?” 谢岑十分局促,不敢多半点动作:“我……没事,今天上演习课的时候出了些差错,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沈眠笙拧起了眉头,漂亮的小脸满是严肃:“这怎么是没事的样子?同学,你再不治,就要留下病根啦,以后可能没法上战场!” 谢岑好像被他唬住了,嗫嚅道:“可是军医室现在已经关门了,而且那里预约要排很长的队。” 沈眠笙半拖半拽着他:“这好办,我房间就在楼下,里面有医疗箱,给你止血没问题。” 谢岑:“楼下是Omega的宿舍,我过去会不会不太好……” 沈眠笙这才想起还有这回事。 “那这样吧,你去一楼活动室等我,我拿好东西就来找你。” 谢岑点了点头,准备动身。 沈眠笙忽然咬了下嘴唇:“不对,我还是送你到一楼再上去吧,看你这样子怪不忍心的。” 谢岑看他可爱,说话也不由得大胆起来:“受伤流血我都习惯了,没有那么娇贵——倒是你,喝这么多酒,走得动路吗?不怕被老师抓住记过吗?” 沈眠笙笑呵呵的,在原地转了一圈示意自己生龙活虎: “你想多了,我久经沙场千杯不倒……哦不,我是沈家的小少爷,皇室的太子妃,哪一个敢记我的过?” 谢岑神采奕奕的脸,忽然失了颜色。 这幢宿舍楼坐落在军校最偏僻的角落,上课吃饭都很不方便,但因此租金也会相对低廉。 他没想到这个忽然出现的Omega,有着那样尊贵的身份,和出身寒微的他,如有云泥之别。 谢岑不安地坐在活动室内。 沈眠笙很快回来,一边给他清理伤口,一边问道:“你受伤不是因为失手,对不对?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吗?就当做是我俩的小秘密。” 月光下,谢岑褪去军服的肩头泛着小麦色的光泽,线条优美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了。 “有几个权贵子弟看不惯我,在考试用的模拟机甲上动了手脚……说是要挫挫我的傲气。” 他非常狼狈地说完了这句话,已经做好了对方奚落他的准备。 然而沈眠笙只是非常愤怒地将药包拍在了桌上:“太不像话了!” 谢岑一时怔忡。 沈眠笙叉着腰道:“他们凭什么看不惯你?” 谢岑老老实实道:“我是连跳两级直升上来的,年纪比较小。而且我家……在一个非常边远的星系,对帝都的繁华很不适应。” 更别提他向来我行我素,有一身孤光自照的傲骨。 沈眠笙还是气鼓鼓的:“他们嫉妒你,比他们优秀。” 谢岑心跳没来由地漏了半拍:“是吗?” 沈眠笙替他包扎完毕,拍了拍手道:“没错。那帮仗着封荫啃老的二世祖,才是最可恶的。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是哪几个,我明天就帮你教训他们。” 画面一转,切换到第二天傍晚。 机甲教室旁,几个二世祖抱头鼠窜,被沈眠笙制作的机器人捶得鼻青脸肿。 谢岑在角落里看着,眼眶发酸,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容。 皮肉伤很快痊愈,谢岑的心上却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疤痕。 人生像是两个背道而驰的点,从此之后,两人并没有再多交集。 沈眠笙甚至连谢岑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谢岑却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无数次想上前触碰,但又收回了手。 ——沈眠笙是有家室的人,他的未婚夫是联邦的皇储。 而你呢?你什么都不是! 他只能远远地祝愿对方,能拥有最幸福的人生。 沈眠笙漂浮在空中,以上帝视角旁观着谢岑的挣扎。 沈眠笙可以确认,这是自己的真实回忆。 只是那段时间他一心扑在傅珉身上,眼里装不下其他人。和谢岑的一面之缘,也早已抛诸脑后。 这才毫无印象。 直到画面再度切换。 军校操场上,矗立着一块电子公告栏,前面围满了人。 谢岑插着耳机,匆匆路过,忽然刹住了脚步。 他退回了布告栏边,神色震惊。 “沈家小少爷沈眠笙,于昨夜晚宴蓄意杀人,现已被全星际联合通缉。” 这怎么可能?! 沈眠笙连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都能伸以援手,怎么可能做出这样歹毒的行径? 军人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谢岑面色苍白,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他踉跄了一步,忽然被一双带着脂粉气的手勾住。 一个搽着厚重粉底,戴着漫画款美瞳的Omega少年贴到他身边,捏着嗓子道: “咦,这位同学,沈眠笙是不是和你住一幢宿舍楼?你和他有联系吗,通缉令说抓到可以拿五百万星币!” 谢岑反感地皱起了眉,和他拉远了距离。 Omega十分造作地眨了眨眼睛,孜孜不倦地挤过去。 他不怀好意地扫量着谢岑军服包裹下,如猎豹般矫健的身躯,“听说沈眠笙这个人很烂的,有了婚约还经常流连夜店,而且男女通吃。同学,你长得这么好看,他有没有对你……” 谢岑终于忍无可忍:“滚!” 灵魂状态的沈眠笙“嗯?”了一声,忽然来了兴趣。 这个想勾搭谢岑的骚O,他倒是有印象,名字好像叫路璇。 也正是因为他,沈眠笙才会住到那幢离群索居的宿舍。 军校里Omega数量稀少,大一新生又强制住宿。入学之前,沈眠笙在星网上和一个外地来帝都念书的Omega约好,成为室友。 然而申请宿舍的过程中,对方却百般推脱,直到截止的前一天,才跟沈眠笙说自己已经和另一个朋友约好,并且提交了申请。 沈眠笙非常恼火。军校住宿采用的是摇号制,早提交早进入队列,拖到最后只能住到非常差劲的地段。更何况他要变卦,为什么不早点通知? 在他的再三逼问下,对方终于支吾承认,他的新室友是路璇。 也正是路璇在他面前,把沈眠笙抹黑得乱七八糟,说他是个社会人,天天泡吧、私生活混乱,很有可能会带奇奇怪怪的Alpha回来过夜。 沈眠笙觉得这两个人都有病,就没再理他们。没想到路璇居然在谢岑面前吃了瘪,看着还挺解气的。 时光飞快流逝,像是高速列车外驶过的风景。 谢岑在悔恨与怀念中,度过了他的军校生涯。 他没有留在安稳的后方,而是自愿去了险象环生的前线。 自沈眠笙消失的那天起,他便暗自发誓要出人头地,调查清那件案子的真相。 凭借着累累的军功,他很快成为了军部最炙手可热的少将。 再也没有人敢轻贱他,可也再也没有人能那样温柔地鼓励他。 谢岑仍旧在枕戈待旦中,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无论是生是死,他都要找出沈眠笙的下落。 直到如今相遇。 曾经鲜花着锦的沈家少爷,沦为了声名狼藉的星盗,活在厚厚的易容之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而被他救过的Alpha少年,终于出落得英姿飒爽,经天纬地。 不思量,自难忘。 奈何对面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就在幻境即将结束的那刻,时空回溯,又来到了最开始的那条走廊。 无常有点烦躁——这难道这是要读档重来? 沈眠笙摇摇晃晃地走到宿舍门前,掏出钥匙。 就在即将插.入锁孔的那一刻,他忽然拼尽全力,夺回了这具身体的主动权! 沈眠笙拔腿朝向长廊的尽头跑去。 长廊尽头是一间盥洗室。 盥洗室半敞开的门内,却是硕大一颗浮动的漩涡。 漩涡漆黑,如同恶魔的大口,能够吞噬一切。 沈眠笙并不畏惧,一味狂奔而去。 身旁的场景开始颤动,立体的空间仿佛变成了二维的平面。越是靠近漩涡,军校的场景便越不稳定。 像是一张被撕裂的老照片,随着他的奔跑化作了无数破碎的光点—— 银白色的时空回廊,与老旧的军校走廊重叠,前者浮现得愈发清晰。 果然!这间盥洗室,就是打破空间屏障的出口! 幻境消褪,真实的景象破茧而出。沈眠笙咬破了舌尖,强迫自己清醒。 他已经跑到了时空回廊的尽头,这里没有出口,有的……还是一间整洁的盥洗室。 噩梦的尽头是另一场噩梦,这种感觉太过糟糕,简直让人分不清幻境还是现实。 但沈眠笙还是不带犹豫地破门而入。 踏入盥洗室的那一刻,他回望了一眼挂着大小名画的时空回廊。 最后一幅,是一张用色沉闷的抽象画。但仔细观察,仍旧可以发现,画面上描绘的,是军校宿舍走廊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在门边拧动钥匙。 署名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母,“Xie”。 无常破口大骂:【这人真他妈魔怔了!】 他料到接下来会和谢岑有很长一段纠缠,于是调出智脑,先和傅珉报了个平安的消息。 省得到时候两边乱套。 · 66层,顶楼。 楼内的供电系统尚未恢复,警卫在大厅中摆起了数十枚照明手电。 明晃晃的白炽光,略微缓解了人们的惊慌。 警卫们主持着秩序,将来宾一一安排到座位上。 傅珉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智脑上显示的时间。 距离沈眠笙动身,已经过去了9分钟。 机密文件已经到手,但对方还未发来安全撤退的消息。 再过一分钟,就要超过他们约定的期限,到那个时候…… 傅珉盯着跳动的秒数,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焦躁。 他非常确信,如果真的计划失败,沈眠笙会为他而死。 他也曾经确信,如果沈眠笙死了,他的内心不会有任何波动。 但此时此刻,他却发觉,自己并不想让沈眠笙死去。 这种恻隐,像是一道警铃般敲打在傅珉的脑海。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离不开了沈眠笙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沈眠笙的价值还没被利用干净,而自己也还没玩够他吧。 傅珉对自己重复说道。 智脑屏幕闪动了一下,傅珉立刻按下通讯,看见了沈眠笙发来的消息。 傅珉松了口气,掌心不知何时渍出了汗,黏黏糊糊的,弄花了屏幕。 计划原本就应该在这里结束。 但计划之外,还有傅珉不曾告人的打算。 如果他赶在军部之前,就调查出了窃取机密的凶手,那直播前无数翘首以待的民众,应当会更信任皇室的执行力吧。 但他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 沈眠笙为了他,先是改造性别、再是出生入死。虽然傅珉一直认为,这是沈眠笙的自轻自贱、咎由自取,但归根结底,对方是无辜的。 沈眠笙没有做错什么,更没有欠他什么。 傅珉回想起悬浮车里,沈眠笙柔软的手指点住他的唇,笑吟吟地许下承诺,“我愿意为你而死”。 傅珉忽然弯起了嘴角,觉得这种被人全心全意爱着的感觉,真是非常神奇。 所以,他究竟有必要在夜莺浓墨重彩的恶行上,再添上一笔吗? 傅珉生平头一次,陷入了举棋不定。 军部的警卫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道:“太子殿下,请去那里入座。” 傅珉思绪中断,迈了半步,忽然问他道:“供电系统的事,调查出元凶了么?” 警卫摇了摇头:“还没有——殿下派下去的人,是反应来线索了吗?” 傅珉沉吟了一刻。 政.治领袖,就是要让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扮演着他应该扮演的角色,然后公序良俗井井有条,星球向心规律转动,党.派得到最大利益。 而不是凭着一己私情,心软误事。 傅珉这样告诫着自己。 他在警卫疑惑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通知全体,我的手下在现场搜查到了,夜莺留下的痕迹。” · 沈眠笙躲进盥洗室,锁住隔间的门。 薄薄的门板外,传来那人慢条斯理的声线。 “别跑了,神偷大人,这里也出不去。” 沈眠笙怒道:“这里没监控!” 他观察了一下环境。他进的是最里一间,墙面上连通着一扇窗户,只要翻出去,就有很多躲避搜查的方法。 然而翻出去,才是最难的事—— “怕什么。” 谢岑轻轻巧巧地拧断了门锁。 沈眠笙蜷着腿,坐在干净的马桶盖子上,红着眼睛,强装凶恶地瞪着对方,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兔子。 他膝盖交叠着,黑色夜行衣包裹下挺翘的臀.线,在这个姿势下展现得十分完美,配合着他楚楚可怜的神情……简直诱.人冲动。 谢岑不着痕迹地滚动了一下喉结。 “从你走出储藏室的那刻起,监控就已经被我切断了。放心,军部的人不会发现我们的相遇。” 沈眠笙矜傲地勾起嘴角:“那我也告诉你,那份机密已经被我扫描上传到数据库了,就算你现在把它拿回去,也于事无补。” 谢岑并不生气,反而很有涵养地道:“没关系。我更在意的是,这一次,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那幅抽象画在时空回廊里存放了很久,有许多人欣赏过它,但能引起共振、激活幻境的,还只有面前这个人。 那双迤逦的桃花眼,给了他非常强烈的预感。 只差最后一步,那就是亲手确认。 其实确认与否,已经不太重要。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谢岑更加兴奋。 他俯身.压.住了沈眠笙。 夜行衣光滑的材质,和挺括粗糙的军服互相摩擦,发出暧昧的沙沙声。 Alpha少将的精神力有着极强的侵,略性,像是一只蛮横的大.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摁在原地,眼看就要打破他的伪装—— 盥洗室的门板,在这个时候被忽然敲响了。 “将军,您在吗。” 沈眠笙原本还有些慌张,一听见这道跟嗓子里插了鸡毛似的声音,顿时乐了。 正是回忆里出现过的那位Omega,路璇。 “干什么?” 谢岑沙哑悦耳的声线,转眼如机械般冰冷。 路璇讨好地说道:“大楼里出了事,供电和中枢系统都被破坏了,最重要的是储藏室遭到了入侵,机密文件被偷。皇室还在现场调查出了夜莺——就是那个星盗头子留下的痕迹!” 谢岑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了沈眠笙一眼。 沈眠笙莞尔一笑,像个偷了伊甸园的禁.果、还要诱.惑亚当一同入地狱的魅魔。 他勾住了谢岑的脖子,以耳语的方式亲昵道:“将军,现在知道我的名字了吗?” 谢岑直白地盯着他,忽然露出了一个异常痞气的、危险的笑。 沈眠笙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谢岑便重重地吻了下来。 他甚至拨开沈眠笙的领口,用长着枪茧的指腹,刮.蹭着他的腺体。 Omega改造后留疤的腺体本就敏.感,又陡然受到这样的挑.逗,痛苦难耐伴随着欢.愉跳升,滋味不是一般的磨人。 ……更何况是在这样惊险又刺激、还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 沈眠笙涨红了脸,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双唇里,泄出一丝微弱的呻.吟。 路璇听着那动静,尴尬得不行。 “将、将军?你在里面吗?” “……出去。” 月神祭祀本来就是举国欢庆的活动,能收到邀请的,又都是军部和王室的显贵。因此,每年都会混进来一些想投怀送抱、飞上枝头的Omega。 要真被哪位大人物看上了,就地来.一.炮也是很常见的事。 然而谢岑将军并不是一般的大人物,他在联邦里出了名的冷淡、克制、禁.欲,像一台永远高效运转的的军事机器。 路璇自告奋勇地前来,怀揣的其实也不是正经心思,就想试探能不能和这位将军发生点什么——虽然无数前车之鉴告诉他,没有可能。 没可能就算了,竟然还听了一场活春.宫! 丢脸到这个份上,完全是公开处刑! 路璇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心想里头到底是哪路货色,竟然能捷足先登地拿下谢将军…… 沈眠笙不用听到路璇的心理活动,都知道他现在绝对很膈应。 因为他了解这位Omega——非常空虚寂寞且拜金,哦,还是个颜狗。 路璇长得不出挑,家世也普通,素质更是没有,却一心想攀附上流社会。也正因如此,才对娇纵放肆、并与皇太子订婚的沈家少爷恨之入骨。 沈眠笙一时玩心大起,双腿配合地缠住谢岑的腰,嗯.嗯.啊.啊地叫了起来。 这回轮到谢岑紧张了。 无常表示:【跟我玩这套,你还是嫩了点。】 被刻意拖长的尾音,夹杂着暧昧不清的水声,极尽甜腻撩人。 沈眠笙隔着门缝,看见外面路璇脸都绿了,跟吃了苍蝇腿似的,于是越玩越起劲。 身下人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谢岑被蹭得快要起火,赶紧开口制止了场面往更混乱的方向发展。 “没听到我在做什么吗。”谢岑朝着门外低沉道,“楼上这么多老将坐镇,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大事,我很快就上去。” 沈眠笙“噗嗤”一笑,凑到他耳边,继续挑战着他的底线: “Alpha不可以说自己快哦。” 路璇捂着一地破碎的春.心,强颜欢笑地滚了。 盥洗室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沈眠笙用脚尖踢了踢谢岑的小腿: “堂堂联邦少将,非礼一个劣迹斑斑的星盗首领,这就是你们军部审犯人的方式吗。” 谢岑这才想起了要放开他。 他方才看着老道得很,其实都是憋着一股子冲动劲。 此刻原形毕露,就开始变扭起来。 “我不这么做,你就要被发现了。” 沈眠笙抹了把被亲得乱七八糟的嘴唇,无所谓道:“那就被发现好了,你心疼啊?” 谢岑看着对方嫌弃的动作,眸色渐暗。 总有一天,他会亲手撕下这个人的面具,然后让他里里外外沾满水光,浑身上下都留着专属于自己的印记……永远都别想擦掉。 谢岑握住沈眠笙的手腕,看似征求、实则强硬地发难道: “跟我回去,我不把你交给联盟。” 沈眠笙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朋友,我刚才愿意被你亲呢,是因为你长得很好看,还帮我打了个傻逼的脸,但不代表我已经对你一见钟情,愿意为了你舍生忘死。” “你、我,我们不过数面之缘,终究是敌非友,懂?” 谢岑忽然笑了:“你有得选?” Alpha的精神力轻易地控制住了整个隔间,只要他稍一动念,便能覆盖住这座大楼,然后蔓延向忒伊亚星灯火辉煌的尽头—— 沈眠笙也微笑了起来。 毫无征兆地,他掐住了谢岑的脖子。 “别过来!” 沈眠笙歪着头,漂亮的桃花眼像是一把淬毒的刀。 “这是颗微型榴弹,一旦引爆,我们都得死。” 他捻动着右耳上佩戴的耳钉,金属反射着危险的色泽。 “你可以不信我,只要你愿意拿你的命下赌注。” 沈眠笙松开了手,同一瞬间跳上窗台,一步步后退。 谢岑露出了既无奈、又有些悲伤的表情。 沈眠笙在窗口纵身一跃,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谢岑神伤地抬起头,只见空荡荡的窗台边,忽然飘落下了几朵玫瑰花瓣。 谢岑小心地接住。 玫瑰花瓣上,缓缓浮现出几行小字,像是蝴蝶播洒下的花粉。 “我怕疼。下次再亲我的话,记得不要那么用力,那样我会更喜欢你的。” …… 沈眠笙前脚刚走,军部大楼后脚就拉起了封锁线。 因为此刻的顶楼已经炸成了一锅粥,甚至都分不出神去追捕窃贼。 一分钟以前,照明系统恢复运作。 随着灯光一同亮起的,还有占据了一整块墙面的,万众瞩目的全息投影。 上面播放着一段私.密拍摄的视频。 一个穿着白西装的男子,走进装帧典雅的办公室。 他锁上了门,在虚拟主机前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夜莺……新的命令……对……率领荆棘,攻击赫拉星。” 在男子露出面容的那刻,满场哗然—— 赫拉星属于军部的势力范围边缘,正是在上个月受到星盗袭击,虽然没有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但被掳走了许多珍惜矿产。 军部当时正忙着筹备换届选举,得到消息时已是应接不暇,倒是皇室率先出马,将星盗驱逐至了十光年开外,并抢救回了一部分资源。 这次动乱之后,民众对皇室感激不尽,并且埋怨起了疏忽职守的军部。赫拉星的土地上,更是改头换面,飘扬起了皇室的家徽旗帜。 袭击赫拉星的是夜莺。 视频中下达命令的男子,赫然是皇太子傅珉。 而就在方才,傅珉还宣称,窃取军部机密的是星盗夜莺。 联邦卫视清晰地直播了全部画面。 这些画面,又完整呈现在了每一个联邦臣民的智脑之上。 智脑前守候的数以万计张脸,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震惊。 整个星际,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不思量,自难忘。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出自苏轼《江城子》。 第27章 荆棘与莺(七) 沈眠笙并没有亲眼见证, 那个由他捅出来的大篓子,最后是如何收场的。 他也并不担心傅珉会来质问他——皇室的政.敌数不胜数, 随便来一个, 都能给他使绊子,自己并没有充分嫌疑。 录下这段视频的人, 正是傅珉的政.敌之一。只不过那人在半个月前路过荒星, 被荆棘的成员截下,交给沈眠笙处置。 沈眠笙杀了他, 但却没有销毁、也没有告诉傅珉这段视频的存在。 沈眠笙只是觉得, 这一切都是傅珉活该。 倘若傅珉没有在月神祭祀上供出沈眠笙, 那事态也不会发展到这样糟糕的地步。 偷取军部机密的是夜莺, 夜莺背后的指使者是傅珉。 皇室与军部又素有龃龉。 背后深意不言而喻——想要得到军部机密的, 其实是皇太子傅珉, 而他又在不知道会暴露自己的情况下, 先声夺人地指控凶手, 不就是想要赢得民心? 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成了监守自盗。 玉蝉只想躺在地上扣666:【主人,你究竟是怎么想到这招的?】 无常表示:【我不过是料定了傅珉既自私又无情。】 玉蝉_(:з」∠)_:【主人对人性研究得真是透彻。】 第二天的晨间新闻, 展开了这件事的后续。 皇太子傅珉出面辟谣, 说视频是由星盗团体“荆棘”伪造,藉此挑拨皇室与军部的关系。 而昨夜窃取军部机密的, 也的确是星盗夜莺,是夜莺杀了一名皇室秘书,并伪装成了对方的身份。 沈眠笙坐在酒店的沙发上, 盯着电视屏幕中傅珉的脸,只见他印堂间隐有郁色,估计是一宿没睡。 随着他的脸一同出现的,还有那名皇室秘书的黑白遗照。 傅珉继续表示,皇室将尽最大能力缉拿凶犯,并赔偿给受害秘书的家属大笔抚恤金,也请联邦民众稍安勿躁。 沈眠笙觉得这人脸皮太厚了,估计也没啥人信。 他刚想换台,忽然又看到了下面一则新闻。 今早清晨,挥朔星遭到虫族袭击。这批虫族是小规模作战,但破坏力巨大无比,致使伤亡惨重。 最重要的是,挥朔星是傅珉母族的封地。 虫族野蛮的侵袭,将皇太子的故园毁成了一堆废墟。 沈眠笙翘起了二郎腿,心想傅珉最近是犯了哪门子太岁,什么倒霉事都能轮到。 正这时,酒店的保险门被人打开了。 蓝关满身酒气地站在门口:“大人,我回来了。” 沈眠笙看了眼正在播放虫族新闻的屏幕,又瞥了眼不远处地蓝关: “过来吧,休息半小时,然后就回荒星。” 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蓝关规规矩矩地入座。 沈眠笙似笑非笑地道:“昨晚干什么去了?” 蓝关别开了头,神情有些不自然:“我不想看到您和皇太子在一起。” 沈眠笙啼笑皆非:“所以你就去买醉?借酒消愁?” 蓝关并不醉,他看起来十分清醒。 沈眠笙替他整理好沾着酒污的衣领,拍拍他的肩:“别多想了。” 变戏法似地,沈眠笙掏出一颗晶莹碧绿的果子,塞到蓝关手里:“你喜欢吃的。” 手里的果子仿佛烫人,让蓝关在开心之余,感到局促不安。 他记得自己曾经提过一次,这个果子好吃,没想到沈眠笙一直放在了心上。 这是帝都的特产,蜉蝣果。 正如“蜉蝣”这个名字,朝生而暮死,蜉蝣果口感绝佳,但也异常珍贵,从树上摘下后一小时内就会腐坏。 无数人千里迢迢赶往帝都,都只为一饱这有钱也未必能买到的口福。 他和沈眠笙常年在贫瘠的边境流离转徙,何等恶劣艰苦的环境都要忍受。虽然手握着大把沾满鲜血的黑.钱,但生活实在谈不上有多精致。 精致二字,与星盗无关,但眼前这种,显然名叫温情。 蓝关喉头哽咽,紧紧攥住那颗蜉蝣果,试探着问道: “昨天您让我把那段视频放上去……大人,您是已经想通了吗?” 沈眠笙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多谢,那件事你处理得很好。” 蓝关并不需要他的感谢。为沈眠笙做什么,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更期待后面半句回答。 只见沈眠笙浅淡地笑了笑: “傅珉他……不在乎我,我只能用这种有点幼稚的方法,来吸引他的注意了。” 蓝关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他还想追问什么,只听沈眠笙打断道:“赶紧吃吧,一会儿又该坏了——” 沈眠笙离开了房间,去外头检查机甲。 也就是在站起身的那刻,沈眠笙终于确认了,蓝关满身浓重的酒气下,被掩盖的浅浅血腥。 蓝关在骗自己。 他昨夜完成任务后,究竟去了哪呢? 回荒星的路上,玉蝉还在纠结着沈眠笙有关“吸引注意”的那段说辞。 他若有所思道:【在谦卑顺从之余,偶尔表达愤怒与反抗,也是寻求存在感的好方法,是吗?】 【你比从前成熟了。】 无常点点头: 【恨与爱从来是分不开的,它们相生相伴、彼此转化。一个人对你有长久的恨,那难免有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情感融在里面。 同样的,一个人如果对你有爱,那必然有因爱生恨的时候。因为爱就像是蜉蝣果一样,太容不得污秽、太易变了。】 玉蝉道:【那让恋人吃醋,以此试探真心,也算吧。】 无常桃花眼里微光闪动。 他斜斜地乜着玉蝉,仿佛对小系统有了新的认知:【嗯。虽然很多人喜欢把这种方法叫做“作”,但一个不会为你吃醋的人,多半是个不在乎你的人。】 玉蝉并读不懂无常眼中的深意,只是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 【那你对原主这种甘愿牺牲自我、分享挚爱的人,怎么看?独占是爱,但包容、成全,也是爱呀。】 无常托着腮帮子,显出鄙夷的神色:【这就是我和这类人三观不合的地方了。】 玉蝉摆出洗耳恭听状。 无常授业解惑道: 【一味付出要不得——在我这里,付出都是要做给外人看的,既能给爱人面子,又能让自己落个好名声。 至于作闹,也要适当适度适时。男人么,总是贪心的。他们既想要你有白玫瑰的隐忍、高洁、温柔,又指望你有红玫瑰的热烈、奔放、娇蛮。二者缺一,都是遗憾。】 【这也太难了吧……世上安得两全法!】 玉蝉苦哈哈地皱起了脸,仍不忘马屁大事, 【不过主人,你懂得可真多!】 【我也是男人,当然最懂男人。】 无常轻笑道, 【不过这的确很难。我所说的这些理论,前提都是对方并不真爱你——真爱你的人,即便你如白玫瑰的冷漠、狠绝、寡淡,又似红玫瑰的泼辣、无理、艳俗,他们照样会死心塌地,为你奉上一切。】 玉蝉小声道:【那主人有遇到过红白玫瑰的选择么?】 无常漫不经心道:【当然有了。】 玉蝉:【那主人是怎么选的?】 无常伸了个懒腰:【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全都要。】 玉蝉“噫”了一声。 无常拍拍他的脑袋,望着不远处荒星的轮廓,轻笑道:【逗你玩的。太贪心的话,是会一无所有的。】 …… 沈眠笙回到荒星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搜查谢岑的身世。 荆棘的基地,有着全联邦仅次于军机内阁的情报网,里面存放着无数身份档案。 沈眠笙没怎么费劲,就调出了要找的那份。 和时空回廊中呈现的一样,谢岑的确是和他同一届的军校生,而后进入军部,凭借汗马功劳在短短几年内晋升少将。 沈眠笙打消了对于那场幻境仅剩的疑虑。 他决定再去会会谢岑。 会面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他对虫族产生了兴趣。 那卷军事机密的原件还在沈眠笙手上,路上他翻阅了一遍,发现里头是有关虫族的最新情报。 有些内容是对外披露过的,比如虫族在受伤后有着极强的恢复能力。 但剩下的字句,却极其骇人听闻。 虫族的前身,竟然也是人类,只是在千万年漫长的进化中长歪了,才演变成那副惊天地泣鬼神的外形。 但最新研究证明,某些高级的虫族,是可以在人、虫之间切换形态的! 沈眠笙知道这份文件为什么会被列为机密了——如果流传出去,必将使社会陷入极大的恐慌。 可以切换形态的虫族……也许就埋伏在每个人的身边。他们的亲人、同事、老师,每一个亲密角色的皮囊之下,都可能住着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物。 沈眠笙并不害怕这个,他只在乎两件事。 其一,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摆脱傅珉的控制,那就必须割掉腺体——Alpha对他所标记的Omega,有着绝对的支配权。 而他的腺体已经受过一次改造,经不起折腾,稍有不慎便可能丧命。 虫族强大的恢复能力,也许会对他有帮助。 挥朔星刚刚遭受虫族袭击,现在应该还有些没跑掉的虾兵蟹将滞留在那。能抓一只回来当活体样本,就再好不过了。 其二就是……他对蓝关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无常生性谨慎,不容许任何不确定因素,出现在他的计划之中。 挥朔星离荒星不远,沈眠笙独自动身去了那里。 星球还处于一级警戒状态,对于人员出入把控很严。 沈眠笙将机甲浮停在半空,先是俯瞰了一下地形。 挥朔星像是一个被人凿穿了圆心的圆,除了最中央太子家族的府邸,其余地方基本维持原貌。 太子府邸就有些惨不忍睹,那一块土地甚至被轰得凹陷了下去,倒塌的房屋连绵不绝,横断的钢筋铁骨向天戳着,黑色乌鸦掠过上空,场景仿佛末日终结后的废土。 废墟四周,盘旋着密密麻麻的机甲和侦测器,甚至配备了重型武装。 此事事关重大,不光是皇室,就连军部也与之联手,搜查虫族的下落。 沈眠笙“唉”了一声,心想要在这个当口上浑水摸鱼,还真有些难办。 他打算采取迂回战术,先把机甲停在周边城镇,下来之后再随机应变。 然而就在他发动的那一刻,忽然有一台机甲横窜出来,气势汹汹地挡住他的去路。 沈眠笙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那台机甲他非常熟悉,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还登上去过,并在里面换了舰服。 迎面的机甲竖起流线型的双翼,发来通讯信号。 沈眠笙按下接通。 谢岑愉悦上扬的声线,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在空旷的驾驶舱内回响。 “夜莺大人,你是故意来自投罗网的吗?” 第28章 荆棘与莺(八) 沈眠笙觉得, 自己可能是和这位谢将军八字犯冲。 不然为什么每到关键的时候,都会狭路相逢。 驾驶舱内, 沈眠笙拖长了调子, 懒洋洋道: “谢将军,一夜不见, 思之如狂, 我很想你啊。只可惜我们立场不同,思来想去, 就只能用这么大张旗鼓的见面方式了。” 他并不确定谢岑是不是站在他这一阵营, 更不打算贸然突围, 以身试法。 通讯器的另一端, 传来谢岑低沉的笑声: “是吗?可你不打开云梯, 我们要怎么见面呢。” 沈眠笙皮笑肉不笑: “那将军能先把作战翼收起来吗, 我感觉你不是想来见我, 而是要来抓我了, 我好害怕啊。” 两台机甲在星云层中僵持,谁也不肯先让步。 二位驾驶者各怀鬼胎,还能一唱一和地调.情, 简直像是在比谁脸皮更厚似的。 沈眠笙不动声色地打开了“天眼”。 “天眼”是荆棘自主研发的雷达, 可以扫描指定目标在周围残留的痕迹。 沈眠笙在种类里选了虫族,并且在心里默默祈祷, 最好是个缺胳膊少腿的残兵——他孤军作战,并不想和囫囵个的怪物硬杠。 他一边操作屏幕,一边分散谢岑的注意力: “不过我更好奇, 月神祭祀那天晚上,谢将军是怎么在茫茫人海里一眼就认出我的?” 古井无波的屏幕上,忽然闪烁起了一个刺眼的红点。沈眠笙呼吸一窒,锁定着红点的位置。 耳边响起的,是谢岑意味深长的话音:“见过了你的眼睛,我就再也忘不掉你。” 沈眠笙没搭理他,只是死死盯屏幕,猝然发动了机甲。 嘻嘻,等你见到了老子的脸,美死你。 然而就在同一刻,一旁悬停的机甲竟也猛地俯冲,一头扎向了与他一致的方向。 两台机甲齐头并进,尾翼喷出的两束气焰,像是鸾凤和鸣的流火。 沈眠笙勃然大怒,狠狠地踩下了油门: “你别添乱,我真有正事儿要办!等结束之后,我一定把那份机密完璧归赵——不,负荆请罪也行!” 骷髅十字涂鸦的机甲悍然加速,银白色的那台也当仁不让。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较着劲儿,始终拉不开距离。 稀薄的大气层中,两尊钢铁战舰擦身而过,隐隐有火花碰撞。 谢岑很想对他说:“负荆请罪的话,记得把小皮鞭带上。” 然而闷骚的本性,阻止了他脱口而出。 但他仍忍不住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只觉得这位神偷真是有种魔力,让人直想欺负…… 想剥开他的伪装、绑住他的手脚、堵住他的嘴,让他再也不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能以恶劣又轻佻的姿态,吐出那些惑人心神的谎言。 “我可没有在添乱。” 探测屏上,已经浮现出了那只虫族的轮廓。沈眠笙眯起了眼,略微放心:“难道你还是来帮我的?” 谢岑:“我也是来找虫族的,这是军部的命令。不过既然我们目的一样,你理解成帮忙也行。” 虫族的身影近在咫尺。它似乎受了一点伤,移动起来步履蹒跚,见到了机甲也来不及避退。 正合沈眠笙的心意。 “行吧。”沈眠笙轻快地道,“那就暂时达成战略性合作,我走左边,你走右边,记得,要抓活口。” 机甲像是从同一端点驶出的两条抛物线,冲着虫族夹击而去。 病虫挥舞着前肢的铁钳,妄图恐吓他们,然而无济于事,只能节节败退。 虫族前肢中喷.射出毒液,两台机甲无法立刻近身,只好做着拉锯。 他们一路退到了外太空的边沿—— 沈眠笙忽然觉察到可疑,虫族生性狡猾,这么做简直像是引诱他们来到这里似的。 下一秒,虫族撕碎了病弱的伪装,突然发难,前肢一左一右地卷起两台机甲,吗吗以离心之势朝远处甩去—— 谢岑:“小心!” 沈眠笙:“不对!” 这样的变故,对于联邦最强的少将和星盗来说,本应不在话下。 然而好巧不巧,浩瀚的宇宙深处,突然刮起了一股风暴。 这股风暴和虫洞的沙暴异曲同工,但却更为猛烈,竟是罕见的星尘风暴! 疯狂震颤的机甲之中,沈眠笙笑得惨然: “好像没告诉过你,我出生那天扫把星降临,和我走太近的人,都会倒霉的。” 谢岑全神贯注地盯着指挥屏,在信号中断前,咬牙切齿道:“不许你这么说!” …… 星尘风暴的破坏力异常野蛮。 风暴散去之后,像是雨后的晴天,宇宙变得格外美丽。 五彩斑斓的星尘,像是一条发光的彩虹缎带。 两台机甲闪烁着微弱的电子光,漂流到一座不知名星球。 沈眠笙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晕头转向。 记忆的最后一刻,还停留在谢岑的战舰张开双翼,在风暴中保护住了他。 两人的机甲已然半残,还好没报废。沈眠笙一屁.股坐在高高的机甲堆上,长舒一口气,打量四周。 这是一颗比荒星还要荒凉的星球,有着原始而瑰丽的景色,不过没有人烟。 星球背对着月球,永远都是极夜。他们所在的这块赤土上,密密麻麻开满了白紫相间的花,花瓣畸零地招展着,如同女妖妩媚的指甲尖,吐出萤火虫般梦幻的花粉。 沈眠笙觉得这花有点眼熟,但一时半会儿也没想起是什么。 他检查着自己身上细密的小伤口,发现已经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自愈。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的恢复能力很强,大概是吃苦受难太多了吧。 当然,也多亏了谢岑替他挡下了大部分攻击——沈眠笙这么想着,终于良心发现,跳向旁边那堆破铜烂铁,将谢岑刨了出来。 少年将军灰头土脸,还在昏迷之中,受的伤显然比沈眠笙重。 沈眠笙咬断了自己挂彩的外衣,给他做了个简单的包扎,打算去搞点水源。 不远处,有一条蜿蜒的河流。 小河水面沉寂,像是一块玛瑙蓝的果冻。 沈眠笙走到河边,忽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 他瞳孔骤缩,握紧了离开时携带的机甲残锋。 只见角落处,一只身形萎缩的虫族,正在偷偷舔舐前肢上的水滴,见到沈眠笙靠近,立刻落荒而逃。 沈眠笙奇了怪了,胆大包天地喊了一句:“你跑什么!” 虫族仿佛通人性,撒丫子得更欢了。 沈眠笙追了上去,发现这虫就是害他和谢岑被卷入风暴的那只——从后背正在愈合,但还十分崭新的伤口可以看出。 他于是恶向胆边生,将手中残锋飞旋而出。 虫族生性好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避退。而这只虫的体型又缩小了十倍,按他多年与虫族斗智斗勇的经验来看,应当是快死了。 死要死得其所,拿来给他做试验就不错。 机甲削铁如泥的碎片嵌入了虫族的后颈,小虫双腿一软,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沈眠笙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 小虫瑟瑟发抖地转过了身来。 沈眠笙眯起眼睛,发出一个危险的音节:“嗯?” 小虫挥舞着合十的前肢,不断摇摆身躯……竟然像是在朝拜,或是求饶? 沈眠笙不依不饶,大步上前。 小虫看着他愈来愈近的身形,忽然抬起爪子,往自己心腔扎了下去—— 虫族四脚朝天,当场毙命。 沈眠笙莫名其妙:“我有那么吓人吗?士可自杀不可辱?” 他这么想着,还是在虫族的尸体边做了标记,方便临走时将它带走。 沈眠笙在河边打了些水,回到机甲堆时,发现谢岑也醒了。 “喝吧。”沈眠笙把水壶丢到他面前。 谢岑直勾勾地看着他,神情有错愕、有释然、有苦涩、又有喜悦……像是中了邪似的,水壶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也不去捡。 沈眠笙以为他没力气,觉得自己的态度也应当端正些:“好啦,谢谢你刚才救我,我喂你喝呗?” 就当他拾起水壶、转过身的那刻,忽然被谢岑擒住了手腕。 少年将军血污夹杂的脸上,猝不及防地落下一滴泪来。 泪水打在沈眠笙的手背上。 “哎哎哎。” 沈眠笙手足无措地抱住他,哄小孩一样拍打着他的背, “你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将军的眼泪,看了我就要负责了。” 谢岑红着眼眶,犟脾气道: “对啊,我就是赖上你了!当初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这次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沈眠笙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 该死的。 他的易容,已经在星尘风暴中被撞烂了。现在的面貌无遮无掩,赫然就是沈眠笙本人。 沈眠笙也不想再装了,吧砸着嘴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谢岑收住了泪,但依旧泣不成声。他低下头,不愿让沈眠笙看见自己的脆弱狼狈,但还是忍不住在地上狠狠捶了一拳。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找你找了这么久,你知不知道这六年来我有多绝望……” 沈眠笙像个被下堂妻质问的负心汉,试探道:“时空回廊里的那段幻境,是真的?” 谢岑并没有被辜负的感觉,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已经占据了灵魂。而他也知道,当年的沈眠笙,是不会记得自己的。 他是联邦的太子妃、沈家金贵漂亮的小少爷,而自己不过是个出身寒微的毛头小子。 沈眠笙失事之后,他曾无数次想去沈家、去皇室为他辩白,然而却一次又一次被无情的拦截在外。 六年光阴,他从泥泞里一步步攀援而上。支撑他披荆斩棘的力量,不过是那微茫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希望。 子夜时分,噩梦惊醒,定格的总是在那日人潮涌动的操场,和血淋淋的通缉令前,他被冰冻的一腔热血。 谢岑哑声道:“眠笙,你当年叛逃家族,其实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沈眠笙苦笑了一下,说出实情: “我原本是个Beta,因为喜欢傅珉,所以……改造了性别。性别改造后有一段极其痛苦的排异期,干扰了我的精神力,那天宴会上二夫人盛气凌人地来挑衅,还侮辱我的亡母,我一时失手,这才……” 他说得支支吾吾,但谢岑全都明白。 联邦规定大型手术后必须住院观察,就是因为各种病症排异期间,精神力都有可能失控,伤害自己或是他人。 而他也明白……沈眠笙对傅珉的喜欢。 沈眠笙自卑于性别,而谢岑自卑于出身。 你在桥上看风景,桥下的人在看你。 在每个人眼里,心悦之人哪里都完美得发光,于是自惭形秽,觉得般配不上。 爱到极致,都是卑微。 谢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一方面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一方面又莫名失落,并且更加憎恨“傅珉”这个名字。 “你果然很爱他……” 出乎意料的,沈眠笙摇了摇头。 漂亮的桃花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一朵空洞而内敛的花。 “现在不爱了。” 谢岑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他的轮廓,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我帮你杀了他,然后为你平反,好不好?” 沈眠笙勾起了唇:“好啊,我已经想出了扳倒他的方法,只不过需要……唔!” 他忽然双腿一软,齿关间泄出的惊喘,有着和清冷声线不符的媚意。 谢岑赶紧揽住他,只觉得怀抱中的身躯柔若无骨,与他相贴的每一寸肌肤都滚烫灼人。 他闻到了对方身上弥漫开的莲花香……芬芳浓郁,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花开至荼蘼,每一丝甜腻的气息,都有着致人死地的魅力。对于Alpha来说,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写在本能里的吸引。 沈眠笙挪动着双腿,试图掩盖住那滩难堪的水渍,然而浑身根本使不上力,只觉得一把火从下腹燎到了脑门。 他攀附着眼前的Alpha,不复一贯的嚣张气焰,露出迷离而无措的神情。一截艳红的舌暴露在外,因为燥.热的缘故,在唇边打了个转,下意识舔去了那里沾着的汗。 意识混沌的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半个月没打抑制剂……但是发.情期也不应该来得如此之早。 洁白的花粉无风自动,如同飞倦白雪般笼罩住两人。 就在谢岑那双有力的手扣住他的腰的那刻,沈眠笙忽然想起了原因。 这颗星球上漫山遍野盛开的花……名叫淫羊藿。 作者有话要说:“你在桥上看风景,桥下的人在看你。”出自卞之琳《断章》 我们现在统称为舔狗循环 第29章 荆棘与莺(九)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太忙了,更新晚了,不好意思quq有通知都会放在文案上,敲黑板! 一写到修罗场就收不住,下一章继续走剧情啦。 淫羊藿, 一种美丽而邪恶的花,具有极强的催.情功效。 沈眠笙并不介意和眼前人发生些什么, 但并不是现在。 Omega的腺体曾被另一位Alpha标记, 本能排斥着外来者的一切触碰。 莲花、芙蕖、芬陀利花、水芝、水芸、水目、泽芝、水华、菡萏(hàndàn)古人称未开的荷花为菡萏,即花苞、水旦草、芙蓉、水芙蓉、玉环、六月春、中国莲、六月花神、藕花、灵草、玉芝、水中芙蓉、水宫仙子、君子花, 天仙花、红蕖、溪客、碧环鞭蓉、鞭蕖、金芙蓉、草芙蓉、静客、翠钱、红衣、宫莲、佛座须等。 一、以其外形特征命名:荷花:李时珍《本草纲目》解释说:“莲茎上负荷叶, 叶上负荷花,故名。”芙蓉:亦称“夫蓉”。汉辞典《尔雅》解释道:“芙蓉之含敷蒲也。”另《说文解字》云:“未发为菡萏, 已发为芙蓉。”李时珍也说, 芙蓉就是“敷布容艳之意”, 难怪汉代文学家司马相如把他的妻子卓文君比作是出水的芙蓉。 二、以其生长习性命名:水芝、水花、水芸、水旦、水目、泽芝:由于荷花是多年生宿根水生植物, 故古人将其归为水草类, 取名多为“水”字起头。三国文学家曹植在他的《芙蓉赋》中称赞到“览百卉之英茂, 无斯华之独灵”, 把荷花比喻为水中的灵芝。 三、以荷花圣洁高雅的气质命名:君子花、凌波仙子、水宫仙子、玉环等。据《北梦琐言》记载:唐代元和年间(806-820年)苏昌远居吴中(今苏州), 邂逅一位素衣粉脸女郎,赠给他一枚玉环,不久, 他发现自己庭院的水池中有荷花盛开, 花蕊中也有一枚同样的玉环,但“折之乃绝”, 后人由此又称荷花为玉环。 四、古时江南风俗,阴历六月二十四日为荷花生日,荷花因而又有“六月花神”的雅号。 五、为了表达对荷花高洁形态的赞赏, 以金芙蓉和草芙蓉比喻荷花品性的难得。 六、溪客、静客都是强调荷花的生长环境和安静娴雅的状态。而翠钱则是新荷的雅称,红衣是荷花瓣的别称,宫莲是莲花瓣的美称,佛座须是莲花蕊的别名。“荷”被称为“活化石”,是被子植物中起源最早的植物之一。在人类出现以前,大约十万年前,地球大部被海洋、湖泊及沼泽覆盖。当时,气候温湿,高达数十米的蕨类植物遍布地球各个角落。大部分种子植物无法生存,只有少数生命力极强的种子植物生长在这个恐龙,蕨类植物称霸的地球上。其中,有一种今天人们称为“荷花”的水生植物,经受住了大自然的考验,在中国的阿穆尔河(今黑龙江)、黄河、长江流域及北半球的沼泽湖泊中顽强地生存下来。大约过了一亿多年,原始人类开始出现。人类为了生存,采集野果充饥 …… 这次发.情.期来势汹汹,去势也快,只维持了三天之久。 还好没再延长,否则沈眠笙很怀疑自己会出师未捷身先死。 被搞.死的那种。 自从第一天找到水源之后,一直都是谢岑在照顾着他。 沈眠笙不知道是不是Alpha天赋异禀的缘故,自己累得连手指都抬不动了,对方还一直生龙活虎。 因为旧标记还未被抹消,谢岑在他身上只留下了临时标记。 从一开始的青涩无措、到后来的欣喜若狂,再到后来没皮没脸食髓知味,谢岑像是一只开了荤的狼,闻到肉味就想在沈眠笙身上又.亲.又.咬。 直到现在,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Omega的腺体。 “你在想什么?”沈眠笙直觉那样的眼神有些危险。 谢岑不仅作战指挥能力出色,赤手空拳的生存本领竟也很强。他孤身进入荒原深处,从原始森林里捕回了一只野兽,还捡了些燧石生火。 被沈眠笙咬得乱七八糟的右手背,好像一点也不觉痛似的。 他将野兽去了皮的后肢在火上翻烤着。空寂的火苗映着他英俊的脸,有一种温馨的感觉。 “一直待在这里,天荒地老的,也很好。” 沈眠笙“嗤”了一声:“才不要,我最贪图享乐了。别人家Alpha为了求偶,都得送车送房、捧出一堆奇珍异宝,你可别以为几条兽腿就能收买我。” 无常悠悠地呼唤系统:【而且蓝关和我失联这么久,算算时间也快来了吧。】 玉蝉终于解除了装死状态,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主人,你可真坚.挺,一.炮能打三天。】 无常笑骂他:【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玉蝉鼓起了腮帮子:【我这不是在真心实意地夸你呢么。】 无常咂摸着,小系统这语气有些不对味,仿佛带着幽幽的怨气,却又迫于淫.威不敢开口。 身为一个开明的主人,他体谅地问道:【小蝉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太开心呢?】 玉蝉“哼”了一声,背过身去,用屁.股对着他:【主人一和别人亲热就不理我了,讨厌得很。】 没和无常说话的这些天里,他一直在努力修炼,一定要早日化成人形!到时候那些奇奇怪怪的男人女人,一个都不许出现在主人身边!只有自己,才能光明正大地陪着他! 想想都很有动力。 谢岑抿起了嘴,笑得像个傻子。 Alpha对标记过的Omega有天生的占有欲与保护欲,无论沈眠笙凶巴巴地说什么,在他听来都像撒娇,像情.趣。 甜得很。 “不瞒你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能不能直接杀了傅珉。”谢岑将滋滋流油的兽腿递到沈眠笙手上。 “力量是行走世间的通行证,我从不惧和任何人正面交锋。但我转念又想,如果傅珉死了,那联邦必将陷入混乱,我不愿你陪着我亡命天涯。” 谢岑牙关间吐出些令人胆寒的词句,但注视沈眠笙的目光却还是那么温柔, “眠笙,等我执掌军部的那天,我娶你,好不好?” 沈眠笙吊儿郎当地瞪了他一眼:“为什么不是你嫁我?” 谢岑替他揩去嘴角油光:“夜莺大人是要掳我回去,做荆棘的压寨夫人吗?” 沈眠笙眯起了眼:“不行?” 谢岑牵起了他的手:“荣幸至极。” “夜莺大人——” 正这时,空荡的荒原尽头,忽然传来重型机甲降落的重响,和焦急呼唤的搜救声。 沈眠笙定睛一望,欣喜道:“是蓝关来了!” 他站起了身,朝远处挥挥手。 谢岑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他撇开脸,面带讥讽地道:“再过半天机甲都快修好了,来得可真是时候……” 蓝关风尘仆仆,冰蓝色的瞳孔边布满血丝,模样憔悴。 但当远远看见沈眠笙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被点亮了,十分振作地飞奔了过去。 二人于半路会和。 沈眠笙一双桃花眼瞪得圆溜溜的:“我在挥朔星上遭遇了星尘风暴,被刮到了这儿,通讯器什么的全坏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蓝关仿佛完全没听到沈眠笙滔滔不绝的问话,像是风化的石像一样,硬生生止步在了原地。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他终于看清了他的夜莺大人,此刻的模样。 沈眠笙披着一件宽大的罩衫,应当是某个高大的男人脱给他的衣服。 正因为这件衬衫超出了沈眠笙的身形,他下面两条光.溜.溜的腿,竟然就这么暴.露在外,雪白的大.腿.根.部,甚至凝固着一些恬不知耻的、黏.糊的液.体。 从蓝关的角度,可以轻易看到那件罩衫底下,沈眠笙雪白光.裸的前.胸……布满了暧.昧而癫狂的痕迹,有新有旧,深浅重叠,不难猜想那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发生了多久。 蓝关下意识地望向沈眠笙的后颈,只看见乌黑长发的遮挡下,那一排红到刺目的牙.印。 蓝关周身似乎弥漫上无形的黑气,神情阴沉得可怕。 沈眠笙意识到不对,有些尴尬地拉低了下摆:“那什么,出了点意外……不过我俩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流落野外的时候还一起在温泉里洗过澡,什么没看过。蓝关,大家都是男人,你别太见外……” 他被蓝关火辣辣的、刀一样的目光剜着,声音越来越低。 无常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蓝关的表情,觉得自己这恶趣味,大概是没救了。 玉蝉羞耻地捂住了眼:【主人,你好狠!】 正僵持间,谢岑忽然从礁石上站起身来,双手插着兜,缓缓走近。 他傲慢地仰着下巴,插.在沈眠笙和蓝关中间,挡住了后者的视线。 蓝关与他平视了一瞬,忽然一声暴喝,狠狠挥出一拳—— 谢岑脑袋微偏,下意识地伸出右掌,竟然就这么不躲不避地,接下了这一拳。 蓝关这一拳里凝聚着浑身的怒意,死死往前冲撞,却像是打在了坚硬的墙壁上,连五官由于用力而变形。 谢岑身形岿然不动,但拢住蓝关拳头的手掌,也在微微颤抖。 沈眠笙惟恐他们两败俱伤。 他神情微凛,厉声道:“你们干什么?” 蓝关咬紧牙关:“是不是这个兵痞子强迫你的!” 沈眠笙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回答。 蓝关语气凶狠,但声音里已经沾了哭腔:“大人,你说话啊!只要你点点头,我立刻就替你杀了他!” 单拳与手掌交接之处,已经隐隐渗开了交织的血线。 谢岑仿佛被蓝关的恶言、和沈眠笙的沉默刺激到了,他猛地发力,手掌像是一块化守为攻的盾,将磐石般的拳头“砰”地推开。 蓝关踉跄几步,挫败的脸上满是杀机,显然比谢岑还要疯狂。 “你有没有为大人考虑过……你就这么自私地标记了他,他该有多疼?万一被傅珉知道了,你又要让大人怎么办?” 谢岑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腕,“哦”了一声:“知道了又怎么样?知道了不是更好?” 平起平坐地和傅珉竞争,是他期待了很久的事。 沈眠笙有点心疼他的手——那上面被自己咬出来的伤痕,还没有完全愈合。 他小心地检查了一下,但也不敢检查太久,毕竟还有一位Alpha正在虎视眈眈。 蓝关看着沈眠笙翻来覆去地握住那人的手背,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灼烧,就快要沸腾。 那是他视若珍宝、供奉在心尖上的夜莺大人,是他只敢跪在对方脚背下,连肖想都自觉是罪孽的神明。 山?与?彡?夕那人竟然亵渎了他的神明,简直罪该万死,他怎么可以……! 他以为陪伴可以感动沈眠笙,让他慢慢忘了傅珉,然后顺理成章地接受自己。 可为什么一个傅珉还不够,为什么还要来一个谢岑! 嫉妒摧毁了他的理智,让他彻底疯狂。 谢岑消受着沈眠笙的关心,挑衅地扬起了眉。 “你家大人,用不着你多担心。他疼,我就陪着他一起疼。”谢岑嗤笑道,“你不是在担心傅珉,而是在担心自己吧……只可惜你来迟了,懦夫。” 沈眠笙也有点急了:“你别再说了。” 无常不急:【我倒要看看,蓝关什么时候才能露出马脚。】 蓝关仿佛被人拆穿了心事,恼羞成怒地又想打上去。 沈眠笙赶紧制止住,小声道:“这件事很复杂,我们先回荒星,好不好?” 蓝关魔怔地盯着他,重复道:“你,和我走。” 沈眠笙笑得理所当然:“对啊。” 谢岑知道他的计划,但还是有些不满:“喂,你跟我走啊,好不好。” 沈眠笙“呸”了他一声:“快滚。” 蓝关拉起他就走。 沈眠笙回过头,冲谢岑焦急地使了使眼色,用无声的口型道: “别忘记我们的约定!” 谢岑抱起拳,朝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直到目送两人离去,这才唉唉地叹了一口气,回去捡那虫族干巴巴的尸体了。 第30章 荆棘与莺(十) 挥朔星, 别名叫做碧蓝之心。这里的海洋覆盖率位居全宇宙首位,海风习习扑面而来, 茂密的椰林矗立在沙滩两侧。 得益于宜人的气候和优美的风景, 挥朔星的服务行业相当发达,每年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来此度假。 度假, 便少不了寻欢作乐。 谢岑从悬浮车上走下, 有些不习惯地摸了摸戴着易容的脸。 他环视着面前这座造型前卫、穷奢极欲的帆船酒店,回想起沈眠笙和他说的计划。 酒店是傅珉名下的灰色产业, 真身是一家牵扯着庞大利益链的……妓.院。 拿到酒店的贵宾卡, 对谢岑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进门之后, 门童确认了他的“身份”, 熟练地将他领入拐角处一扇隐蔽的门。 厚重的纯金大门, 有着极强的隔音效果。刚一打开, 谢岑整个人便被此起彼伏的电音与尖叫淹没。 酒精、肉.体、霓虹灯, 构造出一个群魔乱舞的销金窟。 谢岑皱了皱眉头, 感到不适和不适应。 如果不是沈眠笙告诉他,这座妓.院中许多接.客的Omega,都是被拐卖来的人口, 并且来此之后都莫名其妙有了生理残缺, 那他估计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种风月场所。 谢岑在场内转悠,佯装不经意地搜寻线索。 路过拥挤的人潮时, 他忽然感觉屁.股好像被人掐了一把…… 谢岑猝然色变,转头恰好对上了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同样戴着易容的沈眠笙,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谢岑克制着想把他扑.倒在地收拾一顿的欲.望, 回想起自己现在的嫖.客身份,生涩地朝他挤了个媚眼。 沈眠笙掩嘴一笑,恶作剧得逞似地跑了。 【主人,傅珉还在这个楼里哎,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和新欢眉来眼去,不怕被发现吗。】 玉蝉小声问道。 无常朝着观光电梯大步走去:【正因为是偷.情,所以才刺激啊。】 回到荒星之后,沈眠笙以为蓝关会沉不住气,但对方只是看他的眼神里时常带着古怪,却迟迟没有动作。 倒是傅珉那里先发来了消息,和他约定在挥朔星帆船酒店的顶楼见面。 沈眠笙对这座酒店有着本能的警惕,于是把谢岑一并喊了过来,彼此照应。 因为当初他的性别改造,也是在这里进行的。 顶楼需要刷卡才能进入。随着电梯“叮”的一声脆响,沈眠笙走了出去。 这座豪华酒店,占据着挥朔星视野最佳的黄金地段,可顶楼非但没有观景台,甚至连一扇窗户都不存在。 只有满眼的白。 纯粹的、死寂的、无机质的白。 一整层无菌实验室内,漂浮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林立着大大小小的椭圆形透明容器,像是梦幻的水.晶.棺.椁,里面浸泡着人体标本、解剖骨架、甚至还有几具虫族尸体…… 玻璃制成的天花板,倒映出了这猎奇的场景,和不远处傅珉背对着他站立的身影。 沈眠笙感到牙齿“咯吱咯吱”地泛酸:“太子殿下……” 傅珉转过了头,朝他招手,神态柔和:“过来,别害怕。” 无常:【cnm,你这么重口味,我怎么能不怕。】 玉蝉看着容器里那一堆堆筋肉瓣膜连着眼珠子的红色血肉,直想作呕:【先是殉葬后是冰.恋,为什么最近的攻略对象都这么变态……】 沈眠笙的步伐有些沉重。 傅珉今天并没有穿西装,而是披了一件白大褂。他身姿笔挺,修长如竹,是个剔不出错的衣架子。 但大概是因为实验室的基调过于压抑,在这样的装束下,傅珉身上那股斯文败类、衣冠禽兽的气质,愈发令人毛骨悚然了。 直到沈眠笙走到近前。 傅珉嘴角噙着笑,但瞳孔冰冷,深不见底: “我原本想和你商议一下,月神祭祀当天放出视频的背后真凶。但现在看来,你首先有必要解释一下,这道临时标记是怎么回事。” Alpha释放出的强大气息,瞬间压迫着沈眠笙跪倒在地。 沈眠笙面色苍白,膝头传来的痛麻感让他直不起腰。 但他还是快速地说道:“我已经替你取得了军部少将的信任。” 傅珉冷漠地抬起了头: “沈家小少爷、联邦最强星盗,就是用这么自甘堕落的方式,来完成任务的么?” 沈眠笙有些委屈地咬紧了下唇,面带茫然,像个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孩子。 “可那不是你教过我的……为达目的不择一切手段,即便是牺牲自己。” 傅珉“呵”了一声,常年波澜不惊的脸上,绽开情绪的裂痕: “真的是牺牲,而不是享受吗?” 他拨开沈眠笙肩头的衣物,摩挲着对方发.情后尚处于脆弱期的腺体,然后重重地摁了下去。 沈眠笙哆嗦着失去血色的双唇,漂亮的五官皱成一团,连呼唤都痛得发不出。 那痛苦并不仅仅源于皮肉,更是因为Alpha对于被标记的Omega有着绝对的支配权。 后者就像是被圈养的羊羔,无法做出任何身心的抵抗。 但此时此刻,那个鲜红的标记,已经覆盖上了陌生的气息,而自己留下的烙印却在消褪,这是任何一个Alpha都所不能容忍的。 私有物被人抢夺的滋味,令傅珉感到非常不爽。 就算那件东西他看不上,也只能由着他玩烂、玩腻、然后再考虑是去是留。 “眠笙,你要怎么证明你不是在暗度陈仓、和谢岑一起算计我,而是真正地在替我着想呢?” 沈眠笙终于等到了解释的机会,毅然决然道: “如果你介意他留下过标记的话,我可以割掉腺体,再造一个。” 傅珉笑得轻蔑:“割掉了腺体,好摆脱我的控制么?” 无常:【哎呀,他竟然不是个sb。】 傅珉从冷柜里取出一支针剂,甩去针管里的空气,将针头不轻不重地抵在了沈眠笙的腺体上。 冰冷尖锐的触感,让沈眠笙感到恶寒。 他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哀哀地唤道:“傅珉,这是什么东西……” 傅珉心弦一动,好像被一只小猫挠了一爪子。 但这是只不听话的猫,就该被拔掉尖牙、剪去利爪。 “可以把你变成人形兵器的东西。” 傅珉抬起沈眠笙精致的下巴, “既然你随随便便就能让人艹,那还是不要留着主观意识比较好……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放出去勾.引人,岂不是罪孽深重?” 沈眠笙被迫使着仰起头。失去焦距的瞳孔,像是一潭被打乱的水。 他仓皇地揪住了傅珉的衬衣下摆,声线里沾了哭腔:“你究竟怎么样才能信我?” “等给你打进去,我就信你。” 傅珉蔼声道, “我知道,眠笙从小就最怕疼了。所以我特意为你研制了这支试剂,打下它之后呢,就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了,而且还会拥有比Alpha更出色的体能,成为这片宇宙里最接近神明的人。” 沈眠笙疯狂地摇着头:“不、我不要……” 傅珉垂下了眼,有些哀伤地叹了口气: “不是说好要为我而死么?小骗子。” 傅珉按住了跌坐在地,手脚并用试图向后爬的美人。 他低下头,蹭着沈眠笙的鼻尖,薄凉的唇滑过他的脸颊,留下蜻蜓点水般的触碰。 他们的姿势亲密无间,但一个眼中闪动着残忍的快意,一个眼中是无尽的恐惧与抵触。 就在针头即将刺入皮肉的刹那,沈眠笙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傅珉,将针管打落在地。 “我想做个人!……成为兵器会被洗脑,记忆全盘丢失,也没了七情六欲。等到百年之后,也许你已经离去,但我还要被困在那具刀枪不入的躯壳里,哪怕想死也死不了!” 仿佛是撕心裂肺到了极致,沈眠笙的哭腔中满是绝望, “你利用我,我明白。你误会我,也没关系。可是傅珉,我不想忘了你,我想看着你……” 一般人大哭起来,都是面红耳赤,难看得很。但沈眠笙一张小脸沾满清泪,明明近乎疯癫,姿态却依旧是那样的凄婉动人。 玉蝉弱弱道:【我怎么感觉你在咒他早死呢。】 【年都过完了还没死,留着过元宵吗。】无常冷静地“呸”了一声,【再数三秒,他还不心软的话,我就只能召唤奸.夫了。】 傅珉看着沈眠笙楚楚可怜的模样,终于动容。 那几句话牵动了他的恻隐。 他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人,这的确代表着他心如磐石,但并不意味着别人不会察觉。 沈眠笙那么聪明,当然感受得到自己的防备,但却依旧心甘情愿地包容他、迁就他、毫无保留地为他付出。 单凭一点捕风捉影,就要推翻对方多年来的功劳苦劳、并且杀鸡取卵,这确实不太像话。 从决策层面来说,也并不理智。 傅珉不知道自己是自何时起变得这么冲动的,就像他不知怎么就对沈眠笙产生了浓烈的占有欲。 这是一个很不详的征兆。 一切太过鲜活的情感,都是危机四伏的萌芽,因为它会影响判断。 傅珉现在做不出判断。 因为他的本心正在告诉他,他有愧疚。 并且迫不及待地,想确认那个人属于自己。 傅珉无奈地叹了口气,向沈眠笙伸出了手。 沈眠笙吸了吸鼻子,怯生生地搭了把力,从地上站起。 傅珉摘下领口夹着的金属玫瑰,佩在沈眠笙胸前。 “这一次,可别再弄丢了。” 这是一枚崭新的通讯器。 “我这么喜欢你,你再让我伤心的话,下场就只能和他们一样了。” 傅珉指着屋内散落的玻璃容器,在沈眠笙由于紧张而不敢乱动的侧脸上,落下病态的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太困了,来不及写到谢岑扫.黄打拐的那部分了……明天继续吧,更新可能会晚点,这两天要赶作业_(:з」∠)_ 第31章 荆棘与莺(十一) 与此同时, 帆船酒店包间内。 灯影泛着暧昧的昏黄,时而流转成冶丽的红。 谢岑有些局促地靠坐在沙发内, 面前冰镇果盘内插.着几听香槟。 他悉心聆听着通讯器内是否传来什么动静, 包间的门被人轻悄打开。走进来一个纤郁的Omega,熟练地点上了钟。 浓重的妆容, 掩盖住了男.妓麻木的神情, 但谢岑依旧一下子惊坐起来,认出了对方。 Omega名叫程彦, 是一家报社的撰稿记者, 曾公开发表檄文, 斥责皇室元老尸位素餐, 强征赋税来维持奢靡生活。 这篇报道引发了许多底层民众的共鸣, 但却很少有人见过作者的真容。 谢岑也是在最近调查傅珉的所作所为时, 才顺藤摸瓜地发现了这名记者在数年前失踪的记录。 谁能想到他并没有消失于世, 而是以一种更为煎熬的方式活在了这里……仅仅是因为得罪了傅珉。 Omega穿着紧贴腰线的丝质睡衣, 来了句大.保.健通用的开场白:“先生,你冷吗?” 谢岑无心回答他。 Omega自觉地抽下了腰带,就要跪在谢岑腿间。 谢岑退避三舍, 比了个“打住”的手势:“——等一下!” 他看见Omega滑落的衣领之下, 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孔的肩头。即便搽了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那份触目惊心。 “你的肩膀, 是怎么回事?” Omega拉起了衣襟,有些难堪: “挥朔星最近遭遇虫族袭击,大批游客滞留在此无法出境。酒店生意好, 人手也紧……先生介意的话,我再去收拾一下。” “你先站起来。”谢岑正色道,“我不是关心这个,我是真的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Omega慢吞吞地起身,轻描淡写道:“我年轻的时候吸.毒,染上了瘾,还不起债,就来这里卖身。” 谢岑皱起了眉。 如果他不知道这人的身份,也没有看到他腺体上和沈眠笙相似的狰狞疤痕的话,也许会相信这套说辞。 “程彦!”谢岑陡然喊出了他的名字。 Omega微弱地抖了一下,脸上的惊慌稍纵即逝:“先生是在喊谁?” 谢岑的眸光锐利如鹰: “是傅珉销除了你的公民身份,把你送到了这里。帆船酒店里还有许多来路不明的Omega,他们和你境遇相似,大都是皇室的反对者。我说的对吗?” 程彦迅速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岑站了起来。Alpha身形挺拔,气势极具压迫感: “你们仅仅是因为说了实话,就要遭受这种非人折磨。还有苦苦寻觅你们的亲人,他们沉浸于痛苦之中,永无宁日——即便这样,你也要替皇室继续隐瞒下去吗?” 谢岑用上了在军部审讯一级罪犯的战术,很容易就击溃了程彦的心理防线。 Omega蹲下.身,痛苦地捂住了脸,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蜷缩成了一团。 谢岑放缓了声调,耐心道:“只要你愿意出来作证,军部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并且为你们平反,让这类事再也不会发生,请一定放心。” Omega泣不成声道:“我原本是个Beta,就在七年前,我发表那篇报道后,突然有警卫持.枪踹开了我公寓的门……然后……” 程彦的肩膀不住颤抖,仿佛被巨大的梦魇所笼罩, “他在顶楼的实验室里,把我改造成了Omega!我可以为你们作人证,但是不能露面,因为我已经有了孩子,还掌控在傅珉手里……虽然那个孩子的来历非常难堪,是我第一次在这里接客,被那些畜生强.暴后……傅珉下令不允许我们堕胎……” 他说得颠三倒四,但谢岑却一下子明白了意思。 他的脊背窜上一股凉意……这世上竟有人能歹毒至此。 程彦断断续续道: “可那毕竟是我的孩子……我已经没有脸再见家人,但也不想牵连她受苦……对了,我还知道一件事,性别改造实验有很多失败品,都藏在海岸线旁边的一座军工厂里!” 程彦将真相全盘托出,俯身想在地砖上磕头:“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我知道您的身份一定很不一般,所以我求求您……” 谢岑将他扶了起来,许诺他一定会还事件一个真相,心情感到异常沉重。 Omega在受孕后会分泌催产素,于是本能地呵护疼爱自己的后代,并且对伴侣产生无条件的依赖。 世人歌颂这是光辉的母爱,但说得残忍一些,这是Omega无法弥补的弱点。 包括在被标记之后,对Alpha百依百顺。 而傅珉居然利用这样的人性弱点,来成就他残暴的事业。 人面兽心,不过如是。 谢岑听见通讯器里传来的会合信号,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 沈眠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实验室。 他和谢岑约定在一公里外的一座车库会合。 在此之前,他先是研究了一下傅珉给他的通讯器——带有24小时全息监视功能。 沈眠笙弄懂了它的构造,往里面传了一段事先在智脑上模拟好的日常起居视频。 估计能顶上个三天。 三天之后,大概一切都会收尾了。 但他也不能保证,是否会节外生枝。 譬如现在,当他正要离开酒店大楼时,忽然在私人电梯的转角,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蓝关。 沈眠笙停下脚步,发出冷笑。 他忠心耿耿的鹰犬,终于要露出爪牙了么? …… 沈眠笙来到车库的时候,谢岑正靠在一面涂鸦墙边抽烟。 车库露天,位于挥朔星的匪帮聚集地的边缘,荒废已久,正对着蔚蓝的海岸线。 海面灯塔发出微弱的亮光,和烟星的火光辉映,照亮了黎明之前黑色的长夜。 “你居然也会抽烟?”沈眠笙挑了挑眉。 “不会过肺,抽着也是浪费。”谢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我教你。”沈眠笙拿过他指尖夹着的烟,就着他双唇停留过的地方,深吸了一口。 谢岑只觉得心跳在一瞬间乱了节奏。 四下无人,沈眠笙没有戴易容,一颗泪痣在星光下灼灼闪耀。 他眯起眼,惬意地吐出一道烟圈,风情隐在云雾后面。像是个长着尖刺的尤物,桀骜不驯,却又妩媚惑人。 他眼神含蓄,舌头却极其挑.逗地在滤嘴上舔了一圈……饱含着暗.示的意味,仿若一个间接又热.辣的吻。 谢岑只觉得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涌上的却是更大的悸动: “刚才心里有点烦,难得来一根罢了。” 春风沉醉,月光如水。 潮水褪去了白日里的宁静,露出大自然原本的狰狞面貌。骇浪拍打礁石,传来遥远而巨大的哗哗声响。 沈眠笙站在呼啸的海风里,筋骨匀亭的五指,插.入被吹乱的黑色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怎么,调查受阻了?” “没有。”谢岑揶揄道,“我只是心疼你,在傅珉那个畜.生身边待了这么久。” 沈眠笙弹了弹烟灰,姿态优雅至极:“我怎么感觉,你在骂我所爱非人呢?” 谢岑笑得胸有成竹:“我为什么要骂自己不是人?” 沈眠笙往他脸上呼了口白雾,慢悠悠道:“谢将军,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他话音是讥讽,但分明也带着笑意。 谢岑并不反感这样的打情骂俏,这甚至更能激起他的征服欲—— 他摸了摸鼻子,问道:“不过我的确好奇,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他?” 沈眠笙:“不知道,可能当时中邪了吧。” 谢岑依旧用那样诚恳的目光盯着他,不言。 沈眠笙缓缓收敛了笑意,不再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 他低下头,有些惨淡地自嘲道, “我小时候……嗯,挺缺爱的。只要别人对我有一点点好,我就想千倍百倍地报还回去,大概就是个奉献型人格吧。而且家里也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分辨对错,怎么看人,所以导致我脾气很倔,撞了南墙也不想回头。 现在都过去了,想想还挺可笑的,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傅珉的确是为数不多的,对我好的人。” 玉蝉看着无常这套行云流水的卖惨,油然起敬:【主人,你这话术有点高明啊。】 无常:【考考你,来,分析一下。】 玉蝉一五一十地梳理着知识点: 【你交代悲惨往事,让谢岑对你心生怜惜,无从责怪。还能打消Alpha对于“前任”这个存在的耿耿于怀……实在是一箭双雕。】 无常毫无愧疚地笑了起来:【你这么了解我的真面目,会不会觉得我这人坏到骨子里了?】 玉蝉正色道:【那又怎么样?主人对我好,我就是喜欢主人!】 无常话锋一转:【如果某一天你发现,我对你的好也是虚伪的呢?】 玉蝉没有犹豫:【你对我怎么样,是你的事,不会影响我继续喜欢你。】 无常吃吃地笑了。这一次,他处心积虑的调.教,一定不会再出差错。 【……真乖。】 现实之中,谢岑也露出了黯然之色。 他看向沈眠笙的目光愈发柔软,甚至很想抱一抱他。 谢岑也的确这么做了。 即便他知道,这是联邦最强的星盗,无恶不作、潇洒而猖狂,可他还是想保护他。 ……这是他的Omega,是世上最好的珍宝。 沈眠笙靠在谢岑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谢岑说道:“是我的错,我没有早点出现,认识你之后也不够勇敢,才会让你白白受了那么久的苦。”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沈眠笙嘴角勾起一抹鬼魅的笑意,哑着声道: “可我也的确为他做了很多错事,手上沾满了无辜人的血。” 谢岑:“我调查过,你杀的那些人,虽然明面上是和皇室有龃龉,但身居高位,背地里也大都是贪污腐败、草菅人命,他们死得不冤。而且死在你手下的,更多是妄图进犯的虫族。” 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你都说了,那是傅珉逼你做的。所以,你并没有错。” 谢岑说得信誓旦旦,连一点矛盾的心理都没有。 沈眠笙:“我只怕世人不能够理解我,也害怕一辈子都不能回到沈家。” 谢岑义无反顾地道:“这套说辞,不光是讲给你听,也会伴随着事实证据,一同呈现在不久后的联邦新闻上。我会替你平反。” 无常:【ok,宿主委托的洗白任务有着落了~】 “至于沈家……”谢岑低低地笑了起来,低头望向沈眠笙。 星光倒映在他眼底,煜煜生辉,银河一般的深情动人,“嫁进谢家,当将军夫人,不好么?” “那不要让我等太久哦。”沈眠笙朝他眨了眨眼。 美貌若是烛火,世人便是飞蛾。 明知殒身不恤,还要追逐那空花幻影的无上光明。 无常的存在,注定了是要倾国倾城、颠倒众生。 “先不说这个了。”沈眠笙软软地推开了他,“你和程彦,谈得怎么样?” 谢岑也严肃起来:“我在他身上装了定位器,今天先不打草惊蛇,但很快就会派军部的亲信将他转移安顿起来,还有。” 他打开智脑,调出了地图,和沈眠笙交代了性别改造、以及废弃军工厂的事宜。 沈眠笙蹙着眉头,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们明天就动身。” 谢岑:“我和你一起?” 沈眠笙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和蓝关进去,你在外面接应,务必要把证据收集好。” 他的目的就是要让傅珉倒台,若非如此,刚才在实验室里,他压根不用装得那么被动,而是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悄无声息地搞死对方。 而他也从不担心自保。在这一方面,无常总是会留下很多后手。 谢岑听见“蓝关”这个名字,醋劲十足地哼了一声,但也不敢有异议。 正这时,加载地图的智脑忽然闪动过光点,那是一份加密文件。 “对了,你上次让我收拾的虫族,分析报告出来了。” 谢岑点开那份文件,数十条盘旋弯曲的基因链,跃然纸上。 生命如此伟大复杂,简化之后的本质,却也不过如此。 沈眠笙盯着屏幕上的基因链,缓缓瞪大了双眼,心里“咯噔”打了个突。 谢岑有些担忧:“怎么了?” “没什么。”沈眠笙很快恢复如常,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我只是觉得很神奇,原来虫族的基因和人类还挺相似。” 不,是和他本人很相似——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份基因序列,和沈眠笙的至少有80%的吻合! 除非是一个种族,才会有如此高得惊人的匹配度。 他回想起从前歼灭虫族时,怪物节节避退,而他所向披靡。 流落星尘风暴时,残虫见他避退,在暗河边顶礼下跪。 以及更久以前,在他坠地那刻,划过天际的,象征灾厄的彗星。 第一个疑惑浮现之后,剩余的谜团便接连而生。 受伤后惊人的恢复力,浩瀚如海的精神力,这些特征无不异于常人……都说多智近妖,那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一直以为蓝关才是虫族,难道这一切都是错的?是他的推理出现了问题? 沈眠笙心乱如麻,但在谢岑面前缄口不提。 谢岑见他没再多说,也并不深究。 他正想和沈眠笙确认最后的部署,只听对方有些恍惚地开口: “你和议会的人熟不熟?” 谢岑:“啊……?” 沈眠笙:“我想要你帮我,联系上沈眠箬。” …… 第二夜。 依旧是那条漫长的海岸线。 两道身影,一个高大,一个纤盈,鬼魅般出现在一座废弃的军工厂脚下。 夜深人静,生锈的铁门前,只有寥寥几个看守,正在打着盹。 蓝关和沈眠笙,一前一后地靠近。然后落掌如刀,敲在了看守们的颈间。 看守悄无声息地倒下。 沈眠笙:“进去之后,直接救人。” 沙滩粗粝,海风中裹挟着咸湿。 蓝关点了点头。冰蓝色的瞳孔,折射着幽微的光亮。 沈眠笙侧头看他:“我昨天给你发的消息。从荒星赶来到这里最短也要四小时,你落地之后应该还没怎么休息吧。” 蓝关目不斜视,专注地探查着地形:“为首领效命,我不怕累。现在精神状态也很好,绝不会耽误计划。” 沈眠笙意有所指地笑了:“那真是……辛苦你了。” 他愈发肯定,昨夜在酒店楼下见到的那个身影,就是他的这位部下。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军工厂如同一座灰色的迷宫,砖缝里支棱着荒草,高耸的烟囱上爬满苍苔。 破旧的钢材堆积如山,一路穿行而过,直到一处空旷的天井,里面摆放着硕大的军工器械,像是沉眠的钢铁巨兽。 器械后的角落里,一线天光流转而下,映照出了几个鬼气森森的铁笼…… 铁笼里满满当当挤满了人——不能说是人,更像是牲口。 他们衣不蔽体,或是四肢畸形,或是瞎眼流脓,或是鼻腔迸裂,口中淌出涎水……混乱的信息素,交织着腐臭味,呈现出荒诞而吊诡的一幕。 那些完全丧失了自主意识的“人”,正垒在彼此身上,耸动开合。像是发.情的兽类一般,他们互相撕咬着骨血,白花花的肉团堆积成山,朝外翻涌,发出狰狞的咆哮…… 沈眠笙喃喃道:“这些都是……性别改造的失败品。” 他曾听闻久远以前,人贩子会将拐来的人口“生采折割”,制造出一些怪物般的残废,让他们乞讨或是卖艺,一次博取路人的同情。 但眼前的人间炼狱,显然更加惨不忍睹。 蓝关戴上了手套:“我来打开牢笼吧……那些人被信息素控制了意识,极具进攻性,我怕会伤到您。” 沈眠笙径自走了上前:“小事,我一弹指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不过脏一点而已。” 他熟练地拿出工具,破开锁扣:“但这关系到能否扳倒傅珉,我不能掉以轻心。” 蓝关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干完这一票,您就打算彻底和太子决裂了吗?” 沈眠笙心猿意马地点了点头,心想该怎么运走他们。 蓝关忽然搭住了他的肩,认真道:“眠笙,等扳倒傅珉之后,我们就卸甲归田、不再做星盗,好不好?” 他没有喊他首领,也没有喊他夜莺大人。 某些情愫,显然已经僭越了那条线,呼之欲出——但他克制不住。 沈眠笙垂下了眼。 就在蓝关以为他要回绝自己的时候,沈眠笙忽然抬起了头,笑靥如花:“好啊。” 蓝关瞪大了眼,很是意外。然后那张雪狼般野性的脸上,缓缓浮现出红晕。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蓝关”,还是沈眠笙替他起的名字,没想到一语成谶,多少年来,他都流离失所。 而现在,他终于要……有一个家了么? “其实这些话,我很早就想和你说了。” 沈眠笙被他看得有些害羞,软声道, “我会和谢岑发生那件事,真的是个意外。我想和你解释,但你不肯听,我哪怕说了,也没意思了。” 但他还是非常勇敢地继续了下去: “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在我心里,一直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一个位置。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变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而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唔,可能我脾气一直挺坏的吧,不懂如何表达对人的好感。也就是这些天来,你不怎么理我,我反而平静下来,扪心自问。” 他仰起了头,在蓝关愣怔的目光中,认真道:“我觉得,我很喜欢你。” 蓝关的声线有些颤抖:“首领……” 沈眠笙歪了歪头,哑声道:“你不是也很喜欢我吗?” 蓝关浑身忍不住颤抖。高大的男人,像个孩子般惊喜得手足无措。 沈眠笙深情地凝视着他,一双桃花眼皂白分明。 深情在睫,孤意在眉。 冷得深不见底。 无常:【希望他赶紧良心发现。】 玉蝉附和道:【悬崖勒马。】 被主人这样表白,还死不悔改的话,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该千刀万剐了! 人形怪物四肢着地,诡异地爬动。 蓝关视若无睹,低头想要吻上沈眠笙的唇。 就在双唇即将触碰的那一刻,沈眠笙忽然伸出食指,将他抵住:“嘘,有人来了。” 寂静的军工厂内,响起一道空灵的脚步。 傅珉的胸前,佩着一朵纸叠的白玫瑰。身后跟随着严阵以待的皇室亲卫,轻型离子炮台“咔”一声架起,一排空洞的枪口,齐梭梭直对着沈眠笙站立的地方。 傅珉打开智脑,投射出变幻的监控画面,是沈眠笙正驾驶着机甲,嘴里嚼着一颗软糖。 “眠笙不应该在回荒星的路上么?”傅珉不疾不徐地走近了他,笑吟吟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军工厂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爆肝了 虚弱.jpg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出自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第32章 荆棘与莺(十二) 沈眠笙看向蓝关。 蓝关一张脸上并无波澜, 但惟独没有直视他:“首领,我替您掩护, 我们从侧面突围。” 精兵良将, 如同天罗地网。 傅珉抬起了下巴,带着惺惺作态的悲悯:“眠笙真的不解释点什么吗?” 沈眠笙目光坚毅, 望向来人, 有种被逼至悬崖尽头的孤勇。 “没有。” 傅珉露出了委屈的神情:“是吗。” 他指着满地乱爬的怪物,“看看他们, 眠笙, 这些都是为了准备你的性别改造, 而牺牲的失败品。若不是为保你的安全, 我又何必犯下如此罪孽, 他们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受这些苦。” 沈眠笙眸光冰冷如刀:“那是因为你的一己私欲, 少把罪责推到我的头上。” “当初不是眠笙哭着喊着求我, 要给我生个孩子的吗?”傅珉叹了口气, “这么不领情的话,真是可惜了。” 他朝后一挥手,“开枪。” “砰——” 无数颗光弹一齐射出, 裹挟着燃烧的火光, 如同C射线一般划破混沌。 逼仄的军工厂内,沈眠笙调动精神力, 悍然撑起结界。银白色的光弧像是一个无形的巨罩,抵挡住枪林弹雨,尖锐的子弹连续撞击隔膜, 又被反弹回去,荡开雨滴般的圈圈涟漪—— 傅珉站在军队前方,瞳孔倒映着这一场神迹。 “不愧是眠笙。”他微笑道,“就连精神力创造出的空间,都美得毁天灭地。” 与此同时,通讯器那头—— 谢岑埋伏在工厂外.围,听见对面传来的迸裂巨响,心神大乱:“眠笙——” 回应他的是气喘吁吁的奔跑声:“现在进来,转移受害人,立刻,马上!” 谢岑带领着身后亲信,一齐动身:“不行,我要先带你走!” 结界只能暂时抵挡住攻势,沈眠笙飞快撤离,引着傅珉,往和铁笼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按着耳廓中的通讯器,冷静道:“这是命令。” 谢岑出现在天井之内。他遥望着沈眠笙渺小的背影,死死咬紧了牙关:“我不!” 沈眠笙回过头。 朔风与浓烟,吹卷起他黑色的长发,发丝拂过他苍白的侧颜,姿态既凄美、又狠绝。 他薄凉的嘴角,忽然弯起,桃花眼里浮现上一抹笑意。 “不照做的话,我们就没有以后了。” 天地苍茫,一眼万年。 结界上的细纹一点点皲裂,随着“轰”的一声重响,谢岑目睹着沈眠笙的身影被吞噬在火光深处,发出撕心裂肺的长长咆哮。 沈眠笙进行了空间跳跃,暂时躲避开傅珉的掌控。 但他知道,对方仍在穷追不舍。 在足够近的距离之下,Alpha可以操纵他的Omega做任何事。 但现在显然不行。 沈眠笙微微松了一口气。 傅珉眼看着无法近身,也变得焦急起来。 “眠笙,现在跟我回去,还能少受些苦。”他示意亲卫停下攻击,朝沈眠笙远远伸出了手,“你知道的,我总是舍不得杀你。” 沈眠笙抹去嘴角渗出的一线鲜血,“呸”的一声,笑得轻蔑。 傅珉习惯了沈眠笙低眉顺眼的姿态,乍见他这般张狂……竟也别样的好看。 他心跳仿佛乱了半拍,但也仅仅是半拍而已。 赶在第二波攻势落下之前,沈眠笙再次切割着空间。 大地为之震动,他打算将这片战场转移。 但就在他调动精神力的那刻,头顶忽然被一片阴影笼罩。 沈眠笙心头同时弥漫上一阵不详的预感。 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扼住了他的脖颈。 傅珉没有开枪。 沈眠笙缓缓扭头。 逆光之下,蓝关的面容晦暗不清,无悲无喜,只有声线微微颤抖。 一道电流,忽然从他的指尖窜出。 那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能力,除非他是一台经过改造的、只为杀戮而生的机器。 “对不起,夜莺大人。” …… 沈眠笙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片纯白包围。 依旧是那间氛围令人窒息的实验室,只是这一次他动弹不得。 实验室中没有人,只有一具具诡异的尸体和他对视,一旁机器上的心电图,以稳定的频率跳动。 他浑身赤.裸,被固定在一台刑.床之上,黑色的皮质束带,卡住他的脖颈和踝腕。 从眉心、到肩头、再到四肢,无数条红蓝交错的软管,附着在他涂满耦合剂的身体之上,正泊泊输送着不知名液体。 玉蝉见他终于醒了,喜极而泣:【主人,我快要被你吓死了QAQ!】 无常:【别慌,让我想想发生了什么。】 玉蝉抽抽噎噎道:【蓝关反水了,还电晕了你,然后傅珉就把你带到了这里——他们好狠的心呜呜呜。】 无常“哦”了一声,内心毫无波动。 玉蝉替他揪心:【主人,你不怕吗,现在插翅难飞,该怎么办啊。】 无常:【我不觉得蓝关只是单纯的叛变。要沉住气,才能挖掘出真相,然后把他们一锅端了。】 床头的机器,似乎正在做着某种解析。屏幕上跳跃的光点,以三维影像的方式,变幻成数十条盘曲的基因链。 沈眠笙以余光观察着,越发确认了这具身体的基因,和虫族的高度相似。 他直觉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只是目前还毫无头绪。 正这时,实验室内忽然一前一后地走进两个人。 由于不能抬头,沈眠笙只能被迫承受着傅珉居高临下的俯视。 他身后,是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蓝关。 沈眠笙的声线异常冰冷:“蓝关,你是不是也需要向我解释些什么?” 傅珉转过身,挑起了眉:“你要解释吗?” 蓝关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是大人先背叛我的。” 沈眠笙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发出沉闷而急促的笑声,连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蓝关,我可真没想到,你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这么一个畜生,有什么资格来命令我!” “是啊,大人一直把我当成一条指东不敢打西的狗,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 蓝关提高了声音,情绪也有些激动, “你知不知道,你失踪的那段时间,我有多着急?我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在宇宙的尘埃里辗转,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找寻到你的痕迹,惟恐去晚了半步让您有闪失……可你呢?” 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仿佛光是说完剩下的话,就让他心如刀割, “你却在一片开满鲜花的荒野上,和一个敌对阵营的Alpha翻云覆雨!” “说得那么难听干什么。”傅珉感到有些刺耳,朝蓝关比了个停的手势。 非常罕见的,他流露出了心烦意乱的情绪。 “放心吧,眠笙,你没有看错人,他也没有背叛你。” 傅珉弯下了腰,指腹摩挲过沈眠笙的脸颊,却被对方头一偏躲了过去。 仿佛在自讨没趣似的,傅珉的神情凝固了一瞬,继而松开了手,眼中的温情稍纵即逝。 “蓝关是第一批注射人形兵器试剂的人,是只听命于我的机器。” “是你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是么?” 沈眠笙泛着空洞的眼球,像是一颗无机质的玻璃弹珠,丝毫不带转动, “所以,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将心比心,你又凭什么要我永远爱你?” 计划非常精美,没有出现半点差错,每一个安排的角色都在按部就班——傅珉的内心,却并没有涌上成就感,而是像被剜去了一块肉似的,火辣辣的生疼。 他明白沈眠笙说的道理,但依旧无法接受。 他好像弄丢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在他的认知里,沈眠笙就应该百依百顺、予夺予求,应该心里眼里都只装得下他一人,并且矢志不渝。 他有恃无恐地消耗着这份爱意,却没有考虑过有一种可能叫做失去。所以当发现这份爱意变质的时候,他感到无比的震怒和惶恐。 沈眠笙恋慕了自己那么久,怎么可以说喜欢就喜欢别人? 他像是手捧着一束在瞬间腐烂的玫瑰,曾经的芬芳,都化作了剧毒,一丝一缕腐蚀着他的心腔。 傅珉第一次知道,原来光是嫉妒这种感情,就能让人生不如死。 傅珉掰正了沈眠笙的脸,柔声道:“你是在怨我,对你不够好?” 他细致地、甚至是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沈眠笙的反应。 只要对方说一句是,他大概就会心慈手软。 虽然他仍旧不打算放过沈眠笙,但他可以把对方豢.养起来,换一种温柔的方式,重新开始。 然而沈眠笙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句:“你杀了我吧。” 仿佛连多搭理傅珉两下,都嫌恶心。 傅珉以为自己会暴怒,但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泛上的只有无助。 他不明白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沈眠笙的目光再度停留。 于是他只能竭力平复着情绪:“我不会杀你。” 他打开智脑,投影出一段新闻。 新闻上的傅珉,仪表堂堂,西装笔挺,宣称他已将星盗夜莺抓捕归案,并且夜莺的真实身份……是沈家叛逃的小少爷,沈眠笙。 “你想警告我,我已经无处可走?”沈眠笙抬了抬眼皮,尽是不屑。 傅珉看见他肯说话,就无缘无故地松了一口气。 像是急于辩白一般,他说道:“放心吧,我在帝都的监狱里安排了替身,他会代你去死。” 一只冰凉的手,覆上沈眠笙涂满粘.稠.液.体的前胸。色泽漂亮的萸果上,软趴趴搭着一条红色细线,傅珉屈指,将软管牵扯到极限。 “眠笙不想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吗?” “啊——” 敏.感的小点,乍然受到这样粗暴的对待,沈眠笙像是一条砧板上的鱼,挣动着挺起了腰肢。 腰肢悬空,像是一堵弧度优美的人桥,而后又重重地落下。沈眠笙大口大口地惊喘,濒死的姿态,也如一尾脱水的游鱼。 “我想把眠笙改造得彻底一点,所以时间会有些漫长,也不用打针的方式了。” 傅珉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 “古代常有炼化剑灵,阴阳一对,你和蓝关,都会成为我手底最得力的武器。” 蓝关的头低得更深,表情都隐在光影浮动之下。 傅珉背着手,缓缓踱起步来。 他忽然停在蓝关身侧,头一偏,打量着对方的脸:“蓝关,你为什么,不看一眼你的夜莺大人呢?” 蓝关局促地握紧了拳。 “你不是一直都惦记着他么?” 傅珉拖长了声调,带着疑惑, “刚才那一战里,多亏你表现得及时,理应有所奖赏——沈眠笙就在这里,我现在就成全了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沈眠笙灰白的脸孔上,终于浮现出了惊愕,连牙关都细细地打着颤。 蓝关朝后退了一步,回避着面对傅珉的质问。 傅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不敢上去?” 蓝关一路退到门边,忽然用力地捂住耳朵。 如同困兽一般,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傅珉“嗤”了一声,回到沈眠笙身边。 他的初次改造似乎出了些差错,导致蓝关身为一个人形兵器,却诞生了不该有的情感。 但那也没有关系。 他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地,自得起了眼光。 那么多的人喜欢沈眠笙,他的Omega是那样优秀,但却独独属于他。 傅珉迟疑了一瞬,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在沈眠笙心中的位置,已经不再是那么牢固不可动摇。 一件珍宝主动呈上,获取得太过轻易,掂在手里便不懂得珍惜。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直到失去的边缘,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身边潜藏着那么多竞争者。一双双野狼似的眼睛,危机四伏,都在觊觎着他的宝贝。 他心头浮现出另一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名字,“谢岑”。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无数饱含恶念的报复,想要加诸在对方身上。 傅珉弯下腰,亲昵地拨开沈眠笙被汗水打湿的长发。 他开始怀念沈眠笙从前的乖觉。 “你看你,多不乖,我一不注意,就出去沾花惹草。” 傅珉怔怔道, “月神祭祀的视频、挥朔星的虫族袭击,都是你做的吧,嗯?” 沈眠笙不再维持着温柔的形象,吐出一句脏话:“关我屁事。” 【首先,蓝关没有出卖我。】无常冷静分析道,【至少没有泄露月神祭祀的事,就说明他不是完全效忠于傅珉。】 【其次。】无常揣摩道,【傅珉为什么会觉得,虫族的事和我有关系呢?他难道还了解什么吗?】 “如果真是你做的话,可就让我太伤心了。” 傅珉解开了领带,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衣, “听说怀孕的Omega会更加听话,那眠笙就给我生个孩子吧,嗯?” 傅珉的目光像是一条毒蛇,吐着信子舔.舐过沈眠笙的身躯。 那是一具相当完美的躯体,有着性感至极的人鱼线,却没有夸张突兀的肌肉,每一个细节都像是造物主的神来之笔。 耦合剂泛着粘稠的水光,像是某种特定场合才会用到的润.滑,让本就娇嫩的皮肤,看起来愈发莹润诱人、吹弹可破。 “说起来,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都没有怀孕,是不是因为艹得还不够深?” 无常心想,大概因为我是个虫族——不,因为你是个傻逼,我和傻逼有生殖隔离。 傅珉得不到回应,但依然孜孜不倦地:“我们两个人,有着宇宙间最强大的基因,诞下的后代,一定也会是最耀眼的存在。”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连颤抖的动作,都带上了兴奋的电光火石, “等你分娩之后,人形兵器的改造也差不多完成了。到那个时候,我就告诉我们的孩子,他的母亲是被谢岑所杀,让他长大之后就去报仇——你说,如果谢岑死在了挚爱之人的孩子手下,会是什么反应?” 沈眠笙垂着眼,漠然注视着他的胡言乱语,只觉得这姿态既可怖、又可笑。 大概还有那么一点小丑般的可怜。 然而还没来得及反驳,沈眠笙脸上的血色刷然褪去,发出一声惨叫。 他试图反抗,然而四肢被皮.带紧紧勒着。深入的异物像是一块烧红的铁钳,逐渐膨胀,直到牢牢卡在他身体内部。 沈眠笙连脖子都不能转动,只能茫然地仰起了脖颈,然而他一抬头,便正对上了镜子制成的天花板……倒映出的淫.靡景象。 瓷白的身躯,和纯黑的皮革,交叠出极具视觉冲击的一幕。他承受着暴.力的鞭.笞,不光无力阻止,还被迫见证整个侵.犯的过程……甚至能清晰地目睹,Omega被标记后的身体,是如何熟练地臣服,直到一点点打开、一步步堕.落。 成结的前端,毫无征兆地碾过他柔嫩的生.殖.腔。沈眠笙感受到那里因为干涩而撕裂的疼痛,绝望地翕动睫毛,滚落下一滴水珠。 傅珉压在他身上,细细地舔去那颗泪珠,滑.腻的舌,一路勾勒向他的眼窝,在他薄凉的眼皮上打着旋。 “睁开。” 沈眠笙终于等到机会,毫无犹豫,一口咬在傅珉肩头,撕下淋漓血肉来。 “这么野?”傅珉好像不知道痛似的,把脸凑了上来,指着自己的颊边,笑吟吟道,“来,朝这咬。” 他不顾沈眠笙厌恶的、像看疯子那样的眼神,哈哈哈哈哈地狂笑了起来。 第33章 荆棘与莺(十三) 议会大厦, 拱球形的殿堂内。 一场紧急会议,针对全星际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而召开。 联邦最大的毒.瘤, 星际海盗夜莺, 真身竟然是沈家叛逃多年的小少爷。 议员们交头接耳,发出切切察察的讨论。 “卿本佳人, 奈何为贼。” 沈眠笙身穿囚服的入狱照, 全息投影在硕大的屏幕之上。妖冶的五官散发着颓靡的气质,眼神阴鸷, 像是一株开在罪恶土壤上的罂.粟。 长桌最首, 女Alpha神情凛冽、阴晴不定, 金色的大波浪侧分着垂在胸前。 “联邦人权至上, 已有百年不曾执行死刑, 最多不过是终身监.禁——死刑提议, 不予通过。” 座下的骚动声更为嘈杂。有议员大着胆子说道:“可是夜莺不死, 不足以平民愤。请愿投票已经累计达到亿万人次, 国务卿大人,这……” 众人发出叹惋和唏嘘。 更多的人不曾开口,但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Omega担任着生育的职责, 向来是联邦重点保护的对象。而这么一个漂亮的Omega, 即便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也该被永世锁在高塔之上, 或是囚禁于暗无天日的地底。 若是死了,着实可惜。 沈眠箬冷冷地瞥了议员一眼。 议员讷讷噤声。 沈眠箬戴上礼帽,沉声道:“散会。” 会议室内的人群陆续散去, 沈眠箬依旧坐在原地。 直到只剩下她一个人,大门才被打开。 傅珉微笑着出现在她身前。即便努力维持着风流倜傥的表象,也掩不住眼底的奔忙疲惫。 “眠箬,你有事找我?” 雨兮读佳。 沈眠箬正眼也没看他:“把我弟弟交出来。” 傅珉疑惑道:“你在说什么。” 他指向屏幕上挂着的入狱照,叹了一口气,“眠箬,我知道你很伤心,这件事对于我而言也很难接受,但是眠笙他……现在的确被关押在帝都监狱,就算我是皇太子,也没有权利……” “闭嘴。”沈眠箬忍无可忍地打断道,“你以为我看不出,这张照片是合成的吗?” 她站起身来,食指在傅珉的肩头重重地戳了两记, “敢动我弟弟一下的话,你就别指望这议会之内,会有你的任何一位支持者了。” Alpha气势极具压迫感,丝毫不因为她是女性而有半分削减。 傅珉与她对峙着,半晌,忽然露出了一个促狭的笑。 笑容里有着不加掩饰的狠毒。 正在他有所动作前,半掩的门再次打开。 不过这回,是被一脚踹开的。 谢岑迎着万丈阳光走了进来,笑容嚣张得晃眼。 “太子殿下这是打算痛下黑手、杀人灭口吗?” 傅珉的笑意,终于变成了无以为继的震怒。他手背上青筋暴跳,连面容都微微扭曲起来。 都是谢岑搞的鬼……是他处处与皇室作对,搅乱了他一连串精心设计的局,最可恨的是,他抢走了沈眠笙! 一定是他,花言巧语诱骗了沈眠笙,让Omega的眼里不再只有自己…… 一定不是沈眠笙主动变了心,说厌弃就厌弃了他。 更不是因为他不比谢岑优秀! 傅珉这么想着,微微眯起了眼,杀意呼之欲出:“皇室、议会、军部,自联邦诞生起便三权分立。谢岑少将又是哪来的资格,来插手议会的事物?” 谢岑恰到好处地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我的未婚妻遭人诬陷、下落不明,难道我不应该管吗?” “你的未婚妻?”傅珉气极反笑,一拳朝那张欠揍的脸挥了上去, “那是我的未婚妻,从缔结婚约的那刻起,就是我的私有物!你这个无耻之徒,乘人之危、淫人发妻,谁给你的胆子来质问我?啊?!” 傅珉丝毫不顾皇室形象,一反常态地和谢岑厮打做一团。 乒乒乓乓的声响,让沈眠箬心烦意乱。 难怪说Alpha的本质是禽.兽,会为了争夺配偶而自相残杀,即便在科技多如狗机甲遍地走的时代,最本能的反应还是大打出手,不见血不罢休。 照她来看,傅珉现在的丑态,简直比兽类还不如,谁能想到他前一秒还是个运筹帷幄的政客。 “够了!”沈眠箬喝道,“请问二位,把联邦议会当成什么地方了?” 二人这才停了下来。 谢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傅珉“嘶”了一声,揩去嘴角一丝血线。 下一瞬,一枚动态投影便直直怼在他的面前。 那是军工厂内的试验品被空间转移后的画面。 傅珉终于不再胸有成竹。 他阴沉地抬起头,问道:“你想要什么?” “国务卿小姐想要什么,我就想要什么。”谢岑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太子殿下,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 傅珉回到了实验室。 这段时间,他一直对外宣称身在帝都,每回一次挥朔星,都像是偷鸡摸狗。 但当看见沈眠笙的那一刻,他便觉得风尘仆仆一扫而空,所有的奔忙都是值得。 傅珉忽然有些理解,那些在外拼搏的Alpha,回家看到守候的妻子时,是怎样的一种温情了。 然而孔式手术灯反射出的,显然不是温情。 闭合的玻璃水缸内,浸泡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美人。黑色的发丝舒展开来,水藻似的随着溶液起伏。 沈眠笙佝偻着背,双手环抱在胸前,形成自然的防备,柔软的长睫上有气泡浮动,然后在他呼吸的瞬间破碎。 纯洁的姿态,宛如一个沉睡在子.宫之中的婴儿。 而他也的确会获得新生。 实验室无人看管,只有一环扣一环的智能警戒,除了傅珉,自然也没人负责沈眠笙的饮食。 就在离开之前,傅珉把沈眠笙装在了这座人造的容器之中,无数根软管为他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营养液……和改造躯体、洗清记忆的试剂。 傅珉抚摸着钢化玻璃,凝视着水中的人。 沈眠笙成拳的手心里,依稀紧握着一朵玫瑰。 那是傅珉佩在他身上,嘱咐他不能忘记的通讯器。 这些天来,傅珉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沈眠笙身上宣泄着欲.望,后者一刻不得喘息。 那种冲动不仅仅来自于Alpha和Omega基因里的羁绊,更像是一种急切的证明。 从一开始的毫无反应、像具死尸,再到后来的挣扎反抗、痛呼惨叫,直到一次又一次地被傅珉标记,浑身上下都充斥着Alpha的气息……沈眠笙终于软化、驯服,抱着傅珉的腿,发出泣不成声的呜咽。 他嗓子哭哑得发不出声音,但还是一遍遍地认着错,并且在傅珉离去前,恳求他不要丢下自己。 直到傅珉残忍地掰开他的手,沈眠笙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兽,抽着鼻子怔在原地。半晌,忽然手脚并用地爬开,在凌乱的衣服堆里,翻出了一枚玫瑰形状的通讯器。 他将它捂在手心,贴在胸前,再低下头,用侧脸小小地蹭动。 这是傅珉送过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傅珉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终于证明了,他的Omega只属于他。 美丽的夜莺,只能被折断翅膀,变成一只发.情的母.兽,雌.伏于自己身下。 但他看着伤痕累累、失去意识的沈眠笙,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在沈眠笙背叛他,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眼神仇视他时,傅珉希望对方能变回从前的乖觉模样。 但当沈眠笙被他调.教得目光涣散,锐气全无,只能流着涎水,可怜巴巴地乞求他的垂怜时,傅珉又觉得,这不像是沈眠笙。 沈眠笙应该是有灵魂的、有理想的、有生气的……哪怕是骂他几句、打他一顿,也比这副被玩.坏的样子,要让他来得开心。 大概是因为人的本性贪得无厌,总奢求着不可得的东西。 也大概是因为强扭的瓜不甜,对于想要的人或事,都幻想能唾手可得、你情我愿——毕竟追逐,就注定了会遍体鳞伤。 傅珉心想,这大概就是犯贱。 他站在容器前,指尖隔着透明玻璃,勾画着沈眠笙的轮廓。 “眠笙,今天我去见了你姐姐。” 傅珉开始喃喃自语。 “你别生气,我不是去跟她叙旧情的——你姐姐让我放了你。” “谢岑也威胁我,可我不想这么做。再失去你一次的话,你还会不会选择我?” “过去是我待你太薄情寡义,我知道是我做得太过火。我改造了你的性别,害你被家族放逐,又借由你的手,铲除异己、霸占功勋……那是因为我害怕,害怕这样优秀的你,在被世人发掘之后,会引来多少追逐厮杀。” “你有完美的容貌,显赫的家世,无与伦比的精神力,甚至是宇宙间最接近神的存在……所以我只有提前把这个宝藏,彻底地毁掉,才能据为己有。” “我自私、我卑鄙,这些错我都认,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就算谢岑曾经玷.污了你,我也不介意,那都是他的错,他罪该万死。我的眠笙这么好,做什么都是对的。” “从前你那么喜欢我,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我原本想等你的记忆清除后,和你重新开始。我会好好地对待你、珍视你,把最好的都捧给你,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不去了解这世间的丑恶——但到那个时候,我得到的,还是真正的你么?” “我最近时常在想,过去的很多事情是否只是一场梦,是命运在捉弄着我……可全都来不及了。” “也只有在你不会回答的时候,我才敢悄悄和你说这些心里话。” 傅珉一拳砸在钢化玻璃之上,然后像是被人抽去了主心骨一般,缓缓地蹲了下去,抱住头,发出无声的恸哭。 他似哭似笑,像是被一场巨大的梦魇包围。 眼前闪动过破碎的画面——圣洁的教堂,漆黑的废土,巨大的方舟,穿着婚纱面目不清的人,和警戒线外漫山遍野的虫族。 傅珉的神智仿佛被一条细线切割,在现实与妄想的两个极端中挣扎。 他望着沈眠笙安详的睡颜,痴痴道: “眠笙,我放你出去。” “我知道,一旦放走了你,我将会身败名裂。” “皇室的荣耀,联邦的威信,我都可以放下,大不了就是从头来过。” “你会回头的吧,这一次,你一定不会再让我失望的吧……” 胡言乱语的傅珉并没有察觉到,水流之中,睡美人的睫毛微微翕动了一下。 沈眠笙瞥向手中的那枚通讯器,勾起了一抹怜悯的笑。 …… 沈眠笙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一座牢房之内。 牢房布置整洁,床榻松软,甚至有冰箱和电视。 沈眠笙把脑袋又落回枕头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门外传来铿锵的脚步。仔细听的话,是高跟鞋和军靴一前一后发出的。 沈眠箬和谢岑停在离特设牢房几步远的墙边。 谢岑忍不住想进去,被沈眠箬扯住了胳膊。 谢岑回过头。 沈眠箬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谢岑缓缓站直了军姿,莫名有些惶恐。 半晌,沈眠箬还是开了口。 “你和我弟弟,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岑这才放下心,诚恳地道:“我喜欢眠笙,希望可以和他结婚。” 沈眠箬的错愕只有一瞬。她将额前的长发捋到脑后,有些无奈道:“连你也……” 谢岑回味着那个“也”字,一边酸不溜秋地心想,眠笙果然很多人喜欢,一边又美滋滋的,眠笙那么有魅力,而自己居然得到了他的认可,真是捡到宝了。 沈眠箬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至少你比傅珉靠谱。” 谢岑见杆爬地套了个嘴巧:“哎,大姑子。” 沈眠箬对这个称呼颇为满意,转眼便疾言厉色道:“你要是敢辜负眠笙的话,我敢保证,你的下场会比傅珉马上要迎接的,还要凄惨一百倍。” 她在谢岑忙不迭的应好中,大步走向了牢房。 沈眠笙知道有人要探望他,早早的就在门口等候。 他看见了沈眠箬,喜出望外的冲了上去,想给对方一个拥抱,然而只能扑到监狱的铁窗上。 “阿姐!” 沈眠箬冷着一张脸:“你还有脸喊我,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嗯?” 沈眠笙垂下眼,软绵绵地道:“沈家都以为我是杀人凶手,我没脸来见你嘛……” “连个音讯也不传,连声平安也不报?”沈眠箬不为所动,“现在出了事,就想起我了?还得托人来传话,好大的架子哦?” 沈眠笙双手揪着栅栏,继续朝她委屈巴巴地眨眼:“我的通讯都被傅珉监视了嘛殷悦。” “不许卖乖。” 沈眠箬这样说着,语调还是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带着一点家长式无原则的纵容, “我早说了,傅珉不是个好东西,你别和他走得太近。” 沈眠笙的手伸出栅栏,笑嘻嘻地去够沈眠箬:“我错了嘛,阿姐。” 他拉着沈眠箬的手,小幅度地摇晃,也像是个被宠坏的熊孩子。撒娇卖萌,无法无天。 “你知道议会里的人是怎么说你的吗?卿本佳人,奈何为贼。我看你是卿本佳人,奈何脑残。” 沈眠箬一巴掌拍开他。涂着正红色指甲油的手,钳住沈眠笙的下巴,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作死。” 沈眠笙半个腮帮子鼓了起来,脸颊上软嘟嘟的肉陷在她的指缝里。他艰难地睁开一只眼,口齿不清道: “我错了……疼疼疼疼疼!” 沈眠箬“哼”了一声,看着少年脸上浮现的几条红印,还是心疼地松开了手。 她拍拍沈眠笙的脸,警告道:“下次再犯的话,可没人救得了你。” 无常:【我闻到她身上信息素的味道了,嘻嘻。】 玉蝉啧啧称奇:【居然连姐姐都可以……】 无常理直气壮道:【我在九重天上,本来就是男女通吃的啊。】 玉蝉“嘎”了一声,干巴巴道:【那鬼王大人真是绿得头顶能放羊了……】 玉蝉更担心的,其实是自己。 他,要提防的,居然那么多。感觉,哪怕,修成人形了,也驾驭不住主人,怎么破QAQ。 无常知道,小系统是把他和鬼王误会成一对了。但没想到,玉蝉已经开始畅想两人很久以后的相处。 【要真说绿的话,也轮不到他啊。】 无常懒洋洋道: 【我在三界芳名远播、欠下一屁股情债的时候,他还只是条没化龙的蛟,跟我最多算是革.命友谊。而且我这个人虽然花心吧,还是有原则的,一次只谈一个,谈到就要认真,从不乱搞多角关系。】 玉蝉默默吐槽,那你每看上一个新的,不还得甩掉一个旧的?光是前任和追求者们的怨念,都能结成不知道几张蜘蛛网了。 但他更加疑惑另一件事:【那你后来怎么就和鬼王勾肩搭背、亲密无间了呢?】 无常掰着指头玩,吊儿郎当道:【啊,我后来啊,犯了点事,杀了个神仙。天界混不下去,而我的竹马又在鬼界成了大.佬,这不就心安理得地去投奔他了么。】 玉蝉隐隐理出了些端倪:【那个神仙,是你最恨的昆仑么?】 无常示意他稍安勿躁:【好啦,知道我们小蝉长大了,会猜人心思了。等结束这个世界,我就带你去见一见他。】 玉蝉简直要呕出一口老血。 人都凉透了,还怎么见? 难道主人,一直保存着那人的尸体吗? 沈眠箬走了出去。 谢岑火急火燎地赶了进来。 隔着冰冷的栏杆,他们同样无法拥抱彼此。 谢岑半跪下来,执起了沈眠笙的手,抵在唇边。 沈眠笙感受到了他下颌的颤抖,和喷洒在自己指尖的,紊乱的气息。 他顺手在谢岑的头顶摸了一把,将他帅气的发型薅得乱糟糟的。 “别难过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谢岑不说话,只是红着眼眶。 军人的身形岿然如山,意志坚硬似铁,终敌不过绕指柔。 沈眠笙消失于火海的背影历历在目,那一瞬天地阒然,惟有轰鸣声盘旋而上,撞击着谢岑的耳膜,仿佛一个承载着诅咒的漩涡,将他撕扯回了多年以前,他孑然一身,矗立于军校操场的晴天霹雳之下。 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漫长昼夜,无数次燃起复又破灭的希望。 他在永夜之中踽踽独行,承受着循环往复的煎熬,终于攫住了那一丝倏然而逝的光亮——谢岑感受着掌心跳动的脉搏,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这不是妄想。 他的挚爱、他的信仰、他的神明,正在他的眼前,朝他如沐春风地微笑。 于是世界焕然一新,柳暗花明。 谢岑小心翼翼地问道:“傅珉他,伤到你了吗?” “他说要把我改造成人形兵器,不过失败了。”沈眠笙没心没肺地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走这一遭,有不少意外收获呢。” 谢岑并不关心这个,他只是执拗地问道:“疼吗?” 沈眠笙点了点自己的侧脸:“你帮我吹吹,就不疼了。” 谢岑闭上眼,极其虔诚地落下一吻。 沈眠笙没好气地打趣他道:“不是只让你吹吗,你怎么自说自话呢?” 谢岑破涕为笑,也变着法逗他道:“在前线作战的时候,受伤了都是用唾液消毒呢。我再帮你舔舔,好得就会更快了。” 沈眠笙“咦呃”了一声:“你好肉麻——抓紧时间,快说正事。” 谢岑一边一本正经地道,“你就是正事”,一边和沈眠笙说了自己的打算。 大致都是他们之前规划好的一些,谢岑思索片刻,又加了一句, “既然蓝关是傅珉研制出的人形武器,那说不定还藏着另外一批,我会加强防备,不让他再反将一军。” 沈眠笙“唔”了一声,从衬衫里取出了一枚胸针,放在了谢岑手里。 “来,给你看看我的收获。” 谢岑在沈眠笙骄傲的目光里,疑惑地点开了通讯器。 “眠笙,今天我去见了你姐姐……” 傅珉痴狂若癫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囚室之内。 谢岑愣怔地抬起了头。 扮演着沈眠笙的无常,微微一笑。 荏弱可欺,不过是他游戏人间的表象。 进退维谷,不过是他诱敌轻心的陷阱。 生死成败,不过他掌心翻覆的一念之差。 就连所谓的委屈求全,也只是他一时兴起,只为了从痛苦中寻求刺激,欣赏仇敌自以为能将他征服的丑态。 拿凡人的喜怒哀乐、痴心妄想,当做无聊俗世中的一点消遣。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两三章就完结这个世界啦,揭一下来龙去脉顺便狠狠虐渣=w= 第34章 荆棘与莺(十四) 后续的发展, 顺利得有些轻而易举。 先是谢岑从军工厂内空间转移的试验品,被公之于众。再由一个不愿露面的Omega——也就是酒店中的那位记者, 指认傅珉做下的一系列令人胆寒的恶行。 双管齐下, 铁证如山。 在军部的换届大选上,谢岑总结道, 皇太子傅珉动用私权消除异己, 践踏伦理道德,进行活体性别改造, 以及和人形兵器的培育。并且逼迫被改造的Omega出卖.肉.体以牟取暴利, 整颗挥朔星都是运作下的产业链。 更关键的是, 他宣称夜莺无罪, 只是受到傅珉的控制。 即便仍有人抱有质疑, 认为夜莺手底下无辜的人命太多, 也因为谢岑罗列出了受害官员作奸犯科的罪状, 以及夜莺率领星盗团体, 多次击退虫族的事实——在此之前,对外宣称都是傅珉的功劳,而被驳了回去。 众生缄默。 戏剧性的反转之下, 社会陷入了深深的反思, 夜莺的形象,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反而有了几分侠盗气概。 功过是非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本届选举,谢岑以最高票数当选, 晋升上将,前途无量。 皇室经此重创,岌岌可危。在旧势力江河日下的背景下,谢岑俨然成了联邦最高权利的掌控者,名副其实的“宇宙之锋”。 …… 挥朔星,秘密军事基地。 长夜肃杀,万籁俱寂。 只有停机坪的高杆上,信号灯偶尔闪烁着白光。 狭窄的私人跑道,像是只揭开尘封的黑匣子,密密麻麻停满了数十台最先进的机甲。流线型的钢铁泛着森寒的银光,双翼之下人影涌动,步伐呆滞,正往内装载着长途飞行必备的军需。 竟是有连夜逃亡的架势。 机甲的螺旋桨转动,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卷起的狂风,将跑道中央人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傅珉披着一袭黑色风衣,不停抬手,看向智脑。 他的眼球布满血丝,盛着焦虑。直到屏幕上出现了谢岑的脸,他浑浊的双目才亮了一下。 傅珉聚精会神地盯着转播。 焦虑逐渐被不甘取代。 继而泛上愤恨。 直到一段音轨播放IX。UY起来,傅珉脸上的情绪逐渐四分五裂。 “这是嫌疑人沈眠笙呈上的录音证据,证明他身为夜莺时所作的一切,都是由傅珉胁迫。音轨经过声纹检测,和傅珉在基因库中留下的高达99.9%相似度,军部研究所判定结果为真实。这段录音里,还揭秘了有关性别改造的诸多内幕……” 情绪裂纹越绽越大,如同瓷器剥落的碎片。 傅珉双目红得几乎滴血,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个苟延残喘的破风箱。 月神祭祀上,那个偷拍的视频并不足以确认他的身份,因为音质太过粗糙。 但这段音频,是由最精密的军用级别通讯器当面录下,质量自然上乘无比。 傅珉做梦也没有想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会是它。 当时的他,是在做什么? 沉浸在哀恸之中,对着一个不会回答他的人,毫无警觉,掏心掏肺。 像是个把头埋进地底的鸵鸟,像是个在忏悔室中对着上帝祷告的恶徒。 徒劳而滑稽。 当时的沈眠笙,是在想什么? 大概也像是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用可悲的目光,看着他跳梁小丑般的行径。 非但不肯原谅他,还不忘按下录音,异常冷静而绝情地,断了他的最后一条生路。 那枚通讯器,还是他亲手送给沈眠笙的。本意是想禁锢对方的自由,结果机关算尽,反倒被沈眠笙当做甜蜜的诱饵,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此时此刻,傅珉终于明白,当他从前心安理得地利用着沈眠笙对他的好,以温柔而残忍的方式,将对方无数次逼上绝境时,强颜欢笑的少年,该是会有多么悲伤和失望。 沈眠笙看似骄纵浪荡,实则天真得几乎不谙世事。 家族遗弃他,流言蜚语中伤他,千夫所指唾骂他——即便世态炎凉令他遍体鳞伤,他依旧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抱有最纯真倔强的希望。 是自己,亲手葬送了他的希望。 是自己,迫使他一次又一次认清了人世的苛酷。 当满腔热忱的爱意,变成反戈一击的剑,刺向你毫无防备的柔软心脏——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将你的真心一剑挑落,再狠狠撵进尘埃里的人,是你最依赖、最信任的存在。 傅珉脸上最后一丝震怒消褪,只剩下空茫的无助。 他像是被人一寸寸打碎了脊梁骨,脱力地靠向身后机甲。五指缓缓收紧,苍白的指节异常突兀,然后将握着的智脑奋力摔了出去。 智脑在停机坪上骨碌碌打了几个滚,Alpha强悍的力量让它的外壳微微变形,但依旧正常地运作着。 傅珉像是个提线木偶一般,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只觉得一阵血气翻涌。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流亡逃窜,然后找一颗人迹罕至的星球,休养生息,随时逼宫篡位。 军事基地中豢.养着大批的人形兵器,对于这个计划,他有八成的把握。 但现在,全都乱套了。 因为他的心乱了。 傅珉仿佛在一瞬间崩塌了信仰,一切计划全盘推翻,只有一个荒诞的想法,在心头横冲直撞地叫嚣。 一双靴子,落在不远处的草坪前。 蓝关弯下腰,捡起那枚智脑。 高大的男人,面貌带有异族血统。他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将智脑呈到傅珉跟前。 傅珉挥开了他,扯着风衣的领口,大步流星地向前: “我不走了,我要去找眠笙,我要跟他问个清楚!” 傅珉口中念念有词,神色高涨兴奋, “眠笙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的,他喜欢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舍得……” 一只桎梏般的手,忽然扣住了傅珉的手腕。 傅珉用力地甩脱,却惊觉对方的皮肉坚硬如铁。 黑夜之中,傅珉缓缓回身。 蓝关冰蓝色的瞳孔,像是冷血动物的复眼,跳动着两团深不可测的粼粼鬼火。 “太子殿下,您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 蓝关将智脑重又戴回傅珉的手腕上。 “所以,您现在,还打算去哪儿呢?” …… 夜莺最重要的罪行已经开脱,至于沉年旧案,自然有人处理。 沈眠箬为他澄清,多年前的杀人案只是精神力失控下的意外,类似于精神病犯法不判刑,况且源头也是因为傅珉在他身上进行了性别改造,从而留下的后遗症。 记者会结束后,沈眠笙和谢岑在后台等她。 沈眠笙问道:“难道没人质疑,这样是否对受害者不公平?” 沈眠箬想起二夫人对沈眠笙的冷嘲热讽、欺压陷害,心想,兔子急了还咬人,这叫活该。 但她只是昂起了下巴,淡淡道:“我才是沈家的掌门人,这是沈家的私事。你有罪与否,我说了算。” 冷艳的脸孔上,写满了“护短”二字。 “多谢阿姐。”沈眠笙笑了起来,眼睛像两弯月牙,“给你添麻烦了。” 沈眠箬:“知道要谢我,还不赶紧跟我回家认祖归宗?” 沈眠笙挠了挠头:“这……家里估计还有很多人,都不想见我吧。” “父亲这些年来病重,在重症监护室里时常说想念你。当初因为思念母亲,对你冷落太过,他也有愧疚的意思。” 沈眠箬知道心结没法一时解开,只能等待时间抚平,也不勉强, “灾星之类的谣言,都是迷.信,你别多放在心上。现在沈家大权归我掌管,没人再敢乱说闲话。” 沈眠笙知道她对自己的好,扑上去给了她一个拥抱。 沈眠箬拍了拍他的背,听见对方抽鼻子的气声,松开了手,只见沈眠笙感动之余,还是有些为难的样子。 沈眠箬哪里还不懂。 “弟大不中留。” 她叉着腰,呼出一口憋闷的气。看似嫌弃,其实是满满的宽心与祝福。 “行,和你的谢将军好好过小日子去吧。” 谢岑牵住了沈眠笙的手,动作强势,但语调十分诚恳:“多谢,我会照顾好眠笙的。” 沈眠笙被谢岑带着跑,回头冲沈眠箬挥手道:“阿姐,我记得你说的话,有空一定会回来的——” …… 沈眠笙对家族,其实已经没有剩下很多怨恨。 只是他知道,出生那日划破天际的彗星,并不只是个怪力乱神的谣言。 所以首当其冲的,他需要先确认自己和虫族的关系。 以及傅珉现在,究竟身在何方。 谢岑下令搜查太子府邸,然而一无所获,肇事者逃之夭夭,这是他们预料中的事。 沈眠笙想起傅珉留给他的通讯器,稍一动念,便破解了核心。 他利用反向追踪,侵.入了傅珉的智脑。 沈眠笙看到“成功”的提示跳上终端时,起初还有些意外。 傅珉既然要躲避追捕,为什么不摘了智脑这么个能定位行踪的隐患? 但当他透过智脑,看清对面的场景时,沈眠笙忽然明白,并不是傅珉不想摘。 而是他根本就摘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有两个大考试,更新字数可能会少点,先跟大家说声抱歉。么么哒 第35章 荆棘与莺(十五) 通讯器传来“嘀嘀”的讯号时, 帝都忒伊亚星还是一片晨光熹微。 变色玻璃阻挡着初升的光线,确保在屋主人醒来之前, 房间都处在最适合睡眠的昏暗状态。 中央空调滤换着空气, 风口发出柔和沙哑的白噪声。 令人意外的是,当今联邦最位高权重的谢岑上将, 住的并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豪宅, 而只是一栋简朴的复式小楼。 就连这张双人大床,都是前不久才搬进来的。 一双布满煽情痕迹的手, 从松软的被褥里伸出来, 按掉了正发出急促叫声的通讯器。 沈眠笙顶着一脑门子起床气, 揉了揉惺忪睡眼, 看向屏幕上的画面。 顿时睡意全无。 广袤宇宙, 无垠似海, 深沉如墨。 傅珉带领着皇室亲卫, 从军事基地出发, 浩浩荡荡向着外星流窜,却在途径某段沙暴时,被倾巢而出的虫族截下。 虫族将那队战舰, 像是战利品一般的高举过头顶, 向着虫洞满载而归。 亲卫悉数罹难,被割断的四肢, 喷射出漫天飞舞的血花。 虫族整齐的锯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啃咬声,然后带着好奇的目光, 看向了唯一幸免于难的傅珉。 异形怪物包围着人类。虫族伸出锋利的触手,像是在进食前摆弄猎物的大猫一样,带着取乐的意味,划破了傅珉护身的盔甲。 它们甚至跃跃欲试地,意图解析人类的生.理构造,但当发现Alpha并不具备生殖腔的存在时,期待便化作了勃然大怒。 虫族蜂拥而上,想要撕碎这个无用的人类。 傅珉没有选择抵抗,直到虫族距离他足够近时,才骇然出手。 他左臂的皮肉在瞬间变成了一整条合金机械,没入虫族坚硬的心腔,掏出了一堆腥臭的内脏。 虫族狂啸不止,疯狂地舞动前肢,攻击如雨般落下。 傅珉左支右绌,流窜速度却快得惊人,在黑暗的空间中只留下数道残影。 纵然如此,他依旧没能全身而退。 虫族射.出的腐蚀液体,贴着他的脚后跟密集击来,“嘶啦”一声,在他后背上溅出了一道巨大的伤口。 鲜血淋漓的皮肉,呈现出烤焦状,隐隐冒着白烟。跟不用说裸.露在外的那些皮肤,早已被蚀刻出了无数道网状血线。 傅珉驱策着残破的机甲,逃出生天。 两旁的虫族齐刷刷为Y,X,D,J。他让道,绿莹莹的复眼盯着星舰离去的轨迹。它们无数次想野蛮地将机甲拖拽回来,但却只能意犹未尽的收回手。 沈眠笙直觉感到,在通讯器放映的画面之外,有另外一个更高阶的生物,正在朝着这群虫族发号施令——只是那人目前还不愿意露面。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名字,“蓝关”。 “在看什么呢?” 谢岑撑着手肘,下巴搁在沈眠笙的肩窝内,以一种极尽占有欲的姿态,将他圈在臂弯之中。 当他发觉沈眠笙正望着傅珉出神时,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与此同时,通讯器的屏幕重归黑暗。 沈眠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傅珉好像被人给安排了。” 他反手拍了拍谢岑毛扎扎的脑袋,一截柔韧的腰线从衬衫下摆里挣脱出来,“唔,不看了,大清早的破坏心情。” 谢岑将脸埋到沈眠笙的后颈边,贪婪地嗅着Omega的腺体。 全都是昨夜他一遍遍留下的味道,但还不够深入,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褪。 “你想要把傅珉抓回来审问吗?” “虽然放他在外流亡一段时间,提心吊胆,不知道死期什么时候降临,这么做的确挺爽的,但我还是希望能归案,从他口中撬出一些有关虫族的事……啊!” 谢岑从背后抱住了沈眠笙,清晨格外兴奋的某根东西,隔着棉质家居服,挤进他的臀.缝里来回蹭.动。 “你这个禽.兽……” 沈眠笙咬着牙关,发出微弱的抗议。 谢岑腆着脸,理直气壮道:“人类就是一种365天都处于发.情.期的生物。” 沈眠笙挺着腰,努力挣脱开那条黏在自己身上的、热烘烘的大狗。 谢岑倒吸了一口气,尚未完全苏醒的欲.望,被他实实在在地搓出了火来:“别动,让我抱一下嘛,就一下——” 沈眠笙费劲地转过身去,一根手指将他挂着委屈巴巴表情的脑袋抵开。半晌,忽而轻声道: “我想摘除腺体。” 谢岑脸上闪动过迷茫,继而覆上慌张:“你不要误会,没有那个必要——” 沈眠笙微笑着打断道:“不,哪怕只出于我自己的立场,也有必要这么做。” “我本来就没打算要孩子,不介意能不能彻底标记。” 谢岑还在手忙脚乱地解释着。他观察着沈眠笙淡定的神情,脑回路突然长歪了一瞬,嬉皮笑脸地问他道, “不过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各自提取染色体,人造一个胚胎。” 沈眠笙看他的目光顿时有些嫌弃:“明明在外一副雷厉风行的样子,为什么一回到家里,智商就会变低?” 他掰着谢岑的手指,娓娓道:“傅珉一天不死,Alpha和Omega的关联就一天不断,留着腺体的存在,只会徒增隐患。” 沈眠笙撇了撇嘴,又道:“再说了,光是看见这个腺体,我就要想到傅珉那张脸,反胃。” 他话锋一转:“更何况,既然无数证据都指向我的真身是个虫族,那我不如验证一下,这是否属实。” 谢岑语调有些沉重:“虫族有着惊人的恢复能力,即便割除腺体,也可以再生?” 沈眠笙点了点头:“是啊。” 谢岑呼了一口气:“你想试试的话,也可以,军部研究所推出了最新科技,针对那些在非自愿情况下被强制标记的Omega——即便切除腺体,也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沈眠笙眯了眯眼:“最坏的情况,就是从此再也没有这个器官?” 谢岑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凑到他嫩得滴水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我要的就是你这个人,不管你是什么性别,甚至没有性别,都没关系。” …… 手术安排在三日之后,进展得非常顺利。 在确认各项生命指标都趋于平稳后,沈眠笙便从医院搬回了家里。 腺体还没拆线,敷着厚厚的冰袋,麻药残余的作用令他昏昏欲睡。伴随着后颈隐隐的麻感,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境是一个封闭的立方体。四面八方是纯然的黑色,密布着大大小小扭曲旋转的空洞,像是漂浮在虚无之中的,尖叫的幽灵。 玉蝉惊叫道:【主人,主人!你醒醒!】 无常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个现状:【我在做梦。】 玉蝉“唔唔唔”地点头:【QAQ听说虐渣部有好多鬼差,在出任务途中被梦境干扰心神,和系统断联,就这么被困在小世界了。】 无常打量着四周:【对啊,最后还是我把他们捞回来的。】 根据原身与虫族交涉的记忆,那些孔洞,是近距离下虫洞最原始的形态。 还没等他进一步探索,混沌之中,忽然钻出了一只虫族。 如果要对这类非人物种进行打分的话,眼前这只虫族,长相可以说是十分周正。 虫族体格健硕,爬行起来四肢并用,姿势有些畸形,但速度却惊人之快。 和寻常虫族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浑身沾满腥臭的毒液,背部甲壳也没有生长着五彩斑斓的拟态,整只虫身惟有简单干练的黑色,锋利的前肢像是死神的镰刀,有一种残酷的机械美学。 虫族步步紧逼。 人类无路可退。 巨大的阴翳,将沈眠笙彻底笼罩。 虫族四肢扎进地底,像是由骷髅制成的栏杆,将人类环绕其间。 沈眠笙慌乱地翻过身,想从虫肢的缝隙中钻出去,却被虫族轻轻巧巧拨动前肢,挑回了禁锢之中。 虫族以自身的躯体,为猎物打造了一座牢笼。笼中的美人,赤.身.裸.体,肤白胜雪,洁净宛如新生,原本就纤郁的身段,在庞大异形的掌控之下,显得更加不盈一握、不堪一折。 虫族缓缓分开腹部坚硬的护甲,从中伸出一条粉红色蠕动的管状触手,在人类身上涂抹着黏液,先是浅浅的试探,继而毫无征兆的,刺入了Omega紧.致柔软的开口。 “啊——” 沈眠笙仰起脖颈,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吟。 Omega乌黑的鬓发被汗水打湿,双目失神,沉沉的头颅偏向一边。 他的腹部高高隆起,像是怀胎十月的孕妇一般,任何移动都异常艰难。只要晃荡一下,就会发出沉闷的、如同无数颗水球彼此撞击的声响。 虫族欣赏着这具充满凌.虐.美的,好像被玩.坏一样的人类躯体,心满意足地抽.出触手。 他的骨骼极速缩小,从逐渐生长出人鱼线的腰腹起,虫身一寸寸覆盖上肌肉,化为人形。 沈眠笙吃力地睁开眼。他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浓.稠的液体,随着开.阖的动作,牵出一条透明的银.丝。 转换形态的虫族,外表与人类无异。但手脚外侧仍斜生着锯齿,锋利的四肢收束回背部,构成了两张没有膈膜的翅膀。 翅尖的骨刺,无风自动,流转着瑰丽的紫光。 那“人”有着一张沈眠笙非常熟悉的脸,和一双寒潭一般的冰蓝色瞳孔。 蓝关俯下.身,亲吻着沈眠笙被撑得满满当当的肚皮,伸出手,在上面揉捏按压。 “夜莺大人……不,我的女王陛下……” 沈眠笙只觉得肚子快要涨破了,他指尖泛白,死死抠紧了地面。 “啵”的一声—— 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理智与尊严的弦,双双断裂的声响。 饱.满浑.圆的虫卵,一颗又一颗,从合.不.拢的小.洞中挤出来,带出一片滑.腻。 从一开始的井然有序,到最后的争先恐后,大大小小的虫卵几乎将Omega淹没。 他们像是通灵性一般,贪恋着母体的气味,甚至有一些卵壳已经嗡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某种小怪物破壳而出—— “女王陛下,虫族的繁衍需要您来主宰,虫族的未来需要您的振兴……” 沈眠笙摇了摇头,干涩的喉咙,只容许他发出三个简单的气音:“你……是……谁?” 玉蝉“咦”了一声:【蓝关啊,主人你不记得了?】 无常笑得恨之入骨,一字一句道:【我当然记得,就是这只王八羔子,把我卖给了傅珉,害我差点成了那个变态的小白鼠……现在还仗着自己是虫族、精神力非常强大的优势,给我造了这么个梦境来恶心我……】 玉蝉虚心请教:【所以主人,你打算?】 无常冷冷道:【恶心回去。】 果不其然,蓝关勃然色变。 因为焦躁,他背后的骨翼“砰”地膨开了一圈,沈眠笙甚至可以听到他桀桀的磨牙声。 “你不认识我?” Omega因为害怕而蜷起了身体,像是一朵开在白骨堆里的糜艳之花,缠绵、禁忌、而又凄惨。 如同失了心智一般,他重复道:“你……是……谁?” 虫族愤怒地振动着双翼,冰蓝色的瞳孔仿佛要燃烧起来: “我是蓝关,夜莺大人,我是您的部下,是您永世不变的追随者!” 他低下头,仿佛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记忆,正纯洁如同一张白纸,于是柔着声调,带着诱哄的意味说道: “我也是和您同甘共苦、出生入死的爱人,您还记得吗?” 无常像看白痴一样地看着他,心想这个演技,实在是太拙劣了。 皇帝不急太监急。玉蝉替他捏了一把汗:【主人,能早点脱离这个梦境吗?】 无常摇了摇头:【不能。这不是一般的梦,掐一下大腿就能醒,暂时还没有自然的方法。】 玉蝉:【难道只能等表世界的人把你唤醒?】 无常:【用不着这么麻烦啊,你回想一下,在什么情况下,人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玉蝉咬着手指:【梦境的逻辑不合常理?】 【聪明。】无常道,【当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场景出现时嶼、汐、團、隊、獨、家。,梦境就会崩塌,人就能快速地醒来。而我,也是这个梦境的所有者,梦里会发生什么,都由我的潜意识决定。】 【我刚才按兵不动,就是在思考,该怎么控制梦境的发展。】 【现在,我想出来了。】 沈眠笙抬起了手。 他缓缓伸出食指,直对着蓝关的鼻尖,寒声道:“你骗我。” 蓝关脸上的狂热顿时凝固了:“我怎么会骗您呢?” 下一瞬,蓝关的瞳孔便骤然缩紧。 他眼睁睁地看着,沈眠笙雪白的胳膊,从指尖开始,化作了一条冰冷的机械臂—— 沈眠笙木然道:“我只有唯一的爱人,也是我的主人,他叫傅珉。” 紧接着,Omega吹弹可破的脸颊,也猝然凹陷下去。像是一块风干的画布,揭开之后,露出一堆精密的电子元件。 齿轮与芯片,反射着森然寒光。沈眠笙僵硬地转动眼球,倒映着蓝关震惊而疯狂的神色。 “既然你坚持你所说的是真实,那我已经违抗了主人的意志,与除他之外的人产生了感情,立刻启动人形兵器自毁程序——” “不,这不是真的,夜莺大人,您听我解释——” 蓝关徒然地伸出手,却无法阻止机械躯体的崩坏。四周的虫卵感受到母体的危险,疯狂的朝沈眠笙涌动,但屡屡只触碰到纷飞的火烬,便被烫得跳了回去。 “这不可能,不可能——明明我们都是虫族,怎么可能会被区区人形兵器的试剂改造,我就是知道不会有危险,才会在军工厂里把您电晕、带给傅珉,为的是让他掉以轻心——” 蓝关趴在沈眠笙身上,想用血肉之躯熄灭机械上燃烧的火。 虫族坚硬的肌肉被烫得毕波作响,散发出焦香阵阵,他却好像感受不到灼热,捧着沈眠笙烧没了一半的脸,语无伦次地道: “傅珉对您做了那么多恶事,我要亲手折磨他,为您报仇,讨您欢心!到那个时候,您说不定就会多看我几眼,觉得我有用,让我继续留在您身边——” 透过窜动的火苗,蓝关面容扭曲,掺杂着颓然与兽.性。 他竟然从未考虑过,假装背叛沈眠笙的决定,会令对方置身于多大的危险。他自以为深情,却忽略了最坏的后果,并且将深情作为要挟、作为筹码,而不是真正无微不至地,为沈眠笙着想。 而沈眠笙所做的,不过是把这种可能性,呈现给他看而已。 他接受不了,于是轻易地陷入疯狂。 蓝关喃喃道:“不,这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呃啊啊啊啊啊啊!” 他痛苦地抱紧了头,发出尖锐的咆哮。 刹那之间,梦境支离破碎。 沈眠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鸡皮疙瘩还没消褪,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之中。 谢岑迷迷糊糊地道:“这么早就醒了?” 他听见沈眠笙粗重的呼吸,替他轻轻地拍着后背:“做噩梦了吗?” 沈眠笙端起床头的玻璃杯,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水,拿袖子反手揩了揩嘴角:“没事。” 谢岑拧开了灯,坐到他身边:“冰袋要不要换?” 沈眠笙感到后颈腺体隐隐发痒,仿佛有肉芽正在生长,于是扭过了脖子:“你帮我看看。” 谢岑拿起一面镜子,确保沈眠笙也可以从正面观察到伤口。 少顷后,他们惊异地交换着目光。 被一整块掏空的腺体,竟然真的……开始再生了。 …… 这之后不久,通讯器再次传来信号。 画面亮起,是傅珉一路流亡,却并不像是为了保命,路线反而是通向帝都。 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偏投。这一段影像,生动诠释了什么叫自讨苦吃。 皇太子傅珉被全星际通缉,绑定着身份信息的智脑,自然不能再用。而他携带的资产、军火,也大都随着那队战舰,折在了虫族的手底下。 于是,他现在的状态是无家可归,和身无分文。 当年叱咤风云的太子殿下,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沦落到小偷小摸,在超市里顺手牵羊,才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存。 就在他踏出小卖部的那刻,警报声忽然刺耳地响起。收银员抄起警棍,奋起直追:“草,压缩饼干你都偷,是有多穷,给老子回来!!!” 由于没有智脑的辅助,傅珉没法制作易容,为了躲避搜查,只能每天戴着厚厚的帽子,不敢轻易去人多的地方。 他压低了帽檐,怀揣着一袋味同嚼蜡、却最能充饥的饼干,拔腿狂奔而去。途中踹开了三个易拉罐,踢飞了两只垃圾桶,直到收银员上气不接下气,傅珉才飞快地投身入一条暗巷。 “妈的,跑得比记者还快——” 收银员弯下了腰,气冲冲地支着警棍, “不过这人好像有点眼熟啊,不会是那个犯了大罪的皇太子吧……咦呃,要是真的,这也太丢人了。” 暗巷里漂浮着廉价的香皂味,和隔夜饭菜的馊臭,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填埋场。 傅珉倚在墙上,确认四处无人之后,颓然跌坐在地。 老鼠在他脚边“吱吱”地窜过,非但不怕人,甚至在发现他怀抱的事物后,还龇着牙,凶恶地想爬上他的手臂抢夺。 傅珉苍白的脸上沾满尘垢,但一双眼依旧凉意刺骨。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地捏死了那只老鼠。 然后走到角落的水池边,将手洗得干干净净。 这座垃圾场,是这颗星球上最安全的落脚处,只有清晨会来人定点清扫,能容他一夜酣眠。 寒风瑟瑟,灌进他的衣领。傅珉拆开简陋的塑料袋,快速地将食物塞满口腔。 然后艰难地开始吞咽。 他不能住宿、不能乘坐交通、也不能买东西,就连最基本的人权都被剥夺,但举手投足里依稀还有往日的贵族风雅。 肮脏的黑夜里,傅珉的眼睛凝视着远方,亮得出奇。 当年沈眠笙被家族放逐,直到成为星盗首领,中间的境遇,会比他现在更潦倒吗? 如果不是的话,那让沈眠笙看见了自己正遭受的一切,会不会感到稍稍解气一点,会不会愿意原谅他呢? 智脑被蓝关嵌进了他的血肉,傅珉本人没法摘掉,也不知道那个背叛了沈眠笙、又背叛了他的叛徒,会埋伏在哪里,在哪个瞬间朝他开一记冷枪。 但他一想到,沈眠笙或许会在屏幕彼端看着他,再或许会被他打动,就觉得无论这一路有多艰难险阻,他都心甘情愿。 是他欠沈眠笙的。 他愿意一一体会,用余生去偿还过错。 傅珉自嘲地笑了笑,蜷缩在城市最阴冷的角落,攥着一腔还未破灭的希望,和衣而睡。 沈眠笙觉得,这实在是太搞笑了。 他放下通讯器,摇了摇头,心想这就叫报应。 但他知道,这一切还没结束。 譬如傅珉是奔着自己来的,又譬如蓝关还迟迟不曾现身。 他需要一个由头,来引他们出洞,譬如说—— 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谢岑拎着大包小包,裹挟着一身烟火气,风风火火地走到厨房。 “中午想吃什么?鲫鱼汤?还是玉米炖排骨?” 沈眠笙撑着下巴,嘴角噙着笑意,仰头看他:“随便。” “不能随便。”谢岑系着围裙,拿着锅铲一本正经地教育他,“你刚做完手术,医生说要食补。” 他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拍板道:“那就各做一份吧,都让你尝尝。” 沈眠笙看他像个炸毛的老母鸡一样,忍不住笑了:“我又不是坐月子,还有,你为什么越来越家庭妇男了。” 谢岑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我任劳任怨,色衰爱弛,这还没结婚呢,就要变成黄脸公了呗——” “我好苦的命哟……”他熟练地点火起灶,哼哼唧唧道,“说起来,我下午还预约了样板间,帝都二环最好的地段,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沈眠笙摇了摇头:“不想,就这边住着,挺好。” 谢岑炒菜的动作顿了一顿:“从前我一个人,有个遮风挡雨的栖息地就可以。但配你,金屋千丈、明珠万斛,我都总觉得太寒酸了。” 沈眠笙眯了眯眼,闻着逐渐飘散开来的生活气息,说道:“一间屋子,最重要的是和谁住,和够不够住,两者符合了就好。再大再奢华的豪宅,如果没有人情味,也只不过是座冷冰冰的坟墓。”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岑,忽然问道:“我们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完结这个世界,更新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 让大家久等了,不好意思。我不会弃坑哒,只是最近太忙了,下周还有两场考试。等三月份放小长假,给大家表演一个日更四千~(先说少点,避免打脸 第36章 荆棘与莺(完) 忒伊亚星的大剧院, 连着一座巴洛克式的教堂。 教堂古朴肃穆,石雕蜿蜒着岁月的纹路。 庭院前盛放的玫瑰花海中央, 一座喷泉潺潺流水, 在长夜中变幻出五光十色。顶端的丘比特塑像手持金弓,踮着脚射出爱神之箭。 这座教堂, 即将在破晓之后, 迎来全星际最万众瞩目的一场盛会——不光是因为排场盛大,更是因为, 婚礼的两位主角, 实在太富有话题度了。 一位是联邦冉冉升起的新星, 最位高权重的上将谢岑。 一位是曾经身为天之骄子, 后来跌落尘泥, 再后来被证实是卧底匪帮, 惩奸除恶, 极具浪漫英雄主义的人物夜莺。 前者在沈眠笙臭名昭著、身陷囹圄时, 顶着各方舆论,不离不弃。 后者最为人称道的,不光是他的传奇事迹, 更是他在找对象这一方面的……手段高明。 虽然沈眠笙的前未婚予希団兑夫, 皇太子傅珉,已经人设崩塌, 成了过街老鼠。但不得不承认,联邦近代史上最优秀的两位Alpha,都是他的裙下之臣。 坊间八卦最津津乐道的, 就是这种豪门弃夫逆袭的狗血桥段。 而谢岑身为联邦的少年战神,与任何一位Omega结合,无数少男少女的芳心都会破碎,结婚对象也免不了受到评判和非议。偏偏是这位沈眠笙,实在是让人……生不出一点指责。 联邦的新闻,早已将二人的官宣照传遍了街头巷尾。人们看着二人并排而立,眼中流淌出爱意,除了赞一声“般配”,更多的反倒酸起了谢岑。 一想到如此貌美高贵神秘又有实力的Omega,要成为别人家的娇妻,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公众视野,大家就不由得感叹……上将大人,真是捡到宝了啊。 “也许,这就是爱情吧。” 教堂的岗亭中,巡夜的警卫和身边同事攀谈着,发出唏嘘。 婚礼场地已经戒严,正在进行着最后的布置。人影憧憧,即便黑森林大钟里的布谷鸟,已经叫了十一声响,也依旧十分忙碌。 毕竟明天,便是帝都的占星师们特意选定的良辰吉日,说是会有流星划过白日,让新人沐浴神的福祉。 远处有零星的人群在围观。谢岑上将曾嘱托,婚礼要走亲民路线,因此,警卫也没有出手驱赶。 也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头戴兜帽,冲锋衣将面容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 傅珉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五味杂陈。 来到帝都,花费了他很大力气。由于海关监察森严,过程更是十分不堪回首。 曾经众星拱月的皇太子,竟然沦落到钻进集装箱,像是古地球时期偷渡的黑奴一般,忍受着几天几夜的黑暗和脱水,蜷缩在重型货物之中,才回到了这片曾经由他主宰的土地。 如此荒谬,大概说出来都会被当成是编造。 可那个信念实在是太坚定了。他迫切地想见到沈眠笙,想问他很多问题。虽然明知结果是自取其辱,可心头还是徘徊着一线希望,不肯磨灭。 “就算是死,我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啊。” 傅珉记得,这座教堂,是他和沈眠笙年少初识的地方,用手捧十四行诗的讴者的话来说,就是定情之地。 过往生活中,七情六欲似乎已经被他剔除。但傅珉偶尔也曾离经叛道地想过,若他和沈眠笙之间,没有横亘着那么多的阴谋诡计、新仇旧怨,那他们结婚的选址,应当也会在此地。 但傅珉心知,他不能让沈眠笙堂堂正正地出现在阳光之下。而沈眠笙掌握着他无数的秘密,以他斩草除根的性格,也不会放任这么个隐患坐大。 这些他给不了的东西,谢岑却可以。 傅珉叹了一口气,心头漫上巨大的挫败。 他以为爱是自私、是卑劣、是无所不及其用,但其实,这都是缺乏安全感、生怕对方离去的表现。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自身还不够强大。 那么,如何才能变得更加强大呢? 傅珉将袖口一管猩红色的药瓶,握得更紧。 正怔忡间,忽然有一只有力的手,扣住了他的肩。 蓝关吹着口哨,出现在傅珉身边。 “真可惜啊。” 冰蓝色的眸子眯起,打量着前方的场地。 “这样纯洁唯美的婚礼,新郎却不是我,也不是你。” 傅珉冷冷的牵动了嘴角。也许是穷途末路,他反而舍得一身剐。 蓝关摇了摇头。 虚空之中,浮现出虫族头颅畸形的幻影。和他嗜血的面容,逐渐重合。 “太子殿下,你可让我找得好辛苦啊。” …… 翌日,清晨。 教堂后台,天刚亮就热闹了起来。沈眠笙换上了贴身裁定的礼服,再被簇拥到镜前,几个化妆师鞍前马后,细细地打点。 “哇,夫人的皮肤好好哦,都不需要涂什么粉底,好羡慕……”化妆师都是些年纪小的Omega,围着沈眠笙啧啧称奇。 “有什么保养的秘诀可以传授一下吗?”小Omega星星眼崇拜地看着他。 沈眠笙矜持地一笑:“我在前线经常风餐露宿,糙得很,不怎么有空打理自己的。” 无常都被自己恶心到了,好险才憋住笑: 【呵哈哈哈哈哈,因为我吃喝嫖赌抽,专搞小鲜肉。法力无边,是个吸男人精气的妖精。还不赶紧喊一声老祖,拜入我门下——】 玉蝉:【……】 他硬生生地把那句要夸主人“天生丽质”给咽下去了。 无常打量着镜子里的人,长身玉立,白色西装掐出了极为挺拔的曲线。 因为要上镜,所以妆容略带着脂粉气,但并不俗艳,反而把五官的优势进一步放大,微微扇动长睫时,烟视媚行,明明只是微笑,却有说不出的灵动勾人。 像是不适应这般柔美的角色,红晕从他瓷白的皮肤下活泛出来,令人意外的,带着些害羞的姿态。 身边的Omega简直想捧心尖叫,这是何等的反差萌啊! 明明都是一样的性别,为什么会有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简直像极了爱情! 无常把身边人的心理活动尽收眼底,没有大跌眼镜,也没有自鸣得意。他骨子里就是个Player,习惯了无差别的释放魅力,也习惯了前赴后继的人被他吸引,只是—— 【明明是婚礼,为什么不穿婚纱?】无常的恶趣味没有得到满足,咂舌道,【真是埋汰了这副好皮囊。】 玉蝉再次沉默。 【没事,主人。】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们下个世界,可以挑个有女装情节的。】 无常笑应了一声他,许久没有响起的通讯器,忽然闪烁红光。 沈眠笙面色微冷,朝周围比了个“抱歉”的手势,退到一间屋子内,锁上房门。 他按下了接通。 画面亮起,是在一座简陋的囚室。昏暗的光线,折射出一个男人被钉在十字刑架上的,狼狈的身影。 傅珉头颅低垂,面色灰败,精神看起来很不济,但身形却没有肉眼可见的消瘦。 沈眠笙知道,那是因为他服下了人形兵器的改造剂。这个丧心病狂的科学家,不能满足于借助他人的力量,终于将实验对象瞄准了自身。 寻常刀枪早已伤不到他分毫,但此刻折磨他的,却是更为诡秘的武器。 绿色的毒液溅在傅珉身上,像是强酸性的呕吐物,看着就十分恶心。所及之处,先是咕嘟咕嘟地冒起泡,而后腐蚀着他的皮肉,穿出一枚枚糜烂孔洞。 孔洞向四周扩散,连结着让整一片皮肉都剥落下来,露出底下早已蜕换成钢筋的肋骨,和银色肋骨之中,一颗仍在泊泊跳动的心脏。 沈眠笙知道,那是虫族分泌出的,可以侵蚀机甲的毒液,自然能令傅珉痛不欲生。 画面之外,传来低沉华丽的音色。 “夜莺大人,我给您准备了两份很棒的新婚贺礼,您一定会喜欢。” 沈眠笙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屏幕说道:“出来。” 仍就像在荆棘中的无数个日夜一样,只要他发号施令,蓝关就会在下一秒赶到他眼前。 沈眠笙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场病态的梦境。他感到恶寒,以及陌生。 即便他早就预料到,月神祭祀那夜,挥朔星受到的虫族突袭,就是蓝关负气冲动而酿成的。 蓝关微笑着,当着沈眠笙的面,将手臂上喷射毒液的两排锯齿,收了回去。 威胁吗? 沈眠笙挑了挑眉。 “蓝关,你知道的,我喜欢亲自动手。你这样自说自话、越俎代庖,让我有点不爽呢。” 蓝关毫无诚意道:“我错了。” 最后一滴毒液,溅到傅珉柔软的心脏上。在痛觉牵动下,交叉的神经元猛然收缩,就像是傅珉皱成一团的脸。 但他始终没有喊一声痛,即便他希望沈眠笙能因为他的境遇而感到快慰,却也不愿对方目睹他的软弱。 蓝关看着沈眠笙阴晴不定的脸,又神采奕奕起来: “不过只要夜莺大人开口,我就一定会留着傅珉一口气,呈到您跟前。” 沈眠笙冷冰冰道:“这是第一份礼物,那二呢?” 蓝关垂下眼,毕恭毕敬道:“等到婚礼上,您就会知晓了。” “好啊。”沈眠笙懒懒道,“不过你要记得,给傅珉佩上一朵玫瑰。白骨里开出花,想想都是个非常美的画面。” 呵呵,想恐吓我。 论重口,你还嫩了点。 蓝关脸色一黑,似乎因为沈眠笙没被他憷到,而感到失策。 但他还是强硬地挂断了通讯。 傅珉偏过头看向蓝关。 汗湿的黑发下,是一双狭长的眼。折射着陆离的幽光,永远令人捉摸不透。 “你是虫族。” 蓝关还沉浸在与沈眠笙对话的兴奋之中,昂着头道:“没错。” 他踱步到傅珉面前,将手伸进他的心腔搅动。 “原来让夜莺大人神魂颠倒的,就是这么一颗心脏。” 蓝关舔舐着指尖沥不尽的血污,喃喃道,“竟然不是黑的……” 饶是铜墙铁壁的人形兵器,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摧残,不光是生理,还有看着器官被掏出体外的视觉冲击。 傅珉弓起脊背,却只磕上了坚硬的刑架。他眼前发昏,身躯已然是穷弩之末,残破得不成人形。 无路可退,却也求死不能。 傅珉闭上了眼。 再熬一会,很快、很快就…… “所以,你根本没有被我的实验改造。一直以来都是装作投诚于我,而内心效忠的,还是你的夜莺大人。” 傅珉的话音出奇冷静。 “是啊。”蓝关笑得轻蔑:“愚蠢的人类,以为区区几瓶试剂,就能将我变成人形兵器?” 傅珉:“所以,沈眠笙也是虫族?” 蓝关敞开双臂,仰天道:“我和他,我们是这个宇宙最高等的生物,怎么能和你们这等低劣的族群相提并论。 很快,我就会让他重登王位,回到他至高无上的荣耀,带领着虫族重新统治这一片浩瀚星域……” 他沉浸在雄图霸业之中,忽然回过头,指着傅珉,恶狠狠道: “都是你!是你害得大人一次次置身危险,是你害得大人误会我!我好伤心啊……大人从前那么温柔,他现在都不会对我笑了!” 傅珉不卑不亢道: “是你自己的错。你好大喜功,非要瞒着他自作主张。你难道没想过,你的背叛会不会令他伤心?要是人形兵器的改造出了差错,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会不会有危险?” 蓝关暴跳如雷:“你闭嘴!!” 他愤怒地挥舞着拳头,想砸下去,却发现傅珉浑身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肉,可以下手。 即便如此,傅珉却还保存着清晰的逻辑思维。 蓝关忽然笑了:“不过我也没想到,你对自己竟然这么狠……那可是人形兵器的改造啊,啧啧。” 傅珉嗤道:“我也没想到你这么疯,果然畜生就是畜生。” 他抬起眼,露出大片眼白,定定道:“黄袍加身,也不知道你的夜莺大人,肯穿么?” “那不是我关心的事!” 蓝关意识到了,和这么个老奸巨猾的政客谈判,除了让自己窝火外,都是无用功。 他愤怒地将刑架提溜起来。 “出发!” …… 教堂之内。 人潮涌动,衣香鬓影。 来自宇宙各地的达官显贵,从飞行器上陆续走下,步入这座浩大的殿堂。 彩绘玻璃泛着柔和的日光,高耸的吊灯上悬着烛火,竖琴拨奏着泠泠梵音。 红毯尽头,一对璧人执手,踏着花瓣缓缓走来。 “……这些就是刚才我在后台接通通讯器后,发生的事。” 沈眠笙将蓝关和傅珉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谢岑。 “真够曲折离奇的。” 谢岑这么说着,却不曾感到心悸。 沈眠笙倚在谢岑身边,轻声道:“嗯,车到山前必有路。过早的提心吊胆,只会自乱阵脚。” 更何况他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傅珉和蓝关。 谢岑拍了拍他的手背:“你不担心就好,来之前,我已经吩咐警卫加强戒严和监控了。” 正谈话间,二人走到了宣誓台前。 白发蔼蔼的牧师手捧圣经,慈祥地看着二人,问道: “你们是否愿意成为伴侣,爱他,忠诚于他?从今天开始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彼此分开?” 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我愿意”。 新人交换对戒,在戒指吻上无名指的那一刻,谢岑忽然顿了顿,轻声加上了一句, “哪怕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沈眠笙仰头看他,带着完美得剔不出一丝错的微笑。 谢岑眼底的爱意汪洋似海,有如弱水三千。 谢岑其实明白,沈眠笙是个活得随性的人,并没有什么仪式感。不像他,迫切地想要名分,想置办新家,想被大众见证。 然而沈眠笙不说,他也自我洗脑,假装不知道这场婚礼的动机。 谢岑也没有丝毫的芥蒂,依旧兴奋地彻夜难眠,连锐利的双眼下都隐隐挂着青色,涂了厚厚的遮瑕才掩住。 却掩不住他呼之欲出的爱,因为眼神骗不了人。 谢岑不介意被沈眠笙利用,因为能被利用,说明他还有价值。 就像他也不介意,沈眠笙此刻没有做出回应。因为他在乎的不是对方爱他多少。 他只知道他很爱很啊沈眠笙,而沈眠笙最后,也选择了他。 这就够了。 他会一点一点地拴住沈眠笙,让对方身边不再出现任何一个更优秀的人,然后只能依靠他、只能属于他。除了他,别无所爱。 未来还长,他的真心,会慢慢证明。 世间再无第二个人,比我更加爱你。 即便是你自己。 那样的深情,让沈眠笙有一瞬的恍然。 也只是一瞬而已。 沈眠笙笑得坦然,心想,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生生死死的话,他早就听得耳朵起茧。情到浓时,温存软语,曾有无数人将他拥入怀中,或是跪在他脚下,说要追随他到天荒地老。 可人心易变,谁又能保证爱永恒不朽。 更何况天意叵测,就像是他的名字“无常”一般,即便深爱,也可能在千千万万个歧路口走散。 他不会扫爱慕者的兴,可也不会深信这样的承诺。 永远太远,他只争朝夕。 宾客席中,爆发出阵阵掌声与赞美。众人起立,向着台上的新人,投以最诚挚的祝愿。 人头攒动间,有几双瞳孔,反射出猩红的颜色,刺眼得格格不入。 沈眠笙立刻察觉到了。他握紧了谢岑的手,低声道:“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混在人群中的那几位,便凌空几个弹跳,跃到了宣誓台上。 人群爆发出一阵骚乱—— 步步紧逼的“人”,发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就像是梦境中的蓝关一般,骨骼砰然涨大,撑破衣袍,露出了虫族原本的狞态。 “怎么回事?!” “是虫族——” “虫族,他们明明是人,怎么可能混进这里!”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牧师惊恐地跌下台阶,紧握着颈间的十字架:“愿主保佑!” “真是沉不住气啊。”沈眠笙闭上了眼,“非要用这么大张旗鼓的方式么。” 一声遥远空灵的叹息,钻进他的耳膜。 “不这样的话,您会心甘情愿地和我回去么?” “刺啦——” 教堂穹顶的玻璃砰然碎裂,虫族挥动骨翼,破开窗户,翩然而落。 蓝关单膝跪在沈眠笙面前,身后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傅珉。 “女王殿下,我永远是您最忠诚的骑士。” 警卫竭力疏散着秩序,却依旧阻止不了事态的混乱。 酒杯打落,巨型灯盏摇摇欲坠,宾客四散而逃。 即便联邦一级通缉犯、皇室的太子傅珉近在咫尺,也没有人关心他是不是前来抢亲。 而且以傅珉现在的处境,这更像是场复仇闹剧。 谢岑撑起结界,将宣誓台与众人分隔开来。 即便场内的危机暂时缓解,但联邦的直播前,仍有无数的民众从翘首以待、到惊慌失措,现在捏着一把汗,对事态的走向惊疑不定。 人类为什么能变成虫族?还是虫族幻化成了人类,蛰伏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 这么重大的危机,为什么此前政.府没有透漏出一点消息? 为首的入侵者喊沈眠笙“女王”,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沈眠笙呢? 傅珉被禁锢在刑架之上,难道他的罪状,也是虫族压迫下的莫须有? 还有夜莺击退虫族的功勋,难道也是场欺骗大众的自导自演? 面对可怖的外敌,人类总是同仇敌忾。 虫族的冠冕一旦坐实,便是千刀万剐的原罪,身处与人族对立的阵营,永远洗刷不脱。 “你搞这么一出逼宫,既是把我架在了风口浪尖上,又会让人们因为安全问题而恐慌,而对当权者产生质疑。” 沈眠笙慢条斯理道,“蓝关,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有心机了?” 蓝关咧开了嘴。 除了背后的骨翼,他没有变成虫族的姿态,但兽性依旧暴露无遗。 蓝关朝沈眠笙伸出了手:“所以女王殿下,您现在没有选择。” 谢岑拦在沈眠笙身前。 沈眠笙注视着蓝关,情绪没有丝毫波澜:“我还可以杀了你。” 蓝关志得意满,甚至小幅度地勾起了唇:“您难道不知道,虫类的女王担任的是生育的职责,需要工兵的守护。您拥有着宇宙间最强大的精神力,可光论武力,远不及我们。” “如果您能变回本体,那或许可以与我一战——可您也不知道该怎么切换,不是么?” 沈眠笙感到可笑:“那你怎么证明,我不是人,而是虫族呢?” 蓝关:“不需要证明,因为虫族最高等智慧的形态,就是返祖。” 他舔了舔嘴唇,一字一句道:“或者,您也可以等到怀上我的虫卵……” 沈眠笙和蓝关对峙着。 谢岑和傅珉无声较量着。 听到蓝关的话,谢岑脸色一变,精神力将空气中涌动的时间凝成实质,化作一柄风刃,从蓝关的瞳孔开始,割出一道横亘他半张脸的血痕。 蓝关抹着嘴角的鲜血,咬牙切齿。 傅珉看着二人的争斗,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知何时,那些深可见骨,几乎让他五脏六腑都兜不住的疮口,已经悄然愈合。他的伤疤不再流血,连沁出的血迹也被皮肉吸收,一身白衣干干净净。 他胸口佩着一朵白玫瑰,呼应着谢岑身为新郎所戴的红玫瑰,像极了两人迥然不同的个性。 一个斯文隐忍,无恶不作。 一个炽烈直白,诸恶莫作。 沈眠笙看向他们,忽然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唏嘘。 【大概人生命中都免不了这两个特殊的存在。】 玉蝉忽然无师自通地应道;【一个是旧爱,是白月光。一个是新欢,是朱砂痣。】 留给他多愁善感的时间并不多,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任务是洗白原主,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搞砸,真是功败垂成。 傅珉轻声诱道:“过来。” 沈眠笙没有挪动脚步:“有什么遗言,你可以直接说。” 傅珉摇了摇头,有些失山與落:“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沈眠笙笑得轻慢:“没爱过,后悔。” 傅珉神色淡淡的,也许是心痛到了极致,喜怒哀乐尝一遍,已经没有多的感情可以酝酿。 “我想听个理由。” 沈眠笙轻蔑地掀了掀眼皮,也不避讳,大大方方道:“谁更厉害,谁对我更好,我就喜欢谁。” “真是冷酷无情啊,眠笙。”一声飘忽的叹息,时光仿佛缩地成寸。 傅珉意味深长道,“……和百年之前,一模一样。” 沈眠笙终于有了一瞬的意外:“你什么意思?” “嘘——”傅珉抬头,望着广袤的苍穹,“流星,很快就要来了。” 以教堂为圆心的磁场,忽然狂躁不安起来。 地动山摇,像是逐渐扩散的水纹。 天地染上血红的颜色,如同世界末日来临。 几乎在瞬间黯淡下来的天幕之间,一颗璀璨的星辰忽然划破长空。 联邦无数台智脑前,忽然爆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异。 “彗星?!” “这么不详的征兆,是谁挑的日子?” 彗星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像是一颗燃烧的光球,尾翼拖长,杂乱地炸开,迸发出白亮炫目的光。 ——这是从沈眠笙出生之日起,就如影随形的诅咒。 熵值恒增,世界由有序走向无序。 下至草履虫,上至空间文明,全都向死而生。 时间是一条笔直的线,要想回到原点,唯一的途径便只有剧烈的磁场波动下,诞生的空间折叠。 身边景象刷然变幻,像一轨倒带的碟片,还没等沈眠笙做出反应,沧海桑田,山河带砺。 他便置身于百年之前。 …… 教堂依旧是那个教堂。 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灰,看起来许久无人清扫。 吊钟摇摆,发出笨重的声响,如同行将就木的丧钟。 “窸窸窣窣——” 有一双温柔的大手,替他褪下了礼服,换上了一身纯白的婚纱。 轻柔的材质,蓬松的裙摆,让他看起来如梦似幻,纯洁无瑕。 无常这一回,是真的有点暴躁:【我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满足这样的恶趣味。】 他猝然睁眼,正对上傅珉一张温文尔雅的脸。 正替他郑重其事的,戴上了一枚花冠。 婚纱堆叠迤地。交叉的绑带,和繁缛的蕾丝,将他妆点得如同一个精致玩偶。 后背V形的镂空开口下,鱼骨束腰散发着欧洲中世纪的风格,造型优雅,钢骨根根分明,勒出他不盈一握的曲线,和濒死蝴蝶般的肩胛骨……却也让他隐隐透不过气。 傅珉知道沈眠笙的窘迫,牵起了他的手,一步步走向宣誓台。 台上没有牧师。 因为神明已经遗弃了这片土地。 沈眠笙望向窗外。 倾塌的废墟,皲裂的废土。 昼夜陷入紊乱,红日与冷月同时高悬在天空。 荒无人烟,只有异形爬虫扭动身躯,朝着建筑之内虎视眈眈。 白骨如山的地平线上,是一座方舟漆黑巨大的剪影。 无数记忆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无常明白了,这是和时空回廊一样的幻境。 只有想办法打破,或者等待它结束。 幻境将历史重演,他无法做出改变。 那静观其变就好。 傅珉笑得宠溺,揉了揉沈眠笙的头:“我们结婚。” 沈眠笙声音发颤:“……好。” 他挤出一个虚浮的笑,努力装作一只依恋主人的小馋猫:“戒指呢?” 沈眠笙伸出葱白的手。 傅珉只是握住了它。与他五指紧扣。 “我要送你一件更贵重的礼物,猜猜是什么?” 沈眠笙没有回答他。 他吞咽着口水,聚精会神地盯着傅珉的喉结。 下一秒,便猝然落下一手刀,劈在傅珉的颈间。 沈眠笙呼吸粗重,做贼心虚,扯下了傅珉脖子上挂着的一块银色通行令。 然后在傅珉倒地的瞬间,头也不回地朝方舟跑去。 门外伺机而动的虫族,闻到人味,伸出触手,想要拽沈眠笙的裙摆。 沈眠笙和它角着力,也不管虫族听不听得懂,指着教堂吼道:“里面还有一个,晕了,活的!” 虫族犹豫了一下。 就这片刻,便被沈眠笙跑了个没影。 它的钳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残破的衣角。 这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虫族变异,横行于世,成为灾疫的导火索。 人类大军在抵抗中落败,人口锐减了三分之二,不得不放弃阵地,筛选出基因最优秀的一小部分精英,乘坐方舟,前往外太空开拓新的家园。 余下的人类便和地球一起,成为弃子。 沈眠笙提着裙摆,穿过荒天旷野,直到世界尽头的那座方舟。 凭借着抢来的通行令,沈眠笙顺利地登了上去。 方舟之上,依然是歌舞升平。 小提琴弹奏着悠扬的乐章,上流人士们推杯换盏,享受着与生俱来的特权,提前规划着找到宜居星后的事业发展。 船舷之外,被他们践踏在脚下的是铺天盖地的尸骸。野蛮的虫族啃噬着人类同胞的尸首,没吞完的半截身子露在血盆大口之外。 惟独有一个贵族青年,衣冠楚楚,浊世翩翩,却游离在交际圈之外。他双手交叠着,搁在栏杆上,眺望远方的神情有些忧郁。 他被悬梯上传来的“咚咚”脚步声所惊扰,转过了眼。 同一刹那,沈眠笙抬起了头。 剧烈的奔跑,让他背后的蝴蝶结微微散开,礼服挂在肩头摇摇欲坠,蕾丝花边下露出的一小块皮肤,散发出美好得令人心驰神往的光泽。 由于惊魂未定,他气喘吁吁,头顶的花冠微微倾斜,明明脸颊苍白,却泛着醺然欲醉的薄红,连瑟缩的嘴唇,也是那样娇艳欲滴。 柔嫩的指尖不经意撩开额前散乱的黑发,露出一颗泪痣,风情入骨,秾丽惑人。 对上视线的刹那,年轻人的双眼忽然一亮,优雅的动作在一瞬间凝滞了。 他几乎同手同脚地走下船去,有些僵硬、但又十分绅士地朝着身穿婚纱的美人伸出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冷漠的脸,在问话的同时涨得通红。 那人犹豫了一下。 但他实在是太累了,于是搭住对方递来的手,借力登上了船:“……沈眠笙。” “谢岑。”年轻人认真地盯着他,“我叫谢岑。” 一见钟情,是怎样一种感受? 是惊喜、新奇、又很不可思议。 是紧张、陌生、又像久别重逢。 两个富有朝气、又热爱自由的灵魂,被彼此的不羁吸引,然后陷入爱河,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们目送着蔚蓝星球的黄昏,在盛大的晚宴上欢饮,醉成一滩烂泥,只能互相搀扶、跌跌撞撞。 他们坐在散场后无人的船头上,交换着带有烟味的吻。 空荡荡的船首没有护栏,重心跌出一寸,便是粉身碎骨。他们在半空中晃着腿,就着危险的姿势,哼着旋律模糊的民谣,依旧胆大包天、恣意妄为。 他们在船舱狭小的储藏室内拥抱、亲吻。阴暗的环境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只能依靠触觉和气味,一寸一寸摩挲过轮廓。 厚实的木板之外,相隔的是已然沦陷为地狱的故土。 有人类爆发出本能的求生欲,绝望地拍打船身,却依旧逃不过悲惨的宿命。 也有人类放弃挣扎,成群结队开始了末日的狂欢。 放肆的尖笑、餍足的咆哮、和粗野的呻.吟……光怪陆离的众生相,远在方舟的乐土之内,依旧嘈杂可闻。 沈眠笙攀住了谢岑的肩,颤抖的十指在他肌肉起伏的脊背上,抓挠出深深的刻痕:“……别停。” 面对死亡,人类迫切释放着本能——繁衍后代,延续基因。不论高低贵贱,在欲.望上,众生享有绝对的平等。 暴风雨前美好的平静,直到第二夜方舟即将起飞时,才被打破。 快要关闭的闸门外,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傅珉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神色阴沉,死死盯着方舟。 甲板之上,置他于死地不顾的未婚妻,正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沐浴着星光,跳着圆舞曲。 他们站在人群的中央,周围的人们微笑着鼓掌。老者们慈祥欣慰,年轻男女们羡艳向往。 检票员拦住了傅珉,目光鄙夷,像是在看一条狗:“没有通行令,不能上船。” 说罢,三五个全副武装的警卫,就要暴力将他拖走。 傅珉的视线依旧凝在那处,动作不疾不徐地,从外套里掏出了一块银牌。 检票员愣了一下,随即变脸似地点头哈腰,谄媚道:“请上船。” 甲板上飘扬的古典交响乐,戛然而止。 人群自发为这个面貌不善的来者,让出了一条路。 沈眠笙脸上还挂着顽劣的笑,像个没玩够游戏的小孩子。 “眠笙。” 他忽然听到了这个再熟悉不过的、恶魔一样的声音,神情猝然泛上错愕。 圆舞曲的步伐乱了半拍,沈眠笙崴着了脚。谢岑连忙搂住了他。 就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沈眠笙缓缓看向了对方。 “眠笙,我活着回来找你了,开不开心?” 即便傅珉的语调是那样彬彬有礼,沈眠笙也感受到了那被压抑的怒火。 他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窒息得说不出一句话。 “看我多爱你啊。”傅珉一步一步走近了他,“我舍不得你无依无靠地留在世界上,全凭着对你的想念,才支撑着我生存到现在。” 沈眠笙瞪大了眼睛:“不可能,这不可能……你的通行令已经被……” 没说完的话,被他羞愧地咽了下去。沈眠笙喃喃道:“你……你是怎么上船的?” 傅珉缓缓张开了手。 掌纹断裂、满是伤痕的掌心,躺着另一枚通行令。 “你没有收下我给你的结婚礼物。”傅珉道,“这件东西,我原本就是准备了两份的。” 银色的光泽,呼应着沈眠笙脖颈上佩戴的那枚,如出一辙,显得格外讽刺。 谢岑拦在不敢动弹的沈眠笙身前,轻声道:“他是谁?” 傅珉眯着眼:“我是他的未婚夫,你又是谁?” 谢岑看向了沈眠笙。 沈眠笙抓紧了他的衣袖,慌忙道:“……是他逼迫我的!” 谢岑点了点头,将沈眠笙护得更紧。 他没有过问沈眠笙的过往。 比如他出现的时候,为什么会穿着奇怪的婚纱。又比如说他明明没有带行李,登船为什么却匆匆忙忙,姗姗来迟。 因为谢岑并不介意那些旧事,也不介意沈眠笙的身份,甚至连他是谁都无所谓。 他像是只无拘无束的夜莺,像是个误闯红尘俗世的精灵,像是会被小说家以华丽辞藻赞美的洛丽塔。 是他的生命之光,他的欲.念之火。 是他在茫茫人海中追逐寻找的信仰。 仿佛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自己的人生才被赋予了意义。 谢岑只知道,自己很爱很爱他。 这就够了。 谢岑看着被自己搂在怀里、凄惶无助的美人,说道:“那我们结婚,这样你就只有我一个丈夫了。” 沈眠笙喉头哽咽,一时给不出答案。 好在他也不需要马上给出答案。 沉重的船身嗡鸣震动,嘹亮的汽笛声划破天际。 方舟缓缓驶离陆地。地面上有不死心的人双手扒住船底,却被风口的阻力掀翻。螺旋桨喷出的炽浪将他们灼伤,坠地的刹那,便化作一具具萎靡的焦尸。 船上的人,有些不忍地捂住了眼,圣母至极。有些默默流下鳄鱼的眼泪,双手合十:“愿神保佑他们。” 可若是神尚眷顾他的子民,末日又怎么会降临呢? 没能离开的人类,或许还能苟且偷生一段时间——因为食物太充沛,虫族消化也需要时间。可最后的结局,无非都是毁灭。 谢岑替沈眠笙披上了风衣:“外面风大,先进船舱吧。” 星空上飘着成千上万片瓦状的火烧云。太阳和月亮一同黯淡了光泽。 傅珉遥望着天边壮烈的奇景,黑得可怕的脸色,缓缓恢复了平静。 他看上去仿佛是想通了,朝谢岑和沈眠笙笑了一笑。 “那就祝二位,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傅珉从身边侍从的托盘里接过两盏鸡尾酒,冲谢岑举杯。 他掌心的血迹还未干涸,巴掌印在酒杯上,看着格外渗人。 谢岑看着他挑衅的神情,不服输的劲被激了起来。他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那就多谢这位先生的好意。” 沈眠笙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他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又记不太得。 方舟平稳的上升,就在即将穿透云层的刹那,忽然猛烈地颤动起来。 甲板发出“咯吱”迸裂的声响,已经开启舒适模式的人群,不得不再一次打起警戒。 “哗啦——” 如同死神咆哮般的海浪声响。 方舟途径一片壮阔无垠的黑海。死气沉沉的海水忽然地狂乱起来,浪尖甚至拍打上了船腹,并且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有恶龙即将出世。 众人都想起了传说中世界末日的预言。 教养有佳的贵族们,全都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方舟紧急调转船头,驶回陆地。然而洪水滔天,如影随形,像是有生命的巨手,誓要将小船攫进深渊。 舵手在船头挥舞旗帜,大喊道:“方舟遭遇了风暴,无法上升飞行,为了减轻质量,必须请人下船——” 话音没落,应景似的,龙卷风拔地而起。风暴中心的方舟,被吹得弦破桨断,几乎翻过面来。 可天堂的希望已经触手可得,谁又愿意重返地狱? “这不可能!” “凭什么?我们千辛万苦才搞到的通行令……” “对啊!方舟设计不周,你们必须负全责!” “我提议,让地位最低的人下船!” “我是上流社会的门阀,掌握着三分之一个地球的财政命脉,我不走!” “我父亲是世界法庭的要员,我母亲是科研所的精英,我也不走!” “……” 众人七嘴八舌,彼此推搡,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舍弃老人,务必留下女性。 这绝不是出于对妇孺的尊重。只因为到了崭新的星球,最重要的就是扩大人口,发展生产力。 可想而知,那些幸运儿们,将会在未来遭遇怎样惨不忍睹的暴行。 浑浊的暴风中,谢岑与沈眠笙执手,相视一笑。 沈眠笙问:“你怕死么?” 谢岑摇了摇头,明明要做一件傻事,可笑容还是发自肺腑的:“不怕。” 沈眠笙打趣道:“我们两个男人,到了净土,也无法令人类延续后代,就不浪费资源了吧。” 谢岑接到:“比起面对未知的险境,和你死在一起,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傅珉的声音幽幽想起:“费尽心机才搞到手的通行令,就这么白白舍弃了,眠笙,你这是何苦呢?” 沈眠笙眉眼弯弯,像是清澈的月牙泉:“你不懂。” 傅珉面色不虞:“我不懂什么?”他自嘲道,“不懂爱吗?” 沈眠笙平静地注视着他,一步步向着方舟的边缘后退。 “爱一个人,是逆风执炬,是飞蛾扑火。是舍生忘死,是殒身不恤。” 无常看到这里,才换了个看戏的姿势,摸着下巴道:【这句话,倒很吻合我的理念。】 玉蝉“嗯?”了一声。 无常垂着眼,淡淡道:【真正爱一个人,注重的是结果,而非过程。哪怕明知道他是你命定的劫难,也要迎难而上。最后遍体鳞伤,也无怨无悔。】 玉蝉思考了一会:【哪怕明知道和他在一起会痛苦,也在所不辞么?】 无常道:【因为你更清楚的是,如果没能在一起,那痛苦才是千倍百倍。】 沈眠笙说了一堆故作高深的话,外人看着很矫情,傅珉和谢岑却立马懂了。 傅珉的脸色从没有像此刻一般难看。即便是在被沈眠笙抢去项链、打晕在虫堆里时,都没有。 这是沈眠笙对他赤.裸裸的审判。 他和沈眠笙相识多年,处心积虑地将人绑在身边。多少人头破血流都抢不到的通行令,他都能亲手奉上,只为讨他一笑。 可就是差了半步。沈眠笙甚至连那半步的耐心等不急,就能轻易地爱上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 并且嘲笑着他——你在我心里的份量,压根比不上这一个陌生人。 他的真心,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至于谢岑。 他很明白沈眠笙话里的含义,并且那也是他想对对方说的。 总有一个人的出现,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撇去一切名利荣华,就算是并肩赴死,也毫无畏惧。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净土。只要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有无穷无尽的勇气。 时光停驻在最美的刹那,如同流星绽放的瞬间,即是永恒。 两人手拉着手,纵身一跃—— 傅珉苍白如纸的脸上,闪动过惊慌,他用力握住了沈眠笙的手,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你让他去死,你不可以——” 狂乱的妖风里,沈眠笙的衣衫被吹得鼓起,长发逆风飞荡。 他的笑像一朵昙花缥缈,美到极致,转瞬凋零。 不知哪来的力气,沈眠笙忽然一掌把傅珉重重推开,紧接着,将脖间挂着的通行令扯落下来。 “对不起。”他轻声道,“……不欠你了。” 傅珉跌坐到甲板上。 他像是失了魂似的,愣怔片刻,忽然又如疯了一般,爬起身,烂泥一样挂在栏杆上。 傅珉的神情得意至极,冲着下坠的空中,扯开了一个诡谲的笑。 沈眠笙不解地蹙起了眉,只见傅珉的五官转眼又拧巴成一团,像是在嚎啕大哭。 傅珉嘴巴大张,模样癫狂,似乎在放声吼着什么。 风太大,沈眠笙听不清。 他辨认着傅珉的口型,少顷之后,面色巨变。 他说的话是: “如果你选了我,他就不会死。” “后不后悔?” 二人降落,贴地打了个滚。几乎是在站起来的瞬间,沈眠笙拉起谢岑的手,大喊道:“快跑!!” 谢岑目光中的热忱还未消退,有些迷惘。 但已经来不及了。 蛰伏的虫族,像是闻到了血腥气的鲨鱼,瞬间朝谢岑扑了过来。 沈眠笙终于意识到,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杯鸡尾酒里,沾着傅珉的血——! 虫族有极强的护食意识,从不放过到嘴了却没吃完的猎物。 他把傅珉弃在了虫堆里,傅珉和虫族搏斗,九死一生,虫族认得他身上鲜血的滋味! 而谢岑喝下了混有傅珉鲜血的酒。 虫族便自发将谢岑当做了尚未完成的捕食目标,即便废土上有无数流民,也优先向他发起攻击! 沈眠笙牙齿咯咯打颤。 是自己……是自己背信弃义,所以才害死了谢岑…… “快走啊!” 谢岑用力将他搡开。高大的身影,逐渐被如山的虫堆吞没。 沈眠笙一次次地扑上去,想扒开虫堆、吸引他们的注意,但虫族不搭理他,甚至认为他妨碍进食,喷出毒液来威慑他。 直到最后……年轻人的身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甲虫,甚至没有一寸空余的皮肉,可以让沈眠笙搭手。 并且在体力缓慢流逝的过程中,谢岑还在强硬地驱逐着他。 他没有对沈眠笙说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有留下什么感人肺腑的遗言。 因为明知不能善终,就不要再增加对方的负担。 可他还是想告诉沈眠笙。 原本是想和你回到地球后,安安稳稳地过一段日子,再从容地离开。没想到,连过程都是这么短。 但是遇见你,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幸运最圆满的事。就像古书中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既然不能死在一起的话,那请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沈眠笙跪坐在地,将脸深深地埋在掌心,放声恸哭。 脑海之中,浮现出教堂之中,傅珉一边替他换着花嫁,一边和他说话。 他半是试探半是玩笑地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不爱你了,你怎么办?” 傅珉神色淡漠,但目光却包容又专注:“不爱,是如何不爱?” 后背的丝带猝然收紧,沈眠笙被勒得倒吸了一口气,小声道:“就是宁愿和他去死,都不想和你在一起。” “放心吧。” 傅珉抚摸着他头顶蓬松的发,在他眼角泪痣上,落下一个冰凉的吻,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和那个人死在一起的。” 虫族啃噬完谢岑的躯体,昔日英姿勃发的少年,只剩下一堆空洞的骨架。 即便天塌地裂也面不改色的沈眠笙,终于目睹了真正的世界末日,捂住脑袋,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虫族复眼反射着猩红色泽,带着好奇和贪婪,打量着他。 目光之中,是毫无掩饰的欲.望。 并不是饥肠辘辘的食欲,而是更加淫.猥的,直白的,惊悚的……像是饥.渴的雄性,看见了最优质的母体。 吃饱喝足的虫族,发出性质昂扬的爬动声,朝着目光涣散、信仰崩塌的美丽人类,一窝蜂地涌去…… 尖叫回荡在血色愈发浓重的空中,听起来更是惨烈了。 废土上盘踞的虫族之中,只有唯一一只没有参与进去。 那只虫族,有着格格不入的冰蓝色复眼。 他作为一名见证者,冷静地旁观了这一切。 …… 幻境破碎,现实却更为兵荒马乱。 沈眠笙带着记忆的滤镜,再一次审视着面前三人,恍然如隔世。 【妈的,那只旁观的虫族肯定是蓝关。而且他是从地球毁灭,一直活到了现在,所以能认出我。】无常咒骂道,【真特么源远流长。】 他再一细想到自己的虫族女王身份是怎么来的,就更加恶寒。 然而留给他恶寒的时间并不多。 近在咫尺的十字刑架,忽然发出“咵啦”声响。 傅珉的骨骼一点点变形、膨胀,轻而易举地撑破了禁锢。 “我可以容忍你的背叛、欺骗、伤害……你永远是纯洁无罪的夜莺。” 在众目睽睽之下,傅珉的后背竟也和蓝关一样,生长出了邪恶的骨翼。 “但妄图亵渎你的存在,全都该死……!” 沈眠笙:“!!!” 难道傅珉也是一只能变异成人的虫族?可蓝关不是说,虫族无法被改造成人形兵器,难道,难道…… 沈眠笙脱口道:“你简直是疯了!” 傅珉歪了歪头。 这个动作,放在从前的皇太子身上,的确赏心悦目,如沐春风。可对于现在这个半人半虫的怪物而言,便只剩下心惊肉跳。 “自从得到那份军部机密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既然虫族可以切换成人的形态,那人为什么不能变成虫族呢?” 傅珉兴致勃勃道, “这是一项终极的实验,幸运的是,我成功了!百年前的事告诉我,没有任何人是值得深信的,除了自己。” 傅珉露出一个蛊惑人心的笑,轻柔道: “我来接你了,我的小妻子……” 沈眠笙恶狠狠地呸道:“谁是你的妻子?” 傅珉:“你可别忘了,我并没有解除过婚约。从前世,到如今,你一直是我法定的太子妃。” 他仰起头,感慨万千道:“从幼年梦到那段回忆之后,我就打定了主意。我要变得强大,要掌握宇宙间最宏伟的力量,这样才能让你永远离不开我……” 无常总算知道,原定的世界线里,按说沈眠笙那么痴情又贤内助,傅珉为什么还是执意要杀了他了。 敢情是惦记着上辈子薛定谔的绿帽,而产生的报复心理呢。 然而即便这个解释,逻辑还是不通—— “停。” 沈眠笙打断了傅珉的自我感动,缜密道: “既然和你有宿怨纠葛的是我,那你为什么还表现出喜欢我姐姐的样子?” 傅珉噎了一瞬,随即会心而笑:“眠笙还为这桩事挂怀么?” 沈眠笙翻了个白眼,像在骂他自作多情。 傅珉却很有耐心:“一开始,记忆片段都是很模糊的,我只看到了一个身穿婚纱的背影,和一个朦胧的侧脸,自然联想起了女性。” 沈眠笙嗤笑道:“那也没多刻骨铭心么——更何况直到月神祭祀前,你都一直在拿我姐姐说事吧?” “那是因为……”脱口而出的话,被傅珉生生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无论他作何解释,沈眠笙都不会相信。 那又何必告诉他,自己拿沈眠箬当挡箭牌,只是为了不暴露他悄然转变的情感,为了有理由能喊沈眠笙来到身边,也为了……看沈眠笙为他吃醋的样子。 重活一世,他本以为能扬眉吐气,却没想到还是爱上了这个小骗子。 甚至再一次陷在对方为他编织的甜蜜陷阱里,遭受谎言、背叛、抛弃,被玩得渣都不剩。 尊严是什么?骄傲是什么? 果真是人性本贱啊。 沈眠笙没被他吊到胃口,只是不屑道:“你凭什么肯定,那段末日是真实发生的事,而不是黄粱一梦?拿虚无缥缈的揣测,来给他人定罪,你觉得公平吗?” 傅珉脸上划过一丝惶惑,随即咬牙道:“可你最后,还是选择了谢岑。” “那是你咎由自取!” 沈眠笙陡然提高了音调, “你对我做过的事,桩桩件件哪一个不自私、不狠毒?一条家养的狗,被打多了也知道躲——就你这么对我,还要我永远忠诚听话、痴心一片,傅珉,你不感到可笑吗?” 傅珉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坚硬的黑色鳞片,从脚趾一路覆盖上他的腰肌。让他看起来像一尊风干的石像。 沈眠笙不为所动:“所以,这根本是个悖论。从头到尾,你都是错的。” 这也是无常在虐渣的时候,不喜欢提前下杀手的原因—— 一个人穿越到过去,杀死了自己的外祖母,那这个杀死外祖母的人,还算是存在吗? 这是个经典的时空学说,同理那些在原定世界线上作恶多端的复仇对象。 如果他们还没伤害你,你就提前开始了惩罚,那要如何证明,他是那个恶人呢? 玉蝉曾经不忍心他受苦,发出过这样的疑问。无常先是打着哈哈,说这么搞比较刺激,而且先隐忍再反击,任务给出的爽度评分比较高。 为此,玉蝉还吐槽他是个抖M。 无常不否认这一点,但更重要的,是他会留一段观察期,不错杀无辜——虽然事实证明,狗改不了吃屎,人渣不可能洗心革面。 给傻逼一百次机会,他还摆脱不了傻逼的命。 譬如眼前这位—— 傅珉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所以流亡的这段日子里,我时常在想,那段记忆,是否是老天给我开的一个玩笑——我注定多疑、猜忌、无法真心接纳别人,也注定要失去你。” 他的脖子以下,已经全数变成了虫族的模样。 沈眠笙挑眉:“难道没有那段记忆,以你的唯利是图,就不会物尽其用?” 傅珉大方地承认道:“你很了解我,我会。” 沈眠笙一边和他捋着逻辑,一边暗暗启动了随身携带的定时炸.弹: “那么,前世的恩怨已经结清——谢岑和我都死无葬身之地。而这辈子,是你负我。” 傅珉知道他要劝说什么:“放心吧,眠笙,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讨说法的。” 婚礼现场的人群,已经四散而逃。 但智脑前还有无数双眼睛,密切注视着现场的发展——即便结界隔开,他们无法听到声音。 只属于虫族的,崎岖僵硬的手,伸到沈眠笙面前。 傅珉已经完全地进化成了一只虫族,开合的口器中淌着绿色涎液,连嗓音都瓮声瓮气: “虫族女王的身份一旦暴露,你就将成为星际的众矢之的。我愿意替你揽下罪责,就当是为我过去犯下的恶行赎罪,只是——” 那只手缓缓紧握,指尖直指着面沉如水的谢岑。 化身虫族的傅珉咧开嘴:“……他必须死。” 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谢岑不发一言。 一方面是他正掌握着全局,防止傅珉或蓝关突然发难。 一方面,是他也被卷入了那场幻境。 他回想起了前世的种种——初见的欣喜,相爱的快乐,跳下方舟的决绝,和死前浓浓的不甘。 他很庆幸,这一次,他和沈眠笙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一同走过。 也很庆幸,上天给了他一次报仇雪恨的机会——不为自己,只为了沈眠笙。 羽。 溪。 独。 家。 “是吗?” 即便没有穿军服、佩勋章,谢岑身上依旧散发着那股凛冽如刀锋般的军人气质。坚毅的脸庞上,挂着嚣张却沉稳的笑容,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 “如果我就是不肯死呢?” 话音未落,他出掌迅疾如电,插.向了虫族没有护甲的心腔—— Alpha SSS级的体魄,赤手空拳依旧杀伤力巨大,堪比一座轻型机甲。可纵然如此,傅珉化作虫身的躯体,也只是被剐蹭下了一排倒刺。 虫族后肢弹跳力惊人,瞬息之间就转移到了十几米开外。 直播的画面外,联邦群众再次陷入了骚动。 “我的老天爷,原来皇太子傅珉才是虫族!” “勾结外敌,里应外合,绝对有傅珉的份!” “这尼玛太玄幻了,到底是虫族夺舍了太子,还是皇室原本就混入了虫族基因?” “真是错怪沈眠笙了QAQ求上将夫人原谅呜呜呜。” “我擦,谢岑怎么和傅珉打起来了!” “前任和现任的终极修罗场么……给傅珉点蜡。” 吃瓜归吃瓜,众人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松懈。 毕竟屏幕之内,厮杀实在是太惨烈了。 沈眠笙用精神力分割着空间,限制虫族的活动,给谢岑掠阵。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半空中穿梭,逼近光速,只留下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 具体谁占了上风不得而知,但光是地面上被轰出的大坑,和虫族喷射出的一排排交错毒液,就足以想象二者之间的你死我活。 激光枪射.出的子弹,“咣咣咣”将教堂穹顶的神龛打碎。烈阳之下,虫族的一节骨翼被掰断,腹部也嵌着深浅不一的弹坑,但诡秘的身躯,依旧折射着禁咒式的流光溢彩。 傅珉自体改造成人形兵器,又突破生理极限,以死躯成就虫族之身,简直是把命都豁了出去,已然突破了科学的范畴,成为刀枪不入的半神。 沈眠笙顶着逐渐压缩的空间力,有点急了。 再这么下去,就算Alpha的耐力再优秀,也必定体力不支。 更何况现在的战况如此胶着,谢岑身上也挂了彩。偏偏那么多联邦人见证着,沈眠笙还不敢动用女王的权限,去调遣蓝关带来的那些虫族。 等等,虫族…… 沈眠笙忽然打了个激灵。 古地球曾经盛行过“疯牛病”,是以反刍动物的肉骨粉来喂养牛类。牛吃了同类的内脏,陷入疯癫,大批死亡—— 这种极端的案例,是否也值得借鉴呢? 那一头,谢岑脑子里也冒出了这个想法。 并且在军部的机密库里,这的确是记录在案的。只是实战之中,虫族懂得协作作战,站位大都分散,并且能致死的只有新鲜虫族的心脏,提前冷冻保存的还没用——因此,也只局限于理论假设。 而现在,无疑是他确认理论真实性的最佳机会。 虫族锋利的前肢堪堪擦过谢岑的头顶,割裂下一缕碎发。 谢岑身影飞掠,势如雷霆,风刃朝向一旁呆若木鸡的小虫袭去—— 就在他即将没入虫族心腔的刹那,身后的庞然大物忽然狰狞嘶吼,应声倒地。 谢岑没有停止杀戮,但还是讶异地转过了头。 沈眠笙惊愕地瞪大了眼。 断井颓垣之中,蓝关硬生生掏出了自己的心,扔进了傅珉咆哮的口中。 虫族机械般的身躯,双双萎缩,缓慢变回了人形。 他们躺在唱诗班的舞台上,倒刺逐渐消退,污浊的鲜血逆流成河。 但依旧是热的。 舞台之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壁画,神圣而庄重,是人间苦难的殉道者,匍匐在耶稣和他的十二门徒脚下。画名叫做《最后的审判》。 壁画泛着清透的光亮,映着蓝关胸口巨大的血洞,微弱的白色光点正在从中逸散,看起来十分祥和。 他最初就是虫族,目睹着百年光阴更迭,轮回兜兜转转。 沈眠笙依旧选择了谢岑。 而他,依旧是那个没有姓名的旁观者。 沈眠笙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为什么?” 蓝关笑得很艰难,因为哪怕是细小的动作,鲜血都会止不住地从他浑身各处冒出来。 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曾经是忠诚,后来是嫉妒,再到后来的疯狂与忏悔……如今又澄澈得一如往昔。 沈眠笙是降临在他的世界的神祇。 而他永远是沈眠笙最狂热的信徒。 蓝关嗫嚅道:“……夜莺大人,只求你从今往后,能记得我吧。” 沈眠笙点了点头,认真道:“好。” 沈眠笙又看向了傅珉。 与谢岑的那一战折损了太多心力,被迫吞下了那颗虫心后,傅珉已是奄奄一息。 他气若游丝,神情却异常恬淡。沈眠笙几乎分不清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伪装,还是憎恶面目后的善良本性。 傅珉遗憾地笑了起来,像是童年无数次为沈眠笙讲述《夜莺与玫瑰》一样,吟诵道: “能为一朵玫瑰寻死觅活的人必然也能冷淡地将玫瑰抛弃——可惜夜莺不懂,如同它不懂复杂的人心。” “我从前也不曾明白,现在幡然醒悟,好像有点晚了呢。” 他为沈眠笙赋予“夜莺”的爱称时,还没有悟到,原来每一个人,都是一只夜莺。 既然他能带着前世的记忆重活,那么来世是否还有奇迹,能让他再见他一次呢? 也不知道现在这样偿还,算不算了结了这辈子的业债,如果不够的话…… 加一句“对不起”,好不好? 沈眠笙微笑道:“谢谢,怪我眼瞎,不需要。” 下一瞬,他便不着痕迹地,捻动了耳垂上佩戴的微型榴弹。 “轰”的一声,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吞没了两人的躯体。 烈火烹油之中,傅珉欣慰地笑了。 不需要。 真好啊。 我们间的羁绊还没断,我亏欠你的,来生再来找我讨还吧。 火舌噼啪跳动,焚烧尽世间一切罪恶。 沈眠笙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让高等虫族的尸体落入有心之人手中。人虫转换的实验太过邪恶,必须从头断绝。 狂风止息,乌云散去,天地归于平静。 沈眠笙忽然深深地看了谢岑一眼。 方才他引爆榴弹,谢岑只是轻轻巧巧一个侧跃便躲了开来。 那很久以前,月神祭祀当夜军部大楼之中,他披着夜莺的伪装,威胁谢岑不放他走就原地自爆、玉石俱焚。 榴弹明明伤不到谢岑,他为什么还要心软呢? 难道是怕自己因此受伤么? “眠笙,虫族打人好阴险,我好疼啊——” 谢岑英俊的脸上蹭满灰渍,有条不紊的发型都炸开来。他远远朝沈眠笙挥手,可怜兮兮地抽动鼻尖,紧接着像一颗鱼雷一样扎进沈眠笙怀里,求抱抱,求安抚,求奖励。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撒娇这招,真叫人招架不住。 哦,考虑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还不忘抽着空子关了直播。 “谢将军啊。” 沈眠笙顺着他的毛,似笑非笑道, “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觊觎着我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Lolita》 “能为一朵玫瑰寻死觅活的人必然也能冷淡地将玫瑰抛弃——可惜夜莺不懂,如同它不懂复杂的人心。”——《夜莺与玫瑰》 星际世界结束,下一章插播无常滴过往。 三次元终于忙完了,最近应该能稳定更新了,让大家久等了不好意思TvT写完这章都天亮了,一会吃个早饭直接去上课惹 第37章 幕间·酆都 复仇对象的死亡, 宣告着任务的圆满收官。 相继而至的,还有皇室的一蹶不振。 一个政.权的倒塌, 往往是由一根竹竿掀起的。 夜莺事件, 使得联邦局面彻底洗牌,新老势力更迭, 旧贵族再也无法稳坐江山, 取代而之的,是无数出身寒门、但立下汗马功劳的一线军人。 利用虫族女王的身份, 沈眠笙在暗中出面, 代表虫族与人类缔下和平契约。 人虫的矛盾, 无非是人类觊觎着富有珍贵微量元素、但又神秘危险的虫洞。而虫族意图占据人类疆域, 是因为难以忍受虫洞恶劣的生存环境。 由此, 二者达成共识, 虫族指引人类来到虫洞, 开采自然资源, 进行科学研究。人类指派部分人口稀少的宜居星球,将原住民进行迁移后,让予虫族栖居。 人虫和平, 世界大同。 宇宙间最大的危机已悄然化解, 作为解决者的沈眠笙与谢岑,理所应当被传颂成了一段佳话。他们带领着军部, 站到了民心拥护的顶峰。 联邦由君主立宪,改换议会共和,已然是时代浪潮下的大势所趋。 狡兔死, 走狗烹,对于掌权者而言,历来是最低劣的做法。 真正的智慧,叫做中庸之道,叫做仁者无敌。 【复仇对象“傅珉”,爱意评分100,悔恨评分100】 清算界面弹出,玉蝉一字一句念道: 【主线任务已完成,支线任务“虫族往事”已揭开。宿主获得成就,“星际跨种族跨性别万人迷”“惊!土匪从良,洗白上岸摇身一变成豪门贵妇”“经典退婚流人生赢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的我你爱理不理,今天的我给你头顶添抹绿”……】 玉蝉心想,这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评语,跟地摊文学似的。 他无语凝噎,忐忑地报出最后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奇葩的成就: 【躺……躺赢。】 无常笑了。 他回想了一下这个世界,好像的确是让三个爱慕者把戏都唱完了,他只负责扮演一朵懵懂无知的小白花——黑心的那种。 无常拍了拍玉蝉,示意他不必紧张:【躺赢,也是一种实力啊。】 由于这个世界也是结契者委托的缘故,原主的魂魄,仅以隔空传递的方式,和他打了照面。 无常端详着这来得不费吹灰之力的战利品——指尖萦绕的一簇白光,缓缓眯起了眼。 若说上一回,还是王叔的锁魂阵,才导致原主不得往生。那这一次,又是什么缘故? 人间至死不渝的相爱之人屈指可数,怎么叫他接连撞上了两个? 无常感到有些蹊跷,但却并没有证据,于是张口吃下了那道魂魄。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伴随着吞咽,无常感到自己灵魂深处的疲倦,仿佛又减缓了许多。 他挣脱开沈眠笙的躯壳,露出那副艳杀三界的真身,对着玉蝉微微一笑:【走吧。】 玉蝉只觉得心跳骤停了片刻,甚至忘了呼吸的存在:【……嘎?】 他原以为看惯了沈眠笙的脸,已经对美貌产生了抗体。然而,直到真正面对着主人,他才情不自禁感叹,世间怎会有这般绝色,能独占诸天神佛的偏爱。 极致的美等同于邪恶,初见沦陷,再见上瘾,简直不该为天地所容。 无常弹了弹玉蝉的脑壳:【忘了?我要带你回酆都,去见一个人。】 玉蝉这才惊醒。还没平稳的心跳,再次乱了节拍。 他当然没忘,并且一直倒数着日子张望。 可也许是期待太过,临到阵前,他反而生出了怯意。 仿佛即将触碰到一个极为隐秘的真相,但又不知真相是残酷或是美好,于是便不愿打破,还好保存些念想。 玉蝉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望着逐渐开启的漩涡法阵,给自己打着气道: “怂什么怂!这可是要去见情敌,摆出点气势来,别让主人对你失望!” …… 酆都依旧是那个酆都。 只是无常这一次回来,没有同从前一样大张旗鼓,而是特意选了小路,像是怕惊动什么人似的。 绕过忘川和奈何桥,他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血洼,带着玉蝉朝地狱走去。 地狱十八重,第八重者名曰“极寒”。 刚一踏入这里,玉蝉便感到一股森寒之气扑面而来,使他圆润的身体都覆上了一层薄霜。 那寒冷是刺进骨子里的,玉蝉心想,如果他有血液,那此刻一定被冻结了。 不同于酆都之中的鬼哭狼嚎,这里头静悄悄的,好像时间都凝固一般,没有一丝生气。 极寒地狱阴暗幽深,数不清的冰雕,矗立在倒挂着冰凌的岩洞之中。 冰面很厚,只能依稀看清,里头冻着的是一个个挣扎的人影。他们手脚挥舞,嘴巴大张,像是琥珀之中的小虫,还保持着垂死前心有不甘的姿态。 在看清地狱内部的景象后,玉蝉浑身的鸡皮疙瘩,泛得更厉害了。 然而无常的步伐却有条不紊,仿佛来过这里无数次。 他走到一座冰雕面前,用掌心的温度包裹着玉蝉,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玉蝉循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冰中那人面容模糊,赤身裸.体,皮肤一片一片往外翻曲,像是被无数把细小的霜刃划开一般。泛白的肉芽处,顽强生长出了一朵朵含苞待放的青莲花。 玉蝉目瞪口呆:“这是……优钵罗。” 这种花的名字,他也是偶然之间在佛经上听闻过,翻译过来是——开在地狱的雪莲。 “莲花从不是什么大善之物,只是与佛有缘,因而被这世人尊一声高洁。” 看着这般残酷的场景,无常丝毫没有表现出人性该有的同情,而是笑吟吟的,仿佛以此为乐, “你看这优钵罗,开在受苦受难的人身上,看似美丽,实则扎根处早已皮开肉绽——” 玉蝉没有接嘴。 一是因为,他的舌头打起了结。 二是因为,他有一种古怪的预感——无常的本体,也是一朵莲花。如此贬损自己,是在暗示着什么? 就在他疑惑的当口,无常已经款步走向了极寒地狱深处,一座被迷雾隔绝起来的冰室。 冰室之内,也摆放着一具冰棺,但是没有封顶。 冰棺之中,沉睡着一个男人——不,是男人栩栩如生的尸体。 极致的寒冷,将尸体保存得异常完好,历经百年,非但没有腐坏,甚至连皮肤都富有弹性,发丝都染着光泽。 不需要复原,便能直观男人生前的音容笑貌。 这是一个异常英俊的男人,非要用文字形容的话,便是如同神祗一般。 他有着干脆利落的线条,由于五官太过完美,因此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反而是他上挑的两道剑眉。 桀骜不驯,一身反骨。 明明即便是躺在那里,都散发着一股仿佛能融化坚冰的浩然正气,却又不像是那些循规蹈矩的仙班众神。 器宇轩昂的外表下,无端生出一种愿逆天地洪流而上,纵然举世皆敌,也要与宿命杀伐相争的凌云壮志。 说得通俗点,就是嚣张得一比。 嚣张就算了,偏偏看起来还十分年轻。 玉蝉牙根痒痒,琢磨着这人是有多大资本,半晌,望着那张脸,后背忽然窜上一股寒意。 他终于知道这欠揍的既视感是哪里来的了…… 殷越和谢岑,他们的长相——不,是整个人的气质,都和这位活死人老哥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玉蝉细思恐极,颤颤巍巍地开口道:“主人,这、这冰棺里躺着的,是你的仇人?” 无常点了点头,望向尸体的目光极其沉醉,甚至是痴迷: “是啊,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剜我心的凶手。” 玉蝉干巴巴地赔笑,不知道要不要点醒他那个“巧合”。 无常弯下腰,伸出指尖,去触碰着尸体的脸颊。 从高挺的鼻梁,到紧抿的唇峰,一路小心翼翼,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他是昆仑,也曾经是……我的爱人。” 玉蝉:“!!!” 不是说好了,是主人最恨的人吗?! 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瞪向尸体的目光中漫上戒备和厌恶。 玉蝉很想把质问脱口而出,然而在舌尖打了个滚,又想通了这其中的转变。 俗语有云,因爱生恨,当初有多爱,分开了就会有多恨,更别提是无常这么个报复心极强的存在。 玉蝉人五人六地问道:“主人这回能告诉我,这王八蛋究竟是犯了什么罪么?” “他么,凤凰男一个,本是由人界飞升的小仙,惟独一张脸……长得不错。” 无常轻戳着尸体的额头,吃吃地笑了, “我当时还身为九重天上的仙人,地位仅次于教养我的佛祖。我见他好看,便将他破例留在了须弥山,传他功法,助他修为。” 无常的语气充满了柔情蜜意,甚至有一些调皮,仿佛痛失爱侣的悼亡者,在缅怀过去的岁月。 然而下一瞬,他便陡然拔高了调子,尖锐刺耳,摇摇欲坠: “可他竟然背叛了我,他爱上了一个卑贱的凡夫俗子——!” 玉蝉倒吸了一口冷气——无常的爱可是多少神魔的前赴后继、求而不得,这昆仑非但不珍惜,竟然还敢触怒他……下场不用想都知道,绝对很惨。 “罪该万死!”玉蝉唾骂道。 无常因为愤怒而颤抖的身躯,很快平静下来。他勾了勾唇道: “还不止这个。那凡人不知造了什么孽,失了魂魄。昆仑便抱着对方奄奄一息的躯体,跪在琉璃天宫前,求我救他的姘.头一命。” 玉蝉喃喃道:“只有仙人的心,才能补凡人的魂……” “是啊。”无常云淡风轻道,“那把剜我心的诛仙刃,还是我亲手送给他的。” 还有一句话,无常没说。 那其实是一件定情信物,相应的,昆仑曾赠给他回礼。 一枚可以吸天地灵气炼化为魂魄,使人死而复生的玉蝉。 玉蝉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这不像是主人的作风啊! “您就这么把心给他了?” “仙人哪怕没有心,也能靠吃凡人的魂来延续生命,只是杀戮太重,容易堕入魔道而已。可人没了魂,就是彻底消弭在了三界六道之间。” 无常说道, “举手之劳罢了。况且当时我对仙界的种种虚假繁荣,早已心生厌倦,正想找个由头去地狱散心,顺便看望一下鬼王呢。” “可那也太不值了……!”玉蝉义正辞严,为无常打抱不平。 无常笑容戏谑。 玉蝉咕哝了几声,忽然耷拉了下来:“不,应该说很值,你不会死,可昆仑会永远亏欠着你。” “放心,我没少从他那里讨报酬。” 无常黏在尸体上的目光,依旧是痴迷的,但不掺杂任何爱.欲,只是像一个艺术家,欣赏着他最伟大的杰作。 “他把凡人放归六道后,便自愿由我处置。我堕了魔,将他一同带到了地狱。” “我问鬼王,活人都怕死后遭罪,那这酆都之中,什么最苦?鬼王略一沉吟,给我指了这么条路……” 无常指向他们来时的路。深渊无间,直通地底,不能回头。 “从游增到拔舌,一共十八道地狱酷刑,道道可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最后……我回到这里,用寒冰封印了他的尸体,再将他的魂魄打散在了九天十地之间。” 玉蝉三观尽碎,完完全全地呆滞了。 “怎么,怕了?” 无常波光潋滟的眸子里,含着嗔意,虚虚地扇了玉蝉一巴掌, “他挖了我的心,我就毁了他的魂,这不是公平得很么?” 玉蝉没有怕,他只是因为信息量太大,一时宕机了。 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激灵:“所以我从前栖居的地方,就是昆仑的嘴巴?” “嗯。”无常毫不避讳,“你喜欢这具躯体么?” 玉蝉不懂:“什么意思?” 无常:“玉蝉可吸天地灵气,凝为魂魄,但需要容器承载,不能自行修炼出肉身。等你灵智全开,我就按着昆仑的面貌,给你塑一具一模一样的壳子,当做赠你的礼物,如何?” 玉蝉干笑:“为什么不用原本的那一具?” 无常露出鄙夷的目光:“脏死了,不知道被哪只野鸡爪子摸过!我当然要全新的!” 玉蝉小声抗议道:“那我也想要一个长相不一样的!” 无常抬了抬眼皮:“知足吧你。这已经是三界里最漂亮的壳子了……我本人除外。” 玉蝉反常地沉默了。 片刻后响起的笑声里,有着不为人知的落寞:“主人还是想看着那张脸吧。” “也许吧。” 无常伸了个懒腰, “得不到的总有遗憾,说不定等哪天我看腻了,就又给你换一个更好的。毕竟莲叶生生不息,从来都是塑造肉身的绝佳原料。” 玉蝉:“那壳子里面的魂,会一直是我吗?” 他的语调很沉静,沉静得有些低声下气。 无常点了点他的鼻子:“你要乖——你听我话的话,就一直是你。我绝不会允许第二次背叛了。” 玉蝉点了点头。 在无常凶巴巴但又十分专注可爱的目光里,玉蝉的脸,缓缓憋红了。 “无常,我我、我很喜欢你!不是仆人对主人的喜欢,是那种、那种喜欢!不比你对昆仑那个人渣的喜欢来得少!” 他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只恨自己的法力还不够高,无法化作人形。否则,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吻上那近在咫尺,因为惊诧而微微张开的红润双唇。 “我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是你把我带来了这个世界上,教会我什么是人的情感。虽然我只接触过你一个人,可是主人,请你相信,就算见识再多的人,我也只会喜欢你!” 玉蝉绞尽脑汁,回想着跟随无常出任务途中,那些凡人都是如何表白的。然后笨嘴拙舌、有学有样地剖白着心迹。 他喋喋不休,讲得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土到掉渣的情话。 听惯了山盟海誓的无常,乍然收到来自小系统的表白,耳根却悄悄地红了。 “谁说我喜欢那个人渣了!” 无常捂住玉蝉的嘴,羞怒地打断道, “等你成人了,我立马就把这具又脏又臭的尸体给炸了,喂饿鬼道的修罗!” 作者有话要说:现代世界太难写了,把我文风都带偏了了,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写回古代,尝试找回手感。主角人设应该是女装大.佬高岭之花病美人,妖族圣♂子,为信徒祈福会掉HP值变虚弱的那种咦嘻嘻嘻。把我想写很久的各种赤鸡的普雷都写完(。 第38章 幕间·酆都(二) 极寒地狱, 既是个是非之地,又是个伤情之所, 不宜久留。 正当他们打算离开的时候, 却发觉甬道的拐角处,矗立着一抹幽蓝的影。 无常抬头一看, 正是鬼王。 鬼王不知在此守候了多久, 方才的谈话也不知听去了多少。 身为冥府的主人,他的气度自是阴沉威严。但当无常停在他身前的时候, 却又倏地舒展了眉眼, 像是邻家无微不至的大哥一般。 他甚至伸出了手, 想亲昵地揉一揉无常的头。但当触及到无常略带警告的眼神时, 却又面带歉意地吃笑着, 将手停在了半空。 “好久不见。” 这一天里, 反复上演着故人重逢的戏码。也正因如此, 无常才难得有心情, 陪鬼王追忆往昔。 无常歪了歪头:“聊天?” 回答他的嗓音如山间银泉,泠泠润物:“好啊。” …… 聊天不能干聊,总要有些酒菜和娱乐活动才好。 酒是一坛好酒。极恶之人的骨, 炙烤于熊熊烈火, 封敛于红梅深雪。 开坛后煞性浓重,骏烈之气萦绕不散。入口更是酣畅淋漓, 辣得饮者直呼过瘾。 无常爱美酒,爱美人,不管高居佛界或是沦落地狱, 心里载着的始终是红尘风月。 鬼王却是不爱酒的,只就着杯沿浅浅沾了一口,便将酒盏放了下去。 他是个自律矜持的性子,理智太过,即便表现得平易近人,也很难不叫人望而生畏。在无常的印象里,似乎鬼王从来就没有过出格失态。 就好像他即便不喝酒,也愿意陪着无常喝,并投以温柔耐心的注视。 “你这次回来,气色比往常好了许多。” “是吗?” 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一旁的地上,照旧准备了一顶小火炉,热着脑浆。 水已经煮沸了,无常垂下眼。剔透的指尖,抻着细长调羹开始搅拌。 即便是做着这般惊悚的行径,他的动作仍然是优雅的,高傲的。譬如花朵,越是剧毒越是美艳,无形中散发出致命的吸引。 “成天都是吃些魂魄,再不济便是心肝脾肺,我可没觉出有什么贵贱。” “不要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 无常摇了摇头,不回答他。对着勺子轻轻吹一口气,开始享用。 鬼王沉默了一下,询问道:“你到现在还是不愿意走出来吗?” 无常不满地搁下勺子,显然有些扫兴:“吃饭就吃饭,哪来那么多话。” 鬼王将勺子递回他手里,很有耐心地继续道:“那个人惹你生气,你杀了就好了。纵然你们有天大的仇怨,他也已经魂飞魄散了。” 无常喝着汤,含混道:“……我介意的不是这个。” 鬼王金色的竖瞳,灼灼地紧盯着他:“那你为什么非要逃避,非要堕落,非要折磨你身边爱你的人?” 他的语速依旧很平缓,但分明带了审视的意味。 无常难得见他疾言厉色,心知再也没法油腔滑调地应付过去,于是垂下了肩,叹息如同咏唱一般。 “我只是觉得,我自以为无所不能的人生,实在是太不堪一击了。” “自打出生以来,我一直是受尽宠爱、呼风唤雨,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但从那件事之后,我总怀疑,他人对你的好都是表象,是骗局——就像佛祖说的,一切都是空花幻影。万物都在跟随着时间前进,留在原地的人,其实只有我而已。” 鬼王听完了他说的话,冰冷的侧颜缓缓柔和下来,他克制地关怀道: “做完这个任务,就回酆都吧。” ——他说的回,当然是指永远地回。 无常的怅然只有一瞬。仰起头,就又是没心没肺、刀枪不入的笑容。 “不做任务就没魂魄吃,到时候你养我吗?” 鬼王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要吃多少我就杀多少,我养你啊。” 玉蝉躲在无常怀里——这是大佬的场合,他无权发言,但不妨碍暗中观察。 这一路上,玉蝉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味,不像是青梅竹马,倒像是老情人。 直至此刻,他终于拍着脑门大叫不好。主人和鬼王相处多年,对于亲昵可能早就司空见惯,可他身为局外人却看得清楚,这tm是个屁的友谊,人家明明就想.上你! 好嘛,极寒地狱里头的旧爱还没凉透,新欢就又来一个。主人的处境可谓前狼后虎,他的情敌也真是层出不穷。 玉蝉有心想摇着无常的肩把他晃醒,然而没名没分,谈何资格——于是只好暗地咒骂,顺便巴望着主人千万别一个冲动应了下来。 幸好,无常只是摆了摆手,强行化解了此间暧昧的氛围: “好了,约定这种东西,都是新嫁娘对上战场前的士兵说的,搞得我好像一去不回了似的……” 无常反手抹了抹一嘴的血沫子,又招呼道:“来来来,难得凑齐三个好朋友,快陪我打牌。” 玉蝉不得不说,鬼王的涵养是真好,即便神色已经黯淡了下来,但仍有心思陪无常在这胡闹。 牌局很快开了,是无常最喜欢的斗地主。 第一局,无常暗中朝玉蝉勾了勾手,喊他一起当农民,然后互相看牌,谁有后续谁出,决不押自己人的大,理所当然叫地主输了个底儿掉。 第二局,无常抢先叫了地主。他一手的好牌,出完顺子后只剩王炸,到最后竟无聊到自己炸自己,旁边两人只能默默干瞪眼,连反击的余地也无。 直到第三局,第四局……无常心知肚明,自己的运气和伎俩不可能永远奏效。 可他却一直在赢,并且赢得很险。 于是渐渐的,他发现鬼王其实一直在让牌。 无常最讨厌的,就是被人蒙蔽,胜之不武——若非他的逻辑推理能力太过强大,能算出所有人的牌面,估计此刻还在傻乐。 无常顿时感到索然无味,把牌扔了,撇撇嘴道:“唔,你自愿输,也算是我赢了。” 鬼王有些歉疚:“……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 玉蝉再次无声地破口大骂——这个心机diao,惯会装老好人博同情! 他骂归骂,依旧拿出小本本把这道招数记了下来,心想道: “等我和主人在一起,我会比他更迁就忍让,更能讨主人欢心!” “好啦,光是看到你这张漂亮的小脸蛋我就已经够开心了。” 无常站起身来,拂去身上浮尘,顺手轻飘飘地在鬼王脸上掐了一把, “时候不早,我该动身了,下回见面,我们再堂堂正正地分个胜负!” …… 能单独陪伴着主人的时光,都是他不愿意和外人分享的宝贝。 玉蝉屁颠屁颠地跟着无常,一想到前路的大好光明,就觉得好生兴奋。 他在系统里刷着下一个任务,忽然听见无常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问他道: “玉蝉,你接受开放式的情人关系吗?” 冥界幽暗的血月下,无常居高临下的侧颜,流转着妖冶泛红、却始终冰冷的光晕。玉蝉呆呆地看着,对于他的试探和此情此景,感到有些陌生。 可他略一回想,却又是记得的。 许多个轮回里,无常被形形色色的高大身影压制着。他们在他的身上挞.伐.肆.虐,给他带来了痛苦,又或许是爱到畸形的痴缠。 那时,玉蝉总是不忍再看,但无常却每每严厉地喊他:“看着我!” 就当玉蝉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时,无常却软下声来,又以循循善诱的姿态问他道:“……我好看么?” 玉蝉诚实地咽了咽口水:“好、好看。” 无常勾着身上人的脖子,蹙着眉,分明是隐忍到了极致,声音却甜得滴水,撒娇一样:“可我好疼啊。” 玉蝉慌了——明明给主人带来痛苦的不是自己,他仍旧心疼得无能为力:“主人,要不要我帮你屏蔽意识?” 无常只是道:“不用,我只是想身体力行地给你上一课。” 玉蝉:“做人的课吗?” “是啊……”无常哑声缱绻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情与欲,是可以分开的。” 玉蝉喃喃道:“是可以、分开的?” “我不爱他们,他们给我带来了痛苦,可我却有了欲望。”无常道,“一段开放的关系里,假使我已有了爱人,但那并不代表我不会爱上其他人,或是对其他人产生欲.望……但即便如此,也并不会改变我对原本那人的爱。玉蝉,你懂吗?” 那话音如同恶魔的种子,无孔不入地钻进了玉蝉的天灵盖里,轻歌曼舞地在他耳边生长、盘旋,让他困惑至今—— “情与欲,是可以分开的、是可以——” 可是真的能分开吗? 玉蝉陷在深深的震撼之中,直至此刻,他终于确认了答案。 情与欲,当然是不能分开的。他不可能对主人以外的人产生情.欲,更不可能忍受和别人分享主人。 可他也的确听说过无数关于无常的传闻,无非是水性杨花、始乱终弃,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艳物。 外头的评价他不关心,他巴不得只有自己知道主人的好——可如果主人真是这么想的呢? 如果自己断然拒绝这种关系,主人会不会嫌麻烦、连交往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了呢? 玉蝉想到这里,顿时失了勇气,于是昧着良心,万分纠结地道:“如果主人喜欢的话,我可、可以接受。” “真乖。”无常摸了摸他的头,笑眯眯道,“不愧是我一手调.教长大的,多听话。” 冥府之路,依然是寂寥的,好像永远看不到光。来往形形色色的游魂,也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可玉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然从无常奖赏的神情里,看见了一抹失望的悲怆。 玉蝉一时竟有些懊悔起自己的回答来,然而不等他解释,无常便又说道:“下一个任务出来了么?” 玉蝉赶忙去看系统:“有了!” 他正想把任务简介报告上去,向下滑动却只见一团云雾,除了类别是修仙世界外,竟然没有任何的提示。 无常察觉到了他反常的安静,凑过头来也发现了异样。 “主人,你从前见过这样的情况吗……好奇怪啊,我觉得有点危险,要不我们换——” “不。”无常盯着任务发布栏里“结契者”的标识,忽然坚决道,“就去这个。” 玉蝉依旧有些惶恐:“主人,我还是不放心你。” 回答他的只有一连串疏狂恣意的笑声,和进入任务的提示音—— “怕什么,你主人我何等样大风大浪没见过,无非是去留肝胆两昆仑么!” …… 中州大陆北方,冰川山脉星罗棋布,天下第一大门派苍山剑派便坐落于此,世人敬之畏之。 但更令世人敬畏的,却是苍山背靠的昆仑山。 昆仑山孤险神圣,连通天人二界,传闻西王母便居住在山顶,只要见到她,便能实现一切愿望。 然而在昆仑山里,灵力无法流动,飞剑不能通行。哪怕是修为最精湛的修士,也等同于肉体凡胎。 世人前赴后继,却大多成了登天阶旁冻死的尸骨。 昆仑山也因此成了人间禁地。 作者有话要说:已修改 第39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一) “嘎啦——” 一道蹒跚的脚步, 踩碎了台阶上的坚冰。 湿漉漉的足痕如同有情人的眼泪,还未完全印下, 就又很快被冻结。 身形单薄的少年, 穿行在刀刃似的雪片里。他和他身前带路的青鸾鸟,是苍茫雪域里唯二可见的活物。 “呼, 呼——” 怒雪呼啸, 堆积在少年的眉毛、发梢上,狂风以一种能将人撕碎的力度, 拍打着他的脊背。 等到少年不知凭借着何等毅力登到昆仑山顶时, 已然成了颗千疮百孔的雪团。 霜华凛冽的长剑插入地底, 少年倚剑, 强撑着自己不当场跪下, 神情却如释重负, 笑得异常安详。 那一瞬间, 以少年为圆心的大地震颤起来, 冰雪倏然消散,鲜花如水波般向着远方盛开。 艳阳飘絮的尽头,弥漫着一团粉红色的光晕。 三头六臂的神祗闭目微笑, 墨藻般的长发悬浮在空中, 臂弯里的绸缎无风自动。 “西王母?” 少年喃喃道。 他终于见到了,掌管命运的女神? 西王母朝他点了点头。 “来到昆仑山顶的秘诀, 是虔诚。” 青鸾鸟灵巧地飞到少年身旁,拍打翅膀。 少年浑身密布的刮痕、血洞,在青鸾鸟的舞姿中,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当伤痕褪去,少年恢复了原本的容貌,朝西王母拱手作礼,那一瞬间的惊艳,竟让整个天地的冰雪和春光,都失了颜色—— 如此漂亮的一张脸,出现在天险般的昆仑山巅,说是谪仙降世,大概也不为过吧。 “我想要求你,治好我师父。” 西王母抿了抿颜色淡薄的绛唇,说道:“你愿意为此付出什么?” 少年目光坚毅:“我可以不飞升。” 西王母矗立在一池潭水前,三颗头颅同时发出轻笑,兰花般的指尖凌空一划。 平静的水面无端泛起涟漪,一连串复杂的梵文从中涌现,以半透明的形式围绕在她周身。 西王母缓缓道: “莲华,苍山剑派首席弟子,师从掌门玄螭真人。然而身为炉鼎之体,你天生无缘剑道,只能靠汲取他人修为来修行。” “你十八岁筑基,一百年入金丹,正是通过吞食妖物和修士的内丹,才达到如此神速。” 昆仑山顶,莲华聆听着自己的这段生平,冷漠地歪了歪头。 这的确是他的所作所为,莲华并不想辩解,脸上也没有半点悔愧。 “……然而不久之后,你师父逝世,导致你道心种魔。虽然又遇到一位天之骄子,愿和你携手共度漫漫大道,但你却始终挂念着亡故的恩师,积郁成疾,修为再无精进。加之你早年走了太多捷径,杀孽深重,终是不得善终,最后死于天人五衰。” 听到这里,莲华平静的神情,终于绽开了一丝裂痕。 他半是可笑、半是讶异地牵起了嘴角。 “按照宿命的轨迹,你原本就是不能飞升的。” 空灵的嗓音,回荡在悠远的山谷之间。 莲华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明镜般的潭水前。 “三生镜吗……?” 莲华注视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有些恍然。 西王母颔首,左右两颗头颅仍保持着庄严姿态。 莲华默道:“你说我不能飞升——那但凡我还有什么值得交换的东西,就尽管拿走。” 西王母悲悯地俯视着他:“生老病死,本是天下苍生都难以逃脱的疾苦。你要替你师父逆天改命,便只有承受……” 人间八苦,除却生老病死这种肉体上的折磨,剩下就只有心灵的煎熬。 莲华轻嘲道:“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西王母道:“是……但并不是由你来承受。这些残忍,将会应验在爱你的人身上。” 莲华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对方:“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你种下的因,自然也不会由你来收获苦果。” 高高在上的神祗,像是一阵轻烟般向后退去, “等到日月交辉的刹那,玄螭真人就会苏醒。那时,你的命定的劫难也将如期而至。” 那并不像是询问,而是预言。但对于这场交易,莲华还是给出了不假思索的应允。 目的已经实现,莲华提剑而走。 西王母为他施加了祝祷,山间的风雪已然侵袭不了他身。 但就是这么轻松的几步路,他却走出了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慨然。 西王母目送着他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唤道:“每一个来到昆仑山求见我的人,都想窥一眼前生来世。莲华,你竟然不动心?” “修道者修的是此生,不问前尘。更奢望着长生不老,不入轮回转世。” 莲华微微偏过了头,逆着艳阳,笑得豪情万丈。 “更何况我就连这辈子,都还过得一团糟呢……” …… 莲华回到了山脚下,一颗心却还在半空飘荡。 他的师父在数年前为救他受伤,虽然修为高深,但始终未见好转,不得不开始了无期限的闭关,至今音讯全无。 虽然西王母已经许诺下此事,但毕竟还需要时间来应验。这中间可能发生的变数,仍令他感到忐忑。 莲华站在原地愁思了片刻,正打算返回宗派,忽然听见山脚下传来一阵隆隆的破土声,像是有人群在挥动锄钯。 他调转脚步,极目远眺,只见雪山的腹地之间,正堆造着一片浩大的地基,周围散落着雪块瓦砾,和无数忙碌的身影。 莲华想起了这场景的来由。 中州大陆,群居着人魔二族。大陆上分布着灵脉,人族可靠灵气修炼,渡劫成仙。魔族也有自己的不二法门,成就魔神大道。 不同的是,魔族的本体都是动物,修为到达一定程度后才可化人。 人族和魔族,原本是和平共处的。魔族栖居在大陆南方的昆仑海,那里气候恶劣,并且密布着漩涡与海眼,堪称天险。每每发生海啸,都有无数沿海的居民,发现魔物浸泡发烂的尸体被冲刷上岸。 生活在这么一颗□□里,自然有数不清的魔物向往着陆地上的生活。然而受天道的制约,魔族世代都无法离开昆仑海。曾有胆大的魔物执意上岸,但刚一触及到干燥的阳光与空气,便修为尽失,被炙烤干瘪。 如此,人族虽然不明白魔物的生存之道,始终心怀提防,但毕竟魔物也不伤人,两者相安无事。 但自从三百年前起,北境忽然滋生出许多妖物。他们属于低阶魔物,仍保持着兽类的原始形态,但却可以在陆上生活,经常失控发狂,骚扰周边村庄。 就连修炼的方式,都是吃人肉、啖人心。 这些妖魔主要散布在苍山昆仑一带的雪原,因此被称为雪魔。 虽然苍山弟子时常会来到山下斩妖除魔,但北境雪魔不比南方的纯正天魔,他们不通人智,繁殖力却异常顽强,往往刚剿灭了一波,不多久便又死灰复燃。 “你们,过来,把这块土夯实——” “其余的人,去把玄铁镶嵌进去,要整块。” 半山腰里,矗立着一座简陋的瞭望台。三两个身穿靛蓝色道袍的少年负手而立,颐指气使。 莲华循着声音望去,认出那是夕惕峰的管事弟子。 苍山有六峰:亢龙、飞龙、跃渊、夕惕、见龙、潜龙,分别取自乾卦六爻。 乾卦意象为龙。无数年前,苍山祖师在大陆北方发现了一条绵延巨大的灵脉,其形如龙,磅礴奔腾,于是创立了苍山剑派。 凭借着这份得天独厚,苍山剑派享有取之不尽的纯粹灵气,这才成就了日后的正道魁首。 夕惕峰在苍山中排名中流,地位却最低,做着后勤供应的苦差事。此次修建防御,也是诸峰商议之后,交由夕惕峰负责。 然而雪原上正在搬砖的人群,一个个衣衫褴褛,满身脏污,显然不是夕惕峰弟子。 莲华微微蹙眉,身形悄然落在了雪坡之上。 “修葺工事,难道不是由夕惕峰主持?为什么你们站在这里?” 瞭望亭里,几个弟子听见来人语气不善的质问,纷纷交换眼色。 为首的小胖子懒洋洋挑了挑眉:“哟,莲华师兄——” 他喊着师兄,语气却摆明了很不恭敬。 他甚至俯视着雪原,抖了抖衣领,事不关己道:“主持?我们不正在这儿主持着么。” 莲华的眉头拧得更紧: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门派让你们负责,你们却找些凡人来做苦力。你们分明知道,魔物身上的魔气有毒,修士有真元护体,凡人却毫无抵抗之力。再这样下去,他们会死——而且是惨死。” 昆仑山下大雪冰封,工人们的单薄的外袍上却全是些破洞,因为每天跋涉,穿的草鞋也很容易磨破,脚脖子便裸.露在外。 莲华指向他们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有不少已经溃烂,血肉模糊的伤口流出脓来,正是被魔气腐蚀的后果。 夕惕峰弟子对此毫无触动,甚至反过来卖惨道: “莲华师兄,你整日里在亢龙峰研习道法,从不亲自修剑,当然体谅不了我等的苦处。魔气虽然不会烂我的腿,但却能污染道树——这片儿可是魔气最浓郁的地界,我们天天得和它打交道,这么着下去,修行之路就得夭折。” 他又声情并茂地醒了把鼻涕,道:“你想想,修士如果突破了金丹期,那光凭个人的修为,就能保护一个村落。为了换取长久的发展,死几个凡人又何妨呢?” 小胖子身后几个同伴也小声附和道:“是啊,我们在留存实力呢。” 莲华怒极反笑: “门派内的衣食起居,靠得都是凡人的供奉。你们夕惕峰弟子下山收租的时候,应当再清楚不过,却还尸位素餐,压榨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真是叫世人不耻,令苍山蒙羞。” 小胖子被他一顿痛批,脸涨成了猪肝色,扯着嗓子道: “什么平民百姓?这些人都是奴隶!不是杀了人,就是犯了罪,就算在凡间的大牢里,那也是要劳改的!” “那也轮不到你来问责!”莲华喝道,“再说了,你以为我不曾下凡游历,就不懂凡间的规矩吗?这些被没入奴籍的人,大都是族中犯了罪受到牵连,或是太过穷困才被卖给奴隶主,根本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也许是他的一字一句太过清脆,惊动了山脚下步伐沉重的奴隶。他们脚上缠着镣铐,被串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龙。 长龙齐刷刷抬头仰望着雪山上容颜绝美、而又义正辞严的修士,如同见到了天赦的救星。 纷纷跪倒的奴隶人群中,只有一个半大的少年笔直地立着。他的脸孔与无数同伴一般沾满油污,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很大,黑白分明,清澈得宛如新生。 莲华也注意到了那道死死锁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于是淡漠地低下头去,与小奴隶视线交汇。 少年身旁的老奴隶赶忙去扯他袖子,小声叫他跪下,但奴隶少年偏偏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像是被风化了一般,显得有些痴愣,但又异常坚定。 莲华无视了身后夕惕峰弟子气急败坏的阻拦声,提剑从瞭望台上一跃而下,斩断了少年身缚的锁链。 小奴隶终于得以平视着他,握紧了双拳,喑哑道:“……谢谢。” 夕惕峰管事弟子被逼无奈,只能也降落到一旁:“你到底想干什么?回苍山告我们的状?” 莲华偏过了头,不去看他唾沫横飞的丑态:“你把这些奴隶放归原处,然后督促夕惕峰做好本分之事,我可以不向教派禀告。” 他心念一动,指尖在剑刃轻轻一弹,无数坚如磐石的锁链便应声而碎。 “咔啦啦——” 在场的奴隶们无不松了口气。他们活动着得以解放的四肢,涕泗横流,不停地磕起头来。 “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大恩大德,必结草衔环以报!” 管事的小胖子目睹此一场景,更感到被人狠狠地打了脸: “什么仙师,你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一个炉鼎、妖物,靠勾引玄螭真人才上的位!教派里的师兄弟们是给你面子,才尊你一声大师兄,否则早就一块儿把你轮.了个遍,你又能喊谁来救?你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师父?” 莲华原本只是愠怒,此刻却彻底变了脸色。 他收归鞘内的长剑再次拔.出,明晃晃的杀意,伴随着他越来越近、蕴蓄着风雷之怒的身形,一步步压倒式地倒映在管事子弟眼中,令后者瞳孔骤缩、四肢发颤。 他们想占有他,想摧毁他。得不到他,就想看他烂在泥里。 这些事情莲华早就明白,也早就看淡。 他偏不。 可这些低贱丑陋的蝼蚁,凭什么议论他的师尊? 他们有什么资格? 管事子弟心中擂鼓大作,意识到自己这回真真触及了对方的逆鳞,刚想呼朋引伴逃窜,脚踩的大地却忽然震动起来。 他疑心是自己惊吓太过,所以腿软,却听见身后人群爆发出一阵凄惨的尖叫,伴随着野兽狂躁的嘶吼,几欲刺穿这漫天的风雪呼啸。 “是兽潮——雪魔兽暴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已修改 第40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二) 不知是哪个奴隶发出一声绝望的大喊, 莲华紧咬牙关,浑身翻涌的杀意无处释放, 挥剑斩碎了一只朝他扑来的长毛魔兽。 雪魔腹部被撕开一道横亘的豁口, 躺在地上流血抽搐。 其余魔兽见状,纷纷呲出獠牙, 弓起背部, 但也不敢再轻易上前。 眼泛绿光的兽潮包围着人群,几个夕惕峰弟子见状想逃, 只觉脖颈一凉, 一柄长剑已横在眼前。 “别忘了, 我不会剑, 只擅长道法、布阵。” 莲华翻转剑刃, 轻声道, “只要你们之中有任何一个敢走, 我不介意现在就结阵, 封死去苍山的路。” “狠毒,你当真是狠毒……” 夕惕峰弟子欲哭无泪,牙关格格发颤, 但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拿起了剑, 面对着兽潮,摆出同仇敌忾的姿态。 莲华眸光微沉, 环视四周。 昆仑山脚正是雪魔频繁出现的地带,正因如此,才要修建防御。却不想兽潮竟然在此刻爆发, 大概是附近向来人烟罕至,此刻不光有奴隶群,又聚集了三五个修士,雪魔饿了太久,这才闻着味儿成群赶来。 莲华内心飞快地权衡着。 此地的魔兽大约有近百只,修士却平均只有筑基修为,奴隶们的战斗力约定于零。 人族的胜算其实很小。 最明智的做法的确是弃车保帅。修士们回到苍山请长老出面,奴隶们听天由命。 但也许是憋着一口恶气,想让羞辱师父的弟子们当场葬送。 又也许是白茫茫雪原、黑漆漆人群中矗立的奴隶少年,目光太过滚烫。 莲华选择了留下来,和他们并肩作战。 …… 看似漫长的对峙,实则不过电光火石。 “嗬嗬——” 威慑的吼声,从一只雪狼的喉间涌出。 它旋即四蹄腾空,一跃而起,身姿拉直成矫健的弧线,锋利的前爪朝向夕惕峰管事肥肉成堆的脖颈锁去。 比起凡人的血肉,修士的内丹对于雪魔而言,自然更为诱人。 夕惕峰管事措手不及,连剑都掉落在地,他满脸憋红,双手在空中无措地乱挥,竟是想和雪狼展开肉搏。 旁边几个弟子比他多些实战经验,也深觉看不下去。一边替他七出害臊,一边联手将雪狼劈成了两半。 管事终于得救,瘫坐在地大口喘气。同时,凶残的嗥叫时隐时现,兽潮井然有序地变换着队形。 莲华胸前漂浮的长剑嗡嗡作响,光华大作。 他正在凝聚剑元,意图布下大阵笼盖兽潮,却发现魔兽们不再分散,而是站成了几个同心圆,将一只白得莹莹发亮、长毛柔顺如披的雄狮包围在正中央。 兽王! 莲华当即想到了雄狮的身份,还没来得及提醒,只听见身旁的奴隶少年沉声道: “结阵。” 莲华有些错愕地转过头去。 这个平凡的少年,竟然也懂得阵法? 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四周的奴隶们,听到他的指令,竟然从惊吓中陆续回过神来,手脚并用、但又十分熟练地“滚”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一行人站立在下,一行人骑在他们肩头。底下人不知何时燃起了火炬,第二层人梯则从用作建材的巨型玄铁背后,捡来了无数柄简易的弓箭。 这一列看似质朴的阵法,竟和苍山剑派的两仪八卦阵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攻可守,滴水不漏,最适合以少胜多。 莲华微微挑眉,讶异于那少年身份低贱,却竟有如此天赋与胆识: “阵法和兵器、都是你发明的?” 少年红着脸,有些变扭地轻咳了一声:“是。” 有好事的奴隶转过头来,嚷嚷着添油加醋道: “在被抓来当苦力前,咱们老大可是北境最厉害的猎魔人!你别看他年纪轻轻,平日里大伙食不果腹,都是他带着我们杀落单的雪魔,烤来吃,可香了!” 莲华眼中的赞叹更甚。 只见少年从背囊中缓缓抽出三支长箭,闭上单眼,瞄准了守卫在兽王身前的雪魔。 就在那一瞬间,三支羽箭裹挟着千钧之力,破空射出。 扣弦的力道太过精准,出箭的速度太过迅疾,三支箭几乎首尾相连,形成了一条残影。 雪魔保留着魔族的习性,畏光畏火,看见奴隶们手中的火把,便本能地不敢向前。 此刻羽箭袭来,雪魔的兽性立刻被激发,张开血盆大口,想以利齿将长箭硬生生从中咬断。 然而就在二者即将交汇的刹那,三枚羽箭的前端忽地爆出数团烈火—— 微小但却异常明亮的火光,梭驰过纷纷白雪。雪魔来不及后退,内心的恐惧令它四肢扭曲、几乎抽搐。 就在哀嚎响起的瞬间,人梯二层,无数定时炸.药般的利箭一齐射出,气势浩大而悲壮。 由奴隶组成的凛然大阵前,一团团火光如流星般绽放开来。 兽潮间彼此踩踏,刹那间乱了队形。 最中央的战场上,第一支被射中的雪兽大睁着眼,舌头歪在一旁,眉心钉着三枚长剑,犹在“哔啵”跳动着火光。 最外层的雪兽们很快便被火光吞噬。它们的尸体并没有变成气味难闻的焦炭,而是化作了星星点点的雪霰,飘向天空。 莲华顿时有了把握。他加快了运转剑元的速度,不解地问身旁的奴隶少年道: “那些火箭,是怎么做成的?” 少年声音中尚带着青涩,却因为故作老成镇定,而多了种说不出的可爱。 “北境空气干燥,箭簇上各捆了两颗燧石。只要箭射出去的速度够快,燧石之间彼此摩擦,很容易就能生出火来。” 他说得轻巧,莲华却深知其中艰险:“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这种方法。而且我看到了,那些奴隶一次只能射一箭,但你却是不一样的。” “我从小就杀雪魔,杀多了,自然知道他们的习性。”少年云淡风轻地掩饰着骄傲,“而且昆仑山下不缺燧石,可以就地取材。” 少年的双指间,结着厚厚的茧,像是伤痕累累的勋章。 至于他无声弯弓时充满张力的身姿、以及熟练宛如本能的动作,更是只有浴血才能淬炼而成。 “不愧是最出色的猎魔人啊……” 莲华微微一笑。 看来这些奴隶们的处境,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另一头,几个苍山弟子也如梦初醒,投入了这场战斗。 第二层的雪兽吸取了第一层的教训,已经懂得躲避火箭,死伤的速度明显缓慢下来。 扎马步的奴隶们有些体力不支,于是上下两层变换位置。 兽潮争分夺秒,正欲攻此不备。 忽然,天地之间飘落的雪停滞了下来,就连地面上随风乱舞的草,也同时定格。 一张如蜘蛛网般的巨大结界,由遥远的苍穹之上降落下来。每一道交织的剑意都泛着柔和的白光,丝纺一般,看起来梦幻极了。 就在它盖住兽潮的刹那,众人才意识到,这道看似美丽的阵法,威力竟能有如此霸道。 结界像是一只无形的巨罩,将兽潮重重压进雪地,而后收紧、挤压,硬生生将一只只完整的雪兽切割成了块状。 此起彼伏的嚎叫,当然比上一次来得更为惨烈。 只有最中央的狮王幸免于难,它挥动粗壮的前爪,蛮横中竟扯断了几条飘忽的剑意。 天罗地网,被他撕开了一个口来,整个身躯精准地跃出—— 莲华独自一人支撑着整个阵法的运转,无心分神,在看见纯白的硕大身影三步并作两步,朝自己奔来时,根本腾不出手来反击。 慌乱中,他听见耳边传来一连串羽箭的呼啸。奴隶少年手中的弯弓不知何时换成了连弩,十箭齐发,杀机伴随着火光奔腾。 就是这么致命的十箭,却被兽王顽强地格开了四支。 莲华怆然后退,只见狮王浑身插满长剑,刺猬一般,贴着地朝他趴下了上半身。 狮王周身萦绕着洁白的微芒,壮硕的后腿踮起,翘着屁.股。即便吃痛,也不叫一声,尾巴甚至在有节奏的摇摆,像极了臣服,也像极了—— 求偶? 莲华试探性地伸出手。 大猫毛绒绒的脑袋十分配合地往他手心拱了拱,看起来乖巧极了。 无论是奴隶还是修士,都被深深地震惊了。 什么叫人神共愤,什么叫人.兽通吃,这就是! 只有一旁持着连弩的少年奴隶,目光很是不善,好像感到被冷落了一般。 狮王鸳鸯色的眼瞳,从底下小心翼翼地觑着莲华,在发现他放松戒备之后,甚至呜咽一声,伸出长满倒.刺的舌头,在那双洁白如雪的手上舔了一圈。 莲华半蹲下身,十分诚挚地和狮王对视:“你喜欢我?” 回答他的,是那条越摇越欢的尾巴。 莲华眯起了眼,也不嫌弃被它舔的满手口水,在狮王头顶轻轻地摸了一把。 另一只手,则是指向了不远处呆若木鸡的夕惕峰管事: “那就替我杀了他们。” …… 喉骨被猫科动物咬断的人类,死时甚至发不出一声呼救。 濒死的狮王,为了自己的尊严,也不会在心上人面前露出懦夫的一面。 于是满场的寂静里,莲华捻开颊边被溅上的血,转身离开。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也不关心目睹一切的奴隶们,对自己的评价是功是过。 “莲华!” 一阵局促的脚步,踏着积雪,追上了他。 莲华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漠然,回过头,看见一路小跑而来的奴隶少年。 “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小奴隶涨红了脸,憋着一口恶气似地问道。 莲华点了点头。 少年的瞳仁黑得发亮:“带我走吧!” “管事们已经死了,你们不用再劳作,有很多地方可去。以你的本领,去人间混个大将也不是难事。” 少年执拗地摇了摇头:“奴隶必须要跟随一个主人,我没有办法独自生活。你不要我的话,我会死。” 莲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心想你不去杀人都算好的,哪里像是个会死的样子? “我是个婊.子,不是仙师,也不会剑,更不可能成为你的主人。你就算是跟着我,我也没法保护你。” 少年焦急道:“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也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他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两步,看见莲华露出复杂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嗓门太大、也太过唐突。 少年不安地低下了头,脚尖在雪地上来回划动着,像是在等待审判一般。 这时,对面的人忽然道:“抬起头来。” 少年按捺着欣喜,立刻挺直了身板。 莲华这才开始正视起他。 “你今年多大?” “十四。” 年纪还小,身量倒已经和自己齐平,日后应该还有一大截发展的空间。 奴隶出身,虽然骄悍了些,但应当比较忠诚。 关键是剑道天分如此之高,还能无师自通,发明出阵法与火箭。 如今师尊闭关,他失去了庇荫,走到哪里又都被人觊觎。 还真需要这么一棵好苗子,栽培在他身边,作为保护。 “你父母呢?”莲华又问。 “我没有父母。”说到这里,少年犟着脖子,看起来有些愤懑,“所有人都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个妖怪。” 不知想起了什么,莲华的眼神变得有些怜爱。 “那我再问你,如果今天我没有出现的话,那些弓箭和连弩,你打算拿来派什么用处?” 少年不假思索道:“杀了那些管事。” 莲华忍不住轻笑出声。 正在他思索是否要带少年回苍山之时,衣衫内侧的口袋忽然一阵颤动。 那里装着一块玉,似乎从他出生之时就一直陪伴,形状像是一只凉蝉,奇奇怪怪的。 莲华下意识将那块玉往领口里掖得更深了些。 …… “主人,主人——你快看我一眼啊,主人!” 玉蝉感受到自己好不容易偏移的位置又回到原处,简直急得快要爆炸。 从酆都接下任务的刹那,一个强劲的漩涡突如其来,把他给卷了进去。 玉蝉很不争气地被漩涡拍晕了。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团漆黑里,好不容易看清了事物,却又惊恐地发现,他和无常灵魂之间的联系,竟然断了。 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到它的这块本体里,然而还是不能开口说话。 冥冥之中像是有一只坚若磐石、却又大道无形的手,在遏制着他。 就连先前在任务世界中的能力,也都莫名其妙地丧失了。 玉蝉只好不停地撞击着封印,拼了老命想要叫出声来。 看我一眼?主人? 莲华也察觉到了那声突兀的呼唤,但实在是太过微弱,以至于被他当作幻听。 他看向跃跃欲试的小奴隶,肃容道: “苍山是正道剑宗,肩负着降妖除魔、守护天下苍生的职责。修行可不是杀几个雪兽这么简单的事,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玉蝉循着他的声音望去,本就快要只剩出气的鼻孔,顿时又气大了一圈! 这这这个脏兮兮的小奴隶,不就是缩小版的昆仑吗!!! 极寒地狱里那张被主人千刀万剐的脸,他再轮回几百辈子也不会忘! 即便矮了一截、嫩了一圈,那死皮赖脸、衣冠禽兽、看似君子如风实则费尽心机的蔫坏样,这世上也再找不出第二个!!! 就现在,那货色甚至还顶着昆仑的脸,大义凛然道:“我不怕死!” ——我呸! 对于小奴隶的反应,莲华倒是甚为满意。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摇了摇头:“奴隶没有名字。” 玉蝉眼看着主人和仇人相谈甚欢,简直急成了个无头玉苍蝇。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能不懂,穿越的途中,无常也一定是出了差错,以至于前尘尽忘。 否则以他的记仇程度,怕是早就把这臭小子给就地活剥了。 一想到主人对于面前的危险一无所知,玉蝉浑身就有用不完的冲劲。 不让无常再次受到伤害,仿佛成了他生来的使命。 耳畔充斥着鼓噪的心跳声。 正当玉蝉疯狂运转修为,差一点点就能冲破禁制时—— 莲华在冥冥之中似有所感,望向风雪里静默的昆仑山,说道: “那就叫你昆仑吧。” 少年激动得声音都在打颤:“谢、多谢主人!” “既然给你起了名字,那你便不再是奴隶。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决定你自己的命运。” 莲华负手,笑意如同化外浮云一般缥缈, “从今往后,就当我的徒弟,如何?” 昆仑手忙脚乱地跪了下去,重重地道:“那弟子就……多谢师尊!” 玉蝉发出一声悲壮的哀叹,心想自己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他成功冲破了封印,却已是筋疲力竭,欲哭无泪地叫道: “主人!” 清晰的声音响彻脑海,并非源于外界,更像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 莲华即将御剑的脚步打了个踉跄。 他终于忍不住看向自己胸口,疑惑地道:“……器灵?” 作者有话要说:已修改。 第三个世界全部重写,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日更,每晚9点更新。 谢谢大家的等待,谢谢大家对我的包容。辜负你们的信任和爱真的很愧疚,无论如何我会把这篇文好好完结的,请大家放心! 第41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三) 莲华御剑, 带着他新收的小弟子,逐渐驶向了苍山剑派的领空。 从飞剑上俯瞰, 白雪皑皑常年不化, 如神女的素帔般覆盖着绵延山峦。 极光像是巨大的七彩河流,在浩瀚的星空间静静流淌, 亦真亦幻, 瑰丽莫名。 黑夜被映照得如同白昼,人类置身其下, 都不禁感叹起自身的渺小。 “苍山负雪, 明烛天南”——这句在中州大陆上流传甚广的俗谚, 描绘的便是此间奇景。 回到苍山时, 夜已经深了。 莲华为昆仑安排好住所, 嘱咐他早点休息后, 便匆匆回到了房间。 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关心初来乍到的少年, 而是他怀中的玉蝉, 实在是太过吵闹了。 这一路上,那块其貌不扬的佩玉,先是发出怪叫, 再是喋喋不休, 问他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 诸如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叫做无常?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是个地府鬼差?记不记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完成任务? 莲华先是置之不理。 玉蝉发现他有意装聋后,便小大人似地长叹一声, 开始自言自语。 他和莲华说了很多有关“无常”的往事。 说无常是自己的主人,对他有哺育之恩、再造之德。 说无常最擅长惩罚恶人、安抚亡魂。 说无常有个关系很微妙的朋友,是鬼王, 还有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叫昆仑。 又说无常曾经有过很多个身份,当过仙人,当过鬼卒,当过质子,还当过什么星际海盗? 最后的最后,玉蝉小声嗫嚅道:“……三界六道,有很多很多的人喜欢无常,我是最喜欢他的那个。” 莲华嘴上说着不信,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些似曾相识的悸动。 他不喜欢这种会使他怀疑人生的心境,虽然明知没用,但还是捂住了耳朵:“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刚刚平静了一些的玉蝉又震声道:“因为你就是无常啊!!!” 莲华盘腿坐到一块寒冰之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胡言乱语。” 玉蝉软硬兼施,各种方法都试了一遍,结果仍是无济于事,简直要抓狂了:“我没有在骗你,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相信我?” “只有亲眼见到的东西,我才相信。我只知道现在的我,叫做莲华。” 莲华闭上眼睛,花瓣似的红唇间冷冷吐出几个字, “再多啰嗦的话,就把你杀了。” 纯白的剑意从身体内部泻出,围绕着他飞速旋转起来,像是调皮的萤火虫一般。 莲华开始了每晚例行的冥想,但这一次,却迟迟没能入定。 理论上来说,世间万物只要勤加修炼,都能开启慧根,得道成仙。 玉器更是通灵之物,民间传闻中就能替主人挡灾驱邪。 所以对于贴身佩玉口吐人言之事,莲华并不感到稀奇,只觉得自己的这块玉蝉,化人化得有些失败,以至于脑子搭错了筋。 真正让莲华心神不宁的元凶,是昆仑山上西王母的预言。 死去的师父、停滞的修为、素昧平生的爱侣、阴差阳错的结局。 莲华并不觉得,那像是他会有的人生。 …… 时间过去了太久,莲华已经不记得,他是如何降临到这个世界。 他只记得,仿佛从他睁眼的那一刻起,便被刀光剑影包围着。 无数男人女人争夺为了他的归属,而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 每一次的胜利者都深情款款地抚摸着他的头,说着会好好照顾他。沾满鲜血的手却兴奋得止不住颤抖,因为大笑而咧开的嘴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他像是一只鲜嫩可口的羔羊,还没来得及被享用,便又落入了另一只虎口。 被黑暗与杀戮充斥的生涯,让心智尚未成形的莲华,开始恐惧人类。 他学会了欺骗、学会了躲避、学会了逃跑。 逃亡途中,身后追逐的车马声从未停歇。不光是最初的那一拨人,又有无数心怀鬼胎的势力,闻讯加入了这场追缉。 男孩的小腿被碎石与树枝刮出了一连串细碎的伤口,走投无路地被逼到了悬崖边,目睹着眼前的各色人群展开厮杀。 他已经预料到失败的下场,也早就猜出那些看似关切的面具之下,深藏的是何居心。 莲华绝望至极,望着一步之遥外的万丈深渊,甚至生出了必死的决心。 就在此时,一道血红的剑光,划破了包围着他的憧憧黑影。 伴随着凶手们的倒下,长空尽头,有仙人衣袂飘飘,翩然而至。 青年清冽华贵的面庞,因为微微拧着眉头,而显得有些整肃。 他垂落的袍袖拂过莲华瑟瑟发抖的小脸,蹲下身,替他擦去了颊边交错的尘泥与清泪。 青年对身后瘦如枯槁,目光却亮得异常贪婪的老者说道: “这个孩子,以后就交给我抚养吧。” 这个闯进他生命、又救了他性命的仙人,从此成为了他的师尊。 他和从前的抚养者们不一样,没有可憎的面目、虚伪的情调,也没有令他害怕的癫狂。 师尊看上去极其理智、淡定,并不过多地关心他,甚至刻意保持着让他感到安全的界限,给他时间,耐心地等待他适应。 他替他疗伤,教他读书习剑,不会照本宣科地要他向善,而是告诉他面对罪恶,就应该变得强大,才能以杀止杀。 大概是考虑到他的童年太过颠沛流离,师尊替他取名莲华,寓意是如莲般清丽高洁、出淤泥而不染,也如莲花转世般长生不死。 从那以后,莲华知道,他回到的地方叫做苍山剑派,他的师尊玄螭是门派内的首席大弟子,也是中州大陆万人景仰的修道天才。 那天跟随其后的老者是苍山剑派的掌教,而他被各方势力争夺的原因……是他身负着纯阴血脉,是千载难觅的先天炉鼎。 说好听些是炉鼎,说直白些,便是连娼.妓还不如。 修士与炉鼎交.合,不仅能吸取纯阴之气,从而裨益修为,更能使道树内的邪气倒灌进炉鼎体内,令自身祛除百毒、脱胎换骨。 可想而知,先天炉鼎如此珍稀的资源,竟然被苍山剑派一家独占,修真界该是何等震动。 沸反之声如同狂风暴雨一般袭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源自四面八方的威压,更像是阴云般笼罩在苍山上空。 约战、挑衅、甚至是派出间谍潜入偷窃。 逼迫玄螭交出先天炉鼎的手段,堪称层出不穷,甚至连剑派内部也隐有争议。 在苍山地底,关押重犯的剑狱内,莲华曾亲见过被改造而成的后天炉鼎。 他们奇形怪状,模样惨不忍睹,像是一只只随时都在发.情的雌.兽,脸贴着地恳求他人垂怜,哪里还有生而为人的尊严。 是师尊一人肩负着所有的非议,提着剑在山门进进出出、负伤累累,才没使他落入相同的境地。 这叫莲华如何能不庆幸,如何能不感激? 萍水相逢,有人千方百计地想将你撕碎,有人不计回报地要将你保全。 玄螭让莲华相信,不是所有对待他的善意,都是出于肮脏龌龊的欲.望。 也让莲华愈发坚信,他不是生来便注定了,只配充作炉鼎这般下作的用途。 莲华开始修道。 修道的第一步,就是令道心与剑产生关联。然而炉鼎体质,早被断言是天资愚钝,身娇肉贵,压根连剑都提不动,只适合被锁在某个大能幽深的洞府,当一个徒有美貌的赏玩之物。 莲华于是来到了剑狱的地底,任由千万道镇压死囚的森然剑意,淹没过他羸弱的身躯。 他强行吸收着这些斧钺般的剑意,试图化作力量积攒进自己空无一物的道树。 在这里,莲华锤炼的不仅是道体,更是意志。 为了不让师尊过多担心,他必须静悄悄地早起,来到剑狱承受罡风与剑意的洗礼。 结束之后,又得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日落前赶回二人居住的亢龙峰,面对着刚杀完人的师尊,装作若无其事地诉说着想念。 ——想念是真的。 他的师尊,看着像是一块冷漠的坚冰,但用手焐热了,却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似水柔情。 他怕莲华平时一个人呆在亢龙峰,感到太过孤寂,甚至还会面无表情地说些冷笑话,想逗他高兴。 虽然玄螭本人不怎么幽默,以他当下的心境也很难想出不拙劣的笑话……但莲华真的笑得很开心。 这成了支撑他剑狱之行的动力,也是慰藉。 但随着寻衅滋事的人越来越多,师尊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与他之间的聊天也越来越短。 玄螭与剑为伴,明明修行速度在同辈之中已经不可能被超越,但还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在后山修行。 剑派里的长老都纷纷摇头,说从未见过如此聪颖却又刻苦的人,真不知道他的紧迫感从何而来。 莲华却明白,那是因为,师尊多了自己这个负担。 于是他滞留剑狱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抓住那人绝尘而去的浮尘。 日复一日的挑战,对于莲华而言,也是机遇。 剑意千锤百炼,终于成功重塑了他的道体。 那一日,莲华忍受着远胜自残百倍的痛苦,默念着苍山的入门口诀,引气入体,正式踏上了修行之路。 也正是那一日,莲华欣喜若狂,巩固着还未完全成型的道树,耽误了回到亢龙峰的时间。 他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修复好破损的筋脉,于是被玄螭觉察出了异样。 在玄螭难得声色俱厉的质问下,莲华支支吾吾地道出了实情。 玄螭沉默了很久,将咬紧下唇、面带委屈的少年拥入怀中。 怀抱的气息还是一如既往的可靠,却沾染了几缕淡淡血气。不知是仇敌的,还是玄螭本人的。 莲华再也顾不得被他责骂的失落,心疼地抬起头。 只见记忆中永远强大的师尊,眼眶竟悄无声息地红了。 “有些道理啊,我就不应该告诉你……” 直到再后来,师尊成了掌教,原本的掌教真人成了太上长老,亢龙峰的日子,这才好过些。 苍山如龙,亢龙峰是群龙之首,乃历代掌教一脉修行起居之所。 但自从莲华来到这里,便很少见过那位怪谲的老者,似乎是境界凝滞不前,寿元即将耗尽,因此长年在后山闭关,以求突破之法。 此番退位,大概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喜悦之余,莲华也没有辜负师尊的期望,成了苍山出类拔萃的大弟子。 他知道自己即便再多努力,也很难在剑道一途大放异彩,于是转而修习道法、阵数。 从剑狱到书海,莲华阅尽道藏,在短短几年之后便步入了筑基,甚至参与进了苍山护山大阵的改良设计。 大阵筑成之后,身为为数不多支撑阵法运转的修士之一,莲华无法离开苍山太久。 不像别的弟子,到了一定年纪便能下山游历。 莲华没有去过人间,他的容貌也永远停在了十八岁那年。 每当归来的师兄弟们谈论起红尘风月时,莲华也只会有那么一丁点的向往。 亢龙峰上的日子虽然平淡,但并不枯燥。只要和师尊待在一起,就好像有着用不完的新鲜感。 莲华学会了烧一桌好菜——菜谱是他在书阁苦修时,从发霉的故纸堆里扒拉出来的。 每逢入夜,他和师尊便会对坐于亢龙峰的崖坪之上,迎着良夜清光,品尝人间烟火。 莲华不知道真正的人间珍馐该是何等美味。 玄螭真人修为高深,早已辟食五谷,吃饭只是出于一种不可说的执念,更不可能对此做出评价。 但当热腾腾的白雾从碗碟内盘旋而上时,两人竟都不约而同的觉得,世人所说的温情,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 莲华从回忆中缓缓睁开了眼,揽镜看向自己。 少年犹如少年,时间没有在他的容颜上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他再也没有了当年剑狱枯坐、学海清修的傲气。 亢龙峰上的人间烟火,也伴随着那人的沉眠,早已不复飘荡。 山中不知寒暑,回首前尘如梦,才惊觉已是百年。 但即便再过百年、千年,莲华也不相信,他的师尊会死。 更不相信在师尊死后,他会找另一个人共度一生。 因为他对他的师尊,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师徒之情啊。 第42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四) 翌日清晨, 天还没亮,莲华收徒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亢龙峰在苍山排名最首, 本就备受瞩目。 无数人挤破了头想在其中谋一席之地, 然而玄螭真人只坚持收一个徒弟,于是暗地里莲华不知被多少人嫉妒羡艳。 如今亢龙峰新添了一名成员, 在得知他并没有什么深厚的背景, 只是莲华下山途中顺手救的一名小奴隶时,那些好奇的目光顿时变成了鄙夷。 以及津津乐道。 苍山剑派以剑闻名, 教派弟子不论日后专攻何术, 都必须修剑。 像莲华这般的二代师长, 开始收徒的已不再少数, 然而人人都知道莲华不擅剑法, 于是纷纷对他这位弟子的命运感到担忧。 “天生剑体啊……可惜了拜在亢龙峰门下, 真不知会被教成什么样子。” 秀峰之间, 矗立着一座巍峨殿阙。 四周仙云缭绕, 道符飘荡,剑光时隐时现。 殿阙前是一大片空旷的广场,广场上林立着木桩与模拟对战用的铁傀儡。 入门弟子在筑基之前, 集体在此修行。 白眉老者目送着莲华牵着徒弟远去的身影, 捋着长须,摇了摇头。 老者是苍山中负责鉴定弟子资质的教习。 在他身后, 一只白鹤闲庭信步,趁老者不注意,细爪调皮地翻开了桌上的名册。 最新一页, 未干的墨迹赫然书写着—— “亢龙峰弟子昆仑,师从莲华。乃天生剑体,最擅修行,教中应多加栽培,此子前途无可限量。” 老者暴起,在丹鹤红彤彤的头顶狠狠捶了一记:“再敢乱动!” 回答他的,是丹鹤叼着书册扑翅而起,撒下的引吭高歌。 老者拔腿,狂追其后。 …… 在登记名册之前,昆仑就已经在亢龙峰内认认真真地梳洗了一遍。 他卸去了泥垢,换上了内门弟子统一的剑衫。 北境的奴隶生活向来粗糙,他并不会梳那些斯文繁缛的发式,也不像苍山里的许多贵族子弟般有侍女伺候,因此只扎了个简单的马尾。 但当他如此简单地来到广场之上时,还是让众人眼前一亮。 少年剑眉星目,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生得极俊,也绷得极紧。 眉宇轮廓之间,已依稀可见日后英姿飒爽的端倪。 莲华感受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握住,由对方的掌心间传来些微的汗湿之意。 莲华忍不住侧目,看出少年充满了狠劲与野性的身形之间,仍带着些初来乍到的怯意。 莲华有些发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道: “当年我被师尊领着,第一次见到同门的时候,可没有感到自卑。” 昆仑被他说中了心事,嘴唇抿得更紧,有些变扭地道:“我不会给亢龙峰丢脸的。” 正这时,一道横冲直撞的剑光从天边飞驰而来,站立不稳地落在了二人面前。 “莲华,莲华——” 莲华面色微变,将昆仑支到一边,转身想走。 “莲华,你给我站住!” 那道声音气喘吁吁地黏上了他。 莲华无奈地转过了身,看向那名穿着花里胡哨、神色十分轻浮的少年。 少年终于吸引了莲华的注意,心满意足地咧开了嘴:“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冯小峰主,不好意思。”莲华淡淡地道:“我内急。” “你每次都故意说这些话,来恶心人!” 冯姓少年神情古怪,明显有点儿嫌弃,但不一会又像是想开了,笑嘻嘻地, “没事,莲华在我心里就是仙子,仙子都是喝露水的,怎么可能有内急这种粗俗的行为?” 莲华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对方,有些同情。 这样明显是嘲讽的眼神,换作别人释放,大概早就让那花孔雀般的少年暴跳如雷。 然而此时此刻,在场众人望向莲华那张世间绝无仅有的脸,只想起了同一句话, ——“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冯姓少年也感受到了周遭垂涎的气息,大手一挥。 几个沉甸甸的红木宝箱,立刻被剑仆们吭哧吭哧地抬了上来。 “我前两天去帝都游历,路上遇到一家古董店,里头镇店的便是这些珠宝首饰,在凡间价值千金。咳,那什么,对本少爷来说倒不是个大事,只是想到你平时穿着太素,死气沉沉,应当多些颜色,就顺手买来送给你。” 剑仆们打开宝箱,清冷的广场顿时蓬荜生辉。 少年得意洋洋地指着那一堆金灿灿,口是心非地问道,“怎样,开不开心?” 在场的其余弟子纷纷掩面。 这些首饰,俗不可耐不提,更是只有勾栏妓子才会佩戴之物,但凡是有点品位的官家小姐都不屑于用。 莲华身为苍山剑派大师兄,你竟然敢送这种东西,究竟是羞辱还是羞辱? 莲华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浅浅一笑,露出一个让人心醉、但也莫名让人脊背生寒的酒窝:“既然是你的心意,那我也不便推辞。” 众人有些疑惑。 冯姓少年用更为骄傲的目光扫视四周。 “我会让夕惕峰替我将这箱珠宝悉数变卖,所得资金就拿来修建新入门弟子的屋舍吧。” 莲华看向面露震惊、羞愤欲死的冯姓少年,继续矜持地一笑,“下次再要送,就直接送钱好了。” 冯姓少年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对着莲华:“你、你竟敢……” 莲华将一箱珠宝收入阵法之中,负手远去,不留下一颗金子, “另外,苍山大阵内不准御剑。你已触犯门规,记得自行去剑狱领罚。” 冯姓少年目睹着珠宝的原地消失,暴跳如雷道:“我可是见龙峰主的小儿子,我母族是帝都最富有的巨贾,苍山剑派里谁敢问我的罪!不许走,你回来!” 回答他的,只有莲华踏空而去的潇洒背影。 广场上响起低低的窃笑。 花衣少年愤然转身,俊俏中带着油腻的脸,已彻底被气急败坏占据。 他不见了方才的登徒子之态,望着资历尚浅的弟子们冷声道:“你们敢笑?” 昆仑站在角落目睹了全过程,坚毅的眉宇间,弥漫上阴沉之色。 ——与他在暗处盯紧一只雪兽,计划着一击必杀时,别无二致。 人群中,还是有弟子忍不出“噗嗤”笑出了声。 冯姓少年脸色巨变。 只见他双手交叉成结,口中默念咒文,一口小钟便缓缓从他的气海之内浮现而出—— 小钟离开他的身体,凝聚成实形。花衣少年冷哼一声,持钟轻摇。 “咚——” 极为沉瓮、也极为刺耳的一道响声后,发出嘲笑的弟子口吐鲜血,向后倒在地上。 其余弟子也纷纷捂住耳朵,道心大乱,甚至没有力气去搀扶那位受伤的同门。 “苍山里面,谁拳头大谁说话。我父亲为教派征战多年,出生入死,先伐雪魔,再讨仙门,我身为他最宠爱的小儿子,就是能得到更多的法宝、资源。” 冯姓少年看向弟子们的惨状,恶意地笑道, “这就是力量,你们知道吗?” 有女弟子捂着胸口,强撑着反驳道:“可是莲华师兄他、他支撑苍山大阵运转多年,难道也不是功不可没吗?” “他?”花衣少年轻蔑地挑了挑眉,在见到那女弟子模样清秀可人后,缓缓走近了几步,没有再敲响钟摆, “你们来得晚,还不知道吧?因为他的炉鼎之体,当年苍山剑派被拖累了多少!道法又如何?阵数又如何?他能有今天成就,便是吸着苍山的血。” “更何况苍山以剑立派,他所修习之道,不过是些虚头巴脑的花架子!” 女弟子又弱弱道: “可是莲华师兄能十八岁筑基,百岁入元婴,速度早已远超常人……以他的体质,分明是在创造奇迹呀,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么毫无用处!” 冯姓少年又恶劣地一笑: “当然是奇迹,否则怎么能让玄螭真人迷了心窍,夜夜与他在亢龙峰上厮混,以师徒之名,行双.修之实。他这一身修为,可全是从他那倒霉师尊的身上吸的,各种意义的吸哦……” 花衣少年故意放缓了尾音,讲得眉飞色舞。 女弟子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向后爬了几步: “我、我不相信……” 花衣少年神色隐有癫狂,衣衫被外放的灵识吹得鼓鼓作响: “不然你以为他是以何等邪术混上的元婴?要不要我也帮你一把,让你试试以炉鼎之体修行该有何等美妙?” 女弟子尖叫一声,踉跄而逃。 昆仑单手按在腰间,那里有他暗藏的一柄弓刀。 正这时,白眉老者叉着仙鹤的脖子,跌跌撞撞地赶至。 一旁年纪稍长的同门弟子察觉了昆仑的意图,赶忙将他拉住。 “这是怎么回事!”老者洪亮的嗓音回荡在广场上方,隐有威怒。 花衣少年收回法宝,不屑地偏过了头,脸上神情赫然写着“是我怎样”? 同门弟子凑到昆仑耳边,轻声道: “小师弟,我知道你是莲华的徒弟,你别冲动。” “那人是见龙峰主的小儿子,平日里就在苍山招摇过市,屡次扬言要莲华师兄做……他的情人。他惯会欺男霸女,在洞府里豢养了一大批姬妾、炉鼎。虽然大家都对他很不爽,但毕竟没闹出过人命,也没人能管,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果不其然,广场前方,老者压抑着怒气说道:“你给我回见龙峰!关于这件事,我会单独和你父亲谈!” 花衣少年不以为意,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只是在他离开时,总感到脖子微凉,似乎有一道充满杀意的视线,正死死地连在上面。 …… 莲华近来,遇到了一件省心事。 那只成精的玉蝉,终于没再缠着他说些胡话。 莲华还以为他被自己的威胁给吓怂了,于是玩心大起,一会戳戳他的脸蛋,一会拎着他的翅膀问他会不会什么器灵法术。 玉蝉心事重重,无精打采,只有被逗.弄狠了,才会不爽地哼哼唧唧几声。 “法术?我当然会法术,只是暂时被封印了而已!” 回到他的是莲华不以为然的哼笑。 玉蝉心生悲怆,心想主人连我说这话都不信,那我如果告诉他,他回忆里亲爱的师尊玄螭真人,长相气息都和他的一个鬼王朋友一模一样…… 那主人大概不光会感到荒谬,还会像他放的狠话里一样,直接提剑把弱小无助的自己给杀了吧。 玉蝉恨恨地咬着莲华的衣袖,想道: 天杀的鬼王,真tm不是个东西! 第43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五) 另一头, 莲华还遇到了一件忧心事。 他那小徒弟沉默寡言,看起来就是个执拗的性子。并且生活异常规律, 早上绝不赖床, 晚上散课后,还要回到亢龙峰再温习一遍入门剑法, 从不喊苦喊累, 俨然一副不需要关心的早熟模样。 莲华还真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和他展开交流。 直到某一个深夜, 在挥砍木剑的节奏声停止之后, 莲华没有看到隔壁小屋里照常亮起的灯。 他于是披上衣服推开了门, 来到后山。 玄螭真人喜欢竹子, 因此后山栽满了翠竹。莲华对于这种绿油油植物无甚好感, 只因它们实在是太能招蛇。 从前玄螭真人在时, 莲华虽不会拂他的雅兴, 但也不愿意多踏足此地。 后来玄螭真人闭死关, 莲华更生怕触景生情,再无侍弄花草的心绪,放任它们野蛮生长。 而今, 杂草丛生的竹林内, 朦胧跳动着火光,散发出一股诡异的香气。 莲华拨开竹叶, 看见昆仑蹲在火堆前,正吭哧吭哧地啃着一串烤肉。 “不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你倒是好生惬意。” 莲华不禁失笑,走到近前,才看清楚火舌上炙烤的……原来是一串串其貌不扬的蛇。 竹林环境潮湿,少年裤管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衬得他身旁的师尊益发冰清玉洁,不似凡物。 莲华微诧道:“这些蛇……你也敢吃?” 昆仑有些羞窘地抬起头来,腮帮子还像个小仓鼠似地鼓动着,模样可怜兮兮的。 “其实挺有嚼劲的……我在北境讨生活的时候,就经常捉蛇来吃,知道哪些是没有毒的。” 竹签串成的烤蛇,背上还保留着块状的鳞片,很是狰狞朴素,就连酱料都没有涮。 少年指了指烤串,仿佛想邀请莲华一起品尝,但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抗拒,于是又讷讷地不动了。 莲华心中不禁叹气。 一是叹小奴隶过惯了苦日子。 二是叹昆仑太过坚强。 修行剑道,就是要清心静气。 因此,新入门弟子的饮食被门派统一管控着,大都是些清淡无味的素食,连油花都很少见。并且每一顿都被有意限制着饭量,以便日后辟谷。 年轻弟子们大都还保留着人间的娇养脾性,每逢挨饿挨得苦不堪言,都要三两成群地偷摸着去山下喝酒。 要不就是找师门撒娇,请求开小灶。 此等现象,屡禁不止。 “我没尝过蛇的味道……真有这么好吃吗?” 莲华心念微动,弯下.身来,和昆仑平视。 “应该是不好吃的。” 昆仑迟疑了一下, “我没吃过好酒好肉,但听师兄弟说这世间有许多佳肴,帝都甚至还有馆子为了招揽人气,用酒灌满玉池,用肉悬成树林。” “所以烤蛇应该是……不好吃的。” 莲华垂下眼眸:“那你想不想吃点别的东西?” 昆仑环视四周,很是警觉的模样:“苍山里的灵兽苑,好像是用来培育坐骑的,不能私自打猎吧!” “你的主意都打到哪里去了!” 莲华起初还有些纳闷,在明白了他的做贼心虚后,低笑出声, “我是说,你想不想尝尝我做的菜?” 昆仑的眼瞳一下子亮了起来:“师尊,你会做菜?” 莲华点了点头。 反正小徒弟和他的师尊一样,对于菜的味道都吃不出好坏。 昆仑“噌”地站了起来,围着他打转:“师尊,真的可以吗?” 莲华看着少年无形中像是有一条大尾巴在身后不停摇晃的模样,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昆仑兴奋的欢呼声回荡在杂草荒芜的竹林间。 死蛇口吐信子,被火光烤红的鳞甲,呆呆地映亮了这副快活洋溢的画面。 莲华也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心想,他这徒弟,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茹毛饮血是他的坚强,却并非本性。 莲华被昆仑的雀跃感染着,摸了摸脸,有些怅然地想到。 自从师尊闭关之后,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笑得像现在这样舒畅了。 …… 新入门的弟子们白天在广场习剑听经,夜里便回到宿舍休息。 与那些等待师长垂青的外门弟子不同,昆仑已经拜过师,可以与师门住在一处。 于是那夜之后,原本孤寂的亢龙峰,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亢龙峰的炊烟又开始飘荡。 莲华端着碗筷,坐在崖坪间,脚底星云流转,身旁有人陪伴。 眼前人虽不是心上人,但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那年。 一颗居无定所的心仿佛有了归宿,上下求索的忘情大道也不再形单影只。 昆仑在外表现得沉着冷静、生人勿近,回到亢龙峰却像是一个话唠,黏他的狠。 他和他说自己修行的进展,说自己在北境游猎时的所见所闻,说苍山政.策的弊病,说众生的悲苦、天下的不公。 莲华颔首倾听,或是赞扬、或是发笑,或是一同陷入沉思。 偶尔会给出一两句自己的见解,总能指点得昆仑恍然大悟。 师徒二人情谊渐深,慢慢变得无话不谈。 昆仑也在他的悉心喂养之下,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拔高。 他发现莲华畏蛇,于是伐了一小片长势不佳的竹林,改成了花圃。 昆仑将杂草悉心修剪,转而栽种了许多凤仙花。 凤仙花色泽可爱,娇艳欲滴。 每逢冷月如霜,圆滚滚的花苞便随风摇曳,吐出细碎星粉。夜风里花香习习,能使修道之人凝神静气。 春风沉醉,两年的美好时光匆匆而过。 十六岁的昆仑,出落得长身玉立,器宇轩昂。 不久之前,他成功突破炼气后期,速度与当年的玄螭真人不相上下。 少年意气风发,却丝毫不见骄矜之色,为人处世很是持重,配上他这张英俊的脸,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后生可畏”。 那些看笑话的人逐渐散去。 亢龙峰在世人眼里,也从一个死人堆,变成了一座锦鲤池。 对此,莲华甚是欣慰,但看着少年与年龄不符的低调,总感觉他在默默积蓄着什么。 这道隐忧像是一线乌云般萦绕在他心头,终于在不久后的某一日,化作一道惊雷,劈亮了苍山上下。 昆仑杀了一个人。 他杀了见龙峰峰主的小儿子。 昆仑杀人的手法极其血.腥。 他先是以法术废了冯姓少年的筋脉,再用匕首一刀刀将对方捅死。 死无全尸。 莲华赶到剑堂的时候,已经黑压压聚满了人。 苍山长老们尽数列位,面色阴沉,望着大殿中被绑住下跪的少年。 一旁站着的还有许多苍山弟子,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面露同情,更多的是替他担忧。 “怎么回事?” 还没等主持长老回答莲华。 一道明晃晃的剑光,便已当着莲华的面,劈头盖脸地砸向了昆仑头顶。 剑意来势汹汹,裹挟着化神期大能的威压,如同怒海惊涛一般能瞬间拍死蝼蚁。 莲华目睹着那道凶险无匹的金色剑光,想也没想,飞剑便脱身而出,替昆仑挡下了这一击。 “咔”的一声—— 金色的大剑被硬生生弹开,在空中打了个旋后,收放自如地回到了某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手中。 莲华的飞剑上,逐渐显现出许多裂痕。 莲华踉踉跄跄地接住剑,在昆仑的搀扶之下,才勉强支持住自己不当场跪地。 光滑如镜的地面,倒映出他因痛苦而皱紧、却依旧美丽的五官,和苍白脆弱的容颜。 像是风中折了茎的花,像是透明绚烂的琉璃碎片。既想叫人珍藏,又欲诱人毁灭。 片刻之后,莲华捂着胸口,“噗”地吐出一口黑血。 四周响起慌忙的劝阻声。 众人这才意识到方才有多紧急。 莲华的衣衫完好无损,看起来仿佛并没有被影响。 但修士之间的胜负,往往只在片刻分出。千里杀一人,过招的双方甚至不需要见面,哪里还会像凡人一样拳打脚踢、鼻青脸肿? 飞剑关联着道树,是修士至关重要的命门。 飞剑绽开了裂痕,也代表着道树受到重创,想修复便要付出极大代价。 莲华身为金丹修士,都被那一剑内伤至此,如果换做是还未筑基的昆仑,后果该有多不堪设想? 不远处,见龙峰主手提着还滚烫发热的凶剑,怒发冲冠,像极了一个握着杀猪刀的野蛮屠夫。 莲华强行压抑着不稳的道树,仰起头掷地有声道: “苍山弟子犯法,当以门规论罪。如今会审还没开始,冯峰主难道就要不问而杀?” 见龙峰主居高临下地乜着莲华的凄惨姿态,“哼”地一声别过了脸,有些心虚。 “你那欠缺管教的畜生弟子,虐杀了我的小儿子,这难道不是不争的事实?” 莲华死死地盯着见龙峰主,半晌,才转头看向昆仑。 少年惨白着脸,明明被提审押解时,还是一副大无畏的耿直姿态,此刻看到莲华为了救他而受伤,却慌乱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莲华小声问道:“是你做的吗?” 昆仑犹豫了一瞬,诚实地点头。 “啪——”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剑堂上空。 昆仑捂着左脸被莲华扇出的巴掌印,像是被打傻了一般。 剑堂里静悄悄地,包括见龙峰主在内的所有人,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莲华挣脱了小徒弟的怀抱,一下子站起身来,指着昆仑的鼻子喝道: “你骗我!” 昆仑无助地颤抖着嘴唇。 莲华又一气呵成地骂道: “小小年纪,谁教会的你说谎?你告诉我,你区区一个炼气期的修士,要怎么杀金丹期的前辈?你连用的剑都是门派统一发放的,又要怎么战胜对方各式各样的护身法宝?吹牛能改变你修为短浅的事实吗,嗯?” 昆仑呆呆地仰视着他,仿佛头一回认识这个师父似的。 莲华又厉喝一声:“回答我!” 昆仑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神情十分茫然:“我、我……” 莲华痛心疾首道: “冯小峰主的同辈,大都晋升元婴,当上师长培养下一辈去了,他没有朋友陪玩,寂寞得很,就爱找你们这些新入门的弟子打打闹闹。但他资历比你们高、年纪比你们长,免不了摆出些先贤姿态。” 莲华抽出佩剑,故意高高扬起,剑柄抽打在昆仑的后背上,发出响亮至极的动静。 “啪,啪,啪——” 他一边抽打,一边骂道: “过招时候他下手是重了些,你们忍忍不就好了吗?就算皮开肉绽,又伤不了性命。” 莲华打人的架子摆得十分逼真,但其实完全没让昆仑感觉到痛。昆仑躲闪了几下,还是配合地惨呼出了声。 众人听到那一阵阵鸡飞狗跳,纷纷缩紧了脖子。 莲华一本正经地痛斥着昆仑,仿佛完全没意识自己的发言有多微妙。 “言谈之间他对漂亮的师弟师妹是亲昵了些,你们坚决表明态度一心向道不就好了吗?” “你看看冯老峰主,年逾四百了还龙精虎猛,就该知道布种天下是见龙峰的道统。就算冯小峰主表现得油腻了些,那也不过是一脉相承,在以特殊的方式关心你们呢!” 莲华扶着额头,一声长叹: “所以,你怎么能在冯小峰主破境失败之后,心生歹念、去亵.渎他的尸身呢?” 第44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六) 真不愧是主人。 玉蝉躲在莲华的胸口, 啧啧称奇。 就算是记忆全失,颠倒黑白、把死的说成活的本领, 还是不减当年。 “你、你这妖物, 简直信口雌黄,胆大包天!” 见龙峰主气得脸红脖子粗, 像是遭受了奇耻大辱, 连剑都握不住了。 莲华反问道:“那还请冯峰主告诉我,炼气是如何战胜金丹的呢?是这颗金丹掺杂了水分?还是时至今日, 你家小少爷还没破境的打算?” 一旁的苍山弟子们, 平日里都饱受冯家父子欺压, 敢怒不敢言, 此刻听着莲华的指桑骂槐, 只觉得胸口的闷气都顺了许多。 雨兮读佳。 于是纷纷出来做伪证:“是啊是啊, 冯小公子破境途中好像出了岔子, 走出洞府时一副筋脉错乱、气海逆行的模样, 我们看着都渗人得很。他出事,和昆仑师弟绝没有半点关系。” 苍山长老们看见莲华对自家徒弟下此重手,也都有些心软, 劝阻道:“既然人不是昆仑杀的, 那冯峰主也不必追究了吧。” 见龙峰主怨毒地扫视四周,胸膛止不住起伏。 莲华的嘲讽只是让他添堵, 并不足以让他放弃。 但长老们的态度,却暗藏了许多深意。 见龙峰在苍山的底蕴不深,司管炼制兵器, 这几十年来在他的接管下,锻造出了许多不世之兵,这才格外被教派看重。 对于小儿子胡作非为的事,他这个当爹的当然心知肚明。 教派念在他还有用的份上,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怪就怪他的小儿子太过不学无术,沉迷酒色、荒废修行,他这个当爹的生怕人哪天被仇敌暗杀,便私藏了许多法宝给他。 于是触动了苍山的利益。 苍山长老们今天阻止他报复,也是为他敲响了一记警钟,表明不再会对见龙峰有额外的宽容、庇护,也提醒他要安分守己。 见龙峰主的面色强行平静下去。 他感到遍体生寒,内心仍旧压抑着不甘。 “但昆仑残害同门,却是不争的事实。依照门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废去修为,遣回凡间;二是打入剑狱,面壁思过,刑期不定。” 见龙峰主看向莲华道:“你是他的师尊,就由你来选吧。” 如果莲华选了一,到时候那臭小子就是个废人,在凡间又无人看管,自己随便一剑,不、是要分成好几百剑慢慢把他杀了。 如果莲华选了二……不,他怎么可能会选二?剑狱阴森至极,只要踏足一步,剑意便如同落刀子般刮得人生疼,时间一长还会七窍流血,甚至摧毁道树。 就连外门洒扫的剑仆都知道,剑狱是个有去无回的死地。 哪怕莲华真这么狠心将徒弟送进去,他那年轻气盛的徒弟,也必定会心生怨怼、与之决裂。 见龙峰主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天.衣.无.缝,不禁露出了小人得志的嘴脸。 谁想到,莲华听完之后,竟诚恳地点了点头:“也好,那就让昆仑进剑狱,受些磨砺、挫挫傲骨。” 见龙峰主大惊失色,口不择言道:“他可是你的徒弟,你也能下此狠手?” 更急的还有玉蝉——他时刻提防着昆仑作妖,难得有这么个大好机会,巴不得对方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出现在主人的生命里。 他于是暗戳戳地打小报告: 【主人,你看那狗币昆仑,刚进门就给你惹事,你快别管他了!就放任他去山下自生自灭吧!】 莲华被他气得飙了句粗话:【……你放屁!】 自从自己屡次尝试将玉蝉剔出自己的神识、结果失败之后,这小东西是越发的胆大包天! 仗着自己没法杀他,否则也会遭到反噬,就一天天地给他灌输些歪理,说昆仑是坏人,师尊也不像是个好人! 敢情世界上就只剩下他这一个老实人——不,是老实器灵了? 莲华好不容易才忍住将玉蝉暴打一顿的冲动。 他无辜地眨眨眼睛,望着地上沉默不语的少年:“昆仑,你觉得呢?” 昆仑被反绑着手,十分听话地回答道:“师尊教训得都对。” …… 昆仑在各峰长老的见证之下,被关押进剑狱,一路上都是一副大义凛然、顺从至极的模样。 若非亲耳听闻,大概谁也不会将他和那个将仇人虐杀的小疯子联系到一块儿吧。 剑狱里漆黑一片,寂静得只听得到二人沙沙的脚步声。 但黑暗中却有无数血腥的眼睛,如饥似渴地盯着在回廊中穿行而过的貌美修士。 那些被关押的死囚、或是桀骜难驯的大魔,从回廊两侧的囚室中伸出狰狞的手,想去撕扯莲华的衣角。 像是奈何桥边徘徊的水鬼,即便粉身碎骨,也要拉着人一同下地狱。 但莲华的脚步始终很平稳,没有给他们一丝眼神。 剑狱中的罡风与剑意,之所以如此凶狠,便是为了禁锢这些囚犯的法力。 在这里,再如何呼风唤雨的大能,都与凡人无异。 昆仑身上的枷锁不再有作用,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取下。 莲华带着昆仑,来到了剑狱尽头的一座牢房。 没有人逼迫,但昆仑自然而然地跪了下来。 他只是看起来莽撞,并不是笨,当然明白莲华让他来剑狱是为了他好。 退一万步,就算莲华真让他死,那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自戕。 莲华替他挡了一剑。 见龙峰主的剑意并没有在莲华的身体上留下伤疤,但却在昆仑的心底更深处,烙下了一道痕迹。 他的命是莲华给的。 昆仑原以为替莲华解决了祸患,却不料又为他惹了新的祸端,害他为救自己而受重伤。 他是奴隶,皮糙肉厚经得起打,可师尊那样柔弱的病体,刚才一定很疼吧? 昆仑第一次为自己的杀人的决定感到懊恼。 他自以为已经长大成人,能够独当一面保护师尊。 才知道自己的力量竟还是那么弱小,自己的狂妄竟还是那么可笑。 昆仑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敢直面莲华的视线。 所以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地强大起来呢? 莲华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昆仑。 不见了方才痛斥见龙峰主时的伶牙俐齿,又恢复了往常的清冷疏离,像是一朵开在仙山里的雪莲,仿佛唾手可得,一抬头却又隔着云海之距。 昆仑一时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师尊,才是真正的师尊。 莲华开口道:“见龙峰主的小儿子,真是你杀的?” 置身于二人独处的环境,昆仑莫名有些坐立不安:“……是。” 莲华又问:“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昆仑握紧了拳头:“……我见不得他们诋毁你!” “别跪着了,坐起来吧。” 莲华缓缓叹了口气,神情怜爱,揉了揉他的头: “苍山不是北境,光凭杀戮,不足以解决很多问题。” “你有能力杀人,因此也感到快意,这些我都懂。但杀一个人背后牵扯到的利益、代价,却是值得你去考虑的。” 昆仑感受着对方掌心细.腻的摩.挲,摇了摇头:“我不懂。见龙峰主是恶人,他的儿子也是,那他们就该死。” “我明白,你没有做错。” 莲华耐心地安慰着他, “世人都向往修行,以为修行就能斩尽尘缘,不与那些污浊复杂的人情世故同流合污,殊不知在某些方面,天上还不如人间。” 莲华低低地诉说着,语气有些忧愁,仿佛也在回忆着自己的往事, “不过,我倒是更好奇,你是如何杀了对方的?” 昆仑挺直了腰板,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练剑时,那人在一旁出言不逊,我就和他约战,将他引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 “我们先是比剑,他落败后心有不甘,就放出法宝想偷袭我。我和他切磋途中,暗中记下了他的剑元运行轨迹,于是在他召唤法宝时,以剑穿刺。” “我锁住了他的道树——他不能释.放剑意,我也不能拔剑,于是只好用刀把他给杀了。” 昆仑越说越起劲,甚至手舞足蹈地比划了起来。 莲华的眼神却逐渐变得复杂。 他并不担心少年的心性太过狠毒、日后会酿成大祸。 若论狠毒,他自己才是行家。 再说他当年救下这个小奴隶,为的不就是养出这么条忠心耿耿的狼么? 可昆仑才只有半大点年纪、修为也才堪堪炼气,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周密的谋略、这么冷静的胆识、以及越境强杀的能耐? 昆仑复述完了事件经过,眼巴巴地看着师尊,内心还有点纠结,生怕师尊训斥自己心术不正。 却只感受到衣襟被人大力揪住。 晦暗的囚室之中,昆仑看不清莲华的神情,只见他动作飞快地扒光了自己的上衣。 寒冷的罡风吹过昆仑赤条条的上半身,他半是羞赧、半是紧张地捂住了胸。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 昆仑后背着地,手脚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处,呆呆地看向坐在自己身上的师尊,一阵气.血上涌。 莲华柔软如丝的发尖,顺着小巧的下颌,拂落到少年精瘦的胸.膛之上。 他力道大得出奇,不由分说地将昆仑按倒在了蒲团上。 然后缓缓地伸出手,探向了昆仑的下腹。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之前有妹子跟我反应cp感情进展太快、太突然,所以趁着这个世界可以展开来写,就把中间的过程整详细一点啦~ 这段剧情节奏可能不是太快,希望大家不要抛弃我XD看我的断章(?)就知道,接下来的情节还会继续一贯的酸爽哒! 第45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七) 一道神识, 从下腹的气窍入口,注入了昆仑的体内。 神识是滚烫的, 那只抚摸着他的手, 却是沁凉的。 黑暗的环境,使人的触觉变得格外敏感。 昆仑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脑中一片混沌。 他忍受着发丝垂落胸口时丝丝缕缕的痒意, 忍不住泄出了一丝呻.吟。 昆仑为自己发出的动静而感到羞耻,真想找块土把头埋进去。 目光却在掠过身上人的时候, 忍不住停了下来, 半点也不想移开。 凌厉的剑光穿透栅栏, 照进囚室, 半明半昧地勾勒出莲华的身线, 皮影戏似的。 莲华放出神识, 聚精会神的探测着他的道树, 神情一丝不苟。 但弯折的脊背, 却有着极其优美的弧度,腰线细得仿佛一掐就碎。 情.人呢喃般的姿态,肌肤紧密的相贴, 两道神识间的冲刷、交.缠。 昆仑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修士口中的双.修, 世人所谓的鱼水之欢,难道便是如此么? 莲华眉头紧锁。 他收回了灌注神识的手, 以凝重的姿态正视着昆仑。 “你待在剑狱,不要出去。” 昆仑浑身的肌肉由于紧张而泛酸,后知后觉地打算起身:“你怕见龙峰主出手害我?” 莲华还保持着沉思的静态, 直到身下少年试探性地动了动.腰……才发现有一块火只热的东西,正隔着衣物硬.邦.邦地顶住了他。 莲华的严肃一瞬间灰飞烟灭,像是个被学生出的问题难倒了的先生,浮现出尴尬的神情。 他如临大敌地从昆仑身上爬了下来,指尖引燃了一簇离火,照亮了昏暗的囚室。 莲华揶揄地别过脸,将皱成一团的上衣丢给昆仑:“你先穿上。” 相比莲华,昆仑的尴尬显然要更胜一筹。 他咽了咽喉结,慌忙接过莲华抛来的上衣,想掩饰好自己的丑态。 但越是心急,越是手忙脚乱,一时竟连扣子都对不准。 火光暖黄,起不到多少照明的作用,却让狭小囚室内的气氛变得暧昧难言。 十六岁的少年,身姿劲瘦笔挺,有着匀称但不夸张的肌.肉,每一寸都蕴蓄着无穷的爆发力,像极了北境风雪中一张被挽满的雕弓。 莹莹发亮的汗水,顺着昆仑那张朝气蓬勃、但已侵略性十足的脸,流到他的咬肌上,隐忍的姿态,看起来性.感至极。 莲华感到自己的脸莫名发烫起来,不敢再往下看那被衣袍遮掩、但又醒目屹立着的一团。 他强行扯回话题道:“你还记得评定资质的时候,长老说你是天生剑体么?” 昆仑穿好了衣服,还沉浸在无地自容地状态之中,点了点头。 莲华缓缓道:“我方才用神识彻查了你的道树……你的修行天赋如此之高,不是由于天生剑体,而是因为,你是昆仑胎。” “昆仑胎”这三个字,拆开来了都懂,但合在一起变成名词,便让少年陷入了迷惑。 莲华解释道:“昆仑胎生长于岩石冰川之间,是由天地灵气自然孕育而成的圣物。最初的形态,如同一颗琥珀色的透明鸡蛋包裹着胎儿。” “昆仑胎每隔万年现世,从中孕育而出的人,便是由上苍选定的天命之子。他们不光天资聪颖,生性嫉恶如仇,更是命中注定了要问鼎九州、成为人间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带领着黎民百姓摆脱疾苦,走向正义。” 昆仑听得一愣一愣的,对于自己的身份从任人践踏的小奴隶,变成了尊贵的天之骄子,表示无比震惊。 “我……山下的村民们的确说过,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昆仑指着自己,干巴巴道, “可我没亲眼见过,也猜不到那颗石头蛋就是昆仑胎啊?” 昆仑又带着些涩意,小声问道:“师尊,你是不是怕我今天太过丢脸,故意说这话安慰我的?” “是不是感觉很荒唐?很像低俗话本里的故事?” 莲华故意缓解气氛,半开玩笑地道, “我要真想安慰你,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否则你要是轻信了这番谎话,就此荒废修行,那才真是给亢龙峰丢脸呢。” 昆仑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所以……?” “所以你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离开剑狱。” 莲华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一昆仑胎的身份走漏了风声,势必有无数人要心生邪念。” “到那时,你置身外界,免不了被群起攻之。那些人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活捉。然后吃你的道体,来滋补修为,或是直接施以惨无人道的极刑,把你做成可供夺舍的容器。” 莲华眉眼弯弯,随着平缓的话音,露出几颗洁白可爱的牙齿。 “这一点上,我和你同病相怜。” 正这时,一阵妖风穿堂而过。 离火被吹得明灭,照着莲华的笑容,显出无端阴冷。 昆仑被刺骨的剑意刮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听莲华又道: “你也不要担心长时间待在剑狱,受剑意与罡风的摧折,会让你修行受阻。” “我曾因为某些原因,在剑狱清修过一段时间,可以想你担保,在这里待习惯之后,你的道体会比同龄弟子要坚固数倍,道心也会更加顽强。” “还有就是……按照道藏记载,昆仑胎的出现,预示着天地之间因果规则的重建。” “昆仑胎中诞下的生灵,生来即为真仙,可与天道抗衡、改写三界的历史,但必须在度过数重轮回劫难,方能重归正位。” 莲华看向昆仑的目光异常柔和,像是在看着一个自己想要成为、却碍于诸多难言之苦,而无法成为的人。 “所以,你就把在剑狱里面壁的日子,当做是一种现世历劫吧。” 昆仑也感受到了他寄予自己的期许,迷茫的目光缓缓凝聚起来。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莲华的话像是一盏灯,为他指明了希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 原来他所背负的苦难、不公,都只是为了成就日后的光辉。 劫波渡尽、又有何惧? 总有一天,他会让世间宵小都匍匐在自己脚下。 总有一天,他会用手中之剑,保护好他想要保护的人。 “我会做到的!” 少年握紧了拳头,神采奕奕的眉目间,满是凌云壮志。 片刻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莲华道: “可是师尊……你所说的同病相怜,是什么意思?你是玄螭真人的闭门弟子,又怎么会来剑狱修行?” 莲华的笑意变得有些淡,甚至是有些疏离。 在确认小徒弟的目光十分诚恳、诚恳得令人无法忽视之后。 莲华低下了头,无不哀伤地道: “我有一个故事。” …… 莲华告诉了昆仑,有关自己炉鼎之体的往事。 也告诉了昆仑,玄螭真人救他性命的故事。 惟独隐去了他对玄螭真人的情愫。 昆仑沉默地听完,只觉得刚刚平复的心,又绞得作痛起来。 师尊是那样纯善、可怜、柔弱。 是被污浊泥泞的世事,一步步逼成了这副铁石心肠的样子。 可他对素昧平生的自己,心肠却始终是软的。 世人欺他误他,但他看得见他的好,并且小心翼翼地占据着这份奢宠。 师尊是那样早慧、那样坚强,独自一人扛过了腥风血雨。 虽然还有师祖照顾,但时过境迁,就连那唯一的支柱也倒下了。 在那些昏暗无光的旧事里,没有昆仑的姓名。 昆仑心底生出莫名的愧疚,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些出现? 但他也暗自发誓,从今往后,会由他来代替师祖的位置,替莲华阻挡所有的风雨。 正在昆仑惆怅与愤怒之时,一个柔软的怀抱,缓缓地拥住了他。 莲华将下巴抵在昆仑的肩上,明明没有说话,却让人感受到极致的哀怜。 那一瞬间,昆仑甚至感到,自己成了师尊的全世界。 ——师尊真香啊。 昆仑呼吸着莲华头顶的发香,呆呆地眨巴着眼,看向剑狱光秃秃的墙壁,不知该将手安放在哪里。 他又想起了莲华将他按在身下时,那个妖异得令人着魔的剪影。 以及师尊因为他的冒失而露出怯意时,脸上泛起的两团可爱红晕。 昆仑浑浑噩噩地想: 他终于理解修真界的众人,为何一个个见到莲华时,不是如临大敌,就是不顾一切地要将他占为己有了。 【!!!主人】 一道无能狂怒的声音,打断了莲华顺水推舟酝酿而出的旖.旎思绪。 【主人,你不可以这个亚子!昆仑可是你的徒弟,你怎么能对他下手!】 是的吧,主人这一定是在勾引昆仑吧? 玉蝉抓狂地想到。 否则以他斤斤计较、不肯做亏本买卖的心性,怎么可能主动投怀送抱送温暖? 无常会被几句花言巧语感动,这话说给那些被他虐得生不如死的渣攻听,谁信啊?? 不、不对—— 主人居然在勾引昆仑,勾引他生不往来的老情人、死不吊喧的仇人?! 回答玉蝉的,是莲华面无表情的三个字: 【要你管?】 玉蝉一巴掌拍向自己的脑门,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说好的昆仑不在情敌竞争范围之内的呢? 呵、呵呵。 玉蝉脑壳嗡嗡作响,只有一句声音来回飘荡: “这个世界太疯狂,耗子都给猫当伴娘……” 第46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八) 自此, 昆仑走上了他师尊的老路,在剑狱打坐, 锻体修行。 不同的是, 每天傍晚,莲华都会来到剑狱给他送饭。 苦守剑狱的昆仑, 像是一只被豢养的恶犬。在外龇牙咧嘴, 却会摇着尾巴眼巴巴地盼望主人归来。 然后闻着饭味“嗖”一下窜出去,腻在人脚边卖萌打滚。 饭是莲华亲手做的。 莲华一边笑看着少年扒饭, 一边陪他闲聊几句。 少年也不再总摆出一副要强姿态, 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朝师尊撒娇, 说自己有多努力、有多想念, 然后无辜地仰起头, 等待对方的奖赏。 剑狱里可供探望的时间不长, 也不容许师徒二人说太多话。 但光是看到师尊的笑容、被师尊摸摸头, 昆仑便觉得浑身的风尘疲惫都一扫而空, 就连接下来的修行都倍感轻松。 莲华生性冷漠、最怕麻烦,但对于送饭这件事,也竟然持之以恒了下来。 大概是习惯了有人陪伴的日子。亢龙峰上陡然失去了徒弟的存在, 又死寂得令他害怕。 大概是回想到自己当年, 见不到师尊、还被森寒剑意包围的时光,有多难熬。 大概从破例救下雪原中的小奴隶起, 他的举动便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常态。 每当别离时,莲华看着少年落寞却故作独立的神情,明知自己安抚对方、巩固人心的目的已经达到, 却仍旧有些不舍。 可他毕竟无法滞留剑狱太久,因为苍山的大阵,还需要他来支撑运行。 苍山大阵如同一个倒扣的玻璃碗,将秀水青山笼罩于内。 随着大阵剑意的流转变幻,椭圆形的碗壁上,许多裂痕自然而然地产生,需要人来日常修复。 一条邪恶的黑气,钻过肃杀大阵间某条新生的缝隙,以肉眼难以察觉的惊人速度,飞向了亢龙峰。 亢龙峰上,草木亭亭如盖。 莲华站在灶台前,拿围兜擦了擦手,望着新出炉的一锅好菜,心想这段时间为了小徒弟的事分神太过,等例行看望完毕,就得抓紧时间去维护大阵。 正这时,莲华的视野乍然一黑。 有人从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人的指尖是冰冷的,仿佛毫无生机。喷洒在他后颈的气息,却是灼热而危险的。 莲华飞速凝聚着护身剑元,恶狠狠道:“你是谁!” 那人轻笑一声,缓缓握住了莲华的手腕,替他带上了一圈佛珠。 “除了我,还有谁会冒着被苍山大阵诛杀的危险,不远千里只为和你私会?” 那人不紧不慢地摩挲着莲华的皓腕,享受一般。话音暧.昧而又充满着暗示。 莲华松了口气,耳尖却透出可爱的红。 他感到捂在自己眼前的手乍然一松。 回过身去,一张邪肆的脸便映入眼帘。 莲华软软地道:“是你啊……马面。” 马面挑了挑眉,略窄的脸庞上带着流氓般的痞气,示意莲华看向那串手链: “特意来送给你的,喜欢吗?” 莲华缓缓看向了自己的手。 十指修长,筋骨匀亭,没有剑茧。 不应属于一个禁.欲的修道之人,倒更适合弹奏银筝琵琶,或是握一节玉箫。 此刻,不盈一握的白皙手腕上,空荡荡地挂着一串佛珠。 佛珠上串的不是菩提子,而是一颗颗金色的妖丹,还有鱼肚白色的兽类眼球。 金丹还是热的,保留着最新鲜的修为与妖气。 眼球还是怒目圆睁的,密布着一根根血丝,像是在诉说着死者的怨气。 金色与血色,交织出别样狰狞的颜色。若是换成个胆小的女子,怕是当场就会被吓昏过去。 莲华却不怕。 他勾起手指,反复欣赏着这串佛珠,目光里涌动着跃跃欲试、和心满意足。 “真好看啊,特别衬我。” “仅仅是好看而已?” 马面声音轻柔低哑,禁锢着莲华的姿态却十分强硬, “等吃完这串妖丹,你的境界就能达到元婴了。怎么样,要不要喊一声好听的谢谢我?” 莲华漂亮的眼底汪着一团迷离水雾,憧憬地看向马面。 每一个被他用这样专注目光看着的人,大概都会感到自己正深深地被爱着。 莲华点了点头,毫无心理压力地应道:“……谢谢马面哥哥!” 马面哈哈大笑,显然得意极了。 玉蝉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鬼王和昆仑都联袂登场了,对于马面的出现,他完全见怪不怪。 马面对主人别有用心,这也是他早就提防过的事,况且以此人在无常心中的地位,压根对他构不成威胁。 只是他当年在朝歌皇宫里哄自己叫叔叔,现在又威逼利诱主人叫哥哥! 这究竟是何等的癖好? 一个是你弟,一个是你弟的儿子,你还分得挺清的嘛?! 信不信等回了酆都,老子让你管我叫妹夫! 马面伸出手指,勾着莲华的发梢打转,深情款款地看向怀抱中一脸乖顺的美人。 “每次都说得这么好听,约定好的正事却迟迟不答应,真不知道莲华是在考验我,还是在惩罚我。” 马面嘴角噙着轻浮的笑,看起来很是沉醉,却又让人感到不怀好意。 “你想吃哪颗大妖的内丹,我就千里迢迢地送来。你看哪个修士不顺眼,我就让他们再也不能出现在你眼前。” “放长线的确能钓大鱼,但鱼也是有耐心的——莲华,我替你做了那么多事,也总该是时候给我些甜头尝尝了吧?” 莲华心里“咯噔”打了个突,充满嘲讽、又有些悲哀地想到:“果然来了。” 马面是一只元婴期的大妖,真身是一匹英招马。 英招马首人身,油光水滑的皮毛长满虎斑,四蹄洁白踏雪,后背生有巨大双翅,飞腾时如同烈焰焚空。 当初在莲华的恳求之下,马面曾经得意洋洋地变回原身,向他炫耀。 莲华表现得讶异惊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双翅,其实内心充满了鄙夷。 不过是一只把繁衍后代奉为首要大事的兽类而已。 不过是一个可以帮助他上.位的工具。 在莲华眼里,这世间除却他真心爱慕的人,万物皆可以是工具。 工具就该被利用。 物尽其用了,就该丢了。 他可没打算把自己给搭进去。 莲华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抹羞意。 马面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 玉蝉虽然知道主人不会做傻事,但还是生怕他做傻事,出言提醒道: 【主人,你要小心哦,这个马面和你也是个老相识,对你心怀不轨很久了。】 【而且他现在的修为是元婴中期,就算你叫破了喉咙,也不一定打得过——不,马面根本不会给你叫破喉咙的机会。】 莲华恶狠狠地憋出了几个字:【……废话。】 他当然知道打不过,得逃。 但这话从他的贴身玉佩嘴里讲出来,怎么听着就这么变扭? 这尖酸刻薄的气息,竟然很像是自己一贯的风范? 是玉蝉记恨自己老冷落打击他,还是在耳濡目染下、得了真传? 莲华对于玉蝉的观感变得更加微妙。 “可我还要去剑狱给我徒弟送饭……时间晚了他要闹,到时候被苍山的人发现你,我们俩可就都不好收场了。” 莲华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婉言相劝道。 马面点了点头,面色不改,目光里却有暗流涌动。 片刻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也好,那就让你徒弟,见见我这个当师公的。” 莲华被肉麻得无地自容,感觉表情都快绷不下去了。 他软软地推拒着:“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马面的视线像是一把火辣辣的匕首,带着玩味与危险,一寸寸游走过莲华的眉目。 他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压低了声音,恍然大悟地道: “还是说,莲华只是想在剑狱里被我……?” 放肆的笑意回荡在莲华耳边。 马面自说自话地把莲华打横抱起。 莲华沉默地靠在他胸口,感受着对方的急不可耐,恹恹地抬了抬眼皮。 他有些没趣地想到:【啊,又是一个冤大头。】 玉蝉感动于主人终于愿意搭理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所以,请主人相信我,我真的是唯一一个好人。】 ……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二人便来到了剑狱。 莲华也没看清,马面是如何带着他避过苍山间巡逻弟子的耳目,化作一道黑影飞驰而过的。 倒也好,如果惊动了苍山,斩草除根起来,就没有那么爽快。 早在玉蝉提醒他之前,莲华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剑狱能压制人的法力,将修士之间的等级差距抹消,周旋胜负只取决于智谋。 即便是金丹期的自己,也可能将马面越境强杀。 就算杀不了,那不是还有昆仑在么?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9点还有一更 第47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九) 刚一落地, 还没站稳脚跟,莲华便感到一股大力自背后袭来。 马面用膝盖丁页开他的双月退, 冰凉的身躯整个覆上来, 动作间带着米且暴的兽.性。 紧接着,便是衣带抽开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莲华隐忍地皱起眉头, 却仍忍不出发出低声的喘.息。 马面拽着他的手腕按到头顶。 那一串佛珠仿佛感受到了兴奋, 从中逸散出几股浮动的黑气,将他的双手牢牢捆住, 越是挣扎, 越嵌入肉里。 莲华逃脱无能, 像是一条砧板上的白鱼, 徒劳地挺云力月要月支, 反而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让最致命之处落在了施.暴者手里。 马面欣赏着他美丽的双瞳因恐惧而涣散, 明明失神着, 却还要强装镇定的模样,心满意足地笑出了声。 两根粗粝的手指,探进莲华的口月空番羽搅, 那人附在他的耳边, 残忍道: “不想被你那小徒弟听见的话,忍着。” …… 剑狱深处。 昆仑正在闭目打坐。 他赤着脚, 单薄的衣衫上满是被剑意割出的小口。 因为太久没梳洗,英俊的脸上满是泥垢,头发也乱糟糟的, 一绺一绺打成了结。 他的周身飞速萦绕着一道道白色的弦,像是一只茧般将他包裹在内。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那些微小的白弦,竟然在流动间将无数道袭来的剑意弹开,虽然还是免不了遭到侵蚀,但速度已明显慢了许多。 就连衣服上的那些划痕,也极少会添上崭新的一笔。 那些白弦是凝聚成实形的神识。 昆仑正在与剑狱中的剑意抗争,并且艰难而神奇地,摸索到了更高的法门。 对于修士而言,每一次破境都是脱胎换骨。 昆仑身上排出的泥垢,证明着他正在经历着这样一个过程。 倏地,少年紧锁的眉心,又拧动了一下。 连耳朵也警觉地后颤,仿佛感受到了某种不详之气。 数千道神识收成一线,华光大作,像是脱手的飞剑般,贯穿了剑狱的回廊。 外放的神识里,传来一幕幕亦真亦幻的景象。 剑狱的栅栏上,美人被身后面貌模糊的黑影压制,衣物堪堪挂在肩头。 露出来的半个肩膀,像是剥了壳的鸡蛋,白得剔透,仿佛没长骨头。 他整个人嵌在栅栏的缝隙里……男子的(.|.)本是平坦,却因为过于娇贵,而被挤.压出柔软好看的形状,孤零零地落在栅栏那头,像是等待着谁的采.撷。 身后的黑影个子高挑。美人被迫半踮起腿,承受全身的重量,于是连月腿木艮处的软肉,都在细细的颤抖。 随着铁栅栏的一阵响动,有断断续续的喘.息逐渐扩散开来。 像是抽泣一样,动情却又压抑。 昆仑的道心忽然紊乱起来,眉头皱得更为频繁。 他仿佛嗅到了某种咸.湿的水汽,泛着情谷欠的味道,和剑狱黏月贰的腥气逐渐混为一体。 虚实重叠,又一幕回忆徐徐涌现,与脑海中的画面交织。 暗无天日的剑狱深处,他的师尊执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呵着“昆仑……” 泛着浅浅梵香的柔软怀抱,将他拥住。 那人动作轻柔,耐心地弓|诱着,教导他什么是人,什么是做人。 将为人师表,演绎到了极致。 他身尚在自己身下,双眸盈盈带泪,不知是疼的,还是快乐的。 但始终纵容着自己的任性,允许他的恣意妄为。 “昆仑,师尊不在了,我只有你了,我只剩下你了……” 那是昆仑在见龙峰闯下祸、被关押进剑狱后的夜晚,独自一人做下的梦。 梦里的师尊是那样甜美,像是一坛有着动人余音匀的酒,让人恨不得醉死在这漩涡。 酗酒的人会悔。 梦醒的昆仑也后悔。 他望着亵.裤上的一团污迹,感受着后背惊悸的冷汗,将头深深地埋进掌心。 他在梦里……将他最敬重的师尊亵.渎了。 酗酒的人,明知贪杯误事,却还是做不到浅尝辄止。 就像昆仑闭上眼睛,还是无法将那些旖.旎的幻想,从脑海里剔去。 甚至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在他每一次见到师尊时,他都忍不住回味起,梦里那样疯狂的滋味。 昆仑听到了自己粗重的鼻息,血管里仿佛有蚂蚁在啃噬。 想挣扎,却动弹不得。 四面八方的牢房里,无数游魂飘荡而出,围绕着陷入魔障的少年,发出桀桀怪笑。 “这就是天生剑体?这就是昆仑胎?” “六根不净,道心不坚!” “你师尊这么关心你,护着你,你竟然还大逆不道地肖想他。你那些龌.龊心思,敢让他知道吗?” “修道,长生,守戒律,斩红尘?有甚趣味?不如同我们来地狱快活!” “昆仑,你说你可不可怜呀,哈哈哈哈——” 伴随着妖魅们怪谲的嗤笑,有浓重的血色在昆仑的脑海间蔓延开来。 梦境如潮水消退,神识传递来的场景,亦如噩梦一般。 遭人凌.辱的美人,缓缓转过头来,齿关间噙着一缕乌发,被控制不住的涎.水打.湿。 他动了动唇,发出凄楚而微弱的呼唤。 “昆仑……” 昆仑心中大骇。 “砰——” 茫乱之中,杯盏被踢倒在地的碎响,格外刺耳真实。 杯盏,剑狱为什么会有杯盏? 只有师尊来看望他时才会带杯盏,难道这不是幻境,而是,而是……? 那一幕幕昏暗而香丰色的画面,随着昆仑道心的震颤,变得支离破碎。 一股磅礴但不安的力量,在昆仑的道树内缓缓积聚,使他浑身每一寸肌肉都绷紧起来。 回廊间、天花板下徘徊的魑魅魍魉,也感受到少年侠士的怒气,连忙退避四散。 剑狱深处。打坐的昆仑刷地睁开了眼。 不断冲击着道树的力量,在彼此排斥间缓缓攥成了新的一根弦。 血雾消褪,他的眼底一片清明。 “啪”的一声。 弦断了。 一道剑光瞬间斩出。 马面兴致高.昂的头颅,“咔”地被砍了下来。 断面光滑如切。 骨碌碌滚落在地的头颅,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 剑光浩然若流星,收回昆仑的道树内。 一阵热血冲上昆仑的天灵盖,让他顾不得道树之中传来的剧痛。 昆仑来到回廊的另一端,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莲华衣衫半褪,因为脱力而跌坐在地,五指还虚虚地握着一根栏杆。 由于马面的死,佛珠一断为二,圆润的金丹与眼珠,一颗颗迸裂开来。 也许是感到寒冷,也许是因为难.堪,莲华微微蜷起了腿。 昆仑站在他身前,修长的阴影遮住了光。 他的剑尖淌下一滴血,落在莲华的肩头。 血还是滚烫的,惊得莲华微微瑟缩了一下。 昆仑黑雾翻腾的眼底,倒映着这一幕劫后余生的场景。 血珠洇开,顺着白净光滑的脊背流下,竟如鸽血纹成的牡丹花一般。 红白朵朵,煞是好看。 昆仑心底里的邪.念一下子滋生起来。 身为炉鼎之体,没了师门的庇护,师尊平时也被这样轻.薄吗? 就像北境村落里那些寡居的美妇一样,日日受到流氓恶霸的其欠凌…… 这些低.俗↓流的幻想,让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浑身还没回流的血,再一次沸腾起来。 正在他出神的当口,莲华已经重新披好了衣物。 莲华站起身来,姿态淡定,风度优雅,仿佛不管何等样的刀剑,都不能伤到他心上。 “你杀了妖物英招,是立大功,等我回去禀明教派,你就可以离开剑狱。” 昆仑刚伸出去想搀扶他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这原来是师尊设的圈套,故意引那马妖来此,只为了救自己出去吗? 他的师尊……师尊为了他,竟然不惜牺牲自己,做到这种地步吗? 昆仑五味杂陈,呆立在地,脸皮逐渐发烫起来,心想那些魑魅魍魉说的没错。 他确实六根不净,心怀鬼胎。 昆仑艰涩地开口道:“师尊……方才那个妖物,有没有伤到你?” 莲华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只要我不想,谁能伤到我?” 是啊,他的师尊如果真那样不堪一击,哪还能至今安然无恙? 昆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真希望莲华能再扇自己一巴掌。 剑狱的地面上,马面直挺挺栽倒的死躯,已经凉透了。 莲华用手破开他的腹腔,摸索几下,掏出了一颗内丹。 再把散落的几颗妖丹捡起,捧在手心。 莲华很是珍重地看着那些妖丹,有点不舍地问昆仑道: “你要吃吗?妖丹大补,可以增进修为的。” 昆仑扭过了头:“人间正道是沧桑,这些鬼蜮伎俩我不屑用。光靠修剑,我也能变得很强。” 强到有一天,可以名正言顺的保护你,再也不用让你为了我犯险。 莲华不置可否地笑了,拿起一颗送到嘴里。 昆仑看着他熟练的动作,瞠目结舌:“师尊……难道你,平时都是吃的这个?” “你忘了我和你说的故事了吗?” 莲华嘎嘣嘎嘣地嚼着金丹,像是在嚼豆子一样, “炉鼎之体,先前还能靠着勤奋,修为和同辈弟子持平。但到了后期,再要突破便难比登天。我不想死,也不想任人鱼肉,就只能靠这种手段了。” 他有些可惜地望向掌心最后一颗妖丹,说道:“你毕竟和我不一样,是可以修行的。” 昆仑沉默了,良久,才闷闷地道:“师尊,对不起。” 他好像又把事情给搞砸了。 莲华却没有责备他,反而故意冲他一笑:“该愧疚的是我——收你为徒,却教不了你什么剑法,见龙峰之事,也没能光明正大地替你出气,害得你在剑狱受苦。” 昆仑嗫嚅着嘴,满是辩解的冲动,却不知如何开口。 莲华惋惜地道:“如果你师祖在的话,就好了。” 昆仑握紧了拳头:“我师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觉得,马面会就这么简单的嗝屁吗?XD 第48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十)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来晚老qaq 本章推荐配合BGM-卢冠廷《一生所爱》食用 莲华道:“三百年前, 昆仑海滨某个渔村里,一位人族少年在出海捕鱼时, 猎到了一尾黑蛟, 由此悟道。” “少年与蛟龙殊死搏斗,获胜已是壮举嶼、汐、團、隊、獨、家。。来到苍山剑派后更展现出天资卓绝, 打破了有史以来的众多修行纪录。” “他有武略亦有文韬, 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了修行界的格局,是丰碑一样的存在。” “世人借花献佛, 以他屠蛟悟道之事为典故, 尊他为玄螭真人。” “他就像是天边的皎皎明月, 不与阳光争艳, 也不会在散播光亮时, 为世间带来酷热与旱灾。但却会在最黑暗的绝境之中, 给人照耀一条明路。” 莲华嘴角牵起一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缓缓道: “玄螭真人, 他是我的师尊,是一个很优秀很优秀的人,仿佛无所不能。” …… 时光像是一张老旧的画卷。 音容笑貌像是不朽的字迹, 时隔百年, 依旧鲜活跳跃。 玄螭真人当上掌教,对于苍山而言是一件里程碑的大事。 但对于莲华而言, 师尊还是那个师尊。 亢龙峰上的生活,也还是一样的多姿多彩。 只是要追上他……好像变得更难了点。 玄螭白日里修行、杀敌、或是处理门派事务,为人勤勉至极。 但绝不加班加点, 一入夜便要回到亢龙峰陪徒弟吃饭。 为此,苍山里还曾有心直口快的师姑,笑称玄螭是个顾家的丈夫。 丈夫是戏言,家却是真的。 莲华提前烧好了菜,乖巧地等着师尊回来。 一看到那抹赤色的剑光出现在如黛群山间,便喜出望外地跑向厨房。 玄螭不爱喝酒,对茶却情有独钟。 莲华留心到了这点,便每日敲冰汲水,再摘最新鲜的红梅佐味,替他备一壶好茶。 苍山白雪终年不化,纯净无垢,烹出的茶汤格外甘洌。 莲华一边煮茶,一边回想着师尊某几次喝酒的模样。 酒算不上烈酒,但玄螭沾一口就犯晕乎,两口就直勾勾地看人,一张正经俊俏的脸红扑扑的,格外可爱。 至于三口么……即便是苍山大宴,修士们难得放肆,一个个打赌着不醉不归,也没人敢来劝玄螭真人的酒。 因此,莲华虽然好奇,也不曾见过师尊真正醉了的模样。 待到火开、水沸,蒸汽驱散了亢龙峰上的严寒,莲华提着刚出炉的热茶,回到屋前,却听见紧闭的房门内,传来一道雄浑苍老的声音。 “交出莲华,为我所用……” “助我修为……苍山剑派称霸天下……” “便可以饶你不死!” 断断续续的字句,却透着一股格外激动的情绪。 传音者神识强大,即便不曾现身,也如同威严亲临。甚至穿透了屋内的隔音禁制,将一墙之隔外的莲华硬生生钉在原地。 莲华心头五味杂陈,从那只言片语里悟出了一切。 太上长老,大概早在见面时就盯上了自己。 苍山都传说他寿元将尽,遍寻突破之法未果。然而不甘寂寞如他,怎可能轻易认命。 于是就将贪婪的魔爪,伸向了可以助他增进修为、排出衰朽之气的先天炉鼎。 自己身为他最后的一线生机,必定不可能被轻易放过。 但师尊也绝不可能……轻易地妥协。 莲华茫然地想道:“我该怎么办?” 这位苍山深处的老怪物,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修为几能比肩天道。 玄螭真人的剑法师承于太上长老,后者的神识又能轻易冲破玄螭设下的禁制。 倘若师尊贸然与之相对,究竟有几分胜算? 师尊他……会死吗? “嘭——” 正在莲华犹豫不决之时。 属于太上长老的那缕可怕的神识,撞开了紧闭的屋门。 霸道的尾音还在山谷之中飘荡,惊起了飞鸟。 玄螭真人盯着那缕远去的白光,眉宇间闪过一丝愠色。 而后和莲华四目相对。 “师尊……茶煮好了。” 莲华小心地开口,将茶壶搁在一枚小火炉上。 一想到在那些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师尊还不知替他挡了多少明枪暗箭,莲华就鼓不起勇气去面对他。 “过来。” 屋门应声掩上。 玄螭冲他招了招手,然后微笑起来,若无其事地问他最近修行的进度。 那一抹温柔随和的笑容,不偏不倚地撞进了莲华心底。 莲华的鼻尖莫名其妙地泛起了酸,坐到玄螭身侧。 然后努力地将情绪藏好,和他一五一十地聊起家常。 莲华说得心不在焉,玄螭也听得心不在焉。 玄螭单手搁在桌沿,无节奏地轻扣着,好像在思索什么。 沉在杯底的红梅,逐渐舒展开来,浮向水面。 玄螭端起茶杯,送到唇边,想喝,却又放下。 他摸了摸莲华的头,淡淡道:“我出去一会,很快就回来。” 就在玄螭起身之时。 他的袖子忽然被用力拽住。 莲华仰起一张小脸,眼角挂着晶莹的泪花,哽咽道:“师尊……” 玄螭微微垂下长睫:“弟子无权干涉师尊的决意。” 那你为什么又要为了我,去违抗你的师尊呢? 莲华不说话,但也不肯松手,只是拼命地摇着头,恳求他不要去。 玄螭温柔但强硬地拂开了他:“听话。” 莲华的动作忽然僵硬。 他仿佛变成了一座不会动的石像,目睹着那截衣袖从自己掌心抽.出。 玄螭化作一道剑光,飞驰向群山深处。 莲华被玄螭下了定身咒,连眼睫都无法眨动一下,脸色却逐渐灰败。 那颗红点,在他的凝视之下,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直到消失不见,依旧明艳如血。 · 玄螭回到亢龙峰时,莲华还怔怔地坐着。 桌上孤零零的茶汤,还泛着丝丝热气。 莲华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直到玄螭替他解去咒术,才跌跌撞撞地靠近了师尊。 他无措地伸出手,牙关格格发颤,想查探玄螭的伤情,却又怕牵动了他的伤处。 玄螭璞玉似的脸庞上依旧干干净净,白衣也光洁如新。 只是沾染了一股不详之气。 玄螭闭了闭眼,示意莲华不必。 他将佩剑收回体内,浑身肃穆的杀意逐渐淡去。 再睁开眼时,瞳孔中却倏地有血色蔓延。 让原本皎洁的脸,看起来异常妖冶。 · 那夜之后,苍山震动。 在后山洞府内闭关的太上长老,竟然离奇暴毙。 死状凄凉,显然是面对杀人者,毫无回手之力。 玄螭真人身为苍山历史上最年轻的掌教,自从上任以来,大大小小的质疑声就从没断过。 若是换作往常,大概早已炸开了锅。 但这一回,众生缄默。 对于太上长老悄无声息的死,大家已是心照不宣。 苍山大阵坚固不破,那夜巡逻的弟子也未曾见到大敌来犯,凶手只可能是苍山内鬼。 放眼苍山,不、是放眼整个中州大陆,除了玄螭真人,还有谁能与太上长老一较高下? 更何况早有流言传说,太上长老是被逼宫篡位,不得已才软禁后山。 于是,那些倚老卖老的各峰长老们,再也不敢找玄螭真人的茬子,一个个谨小慎微,唯恐下一个晚节不保的就是自己。 苍山六峰,也彻底俯首称臣,对亢龙峰上的那对师徒益发敬畏。 也暗中感叹那对师徒之间的情谊……实在是太过疯狂。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玄螭真人并无辩解。 只是他再一次变得沉默,处事也更加冷酷无情。 太上长老的暴毙,像是一次杀鸡儆猴。 不久后的仙门大会上,他以一敌众,重创了想要趁着苍山内乱、刮分修行资源的诸多门派。 虽然没有见血,但却让那些刚愎自用的天才们,再也无法驰骋大道。 玄螭真人以雷霆手腕,重塑了修行界的格局,号令仙门各家,奉苍山剑派为正朔。 苍山上下喜气洋洋,对于这位掌教也颇为感激。 但莲华却丝毫没感到高兴,一颗心反而越提越紧。 他和师尊日夜相处,即便玄螭刻意回避一些东西,也还是让他捕捉到了端倪。 自从那夜离去、杀死太上长老之后,玄螭就经常咳血。 血是修士的精.元,除非道树内部产生了严重的异变,否则不会轻易排斥。 莲华静悄悄地站在门外,看见师尊若无其事地擦去嘴角的血,然后片刻不敢松懈地开始练剑。 直到气力透支,才沉沉睡去。 莲华只感觉一颗心疼得快要粉碎,来到玄螭的床前,看着师尊虚弱苍白的睡颜,将神识缓缓注入了他的道树。 才发现他道树内部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就连道心也异常紊乱。 这是强行冲破修为之后遭到的反噬。 玄螭睡得并不安稳,在梦中也十分警觉。 他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入侵,下意识地将垂在他胸前的手狠狠攥住。 玄螭睁开了眼。 莲华倏地落下了泪。 玄螭目光阴狠,双眸间血色时隐时现。却在触及那一滴泪时,变得茫然。 他坐起身来,替莲华拭去挂在颊边的泪痕,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开少年因为哽咽,而不停瑟.索的柔软双.唇。 所向披靡、雷厉风行的玄螭真人,生平头一次流露出这样的笨拙。 “疼吗?” 他问的是刚才攥住莲华手腕的事。 莲华却反过来握住了玄螭的手。 然后面对着他,缓缓解开了衣衫。 山?与?彡?夕。 自他们相逢相识,十余年光阴匆匆而过。 源于救命之恩的感激,变成了雏鸟之情的孺慕,然后发酵。 像是一坛陈年的酒,变得浓烈、炽热,不再单纯。 莲华也不再是那只懂事可爱的雪玉团子,他的身.体逐渐抽条,眉眼越发精致,不负先天炉鼎的艳名,举手投足间沾染着一股不自知的媚.意。 即便他对这样的魅.惑是厌恶的,是竭力隐藏的,却也不能阻止众生为他倾倒、为他癫狂。 在他倚剑白云天时,有多少人曾仰望着云端的身影,感叹道“濯清涟而不妖”? 宿命兜兜转转,就算再多不愿,终是要回到原点。 玄螭叹了一口气:“我护你这么久,不是让你做这种事的。” 他缓缓移开了眼,却还是忽视不了对面那人眸光中浮动的湿.意。 像是苍山清晨的濛濛云雾,像是南疆泽国的缠.绵水汽。 一眼,便荡了魂魄。 衣袍堆落在床沿。 玄螭想替他披上。 莲华拦住了他。 “和我双.修,可以治好你的病。” 莲华微哑的嗓音里带着哭腔,有些柔弱,却又格外坚定。 “我只要突破化神中期,就有三成的把握重塑道树。” 玄螭道, “莲华,你是我的徒弟,你不必这么做……这件事,是该留给你心爱的人的。” 我心爱的人,不就是你吗? 莲华有些绝望地想到。 我早就不是那个成天跟在你脚跟后头打转的小孩,我早就可以和你并肩而行了啊。 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师尊,是苍山的掌教呢? 为什么这世上非要有众口铄金,说师徒相爱便是违背伦.常,说你养育我再占.有我,便是动机不纯、监守自盗呢? “炉鼎有什么资格谈爱?师尊保护我到现在,我很感激,只是我已经厌恶了这样死板枯燥的生活……这大概就是身为炉鼎,死性不改吧。” 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情愫与苦衷,将莲华的心压得沉甸甸下坠,他却还自嘲道, “如果师尊不愿意接受我的话,我就去找别人好了。” 说罢,作势就要离去。 一只沉稳但又轻颤着的手,搭在了他的臂弯之间。 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收紧。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逆着远方的清冷月色,以一种陌生的沉沉姿态,淹没过了他的头顶。 亢龙峰上,忽然下起雨来。 天穹高耸,雷雨如瀑。 被大雨打湿的窗台,映着两条紧紧相缠的身影。 沉闷的雷声连绵天际,闪电劈亮了他们□□而放纵的痴态。 轰然巨响里,莲华抬起了头,因为疯狂而不断摇晃的视野,模糊望向远处静默的群山。 一颗与身下人贴近的心,隔着严丝合缝的怀抱,泛起绝望。 他想,他现在的模样,一定下.贱极了吧? 下贱也好,放.荡也罢,就算师尊恶心他,讨厌他,他都无所谓。 他爱他。 他只想要他活着。 被乌云遮盖的明月,像是一只俯瞰尘世的巨大双眼。 不知疲倦的雨声,仿佛能冲刷尽浮世铅华。 天若有情天亦老。 但在残酷的天道之下,纵然是腾天潜渊的修士,也是一视同仁的渺小。 · 后来的后来。 莲华坚持替玄螭真人治病。 玄螭真人突破了化神中期。 玄螭真人的伤并没有好转。 他们之间的姿态越来越亲密。 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即便每当静室里的红烛熄灭,那个禁锢着他的怀抱,从起初的被动,变得越来越难以挣脱。 玄螭的视线,也从来没有认真地在他身上停留。 相亲,竟不可接近。 直到数月之后,玄螭真人宣布闭关调息,亢龙峰再一次陷入寂静,莲华也不曾体会过世人口中的人间极乐。 在那之后,他心性大变,不再温和有礼,也不再孤光自照。 他将从前坚守的正义踩在脚下,成了个彻彻底底的炉鼎或是妖物。 不择手段,心如蛇蝎。 玄螭真人闭关之后,有人趁着亢龙峰式微,心生歹念,想要霸占峰里的修行资源……或是他留下的的貌美遗孤。 莲华表面服软,像是颗失去依靠的菟丝花,实则一一找上那些觊觎他的人,以声色财帛诱之。 无论见到哪一个,他都说爱。花言巧语许诺对方天长地久,空头支票一张张的开。 说只要和自己结为道侣,不但有世上最宝贵的修行助力,还有亢龙峰大把大把的资源法宝作为随礼。 然后引得那些爱慕者们自相残杀。 然后吃下他们的金丹,像是只吃掉配偶的黑寡妇,在桃心与尸骨里,变得越来越强大。 在玄螭真人闭关前,莲华曾经问过他: “我为什么治不好你的病?” 他没有问的是,师尊,你为什么不愿意看我? 玄螭真人望着流云变幻的天空,像是望着无常世事,笑说道: “不是你的错,是我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他没有说的是,我和你双.修,并不是为了治病。 而是出于一种更高深莫测、隐秘禁忌的感情。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第49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十一) 但不管岁月变迁了多久, 一颗心染了多少污浊,总有些念想, 始终澄澈。 这些都是莲华没有告诉昆仑的事, 但玉蝉作为莲华灵魂的连接者,还是看见了全部。 他臊眉耷眼地叹了一口气, 心想:“还是被鬼王个小贱人儿捷足先登了啊……” 昆仑听着莲华对于玄螭的溢美, 鼓着腮帮子,像是在赌气。 “总有一天, 我也会变得和师祖一样强的。就在刚才斩杀狼妖时, 我已经破境入筑基了。” 莲华沉浸在回忆中的缱绻面容, 猝然泛上错愕: “修真界有一句俗话, 十年筑基, 百年金丹。可你才开始修行几年?而且还没人指点, 光靠自行领悟……” 昆仑得意洋洋地抬起了头, 像是条把骨头衔到主人面前的小狼狗。 他不着痕迹地把手背到身后, 揉了揉红肿的手肘,心想还是不要把自己强行破境的事告诉师尊了吧。 莲华的诧异,逐渐变成了欣赏和唏嘘:“你修行的速度, 比起当年的玄螭真人, 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愧是昆仑胎啊……假以时日,你大概会比你师祖更加优秀。” 这话对于昆仑的激励, 不亚于打了一针鸡血。他按捺着内心类似于战胜情敌的窃喜,重重道:“我不会给亢龙峰丢脸的!” 莲华欣慰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修行这么勤奋, 却有没有想过,是为了什么而练剑呢?” 昆仑愣了一下,认真思考道:“只要手中的剑足够强,这世间就没有不公了。” 莲华道:“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在人间生活了很久,看过很多的悲欢疾苦、生离死别。” 昆仑道, “我见不得那些弱小的人们平白无故被害、被压榨,也见不得那些邪魔外道凭借力量为非作歹、横征暴敛。我想用手中之剑斩尽世间不平,我想要天下苍生全都平等而幸福地活着。”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里满是坚毅:“倘若这世间没有因果报应,我便来做这昭彰天理。” “你的想法很好,但一人一剑,毕竟还是太渺小了。” 莲华笑着摇了摇头, “从前少年意气,我也想过要改变这世界。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修行者都爱说什么与天争命,然而对于岁月浩荡的洪流来说,纵然再伟大的人物,不也只是沧海一粟吗?” “人心的丑恶不除,世间的黑暗便不止,以杀止杀,又能杀得尽天下负心人吗?” 莲华嗓音淡淡的,却有种沧桑的光阴感,听起来有些疲惫, “等到你与天地同寿的那一天,也许真能令宵小们望而生畏,从而重新制定这世间的规则。但我的愿望很小,我只想守好自己的身边人,这就够了。” 昆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还要救昆仑山下的那些奴隶?” “夕惕峰负责修建防御,因此刮分了苍山内部许多修行资源,这些都是你师祖当年四处扬威杀敌才积攒下了。白白便宜了别人,我咽不下。” 莲华细细地咬着牙,有股子狠劲, “……当然,更多的可能还是因为,我跟你很投眼缘吧。” 昆仑深吸了一口气:“你和师祖,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恩师,既是恩人,也是师父。” 莲华的笑意有些发苦,轻描淡写道, “我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子。我们之间,也并不是苍山谣传中所说的,那般不堪的关系。” 剑狱之中,莲华恬静地端坐着。 清瘦的侧颜,像是一株屹立于凡尘俗世外的水莲,沾着愁郁,不胜凉风,却又有着格外顽强的生命力。 美得胜似一副水墨。 疑问已经被打消,照理来说,昆仑大可放心。 但他看见了师尊回忆起玄螭时,弯起的眼角眉梢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眷恋。 就总有预感,事情并没有对方所说的那样简单。 …… 昆仑在剑狱之中斩杀了一只马妖。 这只马妖竟在光天化日之下,逃过了苍山守卫,潜入了剑派禁地。 若不是昆仑提前阻止,后果该会有多不堪设想? 关键是这个帮苍山解决巨大隐患的英雄……其实不过才筑基期而已。 “苍山蒙羞,苍山蒙羞啊。” 亢龙峰上,莲华看着小徒弟忙碌的身影,啧啧称叹。 昆仑将功赎过,自然被放出剑狱,回到了师尊身边。 各峰长老们问心有愧,也忌惮少年越境强杀的实力、和突破境界的速度,一个个争相赔着笑脸,哪里还敢说不。 【都是主人安排得好。】 玉蝉一听到莲华发出嘚瑟的感叹,便追上去吹彩虹屁, 【先引.诱马面入剑狱,再借刀杀人,同时一石二鸟,化解昆仑被困剑狱的危机。放眼整个中州大陆,除了主人你,还有谁能有如此智谋绝代?】 自从莲华愿意搭理他之后,玉蝉觉得统生又燃起了希望,于是回忆着从前的相处,逐渐摸索到了规律。 无常吃软不吃硬,对于认定的事物异常执着,要强行改变他的思维很困难。 所以,要想让主人看清那些坏人的真面目,必须先和主人达成信任! 所以,就先从当一朵会拍马屁的解语花开始,让主人坚信,自己始终是和他站在统一战线上的! 莲华斜睨着玉蝉,片刻,骄矜地点了点头。 他这只小器灵,最近不知又吃错了什么药,非但不再缠着他说昆仑或是师尊的坏话,反而俯首帖耳,尽捡他喜欢的夸。 虽然夸得有点肉麻,但不得不说,他很受用。 闲暇无聊时,莲华也会主动开口,和玉蝉嘲讽一些爱慕者们的弱智行径,或是宣泄一些隐秘的负面情绪。 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让外人知晓的阴暗面,每个人都希望在外人眼里的自己是完人。 然而就算是佛,也不可能十全十美。 然而就算亲近如玄螭或是昆仑,莲华也不可能告诉他们某些真实的想法。 或者说,正因为对方是玄螭或是昆仑,有些话才更不能够说。 于是,有着这么一个机灵又坦率的小器灵陪着聊天,倒也不失为一种解压的方法。 毕竟,外人也不知道玉蝉的存在,而他融合在自己的神识里,也算是自己的一部分吧…… 正在莲华和玉蝉唠嗑的当口,昆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包袱。 在回到亢龙峰后,他强行破境的事才无奈暴露。 昆仑感觉有些孬,莲华却很是担心。 他现在的情况,是表面的境界够了,道行的底蕴却还没跟上。 若是忽视,很容易根基不稳,对于日后长久的修行不利。 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去红尘中历练,洗涤道心。 苍山弟子晋入筑基,已有权拜别师门,徜徉江河湖海,体悟最适合自身的修炼之道。 然而昆仑是一刻都不想离开师尊。 尤其是知道亢龙峰上还有一位沉眠的故人之后。总觉得只要自己不在,就很容易发生不测。 莲华递给昆仑三枚仙篆,说道:“这里面有玄螭真人灌入的仙气,是他当年弥留下来给我护身用的。你这回下山历练,我赠给你,就算冯峰主还没断了杀你泄愤的心,也绝不可能得手。” 昆仑不情不愿地接了下来,半晌,小心翼翼地问莲华道:“师尊,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去?” 昆仑知道,莲华很小时候在人间曾有过一段相当不愉快的回忆,因此对世人有很大误解。 他觉得他们全都图谋不轨、其心可诛。 凡间浊浪滚滚,也远不及亢龙峰上来得清净。 在玄螭真人闭关之后,莲华呈现出的,更永远是一副游离于尘世之外的姿态,对万物都漠不关心。 一身傲骨之下流淌的,都是消沉的死志。 实不相瞒,对于他的这种念头,昆仑感觉非常危险。 他希望师尊从回忆里跳出来,多看看不同的风景,多爱一爱这个人间。 这番思绪在嘴边打了个转,昆仑目光煜煜道:“我们一起去凡间行善事,就当是为师祖祈福吧。” 莲华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他其实是不信积德之说的。 玄螭真人生死不明,他身为唯一的弟子,理应也不该离开亢龙峰。 可很久很久以前,当他同辈的师兄弟们下山游历时,他就曾不止一次动过凡心。 只是那时的师尊长身玉立,面庞冷峻,修长的两指擦拭着剑,淡淡地告诉他。 世人面目丑陋,你早该深有体会。只有留在我身边,才能安全。 于是那些想央求师尊一起下山的话语,全都烂在了肚子里。 他渐渐习惯了只有玄螭为伴的日子,再也离不开这份舒适。 亢龙峰的浮云障了他的眼,也埋葬了那些思凡的念。 直到如今,在昆仑诚挚目光的凝视下,那些久远前的憧憬,再一次被勾动起来。 昆仑还在怂恿着:“师尊,你就和我一起去吧。你如果不放心苍山大阵的话,我们就每月回来一次。” 他向着莲华伸出了手。 良久,莲华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地将手递给了他。 昆仑没有松手。 十指相扣。 …… 从苍山出发,一路南下去往皇都,师徒二人没有选择御剑。 他们徒步或是坐车,一路看着风景变幻。 严酷冰雪里林立着碉堡,绒毛大狗拉着雪橇奔驰,家家户户前张贴着火红门帘,悬挂着咸鱼腊肉。 他们在北境与中原的交界处,看见许多因为雪灾而忍饥挨饿的黎民,吃草根、吃泥土,或是易子而食。 昆仑有些不忍,鼻子发红。 莲华却很是淡然:“天灾人祸本是常事,如果你在此摆摊施粥,就会吸引来附近更多的灾民。倘若我们在雪灾结束前离开,剩下的灾民们吃惯了热粥,咽不下其他充饥之物,首先会打架,继而会埋怨起施粥的修士,为什么不把好人做到底。” 昆仑抽了抽鼻子:“附近其实有很多雪魔,皮肉丰.满,汁.水充沛,风干之后可以吃好久,只是凡人大都不敢打雪魔的主意。” 莲华挑了挑眉。 一道剑光自他周身扩散而出。 一夜之后,村庄附近的密林里,散落着无数小型雪魔的尸体。 饥民们战战兢兢地上前,在确认雪魔的数量远超他们的口粮需求之后,跪倒在地,向着天际悬浮的两道剑光不断磕头。 昆仑笑出了一颗小虎牙:“师尊,你看。” 莲华有些纠结地想,多管闲事的滋味,好像的确还不错? 冰雪逐渐融化,草木繁花开始茂盛,牧场上流淌着玛瑙色的河流,雄鹰在蓝天间展翅遨游。 他们路过一片旷野,有热情好客的牧民牵出骏马,从蒙古包中探出头,说这片草原艰险,难以翻越,可以载他们一程。 昆仑和莲华是修士,自然不担心这些牧民半途趁火打劫,于是应下。 直到吹袭过发梢的风,从清新狂野,变成熙攘繁华,载着他们的马匹来到皇都,莲华坚持要付酬金,却见带头的汉子拍拍胸脯: “我们定期跑商,多载一人少载一人没什么区别,就当是顺路作伴了。” 莲华有些恍然地道了声谢,只听那豪迈的声音又远远喊住了他: “听说你的名字叫莲华?我没有见过南方的水莲,但帐篷前的平野上却开满了紫色的金莲花,在我们的话里叫阿拉腾。” 牧民率直地笑着,解开了马鞍上的烈酒, “你很好看!比阿拉腾花还要好看!” 牧民牵起了马,朝他们挥手:“再见!希望你和你的朋友能再回草原做客!” 莲华有些怔忡地握紧了掌心的金叶子,心想: 原来真有一种喜欢可以止步于欣赏,原来不是每一桩付出都要苛求回报? 昆仑忿忿地踢开了脚边的一颗石子,有股酸劲。 但看见师尊逐渐敞开心扉、与世俗和解,还是感叹道,值了。 朱甍碧瓦,金阶玉户。坊市林立,游人笑语络绎不绝。 通都大邑,天子脚下。进京赶考的举子们怀揣着雄心壮志,斜倚歌楼之畔,阑干外绿水生波。 少年才俊们把酒言欢、吟诗作赋,无意瞥见大街上某道穿行而过的身影,如见天人。 “公子!” 莲华回过头去,有人气喘吁吁地拦住了他。 书生手捧着一副打开的扇面,墨迹淋漓未干,题着一行飘逸诗文。 “冰肤玉面孤山裔。肯到人间世。” “天然不与百花同。却恨无情轻付、与东风。” 书生文雅一笑。 扇坠轻摇,递到莲华手中。 “送给你。” 面对着这样的示好,莲华已不再心生戒备,他大方地接过,点头道:“字如其人,你一定能金榜题名。” 昆仑从一旁幽幽地探出了头:“为什么我没有?” 莲华合上玉骨扇面,挑起昆仑的下巴,无辜道:“送给你?” 笑闹声中,二人渐行渐远,天色渐黄昏。 身后的墙角里,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察觉他们动身,便立刻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入夜,华灯绽放。本就热闹的皇城,益发笙歌鼎沸。 “小尼姑年芳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 小楼之上,悬挂着一排红彤彤的角灯。镂空的戏台之上,伶人莺歌燕舞。一排排雪白的臂膊在楼台间招展,媚眼如丝勾着过路行人。 一方红色的绢帕,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莲华头顶。 楼台内传来声声娇笑,像是在彼此推搡。 “快来看!” “天哪,好俊的小公子……” “他也能来我们楼里?我的天,究竟是他嫖咱们,还是咱们嫖他呀!” 莲华摘掉脸上覆着的绢帕。 那阵尖叫声顿时更为激动。 予希団兑。 昆仑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又望向小楼招牌上的三个大字。 “红袖坊”。 他很是费解地开口:“师尊,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下章会有大爆点=v= “冰肤玉面孤山裔。肯到人间世。天然不与百花同。却恨无情轻付、与东风。”引用自魏杞《虞美人》 “小尼姑年方二八……奴把袈裟扯破”引用自《思凡》 第50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十二) 莲华沉思了一下:“这应当就是青楼。” 昆仑更是费解:“青楼?这座楼明明就是红色的。” 玉蝉默默翻了个白眼, 心想就你那闷骚德行,早不知道把你师尊意.淫了多少遍, 这种时候倒还挺会装纯? 莲华耐心解释道:“青楼, 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里面的姑娘有些卖.身,类似于修行界的炉鼎, 有些清倌只负责献艺陪聊, 但不论找哪一种都得付钱。” 昆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北境的窑子吗……” 倚门的歌女掩嘴娇笑: “小相公,你是头一次来长安玩吧。我们红袖坊的姑娘,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玩起行酒飞花令来, 也是不输那些达官贵人们的。这等红尘风雅, 岂能和北境的破陋寒窑相提并论?” 昆仑点了点头:“师尊, 你想进去看看吗?” 莲华思考了一下, 表示:“可以, 但没必要。” 昆仑看着楼台间姑娘们如饥似渴的眼神, 心想师尊这决定真是对极了:“好,那我们走吧。” “哎,别走呀——” “姐姐, 你快拦住他!” 起伏的嬉笑声里, 那只尾随其后的蝴蝶,发觉二人离开, 立刻扑扇翅膀,钻进了红袖坊中。 红袖坊人迹罕至的后厨,蝴蝶化作一个眉心点着花钿的美妇, 刚一落地,便心急火燎地摇醒了几个正在打盹的伙夫。 “起来,都给我起来!” 伙夫两股战战,反射性地下.体生寒:“蝶蕊夫人,有什么吩咐?” 蝶蕊夫人穿着一袭牡丹色的襦裙,酥.胸傲立,随着气势汹汹的步伐震颤,令人不忍直视。 她不知从哪扒拉出几套穿金戴银的华服,扔到伙夫身前:“快,换上!” 伙夫们揉了揉眼,更加迷茫。 蝶蕊夫人指指自己,又指指伙夫们道:“现在,我是红袖坊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你们是欺男霸女的土老财,想趁我之危调.戏我,我无力反抗,所以尖叫逃跑,懂了吗?” 伙夫们面如死灰地捡起华服,心想这世上从来只有您调.戏男人的份。今天整这一出,真不知道又是哪位良家少男要遭您毒手。 …… 昆仑和莲华还没走出几步远。 身后的红袖坊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救命,救命啊——” “你收了爷几个这么多银子,今儿还想不把爷伺候好?” “红袖坊里的规矩,清倌不陪过夜,还请几位贵人别再刁难我……” 莲华和昆仑转过身,走回了红袖坊。 大厅姹紫嫣红,极尽奢靡,处处翻滚着金钱与酒色的味道。 通往二楼的台阶之上,跌跌撞撞地跑出一名女子。云鬓散乱,满身酒污,看上去颇为凄惨。 在她身后,几个身材魁梧、穿着富贵的男子正在穷追不舍。醉意熏天,满嘴骂骂咧咧的难听话,无非是什么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之类。 那话音甚是刺耳,莲华皱了皱眉,似乎意见很大。 昆仑安静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师尊,要帮吗?” 莲华点了点头,走近了两步,不轻不重地道:“没有嫖客哪来的婊.子?这话可真是奇怪。” 他原本就生得出挑,此刻往人群之中一站,更是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一身白衣、遗世独立,像是个误闯魔窟的仙子。 就连舞台正中央,悬坐在一朵莲座上的绝色花魁,也不由放下了手中琵琶,怔怔地看向对方。 土老财们脸红脖子粗,扔了酒壶,打了个嗝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就敢来多管闲事?” 跌坐在地的女子也瑟瑟发抖,拢起了被撕破的衣衫,低声啜泣道:“公子,你别帮我了,会被连累的。” 莲华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那几名劣绅,淡淡地道:“那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财主们面面相觑。眼前这白衣公子,生得弱柳扶风,不像个能打的样子。可为什么总让他们几个健壮大汉,有种矮了一头的感觉? 心虚来得莫名其妙:“你……你是什么人?” 莲华笑了起来:“不知道就对了。” 他伸出五指,在面前的虚空中一抓。 尘世浮动的烟火,在他灵巧的指间,自发编织成无数根透明的剑弦。 红袖坊的木板地上,陆续传来几声“咚”的闷响。 财主们龇牙咧嘴地摔倒在地,于是想起身找莲华算账。 气冲冲的步子还没迈出去,便再一次被绊倒。 再爬起、再绊倒。 大汉们骂骂咧咧,拼了命地想要躲开那些无处不在的丝弦,然而连它们的存在都发现不了。 于是像是几个跳皮筋的巨婴一样,手舞足蹈地抬着腿,重复的动作滑稽可笑。 莲华就站在他们一步之遥,笑盈盈地背过了手,任对方气急败坏,却始终近不了身。 他赶在众人目瞪口呆,就快要下跪拜神仙之前,朝昆仑招招手:“走了。” 那几个伪装成财主的伙夫连忙朝蝶蕊夫人使眼色,口型疯狂道:“救我!” 蝶蕊夫人暗中给他们比了个赞,提起裙摆,一步一摇地追了上去:“仙师!” 莲华有些无奈地回过了头。 蝶蕊夫人将一只纤纤玉手搭在胸口,眉眼楚楚可怜,小声道:“我想帮你卜一卦。” …… “姑娘,你刚才是说,你会占卜?” “怎么,仙师不信?” 二楼某间厢房内,穿着红罗裙的女子掩上了屋门,坐到莲华对面,单手妩媚地托住下巴, “还是觉得,这烟花柳巷的女子,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又怎么可能有神通广大,能预知他人的未来?” “我没有这个意思,单纯地好奇罢了。”莲华很是礼貌地一笑,“若姑娘你真无道行,只是个江湖术士,又怎能看出我内心有求卦的想法?” 蝶蕊夫人从袖中取出了三枚铜钱,平铺到桌上, “我出身南蛮,部族里世代流传着言灵秘法,能以铜钱为媒介,沟通鬼神。仙师如若不信,一试便知。” 莲华从她手中接过,内心有些犹疑。 一个修士竟然会迷信,这听起来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 但昆仑山上西王母的预言,始终令他难以忘怀。 莲华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是未来的自己变了,还是预言出了错。 他将三枚铜钱拢在手心,刚想摇晃,却被蝶蕊夫人拦下:“仙师且慢。” 蝶蕊夫人笑吟吟地敛着袖子,将一杯浸泡符纸的水递到他唇边:“要喝下这个,才能灵验。” 莲华的眸中划过一丝晦暗,但没有说什么,只是照做。 他之所以愿意深入红袖坊,一方面是想探听自己的未来,一方面是他察觉到这位歌女的身上……有种古怪的气息。 即便那道气息若隐若现、很难捉摸,但光是那一番过于热情的挽留,就足够令莲华生疑。 莲华喝下了符水,按照歌女的指示,在心中默念道:“我和玄螭之间的结局,会是怎样?” 然后将铜钱掷入桌上的卦盘之中。 一连掷了六次,六条爻辞组成了一幅卦。 震上兑下,卦名归妹。 蝶蕊夫人涂着红色丹蔻的指尖,拨弄着罗盘中的几枚铜钱,脸色逐渐变得不太好看。 莲华担心她报喜不报忧,于是道:“还请姑娘尽管解读。” 蝶蕊夫人道:“仙师心中所想,可是你的师尊?” 莲华点了点头。 蝶蕊夫人拧着眉头道:“他不是个好人。” 玉蝉登时来了劲儿,欢欣雀跃地道:【主人,你看,这神婆说的是不是和我一模一样!】 莲华示意他别出声,看向蝶蕊夫人道:“可认识他的绝大部分人都说,他是个完人。” 蝶蕊夫人摇了摇头:“这一卦名叫归妹,卦象凶险。你若再与他发展相处下去,将会百害而无一利。” “归妹卦,讲的是急于嫁给心上人的女子,忍气吞声当了妾。于是断了一条腿,瞎了眼,误了佳期,待遇还不及其他姬妾来得美满,最后一无所获,自吞苦果。” 莲华心中有些不悦,不知这位归妹指的是他,还是玄螭,但还是耐心听了下去。 “你师尊对你,自始至终都是利用。他为人冷酷,唯利是图,从无半点情谊,只想借着你来壮大他的力量、实现他的野心。” 蝶蕊夫人道, “你原本还该有一段命中注定的美好姻缘,与一位心仪你的侠士共度此生。然而在你师尊的刻意引导之下,你忽视了对方的存在。” “后来,你师尊的阴谋败露,你与他针锋相对,想逃离他的掌控,却被他捉了回去,囚.禁于巢穴,将你改造成了一个只会听他命令、无条件服从于他的傀儡。” 莲华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头脑一阵眩晕。 蝶蕊夫人连忙来到他身侧,水汪汪的狐狸眼觑着他,关切道: “这些话奴家本是不该说的,但实在不想见你为他所累,这才……仙师,你感觉好些了吗?” 莲华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意识嗡鸣,心脏像是被人攫住一样,无端刺痛。 玉蝉惊叫道:【主人,你没事吧!】 莲华没有心思回答他,只是困惑地想。 这怎么可能呢?他的师尊为了他舍生忘死,怎么可能想要害他呢? 就算真要害他的话,不也早该出手了吗? 不,一定是这妖女在装神弄鬼,胡言乱语,下一步可能就是讹自己钱财,说能帮忙逢凶化吉了。 可是她说的这些话……又为什么这么真实,就好像是很久之前曾亲身经历过一样呢? 只要幻想起预言里的惨烈场景,仿佛连痛都是那样的刻骨铭心。 玉蝉心中也涌上不安。 如果这个修仙世界真是一个任务的话。 那这位南蛮歌女的预言,真像极了往常复仇时的任务提示。 玉蝉细思恐极,后背的冷汗涔涔泛出。 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修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鬼王、昆仑、和马面的接连出现,包括自己一直约束着自己的那道规则。 又究竟和无常的失忆,有什么关联? 莲华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只觉得一个娇.软.丰.满的怀抱贴了上来。 浓烈的脂粉气钻入鼻尖,让他本就下坠的眼皮越发沉重。 歌女狭长的眸光闪动过志在必得。 “仙师,先去我的床上休息一下吧。” 莲华下意识地要推开她,却发现女子柔弱的皓腕,竟然是那样的难以撼动。 蝶蕊夫人不由分说地将莲华推到在床上。血红的指甲,一寸一缕描摹过他好看的眉眼。 在感受到那人皮肤泛红发烫,并且随着自己的触摸,而发出敏.感的惊喘之后,徐徐勾起了嘴角。 意识陷入混沌之前,莲华艰难看见的最后一眼,是红衣女子翻身上.床,捧着他的脸,喃喃自语道: “别怕,姐会好好疼爱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9点还有1更 第51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十三) 昆仑抱着剑, 靠在紧闭的房门边,冷冷地看着楼底人潮涌动, 醉生梦死。 世人爱寻欢买醉, 谈论起烟花柳巷,一个个心驰神往, 仿佛那是多大的人间极乐。 可他今天亲眼见证, 却只觉得乏味至极。 青楼里太吵。 青楼里的菜没有师尊做的好吃。 青楼里名动京师、引无数英雄尽折腰的花魁,生得也远远不及师尊好看。 更没有师尊那般有趣的灵魂。 昆仑打了个哈欠, 将剑从左手换到右手。 那个被师尊救下的歌女, 盛情邀请他们二人去房间里算命。 昆仑感觉很荒诞。 凡人的巫术, 怎么能管仙人的命格? 不过既然师尊想去, 他很乐意陪着一起。 但师尊让他留在门外, 说这位歌女行事反常, 生怕真出了差错被一网打尽, 要留个照应。 那歌女当时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朝几个一直在偷偷看他的姑娘们招手。 “我和你师尊要聊上好一会儿,你在外头等肯定无聊。这样,你看看这楼里有没有你中意的姑娘, 我让她们陪你解解闷。” 那几个姑娘燕肥环瘦, 姿色各有千秋。闻言,纷纷兴奋地举起了手:“我可以!” 昆仑心中大骇, 当然不从。 特别是他发现师尊正在以一种揶揄带笑的眼神,细细打量着他的时候。 昆仑立刻板起了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正气道:“不好意思,我是断袖。” 这话说出口,他有些后悔,又不太后悔。 他生怕师尊听出了自己的别有用心,觉得自己变.态又猴急,于是刻意回避。 但喜欢谁这种事情,就像是打喷嚏一样,藏不住,憋不了。不管结果怎样,迟早都会让对方知道。 也是时候,该知道了。 昆仑呆呆地望着天,握紧了袖间的三枚仙篆,将耳朵凑到厢房的门边。 他在这里等候的时间有些长,房间内也很久没有传来动静。 “莲华?” 昆仑疑惑地拍了拍房门,然而无人应答。 他下意识地去拽门锁,却发现那块普普通通的凡铁,竟像是被修士下了符咒一般,即便他以仙剑挥砍,仍旧纹丝不动。 “小公子,你在找谁?” 一只纤细如蛇的手,伴随着一道呵气如兰的声音,从背后缓缓攀住了他, “我知道了,你是在找你师尊?你放心,他就在里头,你这样贸然进去,定会坏了他的好事,被他责怪。还不如跟我走,我带你快活快活……” 昆仑面色铁青,甩开了那想要缠到他身上的貌美女子。 那块铁锁上附着的气息透着诡秘,十分强大,竟然比苍山之中的阵法还要难解。 身后传来女子不满的抱怨声:“你怎么还打人了呀?真不懂怜香惜玉。” 昆仑一想到师尊可能在里头遭遇不测,便没有半点的犹豫,捏爆了掌间的仙篆,心想我不光要打你,我还要把这鬼地方给炸了。 符篆光华大作,爆发出一股猛烈的仙气。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颤动,房梁瞬间垮塌,雕栏玉砌的屋顶砸向地面,大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与逃窜声。 挂着铁锁的屋门摇摇欲坠,房内的蝶蕊夫人面露狠色,骂了句粗话。 一楼,红袖坊里的姑娘们花容失色,提着裤子的嫖.客惊慌失措。 昆仑定睛一看,只见地动山摇间,那些真实糜乱的景象随之震颤。 娇羞靠坐在男子身上,露出一整片洁白大腿的妓.女,其实是一具空荡荡的骨架。 来往端菜吆喝的小二,襟扣上顶着的,其实是一只只毛茸茸的兽头。 舞台中央,翘着双腿坐在一只莲花秋千上的花魁,其实生着一条硕大的蛇尾,垂坠着盘到地上。 她手中弹拨的琵琶,其实是一张由人皮制成的乐器。 整个红袖坊里,群魔乱舞、百鬼夜行。 昆仑骇然回身,面对着屋门一剑斩出。 “硌啦——” 屋门彻底四分五裂。 烟尘四起,蝶蕊夫人灰头土脸地翻身下床。 还没跑到门外,便被一道剑弦死死捆住。 她不死心,刚想挣扎,那一头的昆仑便又狠狠收紧了丝弦。 凌厉的剑意随之渗透进皮下,她痛呼一声,不得不认栽投降。 “小公子,不、仙师,求你饶了我一命吧,我就是个老.鸨,没犯过事!” 昆仑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明晃晃的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蝶蕊夫人缩了缩头,气势瞬间颓了下去。 她哭唧唧地招认道:“我没有名字,魔界的人都叫我蝶蕊夫人。” 昆仑危险地眯起眼睛,审视着她:“你是魔族,原型是只幺蛾子?” 蝶蕊夫人内心腹诽,心想我明明是只花蝴蝶,怎被你说得如此土气不堪,真没品味。 然而她怕死,更怕刀剑无眼,一不小心来个毁容,立马大气都不敢出地道: “是是,仙师说得没错!我们魔族都没有名字,互相之间以本体相称。” 昆仑继续质问道:“昆仑海有天道结界,魔族无法靠近岸边。还是现在的雪魔,也进化得可以化人了?” 蝶蕊夫人惨白着一张脸,浓妆艳抹都遮不住。 她望向不远处那道仍在摧枯拉朽的白色仙气,显然很是畏惧。 “我的确是昆仑海的真魔,但仙师你有所不知,这百年来,我们族中的很多小魔,都已经能陆续上岸了……只不过不能用真身,要霸占一位人类的壳子而已。” 昆仑眯起了眼睛:“夺舍?” 蝶蕊夫人不停点头:“魔族的神识借助人类的躯壳,来到陆地上,所以即便是修行界也没法察觉……” 架在她脖子上的长剑,带着警告意味地转了一圈。 蝶蕊夫人顿时又抖了一下,哭哭啼啼道:“我说的什么混账话呀!仙师你别怪罪!那什么,我们也不全是在人类活着的时候就强行夺舍的,有时候神魂也会钻进淹死在海边的尸体……只不过第二种办法时效性不长,没有夺舍来得好用而已。” 昆仑思忖了片刻,见她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于是又沉声道:“是谁在指使你们?魔族的首领?” 蝶蕊夫人摇了摇头:“这哪有人指使啊,魔界的条件那么恶劣,陆地上的生活又那么有趣,我们当然想上岸啦!你看看皇都的红尘风月,是那苦寒血腥之地能比的吗?” 她借机求情道,“仙师,我除了夺舍这个皮囊之外,真再没害过人,开妓.院只是我的个人爱好而已。那些人族嫖.客,不也玩得开心得很吗,我们红袖坊什么时候有过差评?” 昆仑有些烦躁:“你少说废话。” “好吧。” 蝶蕊夫人期期艾艾地道, “你问魔尊?他啊,本体是条黑龙,自从三百年前起,就遁入昆仑海底的深渊隐居了。我出生的晚,真没见过他。” ”至于族中那些高贵的大魔们,他们神识太过强大,很难在凡人里找到合适的寄居体,因此都还留在昆仑海底。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昆仑气极反笑,将剑尖指向软榻上昏睡不醒的人: “你说你没害过人,那我师尊现在是怎么回事?” “就、就我见色起意吗,看他生得好看,想来一段露水情缘,于是给他下了点助兴的药。” 蝶蕊夫人一双美目四处乱瞟,支支吾吾道。 昆仑有一瞬间的愣神:“助兴的药?” “就是春.药啊!青.楼里头最常用的!哎呀,我是姑娘家,你干嘛要我解释得那样清楚啊!” 蝶蕊夫人满脸羞红,若非预谋太过明显,还真像是头一回干这采阳补阴的缺德事似的。 “春.药?”昆仑更是气愤,连声线都不自山與觉提高了几度,“只是春.药,我师尊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莲花、芙蕖、芬陀利花、水芝、水芸、水目、泽芝、水华、菡萏古人称未开的荷花为菡萏,即花苞、水旦草、芙蓉、水芙蓉、玉环、六月春、中国莲、六月花神、藕花、灵草、玉芝、水中芙蓉、水宫仙子、君子花,天仙花、红蕖、溪客、碧环鞭蓉、鞭蕖、金芙蓉、草芙蓉、静客、翠钱、红衣、宫莲、佛座须等。莲花、芙蕖、芬陀利花、水芝、水芸、水目、泽芝、水华、菡萏古人称未开的荷花为菡萏,即花苞、水旦草。 昆仑脑海中像是有无数烟花纷然炸开。 就连蝶蕊夫人小心翼翼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模糊。 “我们南蛮烈女,作风都比较泼辣主动,不喜欢被人掌控……所以我还给他下了点软筋散,这样他就没法抵抗了。” 她低着头,发现长久没有回应,才战战兢兢地补充道, “那个,这几味药药性有点烈,我劝你赶紧帮你师尊解了。再过半柱香时间,逆行的气血就会堵住筋脉,他要有性命之危的。” 昆仑这才如梦初醒,有些疲惫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解?” “就,帮他释方文出来啊……” 蝶蕊夫人给了他一个“你懂得”眼神,无辜道,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守门。” …… 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再找下榻之地。 就算找到,倘若魔族存心报复,那也是一样危险。 昆仑在蝶蕊夫人的道树里留了一条剑弦,只有自己能解。 蝶蕊夫人自觉地退出门外,张罗着手下小妖们站成一排,束手就擒。 昆仑于是用剑阵隔绝了整间屋子,确保没有任何人能走进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揭开床帐,坐到了莲华身边。 昆仑想把莲华靠坐的枕头垫高些,于是僵硬着双手,先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 莲花、芙蕖、芬陀利花、水芝、水芸、水目、泽芝、水华、菡萏(hàndàn)古人称未开的荷花为菡萏,即花苞、水旦草、芙蓉、水芙蓉、玉环、六月春、中国莲、六月花神、藕花、灵草、玉芝、水中芙蓉、水宫仙子、君子花,天仙花、红蕖、溪客、碧环鞭蓉、鞭蕖、金芙蓉、草芙蓉、静客、翠钱、红衣、宫莲、佛座须等。 昆仑内心深处的邪火,轰地一下就被引燃了。 铺天盖地,无所遁形。 就在他满脸憋得通红时,怀里的师尊忽然小小地翻了个身。 湿漉漉的眼眸,迷蒙地隙开了一条缝。 是美丽而涣散的。 莲华好像是难受极了,于是茫然地抓住了少年的衣襟。 他应当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惊慌地想要推开对方,但在这种旖.旎到诡异的场景之下,就像是一种欲拒还迎。 由于荷花是多年生宿根水生植物,故古人将其归为水草类,取名多为“水”字起头。曹植在他的《芙蓉赋》中称赞到“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 在看清了抱紧他的人的面目后,莲华却又松了口气,好像感受到了安稳,开口却又是软软的哭腔: “昆仑,是你啊……” 昆仑眸光晦暗。 幔帐的阴影,遮挡住了他一贯开朗的眉目。 露出来的下半张脸,生着少年人青涩干净的胡茬。棱角分明的咬肌,却又带着危险的气息,显然是隐忍到了极致。 楚楚可怜的师尊,就像是一滩春水。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面带悲悯,却又睥睨凡尘的仙人。 他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可以被自己这个青涩而鲁莽的后辈,摆弄成任何姿势。 他的又欠愉与痛苦,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甚至还带着乖巧而甜美的气息,往自己的怀里钻。 等待自己的垂怜,恳求自己的施舍。 这是昆仑在梦里幻想了无数遍的画面。 是他愧怍的羞耻,是他萌动的爱恋。 昆仑脑海中响过无数道自相矛盾的叫嚣。 有一个声音在说,他是你的师尊,是你的救命恩人。 若是要替他解药,只须要单单做那一件事就好。 你不该趁他之危,你卑鄙阴毒,是个小人。 等他醒来,他会恨你,他再也不会正眼看你。 有一个声音在笑,他是你的师尊,也是你朝思暮想爱着的人。 你这是在帮他,谈不上强迫。 喜欢他觊觎他的人这么多,他一律不曾动心。你又有多大的把握,自己会是特殊的那个? 大好的机会倘若就此错过,你真的甘心? 就算你们从此形同陌路、恩断义绝,就算他打你、骂你、杀你。 又有什么,能比碰不到他更为遗憾的呢? 剑狱中的拥抱、马妖死后散乱的佛珠、回忆起故人时的缱绻怀念、还有凡尘里的相知相守。 一、以其外形特征命名:荷花:李时珍《本草纲目》解释说:“莲茎上负荷叶,叶上负荷花,故名。”芙蓉:亦称“夫蓉”。汉辞典《尔雅》解释道:“芙蓉之含敷蒲也。”另《说文解字》云:“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李时珍也说,芙蓉就是“敷布容艳之意”,难怪汉代文学家司马相如把他的妻子卓文君比作是出水的芙蓉。 大堂里蛇妖拨弄琵琶的声音,似乎还在响,有些嘈杂。 剑狱里那些包围着他的魑魅魍魉,好像又死而复生起来。 一切都变得混乱。 昆仑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口勿住了那两瓣红润的嘴唇。 一股尖锐的快.感窜上他的脊髓。 二、以其生长习性命名:水芝、水花、水芸、水旦、水目、泽芝 昆仑闭上了眼,有些贪婪地想: “师尊,是你要勾弓|我的。” 第52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十四) 莲华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度过了几世轮回, 每一回都十分凄惨。 第一世,他是被送入敌国的质子。山河破碎, 身如飘絮。 在摄政王的威逼利诱之下, 与竹马陷入误会、反目成仇。 最后眼睁睁看着黄土没过头顶,被埋葬进华丽的陵墓里, 成了一只含冤飘荡、却永世被困在棺椁之中的游魂。 第二世, 他是沦落成星际海盗的贵族少爷。众叛亲离,千夫所指。 为了成就心爱之人的皇图霸业, 不惜背负一身血海杀孽。 星汉灿烂, 他驾驶着一艘孤零零的银色舰艇, 在虚空中与佩戴者勋章的军人擦身而过。 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 被替换成冰冷无机质的钢铁, 活生生的灵魂叫嚣着想要反抗, 却只能服从于兵器主人的命令, 逃不出躯壳的囚笼。 第三世, 他是修行界颠倒众生的炉鼎,也是亢龙峰上清冷狠绝的大师兄。 他暗恋着他的师尊,为他一步三跪, 上昆仑山求见命运女神, 并于山脚下救下了一个小奴隶。 待到师尊醒来,他与数面之缘的小徒弟分道扬镳, 却发现了他师尊伪善邪恶的一面。 一番争吵之后,他愤而叛教,结果被师尊抓回了某处阴深的洞府, 制成一只听话的傀儡、一把趁手的好刀,用来铲除异己、屠尽善人。 又一世,他恍惚来到了佛云缭绕的天际。 银发金瞳的男人坐在血池中央,翻动生死簿。 琉璃宫前,他笑得凄美,指尖沾着艳烈的血,从自己的胸间掏出一颗跳动的心,递给一个沉默不语、容颜桀骜的少年。 银发的男人抬起头。 桀骜的少年颤着手。 一个长着玄螭的脸。 一个赫然是昆仑的模样。 …… 莲华从梦里猝然惊醒,脑海里像是有千万只巨轮轰然碾过。 噩梦太过真实,模糊了认知的界限。他大口大口的惊喘着气,才回想起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他是和昆仑下山游历,来到了皇都的红袖坊,为了占卜命运,又进了一位南蛮歌女的闺阁。 然后被就她下了药。 等等……那下药之后呢? 就在莲华起身的瞬间,他浑身各处后知后觉地泛上一阵阵酸痛,如同散架了一般。 尤其是身后某个难以启齿的部位,更是火辣辣的,有种异物入.侵后的不适感。 莲华心头浮上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猛地扯开了床帘。 床前的地上,跪着一个人。 是昆仑。 莲华一张脸霎然惨白。 昆仑在他惊慌的视线下,缓缓抬起了头。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莲华,像是一匹盯住猎物的小狼,坚定得令人害怕。 “师尊。”昆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喜欢你。” 莲华脸上闪动过无数茫然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气得浑身哆嗦,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良久,才恶狠狠地憋出一句话: “我们是师徒……你这是罔顾人伦!” 昆仑依旧跪着,身姿笔直,只是眼神有了些闪躲。 “我知道。”他说,“但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我师尊所以喜欢,也不是你对师祖的那种喜欢。” 莲华沉浸在愤怒之中,还没回过神来,乍然听到“师祖”二字,又被他不偏不倚地戳中了痛处。 于是羞耻与愤怒混在一处,越发难以名状。 “我当初就不该心软救下你……你这孽障!知不知道什么叫强迫、什么叫乘人之危?” 昆仑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愿意认罚。” 莲华气极反笑:“认罚,怎么认?你是知道我不舍得杀了你,特意来挑衅吗?” 昆仑嗫嚅着嘴,又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听出师尊对他的宽容迁就,难免有些窃喜,便大着胆子,小心地试探道: “师尊,其实那个时候,你有认出来我是谁的。” 莲华当场怔住。 一些破碎的画面,随着昆仑的描述,逐渐浮现在眼前。 他好像……真的喊过昆仑的名字。 不但没有推拒,反而把整个人往他的掌心送。 若说起初还是被药劲控制后,寻求纾解的本能。 那到后来,就纯粹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又欠好。 少年人精力充沛,初尝滋味后更是不知餍足。 兴奋地贴着他,口吻着他的脸,说些黏黏糊糊、激动难耐的情话。 力道没轻没重,却有种要把他糅进骨血似的,直白滚.烫的爱意。 即便他心硬如铁,也感到心都快要被融化。 莲华想起当时自己的反应,顿时遍体生寒。 难道真是他不知廉.耻地弓|诱了自己徒弟……? 在他收养昆仑之初,的确是想让少年对自己死心塌地、帮助杀死觊觎他的人。 可一直自认为恪守着界限,从没做过真正过火的事。 因为他知道师徒相爱有多艰难,他不想昆仑重蹈自己的覆辙。 耳边响起玉蝉幽幽的感叹:【主人,我早预言过,这昆仑是个小白眼狼……】 他注意到莲华更为紧绷的神情,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心地安慰道: 【好吧,你也不要自责,昆仑本来就是个混账,不关你的错。】 预言……西王母的预言…… 莲华脑海里接二连三地劈过惊雷。 西王母曾经说过,在玄螭死后,他会找另一位天之骄子,共度一生。 天命之子……昆仑胎…… 他竟然会为了昆仑、背叛自己的师尊吗? 莲华心头剧震,气血翻涌,扶着床沿不断咳嗽起来。 他终于理解了何为养虎为患,到头来反噬了自己。 昆仑长久没听到莲华的斥责,一边侥幸地希望他想通了原谅自己,一边担心他因此气坏了身体。 直到不远处传来令他心惊肉跳地咳嗽声,连忙膝行过去,将茶盏端到头顶。 “师尊,喝茶。” 莲华颤抖着手,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好不容易才拿稳了茶碗。 他将茶盏送到嘴边,刚想喝,却才看清自己手腕上,竟还沾着被口允口及出的红.痕—— 小小的一点,还来不及消褪,看着尤为扎眼。 “哗啦啦——” 莲华怒不可遏,将茶盏兜头砸向了跪在地上的昆仑。 瓷片四分五裂,茶水浇湿了昆仑的头顶。 黑色长发湿漉漉的贴在侧脸,混着缓缓流下的鲜血,让少年看起来既可怖、又可怜。 他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怯懦而内疚地垂下了眼。 紧接着,抹了一把脸,小心翼翼地牵起了莲华的手。 莲华厌恶地去甩他。 甩不脱。 昆仑的力道大得出奇,像是握着一个一辈子都不愿撒手的珍宝。 他带着一股横冲直撞的倔强,一字一句道: “莲华,我爱你。” 他没有喊他师尊,也不顾自己的举动是否乱了地位、太过冒犯。 “我爱你,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的那种爱。” 莲华捂住了脸,靠在床头。 肩膀止不住颤动,失魂落魄,似哭似笑。 太疯了……太疯狂了…… 昆仑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哀恸与绝望,只觉得一颗心也益发下坠。 但他还是扯开了一个明媚的笑,龇着小虎牙道: “莲华,我知道你现在很讨厌我,也不愿意接受我。但是没关系,我会一直等,也会一直一直爱你。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正在此时。 窗外的天色忽然暗沉下来。 黄昏盛大的落日,像是熔化的金箔,像是煮沸的铅水。 低垂的天空与厚重的火烧云,肃穆得如同浩劫一般,悲鸣着压向世人头顶。 一轮圆月,从西方冉冉升起。 清冷孤寂的月华,夺了整个天地的光彩,就连苍山上空的极光也黯然失色。 凡尘陷入黑暗,日月同辉,两颗恒星缓缓重叠。 仿佛是西王母主宰万物、牢不可破的谶言。 仿佛是仙人自闭关之中生出感应,在遥远之地睁开了沉睡的双眸。 莲华目睹着这场日月交辉的奇景,情绪更加失控。 玄螭……是玄螭醒了! 昆仑随着莲华的视线望向窗外。 愣神的当口,被莲华一把挣开。 莲华披起衣服,跑向窗边,兴奋地近乎癫狂。 昆仑看着他狂热的神情,心底“咯噔”打了个突。 他追到莲华身边,不敢起身,只是卑微地跪着。 强扭的瓜,真的不配有结果吗? 迟来百年,终究还是比不过那人吗……? 昆仑内心泛上一阵酸涩无力。 但还是鼓起勇气、异常执着地拉住了莲华的衣袖:“师尊……” 莲华目光亮得惊人,丝毫没有看向脚边跪着的少年。 昆仑又微弱地唤了声:“师尊……” 莲华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瞥着自己被揪住的衣袖,指着门外道:“滚出去。” 昆仑道:“我不走。” 莲华道:“你现在走,我可以既往不咎,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昆仑眼眶通红,哽咽着顽强道:“我不走,奴隶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厚颜无耻……”莲华咬着牙,冷笑道,“你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奴隶过吗?” 昆仑抿着唇,不说话。 莲华无心和他纠缠。 因为他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一夜疯.狂,昆仑在他身上留下了气息,纵然痕迹可以用法术遮掩,然而玄螭修为高深、洞悉万物,又怎么可能不被察觉? 莲华懊悔不已,满腔冤屈的火都无处发泄。 玄螭闭关百年以来,他斡旋于一批批爱慕者之中,看似四处留情,但向来是逢场作戏,用完就扔。 他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师尊,所以从未在追逐里动过心,挑起火来也是游刃有余,从不真刀实木仓地付出,更不会让自己吃亏。 他等了那么久,处心积虑了那么久,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要被师尊误解成背叛! “你是认定了我,不肯走是吗?” 莲华心一横,闭上了眼。 “好,那我不要你了。” 昆仑神采奕奕的眸光一片灰败。 他喃喃自语道:“师尊,你……不要我了?” “不要喊我师尊。你既然敢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就早该有准备。”莲华冷冷道,“我们的师徒之情,到此为止。” 昆仑无措地仰着头,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师尊现在的神情,就像是对待那些蛆虫似的爱慕者一样,冷冰冰的,不屑一顾的,再也不会对自己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内心慌张,不自觉将莲华的衣袖拽得更紧,皱巴巴的,像是少年眉心的忧愁。 “你走啊!” 莲华忽然怒喝一声,抽剑斩断了那截衣袖。 “奴隶不是都向往自由吗,现在你自由了!” 莲华烦躁不堪,又提剑划破了窗门,化作一道清丽的剑光,飞驰向了苍山的方向。 一截衣袖,缓缓飘落在昆仑眼前。 昆仑抬手,恍然地接住了它,然后攥紧成拳,痛苦不堪地弓起脊背,将拳头抵在心口。 随着那截衣袖一起断裂的,是师徒二人之间的尘缘。 是他情窦初开的渴望,是他无疾而终的暗恋。 昆仑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双眼空洞地凝视着那道剑光。 他以为他足够勇敢的。 他以为他能负责的。 他以为不管结局如何,他都可以承受的。 他以为师尊会像从前那样心软的……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错了。 头顶的血水,一点点淌到他的下巴上。 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庞沾满血污,倒也看不清是否混着泪水。 就算哭,也不显得废物。 长久寂静。 月蚀散去,天地再次焕发光辉。 阁楼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 “哎呀!” 蝶蕊夫人探进来半个身.子,看见地面上的一团狼藉,发出一声惊呼。 “不是说好等你师尊醒来,要喊我们问话的吗?你师尊人呢?” 昆仑缓缓坐直了身体,塌下去的背影,逆着夕阳的余晖,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凄凉。 “不必了。”他哑着嗓子道,“……带我去昆仑海。” 蝶蕊夫人不解地道:“你去昆仑海干嘛?找死吗?” 昆仑回答道:“我去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又到了我最爱的虐攻环节 下章玄螭出场,大型修罗场即将上线,液! 第53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十五) “恭迎玄螭真人出关——” 一道血色的剑光, 映亮了亢龙峰顶。 剑气直冲向上,像是一条通天的红柱, 逐渐扩散向整片大陆。 从苍山到人界, 无数渺小的身影被笼罩在血色之下,乌泱泱跪倒臣服。 像是在为那位无上的统.治者开路。 无论缥缈仙山里的修士, 还是阴暗角落里的魔物, 都再一次体会到了被支配的恐惧。 莲华没有恐惧。 他只有兴奋。 还有点想哭。 他看着脚底颤栗下跪的人群,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苍山大阵自发地为他打开一条通道。 清丽如莲的剑光落在亢龙峰顶。 承载着师徒二人旧日嬉笑的崖坪间, 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 相隔不远, 却如同虚妄一般。 崖坪依旧是那样青翠, 时隔百年, 矢志不渝。 背影缓缓转过了身来。 莲华怔怔地朝他走了几步, 揉了揉眼睛。 玄螭微笑起来。 莲华扔下了剑, 扎进他怀里, 侧脸紧贴着他的胸膛, 确认着那是真实的心跳。 亢龙峰上,再一次下起了雨。 却不是玄螭负伤那日,仿佛能摧毁万物的滂沱大雨。 是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缠绵悱恻, 润物无声。 玄螭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纸伞。 莲华恍然地抬起头,忍住喜极而泣的冲动。 玄螭替莲华撑起了伞, 然后牵住了他的手。 很温柔,但又很坚定,好像再也不愿意放开。 苍山如画。 并肩而立的, 是画中人。 …… 师徒重逢,蹉跎百年。 千愁万绪,历尽艰险。 他们之间要说的话太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从何开口。 油纸伞下,莲华和玄螭同时张了张嘴。 “你先说。” “你先说。” 莲华的笑意有些青涩,但发自肺腑:“恭喜师尊,成功破境大乘!” 大道求索,要历六种境界: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大乘。 元婴期修士可以担当一峰峰主,化神期大能更是中州大陆上屈指可数的佼佼者。 至于更高境界的大乘,即便在整个修行界的青史上,也可大放异彩。 大乘修士,修为足以分山劈海,呼风唤雨,距离传说中的渡劫成仙,只有一步之遥。 那场春雨,没有被隔绝在苍山大阵之外,是玄螭灵犀一动,与天地生出的感应。 天若有情天亦老? 就连天道也要为他动容。 玄螭点了点头。 皎洁如月色的剑气萦绕在他周身,让他的袖口无风自动,看起来更如天人之姿。 莲华朝他眨了眨眼,不知玄螭想说的又是什么。 玄螭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破境大乘、治好了旧伤,是我闭关百年以来,做过的最重要两件事之一。” 莲华问:“那另一件呢?” 玄螭道:“我想通了一件事。” 莲华笑问道:“还有什么事,比破境更加重要?” “有。”玄螭郑重地点了点头。 莲华被他勾得心痒,于是用更为期待专注的目光看着师尊。 玄螭见惯了少年从前求知若渴的模样,下意识地想伸手揉揉他的头,但忽然意识到不对。 于是那只冰凉的手,便缓缓覆向了莲华的脖颈。贴着他的脸颊,以一种过分亲昵而危险的姿态,轻轻摩.挲。 “我喜欢你。” 莲华缓缓睁大了眼。 浅灰色的瞳孔,像是一汪不断震颤的潭水,不知是因为惊喜,还是因为惊吓。 耳边依旧徘徊着玄螭柔情却又克制的嗓音。 “在你心里,师尊是不是一直很坚强、很果决?其实我也有懦弱的时候。如果一件事的结局终归是别离,那我宁可它不要开始。” 被掌心游走过的皮肤,泛起一阵鸡皮疙瘩,让莲华整个人都细细地颤栗起来。 “那时我百病缠身、寿元将尽,既无法和你永远相守,又害怕在我离开之后,你会舍不得我,长久不能从阴影中走出来,也无法开始新的人生。” “但现在,我突破了大乘,差一步就能与天齐寿,这世上再没有阻碍会让我们分别,再没有人言可畏,能让我们妥协。” “所以,我想通了这件事,也迫不及待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莲华听着他郑重其事的一字一句,神情有些恍惚。 这曾经是他年少时求而不得的幻梦。 但美梦成真,似乎并没有那样开心。 明月从天上来到了人间,少了朦胧清寂,染了滚浪凡尘。 但他依稀觉得,还是遥不可及的月,来得更美。 玄螭发觉他长久没有回应,缓缓低下了头。 他以为莲华是太过欣喜,所以失语。 但少年茫然空白的神情,告诉他并不是。 而少年也毕竟不再是少年。 玄螭的眸光逐渐变得幽暗。 他沉沉打量着对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贴着他侧脸的手,移向他精致漂亮的锁骨,顿了一下,拨开他的衣襟。 莲华如梦初醒,有一种生怕被揭穿的、畏罪的尴尬。 情急之中,竟然后退了几步。 简短的一个动作,彻底坐实了玄螭的怀疑。 玄螭单手扣住了他的肩,目光死死地锁在那颗朱砂痣似的红痕上。 他的声线再次变得毫无起伏。 “谁干的?” 莲华进退两难。 他不敢挣脱,但看见对方山雨欲来的神色,也明白自己究竟闯下了多大的祸。 玄螭真人向来清冷自持,无悲无喜。 让他放低身段,将情绪酝酿得如此充沛,主动深情款款的表白,原本就是一桩奇事、或者挑战。 自己这么做,简直是在当场打师尊的脸。 于是只好以认错的姿态,小心地道:“是……我徒弟。” 玄螭真人的语气变得越发不善:“你什么时候收的徒弟?” 莲华赶忙道:“是在为你上昆仑山求见西王母的时候……在山脚下顺手救的一个奴隶!” 听见“昆仑山”三个字,玄螭的眉目这才变得柔和了些。 他松开了禁锢住莲华的手,蹙着眉头,有些心疼,又有些欣慰: “昆仑山是何等凶险的地方,若你有去无回,等我醒来,又该如何自处?” 莲华也放松了些:“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真好。” 玄螭又忽然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莲华立刻摇了摇头:“发生那种事,只是意外,并非我情愿殷悦。” 玄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在哪里?” 莲华:“……啊?” 玄螭轻描淡写地道:“我杀了他。” 莲华知道,师尊从来不开玩笑。 尤其是这种若无其事的姿态,才是真正说一不二,起了杀心。 毕竟他从来没把杀人当成过是一件多特殊的事。 莲华眼角的光不自觉飘向天际,有些庆幸、又有些后怕地想。 他把昆仑逐出师门,赶往人间,当真是一桩明智之举。 莲华慎重地调整着面部表情,很是鄙夷地道: “一个小畜生罢了,早就被我逐出师门,现在也不知在哪自生自灭。早就葬身在魔物腹中了也不一定,管他作甚?” 玄螭再三确认着他的反应,满意地勾起了唇。 他弯下腰,又用一种半是恳切、半是严厉的姿态,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莲华看向头顶高大的阴影,扯开了一个算不上多灿烂的笑:“是……喜欢的。” 近在咫尺的挺拔鼻梁,忽然在他的视野里放大。 清冷尊贵的神祗,褪去荣光,卸下铠甲,吻住了他的唇。 就连将他拥入怀中,抱向内室时,轻如踏雪的步伐,也是那样优雅从容。 从容之中,却又透着一种患得患失的急迫。 “从今往后,不必叫我师尊……做我的道侣,好不好?” 莲华被他抵在坚硬的门板上,亲得迷迷糊糊。 被堵得严丝合缝的双唇,无法回话,只发得出情难自禁的“唔唔”声。 禁忌的关系,乍然走进了阳光之下,有些虚幻。 对于崭新的身份,又有些无所适从。 他难而寸地伸直了一条手臂,五指在茫乱之中,紧紧扣住了雕花的窗沿。 他在孽海之中沉沉浮浮,像是失去依靠的浮萍,被一次次冲撞破碎。 惟有这一只手,凝聚承载着全身的力量。 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指尖却透着煽情的红,缠绕在雕镂上。 时而收紧,时而抻开,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有人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五指,与他纠.缠.紧.扣。 然后牵引着他,环向了正在亲口勿着他的男人的脖颈。 又一道铺天盖地的风浪打来。 唯一的支撑失去。 彻底沉沦之前,莲华内心深处腾起一种隐秘的羞愧。 好温柔啊。 他想。 师尊真的,太温柔了。 正是这样的温柔,才令他自惭形秽,不敢般配。 他正面对着他失而复得的、至亲至爱的师尊。 和他做着全天下最亲密的人才会做的事。 可为什么……还会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画面? 好像还是昆仑……弄得他更舒服一点? 莲华心底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 他想,他真是彻底坏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外地,更新时间不稳定啊,尽量保持日更!爱你们! 第54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十六) 血浆般的夕阳逐渐敛去了光芒。 亢龙峰上, 繁星璀璨。 静室内的烛火,却一直没有亮, 只有屋前两盏风灯, 在清新的夜风里徐徐摇曳。 闪烁着荧黄光晕的屋檐下,走出来一个身影。 玄螭领口松散, 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 他Y,X,D,J。难得露出这副闲适而不凌厉的姿态, 也难得没有用法术去抹消伤痕——胸膛上红色的抓.痕。 但当玄螭游走在亢龙峰的山林间时,举手投足依旧透着股傲慢, 像是一只巡视领地的雄狮。 他出关匆忙, 还没来得及好好故地重游。 阔别百年, 如果亢龙峰的景色不曾改变, 那当然是一桩好事。 就像某些东西一样, 可以称得上是长情。 然而玄螭踏出去了还没几步, 就觉察到了异样。 让他险些脱出口的一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都硬生生咽了下去。 曾经清冷孤寂的亢龙峰, 完全像是变了个模样。 山间长满草木飞花,崖坪边的小饭桌也移了位,甚至还不知何时多了个秋千架。 随处都是第三个人生活过的痕迹。 仿佛只要看着这些充满意趣的布置, 就能联想到他不在的时候, 鹊巢鸠占的人,曾和他的爱人留下了多少欢声笑语。 正这时, 一阵轻柔的风,拂过玄螭逐渐变得阴沉的面庞。 凤仙花的气息钻入鼻尖。 玄螭忽然之间变得暴躁。 他甚至连仪态都顾不上,就气冲冲地来到了后山。 忍着那股令他胃里翻腾、道心刺痛的香气, 用神识将竹林扫了一圈。 玄螭沿着小径,弯下腰,从杂草间找出了几根烤肉用的竹签。 竹签年代久远,尖头已经发黑了,但他依旧能感受到上面沾染过的,动物的气息。 玄螭漆黑的眸子忽然变浅、变窄,有克制不住的愤怒浮现上来,像是破碎的星芒一般。 谁来告诉他,他蛇蜕用的替身,一条养在后山的黑尾环蛇,为什么离奇失踪了? …… 玄螭害怕吵到莲华,离开静室的动作很轻。 但莲华其实没过多久就醒了。 他心里现在很空。 没有被喜悦填满的充实。 好像站在人生风云千樯的岔路口,所面对的选择,竟然比修行途中遇见过的所有难题都要深奥。 黑暗的夜里,莲华大睁着眼,呆呆地数着头顶几颗漂浮的微尘。 他实在是太纠结了,于是很想找个人不停地说话,哪怕是说废话也好,哪怕只是缓解紧张也好。 【玉蝉。】他开口道,【在旁观者眼里,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水性杨花?很不要脸?】 玉蝉原本是在睡觉的。他不愿意目睹主人和鬼王之间的亲密——那是他都不曾得到过的优待——只好选择蒙蔽自己。 但听见无常的低唤,还是第一时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小声地应了声“诶”。 【水性杨花吗?我觉得不算。】 玉蝉回答道, 【修行者的一生很漫长,会遇到很多不同的风景,很多不同的人。只专注在一处,本来就是一件很强人所难的事。】 莲华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可人怎么能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呢?】 玉蝉又问道:【你真的都喜欢?】 莲华的迷茫更甚:【是……喜欢的吧,又或者我两个都不喜欢,所以才会摇摆。】 小器灵陪伴了他不长不短的时间,屈指也快要有十个年头。 这十年里,玉蝉所做的事,无非就是插科打诨拍马屁,偶尔出口成脏,他还是第一次被玉蝉的问题问倒。 也是第一次发现,玉蝉竟然也有如此成熟稳重的一面。 【喜欢,就是会只想要这个,只想和这一个人从一而终。】 玉蝉的话音里带着些含糊的笑意,没有用往常那样咋咋呼呼的腔调,流淌在安静的月色里,格外有安抚人心的魔力, 【你看看苍山,或是放眼整个正邪两派,有多少明面里光风霁月,背地里姬妾成群的修士?多情不是他们的特权,主人你只是太爱这世间。】 莲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觉得今夜的自己格外愚钝。 【至于不要脸?无论昆仑还是玄螭,你现在又不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切实的利益,谈不上是惺惺作态,吊着人家。】 莲华沉默了一瞬,忽然问道:【那你对你的主人,也是这种情感么?因为他是格外美的一段风景?】 【主人呀主人,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你是我的主人吗?】 玉蝉有些伤心地摇了摇头, 【我对你的情谊,当然不是我说的那种。我在很小的时候就陪伴着你、只注视着你,我领略过了人间最好的风景,再看别处,自然都索然无味、不值一提。】 【但就算有更优秀的人出现在身前,我也不会从你身上移开眼,这样的死心塌地,也不会因为路走长了所以改变。】 玉蝉的剖白很煽情,但又很平静。 莲华怔怔地听着,笑了起来,两个小酒窝异常可爱。 【其实我想起来了一些事,但还不敢确认。这些事可能会彻底改变我的人生、颠覆我对世界的认知,所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我真是个混蛋。” 大概日子过得太安稳,就想追求新鲜刺激。明明已经得到了垂涎已久的东西,却又骚动着开始不珍惜。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人间八苦,将会应验在爱你的人身上。” 日月交辉的刹那,应验的原来不止西王母的祝祷,还有诅咒。 莲华细细回想着玉蝉的话,一颗兵荒马乱的心逐渐安静下来。 他没有说话,玉蝉也没有出声,就这样陪着他,听着月夜松涛里的蝉鸣。 莲华小小地翻了个身,将侧脸埋进枕头里,努力把某张桀骜炽热的脸,从脑海里挤出去。 师尊已经够好了。 不计回报地对他好,为他做了那么多事,就连闭关,也是因为他才折腾出来的。 能顺利渡过生死劫,与他再相见,已经是天道莫大的垂怜了。 他应该感激的。 而不是在这里贪得无厌地作。 至于昆仑……大概只是他漫长人生路上,一个小小的插曲吧。 终归是要回到正途的。 忘了就好。 …… 那夜之后,莲华与玄螭、与玉蝉的关系,都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莲华打定主意,要做一个合格的道侣,对于玄螭往往有求必应。 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开始用缄默,代替从前的活泼。 玄螭每天会督促帮助他修炼,他不必再吃修士的内丹,疏远了从前的爱慕者,双手不再沾染着情债与血腥,而是时常与红梅茶汤为伴。 煮茶、下厨、举案齐眉。莲华将温柔乖觉演绎到了极致。 他们像是人间的一对夫妻一样,但却少了些热恋该有的气氛,多了些平淡无味、相敬如宾。 直到有一天,莲华在书案边研墨时,忽然间提起了和昆仑去人间游历的事。 他知道师尊没有在人间生活过多久,很想和他分享那些有趣的见闻,更隐隐期盼着能不能实现自己的小小夙愿,和玄螭同游。 但大概是他的神情太过憧憬怀念,他的话音里老是无意间提到昆仑。 大概是有些东西想藏藏不住,想忘忘不了,心里口里,挂着的始终是对方的千般好。 他话还没说完,玄螭提笔的指尖就微微一顿,羊毫在宣纸上洇开一滴墨,坏了整幅字。 空气凝固。 “人间就这样好?比苍山好?” 玄螭的声音冷冷响起, “你就这么记吃不记打,忘了从前在人间的时候,那些人都是怎么对你的了?” 莲华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第一是被硬生生揭开伤疤,回忆起那段暗无天日的往事。 第二是,玄螭现在的威怒实在太过渗人。 他的师尊一向疼他爱他,恨不得把他关在象牙塔里,不让他见识到一丁点人间丑恶……这是玄螭头一回对他说这样的重话。 莲华的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和玄螭单独生活在亢龙峰上,许久没有见过外人,也许久没有与人斗、与天斗。 情绪似乎变得格外敏感,被玄螭的一言一行牵动。 整个人也好像越活越倒退了。 玄螭搁下笔,半是无奈、半是妥协地叹了口气:“是我言重了。” 他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莲华从前对自己的喜欢,不过是一种雏鸟情结。 源于救命之恩,也因为只见过他一个好人。 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依附于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他见识了山下的太多好风景,心已经飘了、散了。 这是玄螭再怎样不愿,都无法阻止的。 就像两人之间如今的相处,总是带着刻意。 各自都在装聋作哑、粉饰太平,再也回不到从前。 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可如果连意难平的资格都失去,那该有多可笑可悲? 玄螭沉静的面庞上,划过一丝狠戾,忽然道:“十年之后,我会和你举行结为道侣的仪式。” 莲华有些恍然地站直了身体,笑道:“……好啊。” 他没有问玄螭,为什么不是现在,而要等上十年? 一个合格的道侣,应该通情达理,留给对方隐私和空间。 但他的反应,落在玄螭眼里,已然变了滋味。 竟然连这种事情,都不会着急了吗…… 他就一点不好奇不关心,自己为什么要拖延吗? 玄螭没有太多惆怅,心却越发狠了。 自从归位以来,他的确有意将莲华和外界隔绝开来。 羽。 溪。 独。 家。 但显然还不够。 玄螭有些自私地想。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用爱意和谎言编织一张囚笼,将莲华永远困囿于其中啊。 …… 至于玉蝉。 月夜下的那番长谈,他的确没带着撺掇的意思,也没有在谄媚地表忠心。 他说的是事实,但同时也没忘了正事。 尤其是在看到主人越来越迟钝,不复往日的机敏警觉,像是被玄螭洗脑了一样之后。 玉蝉越发坚定了玄螭不是个东西的念头,并且时时刻刻像莲华念叨这个道理。 莲华也从先前的矢口否认,变成了将信将疑,直到逐渐起了疑心。 对于这个贴身器灵,他倒是敞开心扉,一点点加深了信任。 这样的疑心,在某一件积攒起来的小事上,彻底爆发。 每逢子夜,玄螭总会轻巧巧地离开静室,背影飘忽如同鬼魅,不知所为何事。 但在天亮之前,都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莲华的修为已经成功突破元婴中期,神魂可以离体、遨游四野。 尾随玄螭,并不是件难事。 大概是玄螭离开得太过匆忙,大概是他要做的真是一件容不得分心的正事。 那一天晚上,他竟然真没有察觉某道附在他身后的神魂。 月黑风高,无月无星,夜枭的叫声阴森可怖。 莲华就这样跟随着玄螭,来到了苍山地底的某个洞穴。 洞穴地面上,用鲜血画着一张诡异的八卦图,中央屹立着一座方鼎,四周挂满了阴森的白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祭文。 整个幽深的洞穴,像是一座邪恶的祭坛。 八卦图的十二个阵位上,分别摆放着一具具尸体。 静室内,莲华像是睡熟了一般,双眸紧闭,神态安详。 洞窟内,莲华的神魂,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些尸体的面貌,虽然已经被摧残得血肉模糊,但他依旧能辨别出,是从前羞辱过他的人。 还有那些在得知苍山掌教将在十年后与爱徒结为道侣,以不合礼数为由,竭力反对的守旧长老们! 炉火燃起,方鼎里的血咕噜咕噜煮到鼎沸。 玄螭在阴阳双鱼之间负手而立,冷冽的面庞被血光映照,看起来有些晃眼、有些扭曲。 地上横陈的尸体内部,忽然飘出一道道白色的仙气——那是修士们宝贵的元神。 玄螭的长发,被地底生出的妖风吹得飘动。 他阖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那些修士的元神,飞速汇聚进了他的鼻腔,炼化进他的道树。 尸体们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那些皱巴巴的、像是树皮一样的血肉,如同纷飞的雪烬一般,高高扬起,撒进了熔炉般的大鼎。 玄螭站在一片白色的骨架堆里,双瞳缓缓变成金色,焕发出华贵的鎏光,显然很是餍足。 莲华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打着颤。 这样的师尊……太陌生了,太疯狂了。 不像是那个为自己所崇拜的,光风霁月的正道君子,更像是一个嗜血的妖魔。 就算是为了帮自己出气,有必要做到这样残忍的地步吗? 他原本一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师尊嫌自己太过无聊,所以变了心,夜半去赴另一场幽会。 可就算是变心都好……莲华完全没想到,他亲眼见证的,会是一场天理难容的血祭。 莲华像是从一场美梦里猝然惊醒,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 他必须要逃了。 再这样下去,大概就连自己,也会变成一个受玄螭操控蛊惑的,完完全全失去自我人格的存在。 这样的端倪,其实已经早就展现出来了。只是他怀着愧疚,一直不敢去亲手揭穿而已。 莲华感到浑身的毛孔都在齐齐收缩,脊背窜上一阵凉意,面对着眼前的男人,感到真实的畏惧。 可就算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世上他真正能够信任依靠的,到头来好像也只剩下了那个,被他亲手逐出师门的小徒弟。 可他当时气急攻心,只想彻底断了后路,竟然没和昆仑留下半点联系。 光是在茫茫人海中找寻的时间,都足够玄螭将他捉拿一百回了吧? 莲华的神魂飞速回到体内,整个人依旧心有余悸,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正在他心乱如麻的当口,玉蝉像是开了天眼一般,及时地提醒道: 【他在昆仑海。】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就是昆仑皇后、玄螭贵妃、蝉陵容、马面常在、牛头答应齐出场,修罗场撕x互扯头花:) 我最期待的画面终于要出现了! 第55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十七) 身为护山大阵的设计者之一, 逃离苍山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是莲华刚踏上飞剑,就生出了一丝后悔。 等师尊回到静室, 发现自己的消失, 会不会感到焦急、感到寒心呢? 无论对外的手段是何等残暴,师尊毕竟从来没伤害过自己。 反倒是那些被血祭的对象, 都像是为了替他复仇而特意挑选。 他认为玄螭这么做太过冷酷, 可归根结底,自己在对待那些追求者的时候, 不也是一样的过分么? 莲华用力地甩了甩脑袋。 他可能快要被搞出毛病了。 先是西王母有关玄螭身陨、他移情别恋的预言。 再是蝶蕊夫人占出的卦——玄螭并非善类, 更从未对他真正动心。 以及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 他叛逃苍山, 遭到玄螭捉拿, 被制成了一只听凭驱使的活傀儡。 命运接二连三的指向, 悉数昭示着他和玄螭之间的结局: 不得善终。 若是换作从前, 莲华宁死也不肯相信, 他和师尊之间会产生隔阂。 可也许是潜意识里早就接受了这个设定。 如今他看玄螭,再也没有了雾里看花的梦幻,反倒时时猜忌。越琢磨着细节, 越觉得不对味儿。 莲华无力再去深想, 强行打起精神,问玉蝉道: 【玉蝉, 你是怎么知道我徒……他在昆仑海的?】 玉蝉轻快地回答道:【主人,自从你破境入元婴之后,我的力量也恢复了很多!我和你, 可是相生相伴的啊!】 养器灵千日,用器灵一时。 莲华意外于这小器灵除了成天吹牛b,竟然还能派上真用场,真是可喜可贺。 【看来你说你力量被天道压制的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玉蝉信誓旦旦道,【包括玄螭的诡计多端,我不也很早就提醒过你了吗?主人你可千万不要犹豫啊!】 莲华赶紧打住:【好好,我相信你。】 飞剑冲破一阵铅色的厚重云霞,降落在昆仑海边。 莲华从飞剑上走下,脚底陷进了粗粝的、夹带着石子的泥沙之中。 昆仑海位于中州大陆的最南端,和同名的昆仑山,隔着千万里瀚海雪原遥遥对望。 这里没有惬意的海风、柔软的沙滩,也没有茂密的椰林。 只有荒凉。 无边无垠的死寂与荒凉。 海岸边矗立着嶙峋怪石,被潮汐腐蚀出的孔洞如同死人的空荡的眼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硫磺的硝烟味。深黑色翻卷的浪花里,是一个个小而汹涌的漩涡。 海水越往深处,越呈现出血污似的红色,映着头顶阴沉泛红的破碎天空,给人一种苍凉而肃穆的时间感。 回望地平线,人烟稀疏。寥寥无几的村落轮廓,已在数十里开外。 因为这里是整片大陆最危险的地方,是属于天魔们的乐园。 就连莲华心底也有些犯怵,不敢久留: 【还是先帮我找找,昆仑究竟在哪儿吧。】 玉蝉略一思索:【我的力量还没完全摆脱封印,只能大致描绘出一个方向,边走边定位了。】 主仆二人,就这样沿着巨大悠远的海浪声,信步走着。 他们不断调整着方位,可依旧跋涉了很长时间。 莲华感到身心俱疲——更多的是心灵上的疲惫,于是在路过某处较为清澈的浅滩时,歇了下来。 他蹲↓身去,用海水打湿双手,往脸上湃了一把。 清爽的寒意,让他紧绷的思绪,得到了短暂的放松。 正这时,起伏的潮水之间,传来几声微弱如婴孩的啼哭。 莲华有些奇怪,朝海里走了几步。 不远处,有一头因受伤而搁浅的小海牛。 小海牛的头圆圆的,脸扁扁的,长得有些丑,却又很是憨态可掬。 它浑.圆.肥.厚的灰色身躯上,破了一个大洞,鲜血和黑色的魔气直往出冒,染红了一小片海域。 莲华站在原地,陷入思考。洁白的衣摆浮在浑浊的海面,像是一朵漾开的花。 魔族不光吃人,口粮紧缺时也会吃海里的动物充饥。 小海牛应当就是误闯了魔族领地,被他们所伤。 如果没有人救助的话,鲜血又会引来更多的捕食者,最后被撕扯拆分成一段段肉.块,汇入不同的腹中。 想到这里,莲华就有些于心不忍。 按照他往常的脾性,是不会管这件闲事的。 毕竟这头海牛出现得太过恰到好处,换言之便是诡异。 莲华内心提防着有诈,但还是往前泅着水,将负伤的小兽抱进了怀里。 倘若是自己身在这样濒死的境地,大概也很希望唯一的旁观者能伸出援手吧? 莲华感受着小海牛的气息,在确认它只是个凡物后,有些好笑地想: 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变得这样宅心仁厚、优柔寡断的呢? 大概是因为小海牛的血里,掺杂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就像是昆仑身上流淌出来的一样,让他想要一探究竟。 大概是他在人间游历时见识了太多善意。 大概是昆仑说的天下大同的道理,真的很有道理。 随着莲华的靠近,小海牛乌溜溜的眼睛里浮现起恐惧,发出凄厉但微弱的哀嚎,但没有发起攻击。 莲华轻柔地抚摸过它光滑的表皮,表示友好。 在小海牛逐渐安稳之后,为它施加了一个回春术。 对于治愈类的法术,莲华并不太熟练,好在没过多久便起了作用。 小海牛的血慢慢止住,欢快地绕着莲华打转。 短小的鳍肢拍打着浪花,溅了他满脸。 莲华忍不住发笑,边用手背去擦拭眼睛,边自言自语地问道: “你是怎么受伤的?你之前有遇见一个少年吗——大概这么高,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他的视野被水汽沾得模糊,正比划间,只见小海牛朝他纵身一跃。 昆仑海里的灵兽,即便不通修为,也聪明得能听懂人言。 莲华还以为小海牛是热情过了头,要替他引路。 却不曾料一股大力自身侧袭来。 上一秒还温顺可爱的小海牛,突然之间兽忄生大发,蛮横地圈住了莲华的↑半身。 一股强烈的魔气萦绕开来,以某种骇人的速度,拽着莲华往深海下潜。 海水飞快地倒灌进鼻腔。 耳边回荡着玉蝉的惊叫声。 血色的天光,从海底望去如同波澜一般飘忽,离他渐远。 黑色的动物身影,化作了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扣着莲华的月要,口勿住了他的滣。 男子朝莲华渡来了一口气,令他奇迹般地得以在水底呼吸。 可莲华依旧感到了溺亡般的窒息感。 他真是舒适了太久,天真得太过,才会掉以轻心,忘了这人间原本的面貌。 可他却并没有多后悔。 他还是愿意相信,这世上更多的是好人。遇见坏人,只是无数可能之中的一种。 往明了说,就是倒霉…… 小海牛的力道大得出奇,莲华身为元婴期的修士,竟也没有挣脱的能力。 伴随着身躯的下沉,他的意识也逐渐混沌。 直到几棵摇曳的墨绿色海藻,像是有生命的长发一般,缠住他的四肢。 猝然而来的疼痛,迫使莲华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 他整个人悬浮在清澈的海底,本就苍白的脸在粼粼波光的折射下,看起来更加剔透。 有一张似曾相识的的脸,在他瞳孔里放大。 马面不疾不徐地勾起了嘴角,掐住莲华的↓巴,扯开了一个恶狠狠的笑: “好久不见哪,莲华。” 虚弱得仿佛只剩一丝气息的美人,突然像是见了鬼一般,疯狂地挣动起来。 但回应他的,只有沉重的水流、越收越紧的藤蔓,和那位本该死在剑狱的大妖,一如往日的流亡民腔调。 “怎么?你是没想到我还活着,还是太思念我,所以激动难耐?” 掐住他↓巴的双扌旨,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生生捏碎。 莲华被迫痛苦地仰起头,承受着对方的氵亏言禾岁语。 “你那做事毛毛躁躁的女并头……不、以你勾弓|男人的本事,应当有很多个女并头,他们都对你不好吧。” 马面半是戏谑、半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啧,你看看你,瘦了这么多,是他们畏不饱你?” 他看着莲华一言不发的隐忍模样,更是被彻底激起了病太的shi虐谷欠。 “莲华呀莲华,你说说你究竟是有多想不开?我好生供着你、奉承着你、你想要什么东西都不用开口,我就跟条狗似的给你叼过来。就这样你都不理,甚至说杀就杀,真是薄情寡义,叫我好生伤心……” 莲华偏过了头,满脸厌恶,不去看他那惺惺作态的模样。 花瓣似的嘴滣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昆仑……他在哪里。” 少年被他驱逐时,修为不过筑基后期,孤身一人游荡在大魔频出的昆仑海……小海牛身上属于昆仑的血气,莫非代表着他遭遇了什么不测? 马面脸色一滞,既是讶异又是不爽。 “就这个时候,你还有工夫担心你的小徒弟?” 一股醋意幽幽地腾了起来,马面变本加厉道, “放心吧,我们没把他怎么样,他现在威风得很,在昆仑海里不知杀了多少魔物。我本来呢,是打算把他也杀了,替同族报仇,但转念一想,留他还有用,就让我的哥。哥牛头找到了他。” 马面朝角落里勾了勾手。 莲华僵硬地转过了头,看清了那个将他骗进深渊的罪魁祸首。 牛头佝偻着背,踌躇了一下,并没有上前。 他生着一副很端正的长相,眉目刚健而疏朗,甚至称得上是耿直。 只是不同于马面的嚣张跋扈,看起来有些愁闷。 牛头小心地抬起眼,朝莲华投来几道歉疚的目光,然后因为害怕对视,而飞速垂下了头。 马面看好戏似地看着他们,娓娓道: “那只小海牛身上沾染的,不过是昆仑斩妖受伤时的血气。我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看你会不会上钩。没想到就连你这样机关算尽的人,也会有关心则乱的一天,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当然,就算你没有救下那头小海牛,我也有一百种方法不放过你。” 莲华听着他恶劣的陈述,忽然平静了下来:“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耻。” “光这样也算无耻?” 马面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如果真的无耳止,就该把你那小徒弟绑来,让他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景仰爱慕的师尊,是怎样被在他最痛恨的人身下车展车专承又欠的。” “我如果再无耳止一点,就该放你这副样子出去,让族里那些残暴贪婪的血魔,把你疼个遍……他们不像我,可是不懂得忄令香忄昔玉的。” “对了,你知道你现在是怎样一副样子吗?” 马面放肆地笑了起来, “你心心念念都记挂着昆仑,可他现在在哪里呢?他能来救你吗?” 马面将手缓缓探向了莲华的月复部,以一种极有扌支巧的力道扌柔扌圼了几下,贴着莲华泛纟工的耳尖说道, “还是我对你好吧?嗯?你这一肚子修为,有多少是我替你卖命换来的?” 莲华咬紧了滣角,一阵恶寒反胃。但↓腹里的火,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他冷着脸,吐出一个吝啬的音节:“滚。” 马面没有被他激怒,只觉得这般清高孤傲的莲华,比起从前一味装乖,要来得更加有趣。 “你以为你现在和谁说话?你的入幕之滨之一,一个随处可见的元婴期妖修?” 马面袖着手,轻嘲道, “那只马妖,只是我在人间的投影,就算死了,也伤不到真身分毫。还是你天真地以为,区区一个元婴期的马妖,就能替你解决那一个个棘手的大仇家?” 莲华这才像是回了魂似的,脑子里接连炸响惊雷。 同族……血魔……昆仑海…… 他至今记得,当初在自己的请求之下,马面变回原身英招向他炫耀时,威风凛凛的模样。 那时莲华就起疑,同为神兽,马面是否和昆仑海的真魔有关联。 然而他知道马面一定不会说,便也没有细问。 没想到,却最终铸成了一桩大祸。 莲华知道,这种时候的讠寸饶,已经没有用,还不如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他惊悚地发现,他的道树遭到土者塞,灵力无法运转,就连神识也被压制。 反而被马面轻巧地捉住了一条蹆,将他整个人往自己的忄不里拽。 “我早说过,这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我不用报那一剑之仇,但也是时候讨回我应得的报酬了。” 莲华闭上眼,不屑地轻嘲了一下:“我倒宁可你有仇报仇,你杀了我好了。” 他内心毫无波澜地想。 马面说他关心则乱,其实没错。 就算是再怎样算力通天的人,也总有棋差一招、算不尽全局的时候。 当你算计着别人时,别人也在算计着你。 他早在决定踏上这条以杀爱慕者来证道的路时,就明白了这是条不归路。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忄青债欠多了,总要遭报应。 更何况,他的运气向来都不太好。 “都这种时候了,还装什么贞氵吉呢?” 王不在莲华月要间的手,朝他身後另一侧探去。 莲华像是条砧板上的鱼一样,整个人弓单了起来, 不知是被马面按到了哪一处关窍,他的月要月支弯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弓瓜度,反应异常的激烈。 “你其实也很有感。觉吧?先天炉鼎,不是最放氵良多情、人尽可夫了吗?” 马面捻动着氵显润的扌旨尖,透明的水/泽很快被冲散在深海。 他挑了挑眉:“这才刚开始,就车欠成这样?” 一颗煜煜生辉的金丹,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中。 莲华看着这一幕熟悉的场面,脊髓里窜上一阵刺骨的凉意。 缚在他四肢上的水草,再一次变幻收纟宿。 马面将他整个人放平在地上,把王元着掌心的几颗金丹,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了吗?来,让你吃个够。” 伴随着↓身突如其来的寒意,莲华胃里一阵扌由搐,不得不虫卷起了身体。紧攥成拳的十指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明明身在万丈深渊,却像是脱水了似的,通身都攀着一层薄氵干。 大大小小的氵干珠,蒙在纟田腻瓷白的皮肤上,光泽犹如明珠一般令人意乱礻申迷。 马面生怕莲华做出自残的事,朝牛头使了个眼色: “过来,按着他。” 牛头犹豫了一下,同手同脚地走了过来。米且米造温暖的大。手,艰难地掰开了莲华的十指。 他按着莲华的又又手,低下头,笨拙地想去亲口勿他的侧脸。 马面忽然恶狠狠地丁页了一记。 石页大的妖丹一整颗没入。仙人殊艳而圣洁的脸上,攀着一层哀莫大于心死的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上耸云力了一下。 即将落在面庞上的双滣,便险险地擦了过去。 马面瞥了一眼满脸失望的孪生兄长,嗤笑道:“……出息。” …… 在莲华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很少有过名为“羞耳止”的情绪。 可他现在却切实感受到了……这样的狼狈、这样的毫无反扌亢之力……尤其是还有一个一直奉自己若神明的小器灵在一旁看着。 当下的境况,没有谁能比玉蝉更着急。 但即便是着急,也只能干着急,想不出任何破局之法。 耳边充斥着玉蝉毫无头绪的关心。 莲华半是命令、半是恳求地道:【……别看。】 玉蝉就快要哭出声了:【主人,要不要试试让我帮你切断意识?不过我能力有限,不能保证你及时醒过来。】 莲华心想,眼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眼不见为净,就当是选择性失忆罢了。 他点了点头。一道力量打来,神识很快陷入了沉睡。 而马面也很快发现,起初还会扌亢扌巨的人,对于他的磋磨,竟然逐渐没了回应。 马面有些慌了。 他原本也只是想叫莲华长个记性,并没有真存了害他的心思。 毕竟他大费周章,为的可不是看莲华信仰崩土不、尊严尽失。而是说来有些幼稚的,地久天长。 马面用双扌旨探着莲华的鼻息,在确认他只是暂时昏迷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无论精神还是肉亻本,他都没有得到餍足,一颗心空落落的,但并不打算再进行下去。 就在马面依依不舍地扌由身之时,海底忽然掀起了一阵波动。 海潮咆哮,游鱼成群结队地避退,海藻被冲刷得贴向地底。 暗涌云集的中心,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浮在海水之中的脚步,每一步都悄然无声。却又如踏裂石,令波澜壮阔的昆仑海,都为之静默。 玄螭提着剑,金色的瞳孔里,飞舞着黑色的光点。 满身狂暴的怒意化为实质,让他的白衣都鼓涨起来。 马面神色微变。 玄螭站定。 他高昂着头,姿态不可一世。 但目光分明瞥见了,四周散落的一颗颗大小不一、还挂着黏氵夜的金丹。 马面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扯开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抱拳道: “属下马面,参见魔尊陛下。” 若是仙门正派任何一个人在场,大概都会对这一幕场景瞠目结舌。 玄螭在左手掌心间擦拭着剑刃,头也不抬:“你还把我这个当魔尊的放在眼里?” “陛下何必说这种话。” 马面状似疑惑地道, “您卧底苍山剑派三百余年,属下一直铭记于心。这三百年来,魔界的大小事宜,也都是我没日没夜地在代您操持打点。属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哪。” 玄螭将长剑向下一挥,惊起一阵逆流。 他用剑指着马面身后衣衫潵乱、面白如纸的美人,冷冷道: “那你应该知道,莲华是我在苍山收的徒弟——唯一的徒弟。” “当然知道啊。” 马面点了点头, “魔尊陛下来得正巧——我刚想求见您,看在这三百年来我劳苦功高的份上,把您可亲可爱的小徒弟赏赐给我呢。” 玄螭咬着牙,笑得森然:“莲华是我的徒弟,你敢打他的主意?” “我不过是向魔尊陛下讨个人,算不得大事,您就权当是体恤下属呗。” 马面挑了挑眉,嬉皮笑脸地道, “再说了,莲华只是您的徒弟,又不是您的心上人,就算先天炉鼎少见又有趣,您也不早就玩月贰了吗?……” 还未脱口的话音断在了一半。 一道迅疾如龙的身影,精准无误地扼住了马面的脖子。 力道之大,简直要把他的喉管生生拧碎。 玄螭清俊的面庞上,青筋一根根自太阳穴凸起,显然是暴怒到了极致。 “谁准许你用这种词来侮辱他?” 马面双月却险些凌空,由于生机的飞速流逝,五官也逐渐狰狞扭曲。 他心中大惊,不是因为玄螭下的狠手,而是……他第一次见到无情无欲、视人命为草芥的魔尊陛下,现出如此鲜活的情绪。 愤怒、失控、痛惜——七情六欲,皆因那人而起。 马面将全身的魔息汇聚入十指,攥住了玄螭扼在他颈间的、坚若磐石的手腕。 他们一声不吭地角着力。 魔息扩散,两位不世真魔各自使出了狠劲,使得万顷海潮凝成柱状,倒灌向海面。 终于,玄螭的腕口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拍。 “嗡——” 伴随着金属般悠长的擦响,玄螭手腕一麻一松,马面便重重地落回了地上。 马面的脸憋得涨红,但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玩世不恭的模样。 “侮辱?” 他“嘶”了一声,转动着手腕,笑道, “你当初以苍山剑派大弟子的身份,收养流落人间的莲华,难道不正是因为炉鼎体质能承纳众生万物,生来便是最好的容器,方便你随时夺舍吗?” 玄螭面色阴晴不定,罕见地现出沉默。 连马面不再用尊称,也没有察觉。 马面飞扬的眼角,现出讥诮:“世人都以为玄螭真人是昆仑海边屠龙的少年——尊主大人,面具戴久了,难道就连你也忘了你自己是谁吗?” 他绕着玄螭,缓缓地踱起步来:“那场搏杀里活下来的,并不是人族少年,而是你这条黑蛟。你夺舍了他的死躯,代替他进入了苍山剑派。” “但那少年的躯壳毕竟已经没了生气,更何况是个肉体凡胎。居住久了,必然会产生裂痕。” “更换新的容器在所难免,于是你提前选中了先天炉鼎。” 马面“唔”了一声,看向沉睡不醒的莲华,眼中划过一道幽光, “可怜了你这小徒弟,对你痴心一片,还以为你是真的爱他护他,没想到你这当师尊的,想的只是养肥了好杀。” 马面停在了玄螭肩侧,将头探到后者阴沉的脸前:“魔尊陛下,我说的话,可是句句属实吧?” 玄螭又恢复了令人捉摸不定的淡漠:“只要飞升成仙,神魂就可以脱离肉体生存,我自然不必再找新的躯壳。” 马面一脸滑稽地笑道:“飞升?你能活到现在,全凭着魔神之力吊着一口气,随时都可能天人五衰,要怎么跨过最后一道坎?” 他用一种既挑衅、又饱含悲悯的眼神打量着玄螭,悠悠道: “还是魔尊陛下你后悔了、日久生情了、不舍得你这小徒弟魂飞魄散了?” “是,我日久生情了。”玄螭很轻地笑了一下,竟然毫不避讳地道,“若他没来昆仑海,我本就是打算和他结为道侣的。” 这下不光是马面,就连角落里沉默不语的牛头,也震惊地抬起了头。 马面好长一段时间才缓过神来,阴阳怪气地道: “魔尊陛下当年第一个亲身实验,探索出真魔夺舍人族躯壳上岸的方法,我辈族人都很感激……却没想到,你也是个为了私情,就不顾江山霸业的。” 玄螭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会不顾江山霸业?” “不然呢?”马面道,“你又不是蝶蕊那般血统不纯的小魔,随便夺舍个活人就能在陆上长久生存……要找到能完美容纳你的神魂的容器,有多不易?” 这件事关乎到魔尊的生死存亡、甚至是全族的未来发展。 无论两人之间的矛盾有多尖锐,也不得不暂时达成战略性的一致。 气氛和谐里透着紧张。 玄螭对着他这个最得力的助手,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难以启齿: “我原本准备好了一条黑尾环蛇,养在后山阴气最充足的竹林里。结果等我出关一看,发现它……被人吃了。” 马面险些“噗嗤”笑出了声。 玄螭带着警告和责备,瞪了他一眼。 马面也意识到了自己有多幸灾乐祸,赶忙打住: “我错了,尊主,那您现在还有什么打算?” “一个凡人,能在两年之内引气入体,不久后又筑基。踏入修行一道不过短短十年,便能在昆仑海大肆屠戮魔物,破境入金丹。你觉得,这样一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玄螭意味深长地问道。 马面摸了摸下巴:“是个天才,也是个天材。” 玄螭道:“这样一个天材,应当如何对待。” 马面斜睨了一眼玄螭,两人交换眼神。 带着默契和赞许,同时点了点头:“为我所用。” 玄螭竖起食指,在噙着笑的薄唇边点了点:“嘘,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个大型修罗场了……舒坦 我真的好喜欢渣受翻车的情节,不过不会翻太久,毕竟后期的反杀我更中意=v= 明天白天和晚上还各有一个长更,谢谢大家这半个月来的等待,爱你萌~ 第56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十八) 一道如初生旭日般的剑光, 裹挟着摧枯拉朽之力,破开层层厚重的海水, 劈亮了阴暗的昆仑海底。 昆仑提着剑, 眼中血雾翻涌,像是一匹孤勇的小狼。 他还穿着红袖坊离别那日的衣衫, 由于磨损和过度的浆洗, 衣角起了卷、袖口有些毛躁。 正是这一身泛黄的旧衣,却被死在他剑下的魔物的鲜血打湿, 让少年看起来犹如浴血、煞性浓重。 流转着铮然寒芒的长剑, 就悬在玄螭鼻尖。 玄螭连目光都没有偏移一寸, 发出一声轻笑, 像在笑少年的不自量力。 “你想杀我?” 他们各自的红衣与白衣交相辉映, 竟像极了炽热太阳与静敛明月的冲撞。 牛头与马面打量着阵势, 即便再多不情愿, 也仍是不得不站在了玄螭这边。 昆仑看向不远处满身凄惨的师尊, 眼眶通红,犹如泣血。 剑身又是一震,少年的气势不减, 厉声道:“我杀了你们!” 马面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 莲华口口声声记挂着的小徒弟……剑狱里杀了他化身的筑基修士……激得莲华理智全无, 冒险来昆仑海的诱饵…… 不是昆仑,还能是谁? 马面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上, 缓缓浮现出一个刻毒至极的笑容。 一字一句,像是要把对方的骨头都硬生生打烂嚼碎似的: “就凭你?区区一个金丹修士,踏足剑道不过十余年, 也妄图挑战我等天魔?简直是自投罗网……你倒不如想想,待会儿究竟怎么死,才能死得比较体面。” 昆仑没有理他,目不斜视地回道: “天魔如你,当年的化身照样死在了我剑下。” 剑狱中的大意失手,是马面一生之耻。 耻辱而隐秘的伤疤,被当众揭开,马面顿时恼羞成怒。 魔元排山倒海,汇聚成一只黑色的大手,就要劈向昆仑的头顶。 却被玄螭不紧不慢地拦下。 “你就是昆仑?” 玄螭伸出一根手指,抵开少年停在他眼前的剑。 他以一种辛辣的目光,审视着面露凶悍的少年。 “苍山三代弟子里最年轻有为的俊杰,莲华在昆仑山下救的奴隶,以及……我的徒孙?” 昆仑震惊地望向了这个轻易拨开他蓄满攻势的剑尖的男人。 这是亢龙峰素未团聚的师门三人,头一次聚首。 没人想到会以这种硝烟弥漫的方式,会在这种险象环生的场合。 自从被逐出师门以来,昆仑一直在昆仑海历练,以杀养剑。 剑意大成,以旁人难以想象和匹敌的速度,修成金丹。 为的就是证明给师尊看,自己一定会变得足够强大,不比任何一个人差。 昆仑醉心杀戮,近乎执念。 直到方才在数百海里开外,嗅到了莲华的气息。 他以为是自己痴妄太过,产生幻觉,又想抓着一切可能,于是风尘仆仆的赶来。 却没想到,迎面而来的,竟是那位一直活在莲华口中的师祖。 “是我。”昆仑死死地盯着玄螭,毫无畏惧,“但师尊知道,你究竟是谁吗?” 玄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轻蔑地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还敢对我动手?” “我为什么不敢?”昆仑道,“你是魔尊,自然该杀。” 昆仑在现身之前,就已经在暗处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魔尊、魔族的首领、收养莲华、夺舍上岸…… 所谓的正道楷模……让莲华念念不忘百年的羁绊…… 甚至因为他的苏醒,让师尊大发雷霆,狠心将自己撵走…… 昆仑心底腾起了一团无名的熊熊怒火。 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倒也对,这毕竟不是你第一次欺师灭祖了……” 玄螭感受着少年身上那股牵动着他道树的动物气息,眼神更冷, “或许你真的以为,杀了几个低阶魔物就能代表你的实力有多逆天?在十年内修成金丹,就能证明你的天资有多出众?” 昆仑还来不及被他头一句话的深意所刺痛,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玄螭看着他一无所知的模样,金瞳里不禁泛上了怨毒: “你在亢龙峰后山吃的那条黑尾环蛇——里面承载了百年的修为与灵气!” 昆仑迷茫地眨了眨眼,努力地回忆着这件事。半晌,长长地“哦”了一声: “原来还没被消化掉啊。擅自动了你的东西,真是……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 玄螭怒容更甚。 马面简直像是被人扎到了腚,反应比玄螭更加激烈,不顾牛头的阻拦,就想冲上去和他拼命: “真他.妈无耻!不要脸!你随便动的岂止黑尾环蛇这一件东西?!你他妈就是个捡漏的……操!” 是啊。 真正令自己生气的,哪里是黑尾环蛇这件东西。 玄螭看着昆仑那张充满少年意气的、张扬而恣意的脸,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映出一些画面。 让莲华倾心并且变心的,就是这样一张脸? 那正好毁了。 既然是他吃了自己原先准备好的替身,就也该由他贡献出躯壳,供自己夺舍生存。 当然,这副可恶的容貌,会被一寸寸撕烂、重塑。 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他居住的身体是谁。 莲华都只能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属于玄螭的脸。 玄螭往前踏了一步。 “看在莲华面上,我可以不杀你。” 他忽然道, “说实话,修行界的年轻一辈,也只有你堪堪可当大任。等我与莲华结成道侣,一统仙魔二界,旧教派之中的反对势力,势必遭受血洗。到那时,苍山道统断绝,本尊身为曾经的掌门,念着过往情谊,也觉得着实可惜。” 想要杀死少年,对玄螭来说易如反掌。 但生擒,却要趁其不备。 这中间需要一些周旋的时间。 昆仑不太明白玄螭这番莫名其妙的话的用意,却一时错愕。 玄螭对莲华,竟然也有那样的感情吗…… 如果只是师尊一厢情愿倒还好,他等得起……可如果…… 如果师尊不知道玄螭的狼子野心,却相信了他的虚情假意,双方一拍即合。 那还会有自己的机会吗?自己还能等得到那一天吗? 马面暗自听着,却知道玄螭并非是在胡言乱语。 杀伐果断的魔界尊主,是真正地动了情。 他站在玄螭身后,神色复杂,心思活络起来。 如果玄螭只是把莲华当做一个容器,或是用来泄谷欠的炉鼎,那迟早会有厌倦的一天。 纵然明抢不得,至少还能用伎俩挑拨离间。 一来二去,总能拆散他们,然后趁虚而入。 可玄螭竟然要和莲华结为道侣……以魔尊的狂妄专横,是要彻底断了他人的念想。恐怕就连多看莲华一眼,都会被挖出眼珠子。 这种时候,自己如果再帮着玄螭,是不是像在自掘坟墓? “……他可是你徒弟!” 昆仑心头泛上一阵恶寒,咬紧牙关,恨声道, “你一边欺他骗他,一边口口声声说要和他结为道侣,简直卑鄙!” “他可是你师尊,更何况,是我早遇见的他。” 玄螭嗤笑了一声,反问道, “我出关那天,莲华身上的痕迹,就是被你这条狗给口肯出来的吧……真论起卑鄙,你可不比我来得逊色。” 玄螭看着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脸皮上,终于泛起了羞恼的赤色,仿佛还觉不够似的,又添了把火, “你很喜欢吃莲华做的饭?那都是他从前单独给我做过的。” “他对你做过的事,我早在很久之前就一件件享受过了——我可没有胁迫他。” “你沾沾自喜,觉得他对待你有多特殊、有多用心?不过是没有我在的日子里,拿你当消遣,打发无聊而已。” “那些关怀之类的,也都是些毫无新意的故技重施,糊弄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奴隶,效果倒还不错。” “还有,你以为莲华为你起‘昆仑’这个名字,是把你比作坚不可摧的昆仑山?嗤,不过是昆仑奴罢了。” “莲华之所以收你为徒,也只是因为缺少庇护,需要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帮他杀敌而已。” 玄螭恶意地期待着少年露出被激怒的、失控的神情。 然而并没有。 昆仑反倒缓缓沉静下来,歪了歪头,扯开了一个散漫的、却又异常坚定的笑。 仿佛心如匪石,无论外界再多阻碍,依旧不可转圜。 “这些话,就算师尊亲口说,我也不会信。” 玄螭掌中的魔息已经积累到了临界点,只等发出浩瀚的一击,就能彻底遏住少年。 他说道:“没有人比我更懂莲华。” 昆仑无所谓地道:“你与其在这臆想,敢不敢亲自去和莲华对质?问问他对我,究竟是真是假?再问问他要是知道了你的真实意图,会觉得开心还是难过?” 少年模样嚣张,格外欠揍。 玄螭脸色发白,显然压抑着愠怒。 若是换在百年之前,他一定不会犹豫。 可现在,光是昆仑的这一句质问,就让他内心产生了动摇。 他知道自己在心虚。 他也知道自己归位以来,和莲华的之间的关系,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就像是一面镜子,一旦绽开了裂痕,纵然强行拼凑起来,看似风平浪静,也不可能完好无缺。 而现在,那道破坏镜子的裂痕,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他面前。 真是异常的扎眼。 就在玄螭准备进攻的同时,昆仑也在。 他知道光凭自己的修为,杀死对方的几率趋近于无。 所以必须要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即便这种手段一旦用出,可能会让自己的无耻罪名更加坐实。 昆仑将剑元凝聚到极致,攥紧了袖间的某张纸片。 他的笑容却更加爽朗,像是长在了玄螭的痛点上,无声地问,“不敢回答吗”? 伴随着一声从牙关里挤出的,狠戾的笑。 玄螭的面色,黑得就像是昆仑海的怒涛。 无数团鬼火拔地而起,千万只骷髅燃烧嘶嚎,朝着少年渺小的身形奔腾而去。 每一只骷髅里都燃着一团莹火,竟是将苍山阵法与魔神大道结合了起来,要将少年硬生生淹没在白骨之中。 昆仑海汹涌的海水在瞬间被点燃,海面咕嘟咕嘟地冒出气泡。海水像是被煮沸的铅水,泛出不详而壮烈的深红色。 与此同时,昆仑悍然出剑。 一剑斩出,将扑面而来的海潮斩成两半。 昆仑浑身蕴蓄的剑意,尽数倾泻出体外,化作一道道白亮风刃,割断海水。 海水被一股精纯强大的仙气催动,逆流直上,向着玄螭反噬而去。 海水与骷髅碰撞,发出“轰”一声巨响,双双破碎,化作细小密集的水花,和星星点点的火烬。 玄螭身形如烟,飘忽退散,已落在十丈开外。 水花纷扬洒落,像是置身于瀑布飞溅,又像是他出关那天,亢龙峰下起的雨。 昆仑脚踏飞剑,击溃妖阵,悬浮在无垠大海之间。 火光飘向肩头,像是被梦幻的流星包围,又像是他离开莲华那天,染血的晚霞。 “昆仑胎啊……难怪莲华这么看重你。” 玄螭捻动着指间被剑气割出的,浅浅一道伤疤,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抓住他。”玄螭看向马面,伸出手指,“昆仑胎,是最适合承载我灵魂的容器。” 马面从风沙里艰难地睁开了眼,朝牛头昂了昂下巴。 而后缓缓扯开了一个怪谲的笑:“好啊。” 马面的掌心凝聚出两团青色的鬼火。 却不是真实的火焰,而是魔息,随着他合掌成十,幻化成一匹英招马的透明虚像。 虚像由无数道紧凑的水流组成,在瞬间膨胀十倍,顶天立地,仰首嘶鸣,发出鬼.魂游荡般的嚎哭。 骏马四蹄踏焰,在海底的剧震之中,一往无前地奔去。 英招挥动着遮天蔽日的庞大双翅,每一片羽毛都化作了坚不可摧的钢刃,像是密集的刀子雨一般,砸落向了玄螭毫无防备的头顶。 玄螭瞳孔骤缩,调动剑元撑起结界。 纯白色的结界轮廓,看起来无比轻灵,就像是亢龙峰上空变幻的流云。 一把血红色的小剑,静静地悬浮在海水中,支撑着整座阵法的运转。 与此同时,一条黑色的巨蛟腾渊而起,倒三角形的头颅之间,两颗锐利的獠牙竖起,朝向英招马喷出毒液。 马面都顾不得元神被毁的危险,奋力地游向不远处依旧沉睡的莲华。 “我真是低估你的野心和胆量了啊……马面。” 玄螭屹立在那把红色的飞剑前。 山崩地裂、妖兽厮杀的壮景,让站在海潮之巅的人影,看起来冷漠庄严、犹如神祗。 昆仑抬头仰视着白衣身影,再次斩出一剑。 红色的小剑发出嗡鸣,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疯掠而出,就要从中间砍断昆仑的飞剑。 但就在两柄仙剑即将交汇的刹那。 昆仑的剑柄上,一张飘摇的符篆忽然光华大作,从中爆发出一股磅礴纯正的剑意。 “咔——” 玄螭的飞剑,竟然被硬生生逼退开来,就连嗜血的红光也微弱了几分。 就在这声金石之响迸发的同时。 海底凶兽缠斗,黑蛇吐出的毒液,溅向英招马的虎皮。 英招马的侧翼,凶狠地刮向黑蛇柔软的腹部,挑落了半层鳞片。 马面心神巨震,“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玄螭一手握住了飞回的血剑,一手捂住心口。 眉头紧拧,金色与血色时隐时现。 衬着他那张谪仙一般的、此刻却过于惨白的脸,简直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 马面背叛他、并且不惜祭出元婴真身来对抗他,并不是真正让玄螭讶异的事。 世人会为莲华做出多奋不顾身、铤而走险的事,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毕竟……当年的自己,不也是做着一样的傻事么? 但玄螭却没想到,仅仅只有金丹期的少年修士,竟然能斩出那样气势浩大的一剑。 那一剑里有少年青涩但凶悍的诛邪剑意。 更多的,却是仙气。 由自己亲手灌注的,和自己同根同源的仙气。 “莲华……竟然把我送给他的护身仙篆,转赠给了你?” 他们之间相隔太远,昆仑看不清玄螭的神情,只是畅快地笑了起来: “现在,你还敢说,师尊对我不是真心吗?” 玄螭高高在上的身影逆着光,呈现出不可逾越之姿。 由他神识内部传出的话音,如同雷霆贯耳。 “学我的剑,动我的人,用我的东西……你以为我会因此生气?” 昆仑在背后握紧了剑,明面上仍是一派洒脱,掌心却正在催动着仙篆的燃烧。 玄螭慢条斯理地笑了起来。 “没错,我真的很生气。” 玄螭五指成钩。 一只巨大的黑色魔爪,裹挟着阴邪至极的暴烈气息,五指山一般向着昆仑袭去。 玄螭忍着道心被仙气反噬的剧痛,连留活口的计划都瞬间破灭,心底只有一个魔咒般的声音不停盘旋: ……杀了他! ——杀了他! 昆仑周身飞射出无数道白色风刃,每一道都承载着精纯仙气,像只蚕茧般将他包裹在内,弹开那一簇簇邪恶的黑气。 英招马飞驰而至,上半身腾空而起,截断魔爪的攻势。 马面擦去嘴角鲜血,如同鬼魅一般横在昆仑身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跟我走!” “我不走!” 海水坍塌的巨大声响里,少年桀骜的面容微微扭曲,仙气与剑意仍在不断四溢, “你放开我!我要救我师尊——!” “笨蛋,莽夫!”马面贴着昆仑的耳朵,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昆仑胎和道侣,玄螭现在只能选一个!还是你想被他一网打尽!” 飞沙走石里,马面的叫喊声被掩盖得微弱。 昆仑远望着被烟尘模糊的另一头,视线怔怔的,有些不真切。 牛头不知何时化作了原身夔牛,将失去意识的莲华驼在背上,蹬起单足,苍灰色的硕大身.躯破开晨光而去,惊起漫天风雨。 白色浮浪之间,玄螭倏地转过了头,纯金色的瞳孔死死盯向奔逃的夔牛。 血色飞剑毫无犹豫地调转方向,朝着夔牛斩去。 夔牛发出雷鸣般的嘶吼,攻出杀招时的光芒如同烈日。 昆仑疯狂地扑腾了起来。 马面恶狠狠地提着他,向来轻浮得看不见正经的脸上,终于弥漫起深深的恐惧与绝望。 玄螭……竟然真的为了莲华,连夺舍的躯壳都可以放过。 他带着昆仑离开,其实是一场豪赌,赌玄螭不会舍弃唾手可得的生机,赌魔尊不会放下江山大业。 可他终究是低估了玄螭对那人的情感。 他该怪自己想得简单?怪玄螭鬼迷心窍?还是怪那人生来便是个祸水? 要怪,大概是能怪人间有情,而有情皆孽。 昆仑被马面拽着上浮。 他目睹着玄螭将夔牛拦下。 他也目睹着夔牛是如何战败,发出不甘的悲鸣。 直到海面的万丈艳阳洒向他的身.躯,新鲜的空气灌进他的鼻腔。 昆仑被海水冲刷得浮沉,四肢刻骨铭心的冰凉,连剑都握不动。 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怆然回望。 外界天翻地覆,整片海域染上了悲壮惨烈的颜色。 夔牛背上,睡梦中的师尊,还是那样的梦幻而美好。 柔软的气泡在他的长睫上破碎开来,莲华不安稳地眨了眨眼,即将被吵醒的模样。 却终究没有醒来,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可纵然难忘,他却还是没能……再和他师尊见上一面。 也终究还是没能,入了对方的眼。 第57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十九) 莲华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并不在昆仑海底。 而是置身于某座幽暗的洞穴。 洞穴里很是干燥,没有点灯, 但却煜煜生辉。 因为堆积着无数金银财宝, 像是会发光的小山一样。 莲华揉了揉眼,强压下心中的荒诞, 装作刚睡醒的模样。 他环视四周, 发现洞穴内部光秃秃的,除了珠宝之外没有任何摆设。 往上更是黑漆漆的一团雾气, 根本望不到顶, 仿佛被完全封闭了一般, 找不到出口。 只有洞穴深处传来滴答水声, 像是血珠砸在石板上。 有一个男子身影背对着他, 坐在一潭池水边。银色长发倾泻到腰间, 发丝里流淌着华丽的暗芒, 遮住了精壮的肩头和手臂, 下半身则浸没在蜿蜒的水底。 发觉莲华醒来,那人静静地偏过了头。 莲华错愕地怔在原地,半晌, 才小声地道:“师尊……你的脸怎么了?” 玄螭还是那个玄螭, 但许多细节却发生了改变。 他周身依旧散发着雍容的气度,却生着一对不属于人类的、金黄色的竖瞳。像是冥河里的两盏莹灯。 绸缎似的银发, 将他那张本就高贵的面庞,衬得越发冷酷,仿佛一夕之间堕入了魔道。 莲华望向他的侧颜, 有些陌生,不由联想到了某种盘踞在黑夜里的冷血动物。 玄螭依旧远远地坐着,斜睨着他,眼角的笑意锋利如刀: “跟我赌气?你看,最后不还是为师来救你。” “多谢师尊解围……我下次不会再乱跑了。” 莲华回想起自己一时心急,被诱骗入昆仑海的事,惭愧地低下了头,面孔羞红,看起来很是愧疚。 其实默默地吞口因着口.水,喉咙发紧。 他试探性地朝前走了一步:“师尊,这里……是你在苍山修行的洞府?” 玄螭终于转过了头,正视着他:“不,这里是昆仑海,是魔界。” 莲华迎着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怔在原地。 “哗啦啦——” 巨物出水时带出的声响。 玄螭上身赤衤果,肤色苍白得近乎病态,紧窄的月要月复间是几道崭新的血痕。 他单手漫不经心地撑着地,本该生着双腿的地方,却赫然被一条黑色的蛇尾所占据。 莲华瞳孔骤缩,还来不及反应,忽然被绊倒在地。 “啊——” 莲华发出一声惊呼。 石页大的蛇尾轻轻横扫,凭空生长一般,缠住了他的月却踝。 莲华趴伏在地,被拖向玄螭身边,狼狈地抬起了头。 视野里充斥着一片片泛着妖异色泽的鳞甲,莲华十指默默抠紧了地面,颤声道: “师尊,你是魔?” 玄螭垂下眼眸,纤尘不染的指尖,托起了莲华的脸:“你很意外?” 莲华当然是不意外的。 他因为羞愤而切断了意识,但玉蝉没有。 系统记录下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马面的狂妄、玄螭的阴谋、以及与昆仑之间的决战。 在莲华醒后,玉蝉把这些全部转告给了他。 玄是黑,螭是龙。 尚未化形的龙,在人间的形象便是蛇。 蛇害怕酒里的雄黄味,所以玄螭从不喝酒。 蛇讨厌凤仙花的气息,所以玄螭才会在看到亢龙峰栽满凤仙时,表现得那样勃然大怒。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莲华很轻地笑了起来,笑得发苦。 原来他一直以来敬仰、奉若神明的师尊,与那些卑劣的凡人也别无二致。 从收养他的最初,就谋划着一场骗局。 过往的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又有几分发自真心、几分图谋不轨? 在他因为师尊的舍命相救、而感激涕零时,那等天真的蠢态落在玄螭眼里,是不是可怜极了? 莲华心头滋味莫名,难以描述。 只好恍惚而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有点意外……但如果师尊刻意不想让我知道的话,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玄螭捏在莲华下巴上的双指,缓缓收紧了。 莲华默不作声地偏过了脸。 明明是一张艳丽至极的脸,却攀着一层哀莫大于心死的灰,像是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信仰和支柱。 玄螭死死地盯着莲华,心底腾起了一股没来由的焦躁。 “你的确不该意外的,毕竟血祭的那一幕,你都看见了。” 从前那双只会投来憧憬、爱慕、和专注的眼,此刻生气全无。 就好像再也不打算看向他。 呆呆的,仿佛两颗光泽黯淡的玻璃珠,忘了该怎么转动。 莲华听着耳边的冷笑,失礻申的脸上,浮现出巨大的困惑与纠结。 “这究竟是为什么?” 玄螭真人,不是昆仑海边屠龙的英勇少年吗?不是令修行界高山仰止的传说,不是玄门弟子心中的楷模吗? 不是那个永远疼他护他,永远不会欺骗利用他的师尊吗? 不是他一路狂奔修行,只为追随的那片云间皓月吗? 玄螭仿佛听出了莲华的心声,微微一顿,告诉了他关于小渔村边的夺舍。 莲华早已心知肚明,有了准备,但还是止不住失落: “如果我没有离开亢龙峰,那你打算到什么时候,才把这些真相告诉我?” 玄螭有一瞬的哑然:“如果不是因为某件事,这些真相原本就该成为秘密,被永远地埋进地底。” 莲华自嘲地笑道:“把全天下人都耍得团团转的秘密吗?” 玄螭忽然道:“你就不想问问,是因为哪件事?” 莲华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哪件事?” 玄螭却不回答他。 莲华等了好一会,放弃了挣扎,不甘道: “不管是因为什么事,师尊,你这样做都是错的。” 玄螭的语气依旧冷硬:“我早就说过,当师父的对错,还轮不到徒弟来指责。” “可过去的三百年里,你明明从没有滥杀无辜过……!” 莲华的情绪莫名有些失控。 玄螭反问道:“你觉得那些被我血祭的修士,是无辜的?” “就算他们不无辜,也没有到非杀不可的地步。”莲华的肩膀塌了下去,顿时泄气,“师尊,你就一定要这样做吗?” “魔族修炼,靠的本就是掠夺他人的真元。我想要飞升成仙,就必须杀人血祭,普通的修炼之道对我而言,已经起不到作用。” 玄螭道, “昆仑海没有灵脉,魔族又受天道制约,不能上岸,只好自相残杀。” “可人类就能安居乐业,生存在青山沃野之间,不用终日提防着天灾、海啸,活得胆战心惊。” “陆地上还有着充裕的灵气,凡人无须你死我活,就能修炼成仙。” “每一个大魔的诞生,却都踩着无数同胞的尸骨,魔族数量逐年锐减——凭什么魔族就该在天道面前低头,凭什么魔族不能杀人?” “自从我登极以来,就一直在研究带领魔族上岸的方法——北境的那些雪魔,就是失败的试验品。” “如今我已接近成功,只要以魔身渡劫成圣,就能让昆仑海的族人们彻底恢复自由、占领陆地。” “莲华,你说,我正在做的,难道不是一件很伟大的事?” 莲华注视着玄螭因为癫狂、而隐隐有些可怖的脸。 内心茫然震撼,越发纷乱。 魔族和人类,好像哪一方都没有错。 如果可以,谁不愿现世安稳,天下太平? 只可惜岁月难许静好。 命运往往阴差阳错。不遂人意,更不遂众人意。 人类与魔族,无可避免却也无可奈何地,要成为宿敌。 莲华抿着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着玄螭被削去鳞片的、光秃秃的一段蛇尾。 他想,要真怪罪起来,大概也只能怪这天道无常吧。 “师尊,我知道,魔也有好魔,人也有好人。人与魔的正邪,不能一概而论。” 玄螭“哼”了一声,蛇尾从他的掌心抽出来,忿忿地拍打着地面。 “我不是个好魔,更不是个好人——我就要杀人!” 【我靠,这句经典台词竟然没有用了吗?不按常理出牌?】 莲华随口一句,玉蝉却警觉地抬起了头:【主人,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这分明就是无常记忆还在时,才会有的腔调! 莲华技术性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记起了一些,但不是全部。比如我面对着玄螭,却还是想不起来,你所说的鬼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另一边,莲华调整策略,温声安抚道:“杀尽负心人,也不是不可以。” 玄螭却没有因此缓和,反倒更是激动: “我连好人也要杀!我要杀尽天下人,把中州大陆变成一个只有真魔的世界!” 莲华一贯巧舌如簧,这回却是真的卡了壳。 他心知玄螭正处在气头上,硬话软话都听不进去。再多费口舌,也是徒劳。 更何况,自从红尘历练之后,他对人间的善恶已有了新的认识。 再也做不到向从前一样违背心意、睁眼说瞎话,对玄螭灭绝人性的理念表示出赞同。 莲华软软地垂下长睫,绞紧手指。 石潭里的池水,折射着流动的波光,倒映在他略带憔悴的脸上,显出神伤。 玄螭冷冷地打量着他此刻的模样——楚楚可怜,欲言又止,并且碍于淫。威、不敢反抗。 ……搞得就跟自己欺负他了似的! 玄螭有些生气,却又隐隐的愧疚。 他突然明白了两人之间的隔阂,究竟源于何处。 他不在的那一百年里,莲华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从前的莲华,满身戾气、对人防备,像是一朵带着刺的艳花,却独独在他面前,绽开纯真而柔车欠的一面。 那样的自私、多疑、而又狠毒的个性,实在是像极了玄螭本人。 爱人的本质是自恋。 他把莲华当做第二个自己来培养。 他们心意相通、意趣相投,考虑问题的思维也相近。 往往默契得无需多言,更不会因为三观之类的琐事产生矛盾。 所以相处得格外省心,也格外顺心。 那时的莲华,对于玄螭而言,大概只是个信手拈来的小玩物。 纵然最初收养莲华作为容器的打算,已在日久生情中逐渐模糊,但终究还是宠多于爱。 谁会把自己的影子,放在平起平坐的位置? 直到玄螭恍然大悟地发现,那个从前只会追着他跑的小玩物,意志竟也独立了起来。 莲华不再仅仅是自己的徒弟,更成为了别人的师尊。 他见识了红尘的喧嚣,结识了年纪相仿的玩伴,有了属于自己的缤纷天地,不必终日生活在师尊的羽翼之下…… 玄螭不知想起了什么。千疮百孔的蛇尾,向前小小地戳了一下: “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 莲华茫然地抬起了头:“……啊?” 玄螭紧盯着他。泛着森森寒意的蛇尾,缓缓勾上了他的月要月支。 莲华被冰凉陡然刺激得一哆嗦,如梦初醒地道:“不丑……师尊在我眼里,是最好看的。” 玄螭凑近了些,眸光幽深,咄咄逼人:“那我从前丑吗?” 蛇尾在月要上绕了三圈,像是要将人整个箍住一般。 莲华略有些喘不过气,很艰难才扯出一个笑:“当然不是。” 玄螭用鼻尖抵住了他,闭上眼,掩住眼眸深处的酸涩与无奈:“我是不是很老了?你会嫌弃我吗?” 蛇尾越缠越紧,像是要把莲华从中勒断。 莲华忍受着内脏被挤压的痛感,双手徒劳无功地向下推拒,企图挣开那条米且壮蛇尾的束l缚,反倒越陷越深,姿态如同献祭。 “不、不会的……我不会的,师尊你先放开……!” 玄螭略微松开了蛇尾,语气却更是严厉:“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变心呢?” 莲华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惊喘着气,脸色白得发悸,心虚地偏过头去。 双方沉默不语。 玄螭忽然笑了起来。 笑意落寞,竟真的像是苍老了许多。 他总把两人之间的分道扬镳,归因于那后山闭关的百年里,有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闯入了莲华的视线。 但其实,他错过的又岂止百年? 玄螭缓缓地握住了莲华的手,感受着对方掌心传来的僵硬,一字一句说道: “有些事我不必说,但你迟早会得到答案。” “人在红尘,即是业障缠身。你只需记得,我恨天下人是真,爱你也是真。” 莲华一时怔忡,美艳得不似凡俗的脸上,浮现出茫乱无措的神情。 他无意识地向后仰了仰头,避开那道令他心神一颤的火热视线。 有句话,他不知当不当讲,但却呼之欲出: “师尊……其实这世上,也有好人。” 玄螭忽然怒极,将他扌安倒在地。 后脑勺磕上冰冷坚硬的瓷砖,莲华眼前一片眩晕,五官吃痛地皱了起来。 玄螭眯起了竖瞳,单手将他抵在地面上: “你在怕我?” 他实在受不了莲华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明明没有表现出厌弃,却比厌弃来得更让他憎恨。 莲华不再是那朵幼小的、美丽带刺的花,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朵真正的莲。 出淤泥而不染。面含悲悯,心怀苍生。 和那些伪善的诸天神佛如出一辙。 让他这个生长在地狱泥沼里的存在,既羡艳、又自卑。 爱极恨极,满脑子只剩下恶意而偏执的想法,要拉着对方共沉沦。 莲华疯狂地摇着头。 却在黑蛇仿佛有生命般的尾巴尖,带着鳞片刮擦的刺痛、口勿上他的锁骨时,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恐惧。 “我不会害怕你的,师尊、你等一下,先听我解释……呃啊!” 玄螭握住莲华因为脱力而格外柔车欠的手,拢向了属于蛇类的↓身。 本该再熟悉不过的器棺,却因为多出了一个相同的存在,而格外惊悚。 莲华艰难地口因了口因口水,联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害怕得不敢有任何动作。 玄螭低下头,银色的发丝从后背流泻下来,垂在莲华的月匈前。 他伸出蛇信,添舐过莲华因为绝望无助、而细细发颤的眼皮。 分叉的濡红舌l尖,甚至在他的眼窝里打了个旋,让莲华生出一种即将被獠牙刺穿的错觉。 玄魑优雅的金眸里,泛起难以言说的兴l奋和愉l悦。 “那就证明给我看。”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又快用完了QAQ明天要开始上考研的课了,杨永信集l中l营那种,事情很多,所以更新时间会变得很迷,先跟大家说声抱歉。 这个世界快结尾了,一直在反复地改,写得很慢,正在努力尝试写出天意弄人、爱恨痴缠,主角心路变换、逐渐成长,到最后尘缘尽斩,大道忘情(……)的感觉。所以请大家再给我一点时间吧,这个世界也应该会在未来一周之内完结掉的。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耐心啦,再次鞠躬! 第58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二十) 苍山地底。 两个人影, 正在鬼鬼祟祟地挖洞。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苍山可是玄螭的老本营,你不怕被他发现?” “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三岁小孩都懂这个道理。” “……你一个邪道妖人, 怎么对苍山的地形这么熟悉?” “因为我隔三差五就要来找你师尊幽l会,当然知道哪里才最隐蔽。” “你他l妈……” 幽深的地道里, 昆仑忿忿地扬起手, 就要劈向马面头顶。 马面一手拿着铁铲,一手挡住昆仑即将落下的手肘, 灰头土脸:“你这人实在开不起玩笑, 真不知道莲华看上你哪点。图你年纪小?图你不洗澡?” 昆仑掌心的荧黄风灯, 映着青稚却严肃的侧脸:“再不讲正事的话, 我不介意当场把你杀了, 或是让苍山剑阵把你捅成筛子。” “恩将仇报……”马面悻悻地“嗤”了一声, 从角落里捡起了几根蓍草, “看好我接下来画的图案。” 昆仑不情不愿地坐到了他对面。 马面手执蓍草, 在泥泞的地面上浅浅划过了一道横线。 昆仑:“停……这就是你要教我的屠龙之术?” 他用极其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马面。 马面原本就窝火得很,当场就想罢工: “你真是烦死了!一路上光听见你在那嚷嚷‘放我回去,我要救师尊’了!你以为我不想救他?我和你、再加上牛头, 都只能堪堪和玄螭打个平手。你觉得自己很牛逼啊, 那赶紧去找玄螭单挑吧!早死早清净,我还能少一个竞争对手!” 昆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被骂得哑口无言,只好在马面的冷笑声里静候下去。 马面继续开始画那稀奇古怪的图案。 “玄螭的本体是龙,苍山的卦象为乾, 龙即为乾,二者合一——这你应该知道吧?” 昆仑较劲似的:“知道!” “上古时期伏羲以蓍草画卦,洞悉天地奥秘。我现在教你做的,就是相同的事。” 地面上平铺直叙地出现六根横线。在乾卦的卦象边,马面又新添了一笔, “将乾卦六爻依次变动,分别得到六个变卦:姤、同人、履、小畜、大有、夬。” 马面指着地面一排崭新的图案,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这六个变卦,就是克制乾卦的屠龙之法。” 昆仑缓缓挺直了背。满是不服的脸,逐渐认真起来。 “请问,这六卦怎解?” “第一卦有些复杂,我们先说后面的。” 马面颇为得意地迈开步伐,沿着地面中央的神秘图案打转, “天火同人,讲的是明辨是非、团结组织。” “天泽履,讲的是行事应当顺应大自然的规律,无为而治,走中庸之道。” “风天小畜,讲的是要注重公平,让团队之中的每个成员都得到照养。” “火天大有,讲的是为领袖者,要具备开万世太平的伟大理想,和兼济天下的终极目标。” “泽天夬,讲的是在关键时刻,要摈弃妇人之仁,决断肃杀。” 昆仑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戒备,变成似懂非懂,然后潜心研磨,直到最终的大彻大悟。 少年的星眸煜煜发亮,像是突破了一道凝滞多年的阻碍,缓缓握紧了拳,不住点头。 马面莫名有些欣慰:“孺子可教,不枉我把压箱底的功夫兜给了你。” 昆仑内心按捺不住的激动,冥冥中好像抓住了一条很重要的绳索,指引着他攀援大道。 “那剩下的第一卦,究竟有什么玄机?” “玄机倒也说不上,只是我不太想说。” 马面咬断了草茎,吊儿郎当地衔在嘴里, “对了,你还没和我道谢。” 昆仑的感激发自肺腑,然而一想到马面对师尊做下的事,又觉得此人实在是太过可恶。 于是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句:“那真是多谢你……还有良知。” 马面斜着轻佻如春刀的眼角,有些鄙夷地睨了昆仑一眼,心想,真是幼稚。 但并没有追究,而是继续为他答疑解惑。 “天风姤卦,原本讲的是霸主地位并非生来世袭,要靠个人的努力争夺获取。成王败寇,腥风血雨,无论出身贵贱,都要敢于反抗固化的阶l级。” 昆仑专注地聆听着。 马面顿了一顿。张扬的脸庞间,划过一丝黯淡, “但天风姤的卦象,却是一根阴爻,被压在五根阳爻之下。” “阴阳失衡,阴爻看似屈居人下,实则力量最盛,牢牢掌控着主动权与号令权……五根阳爻象征着五个刚健男子,将会为了争夺阴爻的存在,而打得不可开交。” 昆仑充满昂扬斗志的脸上,缓缓浮现出震撼的神色: “这世间极阴的存在……是先天炉鼎?” 马面点了点头,笑意有些疲惫、又有些勉强。 昆仑“豁”地站起了身。 他在原地茫然思雨兮读佳索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要质问什么。 五个男子…… 玄螭、牛头、马面、还有自己。 剩下一个,会是谁呢? 马面还以为昆仑终于醒悟了情路多艰,生怕他因此狗急跳墙,一边冷冷地嘲笑,一边把他按回原位上, “现在你知道,你究竟从莲华身上,占了多大的一个便宜了吧?” 昆仑神思不属地摇晃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是啊。 世人大都以为莲华柔弱可欺,只是个徒有美貌皮囊的废物。 于是人人都想将他拿捏在手心,恣意亵玩,最后往往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殊不知莲华心志坚定、智谋双全,是那些被誉为天骄的修士都难以比拟的存在。 他见识过师尊修炼的手段,并不畏惧那其中的血腥残忍,更不会因此生怯,担心竞争失败、结局太惨。 ——这样完美的、引起无数觊l觎与腥风血雨的师尊,能在昆仑山下选中卑贱如尘埃的自己,已经是宿命最大的恩赐。 昆仑甚至不敢奢望师尊会原谅他。 他只求某一天,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让师尊光明正大地站在众生之巅,不用再背负炉鼎的恶名,不用再沾染任何污秽与丑恶。 而是堂堂正正地,令世人见证他的绝代风华。 “别发呆了。”马面的声音悠悠响起,拉扯回了昆仑的思绪,“牢牢记住这六卦,等你真正将它们融会贯通、融入进剑意的那天,也就将会是你玄螭杀死的时刻。” 昆仑转过了头,深深地看了马面一眼,忽然道: “我和你非亲非故,你留着屠龙之术,自己去杀玄螭不好吗?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马面的笑意有些苦涩。 他望着昆仑海遥远的方向,脚尖踢着蓍草,好像在说,“我等不到那一刻”。 昆仑读不懂马面的神情,也没能等来他的回答。 马面只是摇了摇头,含糊其辞地笑骂道: “你以为我很乐意?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这么多。” …… 昆仑海底的洞穴,是恶龙的巢穴。 成堆的金银珠宝,是恶龙贪婪的物l欲。 龙性贪得无厌,搜集成癖,更是本yin。 身披绫罗绸缎,被囚l禁于幽暗地底的美人,是恶龙自私的占有、和暴l戾的爱。 一只赤l足,从波光粼粼的潭水里,踏上岸来。 足弓雪白,有着极其优美的弧线,带出的晶莹水珠一颗颗下淌,冲散了某几道凝固不化的浑氵虫。 再往上,颀长秀丽的颈间,遍布着被扌柔扌圼出的青紫色淤痕,由于那里正环着一条金色莲花状的工页圈,而看起来更为可怖。 让人不敢深想,这背后的畸恋,该有多么的凄艳而疯狂。 莲华从石潭之中起身,明明已经里里外外将自己清l洗了个遍,却总觉得不够干净。 那种连绵不断的黏月贰,伴随着痛和恐惧,犹如跗骨之蛆,生长在身体和记忆的深处。 仿佛只要动一动,耳畔就回响起了氵显氵闰的水l声。 “莲华公子——” 真实响动的并非水l声,而是一声笨拙的低唤。 以及颈间被制成花蕊形状的金铃,相互碰撞而发出的脆响。 莲华厌恶地扭了扭头。 牛头低垂着脑袋,双手捧着一袭绡衣。 莲华看也没有看他,兀自扯过绡衣,潦草地披在身上。 绡纱透日月轻l薄,是昆仑海的鲛人日日泣泪纺成,丝线五光十色,珠光伴随着穿戴者的步履而不断变幻,流淌出白玉珊瑚一般闪烁而美的色泽。 珊瑚与金银,都是恶龙最爱的事物。很显然,这样一件绡衣并不能弊体,除了赏心悦目之外,作用便是为了满足某个上l位者的癖女子。 莲华走了几步,随便选了一处金银堆就坐了下来,闭上眼,开始打坐。 动作异常坦荡,仿佛全然不怕他人窥视,更不会因此羞l愤欲死。 然而就连玉蝉都有些坐不住:【主人……你真的没有意识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有多弓|人犯l罪吗?】 莲华冷冷道:【所以才要好好修炼。等我出去,就把他们都杀了。】 玉蝉“嗯嗯”地给他出馊主意:【对!玄螭扌困你一天,你就用锁龙链纟邦他十年!把他抽筋扒皮!】 莲华运转剑元,在道树里洗涤了一周天,长长吐出一口气: 【废话,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卖乖有多累……还好师尊因此心软了,没再封印我的内力。】 玉蝉捕捉到了那个亲昵的旧称呼,警觉道:【主人……你该不会还在惆怅吧?还会失望或者难过吗?】 莲华平稳运转的真元,有一瞬间的紊乱。 他依旧闭目,长睫垂开一小片椭圆形的阴影,精致的脸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毕竟曾经那么喜欢,结果发现对方从一开始就没用过心。反倒自己像是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说完全不难过,好像有点假。但难过啊惆怅啊,这些情绪实在是太过无用了。】 莲华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更何况,时间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玉蝉翻动着系统之中的日历,心想是啊。 昆仑海底的那场战役之后,时间真的远去了好多年。 起初,莲华还想着心平气和地跟玄螭讲道理,用爱感化他。 然而玄螭并不听劝,反而日渐暴露了魔头本性。 他不再满足于拿修士做血祭,而需要更庞大的牺牲者数量,来支撑他的修为发展。 于是将目标转向了昆仑海边无辜的村民。 一夜屠城。 那是莲华唯一一次被玄螭带出巢l穴。 玄螭背在身后的双手,牵着与莲华脖颈相连的镣钅考,像是威风凛凛的将星,牵着一条被马川养的貌美恶犬。 他站在城楼上,指着脚底的白骨如山、断肢残臂,强迫莲华去看那些村民痛哭求饶的模样。 莲华再也忍不下去。 他恶狠狠地注视着玄螭,漂亮的眼睛红得滴血:“师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比畜生还不如?” 玄螭并没有因此发怒。他挑了挑眉,在一片哀嚎声里,无动于衷地开始吸取那些村民的人元。 “这些村民从前以渔猎昆仑海里的畜生为食,更有甚者活剥大鱼的皮、翅,贩到皇都牟取暴利——那些畜生被杀的时候,怎么没人来可怜可怜它们?人类在对自然索求无度的时候,难道就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莲华无力反驳,神情被荒诞充斥,再一次刷新了对师尊……或者是魔尊的认知。 玄螭吸饱了人元,整个人无比餍足。于是大发慈悲地看了莲华一眼,将他扌娄在忄不间。 玄螭捧起莲华的脸,握着他柔顺的、因为瑟瑟发抖而滑出指间的发梢,柔声道:“不哭了。” 他将莲华眼角将坠未坠的泪珠舌忝舌氏干净,动作轻而缓慢,细致得像是在品尝什么佳肴,殊不知莲华心底想的,全是他的师尊真是彻底没救了。 “人间就是这么污浊丑恶……乖,不想看的话,就不要看,我们回昆仑海。” 这是莲华正式与玄螭决裂的开端。 即便先前玄螭折去他的飞剑、为他佩上镣钅考、将他囚作禁栾,莲华都一直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毕竟,无论动机如何,倘若不是师尊当年竭力照拂他,那他大概早就死在了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他问心有愧。 然而就是这最后一点愧疚,伴随着旧情,被一点一滴消耗殆尽。 莲华开始以大段大段的沉默,来代替从前真情实感的规劝。闲暇时总是发呆望天,听玉蝉说一些琐碎的、有关过去的事。 他不再反驳玉蝉——到了这种境遇,玄螭发疯,昆仑下落不明,其余的人更是一个比一个离谱。 唯一可靠的盟友,也只剩下了这个和他相生相伴的小器灵。 莲华开始考虑并且谋划一些事情。 这些计划,在消失已久的牛头,某一天忽然被玄螭带到巢穴里,并且由玄螭笑吟吟地告诉莲华,牛头是因为反抗了他的心意,而被剥离魂魄、制成了活傀儡之后,越发坚定了。 “莲华、莲华公子——” 又是那样木讷的叫唤。 回忆中断,莲华不悦地睁开了眼:“别打扰我修行。” 高大魁梧的男人缩了缩脖子,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嗫嚅道:“你、你先喝口水。我、我怕你累坏了身体。” 牛头手捧着一壶清茶,毕恭毕敬地呈到莲华手边。 昆仑海底没有淡水,莲华是唯一不属于魔族的生物。玄螭怕他喝不惯咸水,便每日浮上海面,为他掬一捧清泉,并且嘱咐牛头亲眼盯着他喝下,防止他寻死。 莲华有些无奈地剜了牛头一眼,仰头饮尽。 自从他被关扌甲进巢穴,屈指已是十余年,早过了玄螭当初约定要和他结为道侣的期限。 大概是忘了吧。 被夺舍的人族少年躯壳气数将尽,玄螭已经到了蛇蜕的最后关头,不容出错,因此近来都没有出现,想必又在岸上兴风作浪、暗杀无辜。 血祭已经进行到尾声,只要寻觅到合适的新容器,玄螭就可以问鼎真正的龙神大道。 想到这里,莲华握着杯盏的手又是一紧,瓷片的边沿烙着他的掌心。 月几月夫太过柔女束女,被划出一道没有见血的红痕。 常年不见天日,莲华本就纟田月贰的皮月夫,越发的苍白透明。无论烙上什么痕迹,看着都尤为触目惊心。 牛头整个身躯一震,连忙跪下来,想要夺走莲华掌心的杯盏。 就在他触碰到莲华的刹那,后者心中腾起一阵厌恶,用力地将他甩开。 杯盏摔碎在地。 牛头英俊憨厚、却由于没有魂魄而一片麻木的脸上,显出委屈的神情。 他佝下腰,宽大的指节笨拙地去捡地上的瓷片。 莲华冷淡地从高处看着他,忽然有些同情。 这十余年来,一直是牛头在尽心尽力地服侍着他。从一开始回想起他讠秀骗自己的抵触,再到后来的习以为常。那些纠缠不清的爱恨里,莲华对牛头的观感最为复杂。 不是爱极恨极心口难一的复杂,只是觉得他犯的错最轻,遭的报应却最重。倒霉太过,和自己同病相怜。 不多久,牛头就已经收拾好了残局:“对不起,给公子添麻烦了,以后我会出现得再少一点。” 莲华默不作声地斜睨着他。 牛头抿了抿嘴,动作迟缓,很是自责的模样。 莲华雾濛濛的眼珠忽然小幅度地转动了一下,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搭在了牛头的手腕间。 “站起来。”他说道,“站起来,这不是你的错。” 美人的掌心冰凉,吐息间透着一股似有还无的芳香。牛头像是被凉水兜头湃了一把,三魂七魄齐齐打了个甘美的颤。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膝盖,空洞的目光里震动着一种猛烈的情绪。 也许是太过激动,就在即将起身的瞬间,牛头忽然又重重跪了回去。 莲华:“?” 牛头反握住了莲华的手,毫无章法地去亲口勿他的手背,口中小声道: “公子、莲华公子……我、我有办法可以放你出去……” 莲华内心毫无波动、也并不太意外,静静地听了下去。 牛头将脸颊重重地贴在对方的手背上,深吸一口气,如痴狂了一般, “玄螭、玄螭没能抽干净我的魂魄……我骗他的,我没有真傻,还留存着实力……我愿意救你出去!就算因此被杀了也没关系,只要你肯跟我走……” “走?”莲华歪了歪头,吐出一个懵懂的音节:“走去哪儿呢?” “天高海阔,总有玄螭找不到的地方……去流波山也可以!夔牛族人总说,那里才是我们的祖源,虽然世人都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我一直相信这不仅仅是传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莲华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神情懵懂,其实内心一片通明。 逃?能逃到哪里去? 就算真逃出去了,也只不过是苟且偷生,像是只阴沟里的老鼠似的,四处躲避追捕。 如果被发现捉住,到时候要面临的惩l罚,可不光光是现在这般简单。 虚无缥缈的传说?能指望吗? 就连人间都总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光靠爱,又能支撑多久、不因困苦而心生懊悔呢? 牛头想得倒美,他却怎么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以身犯险。 这十余年里,莲华再也没有顶撞过玄螭,而是百依百顺、予夺予求,专捡玄螭爱讲的听,就连承受对方的怒火,也表现得甘之如饴。 是把从前哄骗爱慕者们的招数使了个遍。 也正是因此,玄螭才逐渐对他放松警惕,不再封印他的内力。 按照莲华原本的计划,不久之后,他应当以身作诱饵,引昆仑现身。 如果昆仑的实力够强,能打败玄螭,那他就跟着徒弟回苍山。 如果昆仑失败,那就任其被玄螭夺舍,顺便为自己记一大功——反正玄螭除了在某些私事上疯点,其余并没有伤害过他。 总而言之,谁是天下第一,他就跟谁好。 但此时此刻,莲华被牛头充满着爱意的、热忱而直白的目光紧盯着,忽然对这个过于现实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活傀儡么…… 莲华抬起头,仰望着巢穴顶端徘徊不散的黑色雾团,像是望见了一条黑龙盘踞不动、死死锁定着猎物的身影。 莲华忽然有些好奇,蝶蕊夫人和西王母所说的,到底哪一种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有需要的可以自由辱骂玄螭 反正下一章真相揭开他又要被虐成狗了咦嘻嘻嘻 第59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二十一) 昆仑海滨。 月夜下的浅滩上, 一个人影正在奔跑。 自从囚禁的那一刻起,莲华的飞剑便被玄螭折断, 因此无法御剑。 牛头在巢穴里替他斩断了枷锁。他们本该一同出逃, 但就在即将离开之时,牛头忽然身形一滞, 说让莲华先走, 自己留下来清理现场、掩藏痕迹。 莲华步履虚浮,茫然地向前奔跑, 不知该去往何方。 他常年被养在深不可测的禁地, 缺乏活动, 吃喝都有人奉上, 被呵护得好。于是一身皮肉益发娇贵, 就连而寸力也远不如往日。 此时此刻, 赤足踩在崎岖的砂砾之上, 竟被硌得生疼。 莲华不得不暂时停歇下来, 扶着膝盖,大口地喘气。 乌云蔽月,暗夜无光。 就在他直起腰, 抬手揩去鬓边冷汗时, 遥远的天际,忽有一道剑光扶摇直上。 剑气咆哮如龙, 斩天飞舞,比星辰更璀璨,比烟花更绚烂。 漫天狂乱的异象里, 莲华的目光缓缓凝聚,望着苍山的方向,平静道:【昆仑他接任掌教之位了?】 脑海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玉蝉开启了千里眼,回道:【和主人预料的时间几乎一模一样。】 自从昆仑海一战以来,玄螭再也没有回过苍山。 苍山掌门之位空悬十余载,亢龙峰师徒三代更是全都不知所踪。 群龙无主,在前不久终于按捺不住,计划推选新一任掌教。 就在这个计划敲定的同时。苍山地底,某个早被认为死去的少年,忽然破土而出。 带着一身诡异而强大的修为,像是一只从坟墓里爬来索命的厉鬼。 少年找上了那些觊觎掌教之位的人,一一与他们约战,以剑服人。 他代表着苍山剑派的正统,大刀阔斧地革除了修行资源分配不均的弊病,使苍山内部的势力再一次洗牌,并且广结善缘,打破了人间与修行界之间的诸多壁垒。 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正如他师祖玄螭真人当年,却又比后者来得更为仁德。 最后,顺理成章地接任了苍山掌教。 今夜,是他的继任大典。那一道金龙驰骋的剑气,是他实力晋入化神后期的证明。 【终究还是差了一步。】莲华摇了摇头。 化神后期,已经称得上是一代强者。但要挑战玄螭这个即将飞升的真魔,胜算尚且不够。 【那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玉蝉默默地犯愁,【你现在不可能再回玄螭身边,昆仑那头又投奔不了……这很尴尬啊。】 莲华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两抹软软的笑,云霞似的。 【玉蝉……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玉蝉被他陡然一叫,半边骨头都酥了,一张小脸烧得竟比正主还红。 【主、主人别和我这样客套,你有什么吩咐!】 莲华的笑意羞赧,却并没有真正触及眼底。 在玉蝉看不见的地方,莲华目光清明,泛着冷,像是一柄精致的刀锋。 【我想验证一下,蝶蕊夫人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他慢吞吞地把玩着玉蝉温润的外壳,像极了一种亲l昵的磨挲,【如果我被玄螭捉拿回去……】 【主人不许说这种丧气话!】玉蝉气鼓鼓地大呼小叫道。 【好啦,知道你关心我。】莲华拍了拍玉蝉的头,改口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遭遇不测,要被制成活傀儡的话……】 莲华缓缓地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自从他的掌心离开之后,玉蝉有多不得劲。 玉蝉圆滚滚的身体扭来扭去,随着莲华计划的深l入,终于安分了下来。 他悉心聆听着,后背有些冷,心底却像是有团火在烧似的,异常激动。 莲华垂下了过分精致的眉眼,有些歉疚的模样,【那个过程会很疼的……我不舍得你受伤,但实在是没有办法。玉蝉,你愿意帮我吗?】 【愿意,我当然愿意!】 寂静如死的昆仑海边,玉蝉的喊声有些刺耳。他拍着胸脯,郑重承诺道, 【无论是为主人做什么,我都是万死不辞的!】 莲华看见他这样主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你都没听清楚具体过程,这么早下定论会不会太过草率?】 玉蝉用力地摇着头:【我说过的,无论就是无论。】 莲华笑得更加灿烂,微眯着眼,竟有几分天真无邪的稚气。 他弹了弹玉蝉的脑袋,柔声道:【我就知道,只有你才对我最好。】 所以,还是不要让这个一心一意对他好的小器灵知道,自己的这个主意,还带着拖延时间、为昆仑挣取生机的目的了吧。 玉蝉张了张口,正想表几句忠心。 天空忽然飘来一片云。 云端后面,隐着一对巨大的竖瞳。澄黄明亮的金色,像是两枚灯笼。 莲华面色微变。 玉蝉哑了嗓音。 黑蛟自云端俯冲而下,化作一个冰冷的人影,手里还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漆黑的夜里,玄螭一步步靠近了莲华,气息幽深,如同山雨欲来前的平静。 “骨碌碌——” 头颅从玄螭手中甩脱,滚到了莲华脚边。 莲华一低头,便对上了牛头死不瞑目的脸。 他不可置信地往后倒退了一步,半晌,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地面上被割断的头颅,甚至疑惑地眨了眨眼,发出婴孩般凄厉的啼哭,像是在质问莲华为什么不理自己。 莲华满脑子都映着这副极具冲击性的画面,片刻的呆滞后,转身夺路而逃。 就连玉蝉,也被吓得魂不附体。 身后巨大的黑色梦魇,一点一点地逼近了他们。 玄螭负手而立,从容不迫。 莲华的鼻息却逐渐泛出湿热。 他踉跄地跑出了没几步,便被人轻易提住了衣领,大力拉扯着倒退。 “真是一群忘本的叛徒。” 月夜下,玄螭矜贵的面庞,如同一块峙玉。他微微垂下长睫,眼神里是幽冷至极的情绪。 莲华整个人被他拖回了怀里,瞳孔由于惊惧而涣散。 就着半倚半靠的姿势,绡袍下过分纟千细的身躯抖如筛糠。莲华绝望地闭上了眼,格格发颤的齿关间,却泄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口申口今。 “唔——” 玄螭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手。 莲华乍然脱离了掌控,本该庆幸,苍白的脸上却缓缓浮现出难堪的红晕。 整个人就像是失去了支撑,脚后跟陷阱松软的泥沙里,光是站定的动作,仿佛已极为吃力。 莲华知道,这是身亻本深处本能的反应。 日复一日的马川化,早已让他迷恋上了痛觉,更隐隐渴望着被占有。 一听到施l暴者的声音,双蹆便不由自主地车欠下来。 那样沙哑、冷淡、禁谷欠的声音,在忄生事上却是暴虐无度的。 即便内心再抵触,身亻本却记住了窒息濒死、被疼愛到哭的忄夬感。 让他每每回想起,玄螭在收紧了掌心锁钅连、强迫他塌下月要、高高仰起头时,发出的低沉喟口又。 “牛头可是为你出生入死多年的下属……你竟然、竟然就这么杀了他?” 莲华回想着前不久还跪在自己身前、忠心耿耿宣示着的男人,一眨眼便成了海滩上一截新鲜的残肢……胃里便一阵翻涌。 即便他早就知道,真正的玄螭有多丧心病狂。却仍旧没料到,他竟能残忍到如此地步。 “牛头既然有胆量背叛我,就也该做好被我杀掉的觉悟。” 玄螭淡淡地看向莲华,自然也发现了他此刻的窘迫。 皓月清辉下,美人的脸孔泛着病态的潮纟工,不知是因为气极还是什么,月匈膛剧烈地起伏,月要线一览无余。 莲华身披一身华贵的绡衣,透明飘逸的轻纱,在匆忙的奔逃之中被压出褶刍皮、染上尘泥。配合着他瑟瑟发抖、却格外艳红的嘴角,看起来就像是被狠狠足柔足蔺过一般。 他甚至从荒芜的海滩边,捡起了一片锋利的海螺壳,横在胸前,代替飞剑作为护身的武器,殊不知这情景毫无威慑,只让人觉得可爱又可怜。 “倒是你,搞得这么惊天动地做什么?是要和我那不成器的下属私奔、殉情?还是打算逃出昆仑海,把我做的事情昭告天下?” 玄螭无比清楚,莲华此刻的恐惧都是因他而起。 但他偏偏享受这种将对方情绪全然操控的忄夬感,故意拖延着整个过程,就像是蛇类在杀死猎物前,将之缠绕、戏弄,只为了看弱小的一方哭泣求饣尧。 “我不会……”莲华声线颤抖,但目光却异常坚定、甚至有些凛然, “你是我的师尊、救过我的命。我尊敬你、感激你,也有愧于你。如今我们走的道不同——这是无法阻止的事,但我也做不到去出卖伤害你。” 玄螭眸光微动。 他心底涌起一丝暖意,但在回忆起某些事实后,又很快变得冷硬。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玄螭慢条斯理地笑了起来, “小骗子,不是前不久还信誓旦旦,说着要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吗?” 莲华抿唇不语,视同默认。 玄螭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你是想要锻造第二个苍山大阵,把昆仑海边的凡人都保护起来吗?” 他像是在笑莲华的不自量力,又像是在笑自己意料之中的可悲。 “又或者,你是打算在这之后,去苍山和你的小徒弟、如今的掌教真人通风报信吗?” 听到“徒弟”两个字,莲华一瞬间回过了神,握在海螺刀边的五指缓缓收紧。 玄螭再一次走近了他。 “跟我回去。” 他迎着莲华愈发凶狠的目光,朝对方伸出了手, “事不过三,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背叛我——我的忍耐有限,只要你敢再跑一步,我就立刻杀光昆仑海边所有的人。我不介意试试看,究竟是你布阵的速度快,还是我的剑落下得更快。” 半空中递来的手,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施舍,又像是一个不容置喙的命令。 莲华怆然一笑:“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给的,你想要,就拿去。” 玄螭眯起了眼,一字一句生硬道:“你就一心急着求死?” 莲华朝上挑起了眼,直勾勾地盯着玄螭,发出一声嗤笑。 “这样毫无自由、也毫无尊严的活着,和死有什么区别?” “你的命是我给的,是生是死,都轮不到你来决定。” 玄螭身形不动,内心却有无数情感正在横冲直撞, “我早说过,我不需要你死。夺舍一事,昆仑胎就是最好的容器。” 玄螭擒住了莲华的手腕。 莲华即将刺向他的刀刃,就这么硬生生僵在半空。 他用力挣动着手腕,神情烦躁,一口浊气不上不下,咬着牙道:“魔尊陛下……真不愧是人面兽心。” “是。可人又如何,魔又如何,难道人就比魔高贵?” 玄螭力道弓虽横,没有给他挣脱的机会,反倒细细地摩挲起他腕口的纟工痕, “人族总是冠冕堂皇,说什么正义之类的空话,把魔族斥为异类——可这难道不是因为,魔族别无选择?” 玄螭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看着他, “难道你忘了,从前那些修士是怎样对待你的?你又是怎样口口声声说着,只想守护好身边的人、专心报答你的师尊的?” 玄螭步步紧逼,没有给莲华任何喘熄的余地, “我就不该闭那百年死关,让你被伪善的世俗玷氵亏。真不知道你那妇人之仁的小徒弟是怎样给你洗脑的……万万没想到,我和你之间,居然也会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莲华张了张口,像是要解释。 玄螭又截口道:“我头一回现出蛇身时,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从前不曾滥杀无辜,出关后却要血祭凡人?” 听见这句话,原本焦躁的莲华精神一振,现出肃容。 这是十余年来困扰他最深的问题,便是玄螭为何会心性大变。 他实在难以将那个滥杀无辜的魔头,和回忆里光风霁月的师尊,拼凑在一起。 ——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莲华怀揣着即将揭开某个谜团的心情,既激动、又惊惧,只听玄螭说道。 “杀死太上长老那夜,我的境界才刚突破化神,他却已是大乘圆满,差一步便能登天。” 莲华瞳孔微颤,抓住了关键:“所以你动用了……禁术?” “自从夺舍人族少年的死躯、进入苍山剑派以来,我修习的一直是诛邪剑道,再未触碰过那些魔门功法——这是不是很像禅宗的老和尚们,总爱挂在嘴边教导人的两句话:‘洗心革面、改邪归正’?” 玄螭讥诮地道, “直到那一夜,我为了杀死太上长老,祭出天魔真身与他对抗……压抑的魔气一旦苏醒,便无法维持仙体。” “也正因如此,后来的那些年里,你坚持替我治病,我却始终不曾好转。直到我隐入后山闭关,在地底完成了蜕变,恢复魔躯。” “立地成佛,只要放下屠刀——可从佛入魔呢?仅仅简单的一个过错,就能毁了多少年来积累的善果,把一个好人贬成恶魔、踩进泥里,永世不得超生!” 玄螭抬起头,望向昆仑海上空血色破碎的苍穹,像是对着天道,发出字字泣血的悲鸣控诉, “天下大同、众生平等,你以为我不想吗?我身为天魔至尊,却坚持封印力量,从一个气窍不通的外门弟子做起,学习人族之道……为的不就是找寻能让人魔二族融合的方法?” “可我错了,彻头彻尾的错了。人族不值得同情,人与魔也永远不可能混为一谈,不是吗?” 玄螭淡淡地看向了莲华,轻声道, “莲华,你总说我是刽子手,可难道你以为你的手,就有多干净?” 莲华整个人浑浑噩噩,如遭雷击。 玄螭情绪激动,说得语无伦次,他却明白其中的含义。 亢龙峰顶的道藏里,曾经记载过这个秘法。 是以魔魂离体,灌入人类躯壳中,从此后便能以人身生存于世。 前提是要封印真魔之力,不能再使出魔族功法。 否则前功尽弃,将会变成半人半魔的怪物,遭受万蛊蚀心之痛。 唯一的出路,只有重新转回魔身,从此再不能以正道修行,必须依靠血祭、杀戮,方可让凝滞的修为得以突破。 而在杀死太上长老之前,黑尾环蛇便已养在后山。 玄螭早已准备好了蛇蜕的容器,炉鼎之体对他而言并无用处。 师尊完全可以不救自己。 可玄螭却依旧舍命相护,甚至因此放弃了一统天下的伟业。 原来一切杀孽,皆是因他而起。 原来早在那时,他和师尊,便已是心意相通。 疑惑解开的刹那,莲华终于明白,师尊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肯把真相告诉自己。 他的师尊,自傲得近乎自负,往往打落牙齿和血咽,也不肯低头。 玄螭有自己的坚持,习惯了默默承受一切,永远给人一种稳重、可靠、而又高不可攀的印象。 不会通过喊苦喊累,来引起重视。更不会像那些毫无包袱的少年郎一般,在爱人跟前自然而然地撒娇,流露出真实而软弱的一面。 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即便没有自己的呵护照料,他也能过得很好。 所以在感情的较量之间,最容易吃亏受伤。 宿命阴差阳错,蹉跎了许多。 他自以为是最懂玄螭的人,却还是落入了偏心的俗套。 莲华心中发出一声哀叹,支撑不住地跌坐在地,紧闭的双眼间,似有止不住的泪水涌出。 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怎么,后悔了?” 玄螭看着逐渐四分五裂的神情,本该扬眉吐气、生出极大的报复心理。 但他却没有生出丝毫快慰,反倒酸涩莫名,静静地想, 现在的自己,姿态一定难看极了吧? 简直像是个哀怨的弃妇,以付出作为要挟,逼着对方回心转意。 错已至此,挽留又有什么用? 还不如一错到底。 血色的飞剑凭空幻化在他手中。 剑尖挑起了莲华被泪水打湿的下巴。 “天下苍生,你渡的过来吗?” 玄螭的身形逆着月色,晦暗不清,只有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冷冷地吐出似笑非笑的话音。 “不如,先渡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无常:玄螭,我对你心生感激,对玉蝉意存怜惜,对佛父一向敬重,对牛头马面totally don't care,但对昆仑却是……却是刻骨铭心的相爱。 玄螭:我问心有愧,而且偏要勉强:) 第60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二十二) 苍山之巅。 空旷华美的大殿里, 一个少年正在打坐。 少年峨冠博带,装束正式, 眉心隐有疲倦, 显然刚应付过一场极隆重的庆典。 然而他正在做的,却仍是一件十分劳损心神的事。 剑意从他的身体内部倾泻而出, 奔腾如江河。 外放的神识并没有很快收回体内, 而是汇聚成了一条条金龙,延伸向大陆各处。 与寻常的修行吐纳不同。神识离体, 是将修行者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在外, 随时有可能遭受攻击。 整个过程充满凶险, 若非天下无敌, 断不敢轻易尝试, 但少年却无比熟练。 甚至就连他难舍难分地睁开眼、目光哀恸, 长叹出一口浊气的动作, 也是那样的熟练。 这十余年来, 昆仑一直在坚持找寻莲华的下落。 中州大陆很大,藏一个人很容易,找一个人却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何况他们本就失散于昆仑海。深不可测的海底, 隐藏着多少角落, 是化神期修士的神识也无法企及。 昆仑从未放弃过希望。 但当希望一次次地燃起、再破灭,再燃起、再破灭, 周而复始,如同一场漫长的凌迟时。 再坚定的希望也会变成绝望,如同命运和他开的玩笑。 “啪——” 寂静的空气中, 忽然传来金属破碎的声响。 马面握着铜钱的手怔在半空,正对上昆仑投来的视线。 少年摩l挲着横在膝间的剑,喃喃道:“还是失败了吗?” 马面张了张口,半晌,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摊开了手。 这十余年来,他也一直在想方设法,推演莲华的下落。 但用以占卜的三枚铜钱,往往还未抛到空中,便应声而碎——正如此刻一样。 “好事多磨,大概是贼老天特意想考验我们的诚心吧……” 马面嘴上这样宽慰着,其实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莲华踪迹不明,显然是某股力量在刻意为之。 但天道又哪会管这些鸡毛蒜皮?不过是强横专断的某位尊者,在向千里之外的他们宣誓主权。 昆仑眸光渐暗:“玄螭……他想逼我们现身。” “你又要冲动?”马面侧目道,“都忍了十几年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吗?” “已经十几年了。”昆仑摇了摇头,“我怕我等不及,更怕师尊等不及。” 马面撇了撇嘴,正想劝他几句,忽然脸色巨变,五指收紧,捂住了胸口。 昆仑:“怎么了?” 话音传到马面耳朵里,只剩下了一连串尖锐的嗡鸣。 他佝偻下腰,心头剧烈的刺痛,就好像是被人硬生生剜下了一块肉。 马面神情惊悸,立刻意识到这是孪生子之间共通的心灵感应! “牛头……”他瞪大了眼,喃喃道,“牛头出事了!” 昆仑的右眼皮不合时宜地跳动了一下,豁然起身:“——你去哪!” 马面反手揩去嘴角涌出的血线,跌跌撞撞地化作原身英招,双翅扇起流火,腾空而去:“昆仑海!” 昆仑暗自咒骂了一声,心头涌起不详的预感。 正当他提起剑,打算一同追上时,游离在外的神识忽然传来波动。 昆仑硬生生地刹住脚跟。 中州大陆四面八方的景象,透过神识一齐汇聚进他的脑海。 有涛声、有蝉鸣、有天风、有花开。 尘世广袤的喧嚣被他隔绝在外。 昆仑意念深入,锁定了一道微弱而纯净的气息。 那好像是……莲华的魂魄?! …… 昆仑海底,依旧是那样死寂。 在被玄螭押解回来的路上,莲华已经停止了哭泣。 事实上,即便是方才,他也只不过是声情并茂地干嚎了几声。 但眼眶难免微红,兔子似的,格外惹人怜爱。 浅灰色的瞳孔被水雾打湿,趋近于透明,却有些冷,泛着扑朔迷离的光,像是倒映着另一个世界的风景。 莲华的脸孔很是平静,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玉蝉窝在莲华的心口,小心翼翼地觑着主人。虽然看不透对方的情绪,却因此更加好奇。 无常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这个问题困惑了玉蝉很久,答案总是自相矛盾。 说多情,自然是多情的。 诸天神佛里,无常是最格格不入的一个。 他做事随心所欲,一向不遵循规则,更不懂何为绝情弃爱、六根清净。 明明出身尊贵、毫不费力就能过着无数凡夫俗子梦寐以求的生活,却又能为爱堕魔,毫无留恋地将荣华舍弃。 无常爱很多人、爱很多事。 无论那个人出身高低贵贱、又或者是路边的一株野花野草,也无论那件事是风雅高尚,还是某些被嗤之以鼻的低亻谷癖好。 ——但凡能让无常动心的,他都会一桩一件认真对待。 这样的主人,却也是最无情的。 正如酆罗地狱里那个艳名远播、又恶名昭著的鬼差,无常以玩弄人心为生,以他人的爱欲为食。把别人对他的好,都当做理所当然。 这般招摇的行事风格,说是恃靓行凶也不为过。但偏偏如此,三界六道里却有数不尽的生灵被他吸引,一个个抱着不信邪的想法,前赴后继、妄图得到无常的真心。自以为能将人驾驭,最后反倒成了沉陷泥潭、不可自拔的那个。 相比之下,无常的生命里,就没有“拖泥带水”这四个字。 他的爱只给自己爱的东西。爱便爱得义无反顾,断也断得利落决绝,留给世人的只有一个潇洒的背影,就好像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伤的总是他人的心。 “咔——” 玉蝉默默地握紧了拳,望向不远处的动静。即便心知此刻的念头有些傻,却还是没来由地相信,自己会是那些排着队想要打动无常的人里,最特殊的那个。 黑暗的洞穴里,玄螭拿出了一方黑色的玉匣。 玉匣表面尘封着两道白色的符篆,上面以鲜血密密麻麻写满了梵文。 莲华终于缓慢地动作了一下,望着那方泛着诡异色泽的黑匣,毫无生气的眼瞳里,竟泛起贪婪的光。 他感到一种心跳加速的错觉……仿佛只要等到匣子被打开,就能触碰到天道的终极。 玉蝉的心也跳得飞快,却不是因为激动,而是紧张。 回到深渊的路上,无常告诉了他制作活傀儡的方法。 是将人的魂魄从肉身之中剥离,然后封存在一方玉匣之中。 这样做既能不让魂魄消散、区别于真正的死亡,又能抹消人的意志,使原本的躯壳变成一副听凭调遣的行尸走肉。 然而,对大多数人来说,被制成活傀儡的滋味,还不如死了——人的魂魄被困在玉匣之中,无法活动、更入不了轮回,却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壳受他人的思想操控,顶着属于自己的面貌,做出无数违背本愿的事。 想想都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玉蝉,你准备好了吗?】 莲华笑吟吟地看向了他。 发愣中的玉蝉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望向主人的脸,像是被下了蛊似的,拼命点头。 无常拜托他做的事,其实很简单。 玉蝉的魂魄已经足够成熟,可以脱离那块玉佩,以游离的形式单独存在。 而莲华也修炼出了元婴,能使魂魄脱出体外。 只要动作够快、不被玄螭察觉,他们就可以在剥离魂魄的刹那偷梁换柱,由玉蝉代替莲华,被关入那方玉匣。 玄螭将莲华平放在了地面之上。 早在被捉拿的一刻,莲华的五感便被玄螭封闭。对于大难临头,他一无所知,既不能反抗、也不能求饶。 此刻,他就像是睡熟了一般。闭着眼,唇红齿白,极其安详而甜美,仿佛一个等待雕琢的白瓷娃娃。 玄螭单手托起了莲华的脸,召唤出了那柄血色的飞剑。 泛着无情寒芒的剑刃,抵在莲华柔软的脸颊上,将要刺破。 锐利的剑尖,却迟迟不曾落下。反倒在完美得剔不出嶼、汐、團、隊、獨、家。一丝瑕疵的皮肤上,危险而亲昵地流连。 ——美人如玉剑如虹。 玄螭眼底迸出赞赏与惊艳的光彩,执剑的手甚至在细微地颤抖,明知对方不会有反应,却还是自言自语道: “真美……真想再多看一眼……” 昔日苍山掌教杀伐决厉的脸上,缓缓浮现出纠结而困顿的神色,金瞳里黑气四溢,竟似痴狂了一般, “这样有灵气的一张脸,就要毁了,真舍不得……” 玄螭这样说着,掌心却缓慢地开始了动作。 第一剑落下的时候,莲华“嘶”了一声,当机立断:【玉蝉——!】 玉蝉神经紧绷到极致,正处于待命状态,几乎是贴着莲华的话音,便和他的魂魄调换了位置。 两道魂魄在半空中短暂的交汇。 莲华以半透明的形式漂浮在外,隐匿气息。 玉蝉住进了莲华的身体,还没适应,就被疼哭了。 好疼——真的好疼—— 早在答应无常的那一刻起,玉蝉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便嘴上说着“不过小伤”,却心知即将承受的、是生不如死的漫长折磨。 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能这么疼。 就好像万箭穿心。 就好像四肢百骸被一点点拆割、分解。 就好像无数只蚁兽钻进了血管,生拉硬拽,将人的魂魄和躯壳撕扯成两半,底下的筋肉却还藕断丝连,咬合牵长着晃荡。 饶是玉蝉这种无情无窍的器灵,也被硬生生疼出了泪花,但为了不在主人面前丢脸,他还是吸着鼻子往回咽。 他的脑袋疼得快要炸开,偏偏玄螭还在一旁不停絮语。 第一刀—— “从前你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对外心狠手辣,却独独待你关怀备至吗?” 第二刀—— “本座是昆仑海的魔尊,却也一直是你的师父。我没有变,莲华,我的好徒儿……是你变了。” 第三刀—— “你说你只想对身边至亲的人好,不想掺和凡尘琐事,更痛恨世人欺你辱你。那好,我就成为了你想要的样子。” 第四刀—— “可现在,你又满口苍生大义,骂我阴险没有人性。你改口得容易,可我却要如何变回去?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顺你的心意?” 第五刀—— “后来我懂了,一个人假使不爱对方,那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玉蝉整个人抖成了个筛子,身躯极度的痛苦和疲惫,精神却异常的亢奋。 他其实是很怂很怕死的。 但怕死是为了更好更久地陪伴主人。 而现在,他正在实实在在地替主人分忧,他不再是那个除了陪聊外一无是处的小系统……他正在保护主人! 玉蝉痛如刀绞的心底,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更盖过了恐惧。 能和主人并肩而立,是他期盼了百年的夙愿。 现在上天终于大发慈悲地给了他这个机会,那即便前头是个万劫不复的火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往里跳! 想到这里,玉蝉甚至狠狠地笑了起来。半死不活的样子很是狼狈,却透着慷慨而无畏的气概。 正当他的灵魂与肉亻本在两个疯狂的极端之中挣扎时,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忽然环住了他的脖颈。 一声缱绻的低呵,若即若离地拂过了玉蝉的耳垂:“……疼吗?” 灵魂状态的无常,从身后轻轻拥住了玉蝉,侧过头,冰冷的唇贴在他的耳侧。 居住在“莲华”躯壳里的玉蝉,整个人顿时僵硬了。 流淌出的冷汗变成了热汗,玉蝉的呼吸不由自主米且重了几分,口干舌燥道:“有、有点……不,一点都不疼!” 无常无声地笑了起来,半透明的身躯贴近了“莲华”的脊背。 像是一只背后灵,又像是一条美人蛇。 玉蝉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冰凉,就像是服了一味起死回生的灵药,兴奋道: “主人你不要小看我,我很坚强的!” 无常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扌无着他的后背,喃喃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愧疚了该怎么办?” 幽深的洞穴之中,两具一模一样的肉亻本,正胶着地亲密着,呈现出黏连不分的姿态。 只是一个艳绝如鬼、一个眼神迟滞。 地面上鲜血流淌了一地。死气沉沉的那具躯体之上,绽开了无数道清晰的血痕,就像是血莲花蜿蜒的脉络。 花开到荼蘼,便成了罪孽。 这一幕美丽至极、却也惊悚至极的画面里,玄螭舔吮着指尖染上的鲜血,看向莲华被血污打湿、却依旧天真而纯洁的脸,目光里有一种近乎毁灭的深情。 他重重地挥落了第六刀—— “这三百年来,我无愧于心,但还是落了个死生师友的下场。你,牛头,马面,我最信任的存在,全都众叛亲离。难道真像你那虚伪的小徒弟所说的,这世上惟有仁者无敌?” 第七刀—— “不,魔修信奉的是力量!只有无敌之人,才会无敌!莲华,你太不听话了……本座思来想去,只有把你做成傀儡才好。就算你再也不会对我笑、对我哭,就算是我在自欺欺人……” 玄螭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划开了第八刀—— “我却也不会因为你的愤怒而难过,不会因为你的欺骗而心软了。” 他落下最后一刀,如释重负,将吸饱了鲜血、因此更加红艳的飞剑掷在地上,握着那团被剥离出的、莹莹发亮的魂魄,微笑道: “从今往后,你讨厌的人我来除,你爱的人也由我来杀——而你,只要看着我就好了。” 无常的魂魄悄然飘远。 玉蝉如释重负,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似的,大口喘着气,腼腆地笑道: “不用愧疚的,主人只要多喜欢我一点点,就好了。” 玄螭一步步走向了那方黑匣。 “铮——” 玉匣弹开,仿若一个须弥芥子,内里深不见底。 玉蝉胡思乱想地走着神:“幸好主人聪明,想到了让我代替的办法。我皮糙肉厚,面对刚才的折磨都觉得疼,要真让主人经历了,该有多难过?” 离开了无常的触碰,他身体里火本该熄灭,却躁l动得更是厉害,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正在催生。 玉蝉不自在地扭了扭屁l股,用手掌扇着风。 玄螭将那团魂魄放进了匣中。 炽热并没有被驱散,反倒像是要整块玉烧起来似的。 小系统坐立难安,怀念起曾紧贴在他身后的冰凉手掌。 莲华在空中俯视着玉蝉,最擅于掩藏情绪的脸孔上,忽然浮现出了讶异。 就在玄螭关上黑匣的那一刻。 玉蝉模糊的轮廓,竟逐渐清晰起来,化作实形。 从脚到头、从四肢到五官,再到眼角眉梢,最后细微到每一根发丝。 玉蝉疑惑地望向了自己的手。 那里生长着五根手指、有脉搏正在跳动、麦色的月几肤下血管交错…… 玉蝉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 【主人、主人你快来看!我真的修炼出了人身!】 他欢欣雀跃地挥舞着手,迫不及待要和无常分享这份喜悦。 却发现不知何时,无常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侧。 玉蝉生l涩而激动地适应着新的身亻本,鼻子泛酸,却是真的有种想哭的冲动了。 无常怔怔地看着玉蝉。 回忆排山倒海,一霎时涌上心间。 前尘、旧梦、来因,那些定格的碎片,像是飞舞的白鸽,又像是苦海里的逝水,纷乱地交织成画,一页页快速地翻动而过。 【主人?主人?你喜欢我这个样子吗?】 “啪——” 洞穴的穹顶上,忽然落下了一滴水。 无常来不及避退,仓促地闭上了眼。 水滴砸在他细细发颤的眼皮上,有些沉重。 无常仰起头,喉l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哽咽。 水滴划落。 无常秀眉微蹙,虔诚的姿态近乎献l祭,眉眼间却蒙上了一层光辉的神性。 诡艳无声,却又惊心动魄,竟像极了飞天壁画里诱佛的罗刹女。 玉蝉面对着这一幕,陷在浓浓的震撼之中,甚至被某种庄严的力量驱使着,想要匍匐在对方脚下。 无常睁开了眼。 水珠在他的唇边消逝,滋味有些苦,又有些酸甜。 譬如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 无常抬起了指尖,一寸寸描摹过了玉蝉的眉眼。 这是一张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脸。青涩、英俊、干净,和昆仑的有七分相似,余下的则像无常本人。 但却没有昆仑的桀骜与蔫坏劲,更多的是纯情。 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无常笑了起来,两个小酒窝浅浅的,注视着玉蝉的目光分外深情。 却又像是在透过他,深情地凝视着另一个人。 “很好看,我很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 玉蝉是他一手调l教大的器灵,是专为他喜好而量身定制的完美情l人。 虽然中间出了些差错,导致他的长相和某张可恶的脸如有神似。 但无常知道,结果仍是自己期望的。玉蝉忠心不二,将他的意志奉为最高且唯一的命令,不会做出违逆他的事,更不会自说自话,在他犹豫不决、心口难一的时候……用霸道的吻,来证明很多东西。 玉蝉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了某件重要的事:“主人,你都想起来了?” 无常笑意朦胧,像是隔着一层纱,轻轻地点了点头。 内敛的姿态,像是被风吹皱的池水中,一株纯洁而静的水莲。举手投足间却又不经意地透出华容艳光,令人不敢逼视。 这个世界里,莲华和无常有着相同的容貌。但此刻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魅力,已经超越了凡尘的界限,予希団兑即便是天生炉鼎之体,亦无法企及。 唯一的解释,是无常已经恢复记忆,现出了本体。 玉蝉傻兮兮地站在原地,直白的脸上写满了痴迷。 少年人不擅心计、爱一个人也不带目的。无常对这样单纯的目光很是满意,正想伸手拍拍玉蝉的脸,让他清醒,忽然有一道神识破空而来。 无常蹙了蹙眉。 神识呈现出金龙咆哮之相,气息极为猛烈,更近乎偏执,每一片龙鳞里都似裹挟着死志。 无常对样霸道的气息有本能的反感,心头却又隐隐悸动,仿佛似曾相识。 就在这条金龙即将袭向他的刹那,无常脸色巨变,忽然意识到了神识的来源所在—— 无常猛地一挥衣袖。 佛光振袖而出,幻化成一道纷繁夺目的千幅轮相,向着金龙击去。 两股璀璨的光芒在空中激荡。 金龙被倏地震退,发出一声悲鸣,化作无数破碎的金光,洒在无常被仇恨与快意染红的眼底。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苍山之巅的大殿里,正闭目凝神、捏着剑诀打坐的昆仑,“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情节小小地满足了我写替身攻的心愿……但还不够原汁原味,以后可能会单独开个这个题材的中篇吧2333 第61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二十三) 玉蝉望向那道杀伤力极强的佛光, 心中微诧:“主人,你……” 清脆的声音, 在弥漫着血腥气的地底, 咬牙切齿地响起: “耍我耍得很开心是么……鬼王、昆仑,你们一个个, 全都去死好了!” 玉蝉看着主人长发披散、胸膛不住起伏、显然是恨极了的模样, 心头竟感到一阵安定。 他最担心的,莫过于主人在记忆恢复后, 会不再只信任于他一个人, 会投奔向其他熟识已久的怀抱。 一颗大石落了地, 玉蝉的话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沾沾自喜:“那, 主人打算怎样处置他们?” 无常双脚离地, 以灵魂状态飘向空中, 对准苍山的方向。 他勾起嘴角, 像是一枚单薄的纸鸢上, 用大红色绘出的、童稚而惊悚的笑脸。 “去给昆仑,道心种魔。” …… 苍山大殿,妖风阵阵。 本该是天下最庄严肃穆的礼堂, 此刻竟像极了一座闹鬼的孤坟。 无数团黑影正在屋内飞窜, 将牢不可破的窗棂冲撞得吱呀作响。 大殿中央,少年紧闭着眼, 眉心死死拧成一个“川”字,不详的血光时隐时现。 邪气在他周身环绕,昆仑步履凌乱, 手执一柄金光璀璨、但明显嗡鸣不稳的长剑,狠狠地朝向袭来的黑影挥去,却被后者迅速地躲开。 浑浊的黑气化作一只人形的魍魉,娇声轻笑: “这便是中州大陆最年少有为的才俊?哈哈哈哈……不过是个胆小鬼、懦夫!你的师尊呀,他早就恨透你了!你再也没机会见到他啦!” 放肆的笑声盘旋在空旷的大殿里,余音共振,久久不能散去。 昆仑双手握紧了长剑,脖颈间青筋一根根暴起,怒吼一声,发疯似地朝向那只魍魉狂奔而去。 “——你胡说,这不可能!!!” 魍魉被他一剑斩碎。 昆仑气喘吁吁地立在原地。 魍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滑腻的手搭上他的背,指着前方: “不信,你看。” · 就在前不久,昆仑正在例行外放神识,探测师尊的下落。 传来异常波动的神识里,显示有一缕极其微弱的气息。如果不仔细捕捉,很可能会就此错过。 昆仑当机立断,认出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魂魄。于是将浑身的剑元与神识汇成一条金龙,追随而去。 却不料,那道魂魄竟反手给了他致命一击。有关师尊的线索,也自此中断。 昆仑在搜寻的过程中全神贯注,对于变故丝毫没有防备。因此道树受到重创、筋脉也出现了大小不一的断裂。 更重要的是,他原本就不稳的道心,彻底崩溃。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 一次次希望破灭后的失望,一次次热血被浇凉的打击,已胜过多少离别苦。 成长的代价总是惨痛。这十余年来,他咽下多少苦寒血腥、渡过多少风刀霜剑。 精神紧绷到了极致,只有偷偷潜入师尊的房间,枕着对方的旧衣,幻想他还在身边,才能勉强得到一丝安心。 他努力了十余年,差一点就能抓住有关真相的线索,却又眼睁睁看着那道魂魄和自己擦身而过。 欣喜若狂,转瞬成了神识破碎的剧痛。如同虚无缥缈的大梦一场。 昆仑甚至没法再告诫或是安慰自己,“师尊没死,只是有人不想让你察觉”。 支撑他的信念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被压抑的恐惧、愧疚、心惊,反而一齐爆发,化作魑魅魍魉、邪祟丛生。 即便昆仑自欺欺人地闭着眼,也依旧看到了铺天盖地的血色。 · 魍魉所指的方向,悠悠地浮现出一团亮光。 天光乍现,温暖而神圣,依稀是莲华长身玉立、清浅一笑的模样。 昆仑跪倒在地,手脚并用地膝行了几步,拼命地想要攫住那一丝救赎,颤抖伸出的手,却又怔在了半空。 莲华身着的白衣飞速褪成血色。 他依旧温柔地笑着,但一双翦水秋瞳,却成了两团空空的血洞。带着嗔意,轻声质问他: “昆仑,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少年惨白的脸上,现出慌乱和无助:“不是、不是这样的……师尊你不要走,你听我说!” 莲华的魂魄悄然远去。 道心被魔气侵蚀的昆仑,已然分不清这是幻境还是现实。 画面一转,他来到了漫无边际的黑。 血色更是浓重。 他看见师尊被玄螭蒙蔽,将罪魁祸首误认成了恩人,在虚假的甜蜜里一点点沉沦。 雾濛濛的双眼里再也没有灵动的生气,却成了恶龙专属的玩l物。只知耳鬓厮磨,雌蛇似的纠缠索取,流露出昆仑从未见过的依恋与爱意。 耳边的絮语犹在徘徊:“昆仑,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画面再度切换。 他又看见真相败露,师尊与玄螭反目成仇,却又无法逃脱。面对着魔头的恼羞成怒,日复一日遭受着非人的折磨与折辱。 魑魅魍魉们包围上来,模仿着莲华的语气,往他耳廓里吹气: “是呀,你说说,你为什么不去救他?” 昆仑痛苦地捂住了头,发出一声困兽似的咆哮。 他被迫一次次面对着血淋淋的事实,在黑暗得找不到尽头的幻境之中,被懊悔和自责无情鞭笞。 在深不见底的万顷海潮里,师尊是不是也曾这样一遍遍呼唤过他的名字,等待他的救赎? 可他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在苍山森严紧密的大阵里,偏安一隅。 他为此感到绝望,师尊又何尝不是? 邪气四溢的大殿顶端,无常负手而立。 他漠然注视着那个陷入疯狂的身影,心想:真丑。 可如果真的很丑,又怎么会反复想起? 甚至不用放大,就能把每个细枝末节,回忆得那样清晰? 无常抬起手,放在左心房的位置。 恍然间,他似乎又置身回了九重天上,自己手执利刃刺向胸前,剜出一颗泊泊跳动的心时的一幕。 否则,明明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为什么还是会感到钻心的疼? 无常撇了撇嘴,继续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昆仑。 少年已经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再一次握紧长剑。 这一回,他睁开了眼,眼中血雾翻涌,但却异常刚毅。 昆仑出剑的步伐不再狂乱,挥剑的动作带上沉着。 他一字一句念着《清静经》,话音断断续续,吐息极为艰难,但承载的信念,却又格外坚定。 “夫人神好诸……而心扰之……” 随之响起的,是一只魍魉被斩碎时发出的怪叫。 “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一人一剑,快、狠、且稳。精准无误,又斩杀了一只逃窜中的魍魉。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 昆仑一步一脚印,辟开一条血路。步履过处,邪祟尽死。 “澄其心……而神自清……” 黑影灰飞烟灭,昆仑的眸光愈来愈亮,愈发清明。 “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少年来到了莲华身前,单手撑剑,缓缓仰头。 莲华看着近在咫尺的故人,明知对方不可能看见自己,却是心念微动,轻声低诵了一句: “弃我去者、乱我心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少年忽然呲起了牙,明媚一笑。 剑意尽出,如百炼钢,又似绕指柔,将那道魂牵梦萦的魂魄,紧紧缠绕。 “师尊,抓住你了。” …… 真他妈有够操l蛋的。 被缠住的刹那,无常的心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倒不是因为惊吓,也不是因为担心误事,更不是因为他挣脱不开。 无常只是被迫回想起了一件事。 他和昆仑,早在许多年前的九重天上,就已是结过契的。 “命中注定相爱、至死不渝的两人,灵魂互相结契。 从此三千世界,无论在哪里相遇,都能一眼认出对方。” 耳边回响起了自己曾教导过玉蝉的话。 无常的灵魂飞速缩小成一团晶莹的光点,认命地在昆仑掌心翻了个身,心想,果然是祸害遗千年哪。 少年将莲华的魂魄拢在掌心。 他迫不及待地想将人攥住,又怕太过用力,把对方烙疼,于是只能保持着五指虚握、呵护珍宝般的姿势,筋疲力竭地瘫倒在地。 飞剑脱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昆仑仰天躺在地上,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汗,笑得欣慰又畅快。 他抬起了手,将那团魂魄贴近了胸口,小声地喊他:“师尊?” 无常恹恹地抬了抬眼皮,嫌弃地里挪开了些,拒绝和对方产生任何肢体接触。 顺便拨通了玉蝉的电话:【喂……那个。】 玉蝉的虚像在半空中倏然放大,就快要贴到他的脑门上: 【主人,你种魔种完了没啊…这难道跟打疫苗似的,要分好几针啊…】 小器灵的声音有些聒噪,是一种活泼过头的青春洋溢。见无常往后缩了缩脖子、眉头微蹙,便轻咳一声,把声线放慢放软,笨笨地学着撒娇, 【主人,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昆仑海好黑好冷,我一个人在这,好害怕啊。】 昆仑等不到无常的回应,便又自言自语起来:“师尊,你是怎么回来的?你的躯壳去哪了?” 无常无视了昆仑的提问,朝玉蝉解释道:【本来就快回来了,但苍山这边……出了点意外。我想好了,你在昆仑海盯着玄螭,我在苍山看着昆仑,这样两边都有照应。】 玉蝉神采飞扬的小脸立刻哭丧下去,两条耷拉的眉毛有些滑稽,蜡笔小新似的:【为什么呀…昆仑那个丑八怪有什么好看的。】 玉蝉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又像是灵机一动,一拍脑门道:【对、对了!刚才在剥离魂魄的时候,我受了好重的伤,到现在还疼呢……!】 无常“噗嗤”笑出了声。 玉蝉也意识到了自己现在一个毛头小子,卖起萌来想必没有器灵形态可爱,只好干瞪着眼,小心恳求道:【主人……你回来陪陪我呗。】 这一幕其实并没有多好笑。 但无常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沁出了泪花。 原来这便是人。 人有七情六欲,心底七窍玲珑,识得乾坤之大,诞生喜怒哀乐。 不再像傻乎乎的器灵那般,只能依附于另一位个体而生。 若是放在从前,玉蝉是万万不敢对他的命令说“不”的,更遑论像此刻这样逾矩,仗着自己的偏爱,向他提出索求。 这些活络的小心思,谈不上是好是坏。只是让无常感叹,原来独占欲,真是成“人”路上不可免俗的课题。 昆仑依旧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望着大殿顶端光华交织的神龛,眼错不眨。 仿佛光是握住莲华魂魄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他毕生的心力。 少年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师尊究竟是无法开口说话、还是不愿意和他说话。 但他并没有灰心丧气。 该报的仇还得报,该杀的魔还得杀。 该属于他的人,就算穷尽黄泉碧落,他也还是会找到。 而这道失而复得的魂魄,便是支撑他在绝境里继续披荆斩棘的,最大的奇迹。 “师尊,你不肯原谅我吗?” 无常依旧不理睬他,抬腕拭干了眼角的泪花,温声对玉蝉道:【放心吧。玄螭那里,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动作。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回来看你了。】 【好吧……那我能每天和你打电话么?】玉蝉嘟着腮帮子,一副谷欠求不满的模样,【还有……我不在你身边,你可不能再和昆仑发生点什么啊!那样我会伤心死的,主人……】 无常随口安抚了玉蝉几句,面带悲悯地看向犹在喃喃自语的昆仑,心想:我可从来没有吃回头草的道理。 只是难免好奇,当年他和昆仑,也称得上是一对人人羡艳的伉俪,途中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才让他们落到了后来那般两败俱伤的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已补1500字 这章结尾和大纲有点出入,本来还想再接着虐的,后来想想老虐也没啥意思啊,苦大仇深的,还是甜点吧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龚自珍《秋心》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第62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二十四) 昆仑海边, 涛声依旧。 夜色浓重,内海沉静如璧。 氤氲如墨的海面上, 浮着千万盏荧黄的天灯, 洁白的许愿笺悬在灯芯,千万盏一同飘摇盛放, 画面竟是浪漫至极。 一只小海马, 在流灯的罅隙里鱼跃而下,一个猛子扎进了幽深的海底。 汹涌的波涛间, 隐隐传来人声嬉笑。海马腆着肚子, 游到一座张灯结彩的宫殿前, 化为人形。 虾兵蟹将敲锣打鼓, 来回吹奏着喜乐。海马妖走过悬着“喜”字的大红屋檐, 龙宫正厅内, 群魔乱舞的景象扑面而来。 穷奢极欲的酒席上, 摆放着的菜肴也是红彤彤的——人类的断肢、骨髓、活血。 令人作呕的气息充斥着席间, 来宾们却显然是享受至极。纷纷推杯换盏、大快朵颐,更有些因为快意,而露出了妖魔的犄角、尾巴、或是利爪, 各有各的丑陋。 海马妖随意找了个地方落座, 只听身旁两个大魔一碰酒碗,巴咂着嘴道: “我在昆仑海生活了也有百年了, 这婚宴还真是头一遭见,魔尊陛下的排场到底是大啊。” “可不么。”另一人嘿嘿一笑道, “咱们昆仑海的真魔, 说白了也就是兽类。公的母的之间看对眼了就干l柴l烈l火,日子过不下去就散伙。从一而终?仪式感?也太矫情了点儿。” “魔尊陛下卧底人族三百余年,为族里立了不世之功,注重些人族礼仪,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看他是老房子着火,烧得格外凶呢。”大魔掰断了一截脆骨,腮帮子嚼得嘎嘣作响,“你说,陛下要迎娶的新娘,该有多国色天香?” 另一人笑得促狭,伸手指向台上:“你看,这不是来了么?” 一旁默不作声的海马妖,循着两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空荡荡的主桌席位边,缓缓走出了两个人影。 说是走,其实也不尽然。 玄螭面如冠玉、眸如点漆,薄削的唇微微上扬,似笑非笑,散发着上位者永恒凛冽的气势、和冷血动物骨子里的阴郁,但却罕见地透出些喜气。 另外一个,却是被他打横抱上台的。红衣如莲,明艳如火,垂在半空的一截小腿肚,却白得跟羊脂玉一般。脂光流溢,比龙宫内随处可见的金银财宝,还要叫人目眩神迷。 粗俗而吵闹的议论声瞬间消失。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盯着魔尊怀中的美人,期待他现出真容。 然而那人乌发披散,怕生似的蜷紧了身体,将额头抵在玄螭胸口。后者轻抚着他的脊背,低声哄了几句,身披红衣的美人便一阵占戈栗,口乌口因一声,往他怀里钻得更紧……简直像是只小宠物似的,每文感害羞到了极点。 “说好的娶亲呢……这怎么是个男的。” 不知是谁小声疑惑了一句,立马就被反驳道, “是男的又怎么了,你看这身段、这气质,整个昆仑海还能找出更绝的?” “可不是么……魔尊陛下,还真是艳福不浅呐。” 他们这正说着艳福不浅,婚宴的主人便已落座,身体力行地诠释了这个词语。 玄螭挑了挑眼帘,对上周围蠢蠢欲动的视线。 美人被他搂在怀里。玄螭低下了头,狠狠地吻了下去。 那人柔若无骨的手,抵在玄螭胸前,像是要推拒,但紧接着就被亲得氵世了力。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唇纟逢里,溢出猫儿似的哼口今。葱茏般的五指时而抻开、时而收紧,茫然至极地揪住了那块衣襟。 待到玄螭意犹未尽地起身,二人的双唇间,甚至牵着透明的钅艮丝,晃荡着,摇摇欲坠。 一幕旖l旎而又怪谲的画面,伴随着抽l泣似的哭l腔,在众人眼前炸响。 被抱在怀里的人双唇纟工艳,沾着水光,看起来益发丰润。失去支撑的小脸无力地偏向一边,被汗水打湿的乌发便滑落下来,遮住半张芙蓉面。 那一刹那,众人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虽然只有半边脸,虽然只有匆匆一眼,但寂静的宫殿里,立刻响起了吞口因口l水的声音。无数道如狼似虎的目光凝在那人身上,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眉眼,实在是惊艳到了极致。明明美得如同鬼魅,呆呆傻傻、神智全无,连被欺l负了都不敢反抗的模样,却又纯洁得宛如谪仙。 更别提那露在外头的一双眼,带着好奇对上席间众人时,水雾濛濛的眼底,泛起乱红似的哀怜。 郁郁寡欢,缠绵悱恻……简直能勾动人心底最暴l虐的邪l念。 “这是……活傀儡吧。” 有眼尖的人察觉到了异样,喃喃震撼道。 “魔尊陛下的手腕你又不是不清楚……那人能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估计没少在他手底下吃苦。” 一旁的马面听着他们的谈话,盘动着掌心的一颗佛珠,沉默不语。 在感应到牛头出事的那刻,他就知道大事不好。 牛头是玄螭最得力的部下,若非触及他真正的逆鳞,断不会赶尽杀绝。 而能挑起二人争端的存在,只有莲华。 他冥冥中已经料到莲华会遭受牵连,却没想到,玄螭竟能如此狠心。 莲华是亢龙峰的首徒,是苍山剑派的大师兄,曾经是多么风华绝代的人物。 人人都说炉鼎之体无缘修行,他却一心证道,与宿命抗衡。 莲华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如此出淤泥而不染的心性,若非先天不足,必定也能成就一代宗师。 而玄螭现在所做的,却是把他的傲骨一寸寸打断、把他的尊严践踏Y,X,D,J。进泥里,把他变成了最不愿变成的存在……一个没有自我的傀儡,一个被养在金l屋里,专供他人赏玩的宠物。 马面闭上了眼。 那颗佛珠在他掌心摩擦的速度,越发快了。 高高的主座上,玄螭拿出了一柄血红的骨剑,放在莲华手里。 “你不是因为飞剑被折,一直怨恨为师么?” 他牵着对方的手,将莲华的五指阖在剑柄之上, “这把剑,赠给你,当做新婚礼物——我们不发脾气了好不好?” “听说本座不在的时日里,见龙峰的峰主曾经伤过你一剑。是为师来迟了,没能保护好你。” 玄螭看着莲华懵懂看向那柄飞剑时、垂落的柔软长睫,柔声道: “不过,本座已经替你报仇了。我把见龙峰主投进了剑炉,肉身祭鼎,炼化成了这把雌剑。一雌一雄,和我的飞剑是同一款制式……从今往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剥离魂魄时,落在莲华脸上的刀痕已经悉数愈合。 此刻他的脸光洁如新,开口的话音,是前所未有的缱l绻与依恋:“……多谢尊上。” 玄螭心满意足地勾起了唇。 他之所以敢放心地将剑交给莲华,是因为在没有他的首肯的前提下,傀儡被废的双手,压根连剑都握不住。 他终于不用担心这把剑会指向自己。 也不用害怕一手养大的爱侣,会再次背叛自己,回头一口,在他的真心上咬出鲜血淋漓。 “三途……”玄螭低声道,“这把剑,叫做三途。” 从人变成傀儡,回忆尽失。譬如三途河边,饮尽忘川之水,重获新生。 有坐在近前的大魔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眼珠一转,提议道:“今天是魔尊陛下的大喜日子,如此良辰美景,何不杀些凡人来祭酒?” 玄螭摩挲着剑身,陷入思考。 后排的马面眉头微皱,终于坐不住,起身道:“大喜日子开杀戒,恐怕不好吧。” 大魔“嚯”地向前走了两步,在确认反驳他的只是个长相平平无奇,境界相当低微的小魔之后,抬脚就踹了上去:“人家两情相悦好事成双,轮得到你个妖怪来反对?” 马面脸上不显,心中冷笑,往后佯作踉跄地退了一步,将佛珠掖进袖口。 座上的玄螭单手托着下巴,目光饶有兴致地在马面身上停留了片刻。 “好啊。”玄螭懒洋洋地笑了起来,“这把剑,正好需要热血来开刃呢。” …… 龙宫众人倾巢而出,来到海面。 玄螭与莲华踏着海水,行在最前。 身为昆仑海的主人、即将化为真龙的黑蛇,翻l云l覆l雨,自然是件易事。 玄螭抬高手掌,万丈波澜随之拔地而起。 被惊动的海鱼跃出海面。鱼肚翻起时白色不断闪烁,竟让漆黑如墨的昆仑海,看起来像是漂着无数细碎的银锭。 海水狂暴,发出噼里啪啦的嘈杂声响,暴雨一般,传至了数里开外。 村落瓦舍里,沉睡中的渔民听到异动,迷茫地揉了揉眼。 在得知昆仑海涨潮、此时捕鱼定能收获颇丰后,即便心知那处魔窟万分凶险,依旧抵不过贫穷与利益的驱使,拿起钩叉渔网,犹豫不决地来到了海边。 龙宫里的宾客远远地站在内海,等待看一场好戏。 昆仑海有结界,魔族无法靠近岸边,但玄螭与莲华不同。 玄螭转世为人,莲华则本就是人,不受天道的制约。 在杀戮这件事上,更不会有道德的制约。 渔民们见到了海鱼集体翻肚子的奇景,像是看见了送上门来的钱财,纷纷大喜,不管不顾地跳进海水里。 半空中,玄螭的衣袍被朔风吹得猎猎作响,对着身旁待命的傀儡莲华说道: “去吧。” “是,尊上。” 三途剑破空而出。 惨烈的惊叫声接连响起,海水很快被鲜血染红。 这只是第一剑。 还有第二剑,第三剑。 后撤的村民们退路被封,绝望地跌坐在地,向着莲华求饶。 那群面黄肌瘦的人里,有一个长着络腮胡的牧民,望见莲华的身影,先是欣喜,再是震惊。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来到莲华身前,在咆哮的风声里,几乎面贴面地大喊道:“莲华,是你吗——!!” 莲华的脸庞很是平静,淡淡地垂下了眼。 牧民伸出双手,想要把他摇醒:“你不是苍山的仙师吗?你不记得我了吗,当初你从北境去往皇都,我们的商队曾经同行——” 未完的质问硬生生哽住。 牧民瞪大眼珠,额头青筋迸现,落下一颗斗大的汗。 他惊恐地望向自己被齐齐斩断的双手,喉头微动,发出一声古怪的“咕噜”。 断肢落地。 两人隔着漫天迸溅的血花对视。 莲华洁白的脸颊上,沾着一滴圆润的血珠。像是无暇白璧上,一抹碍眼的朱砂。 他抬起指尖,捻开那道长长的血痕,轻声道:“……好烦。” 牧民失去双臂的壮硕身躯,重重地坠落在地。 不远处的风口浪尖上,玄螭负手而立,俯瞰这尸横遍野的修罗地狱。 他气息冷峻,如同冰冷的神祇。金光璀璨的眼底,却有隐隐疯狂的笑意。 “你不是爱这天下苍生么?” 玄螭注视着莲华的背影,喃喃自语。 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个单手握拳的人影,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后。 “我偏要让你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你剑下。” 第63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二十五) 数万里外, 昆仑山。 大雪冰封,嘶吼的狂风仿佛能将人吞噬。 白茫茫的天阶, 依旧和莲华曾经来过时一样漫长。 只是这一次, 他并非靠走,而是被人呵护在掌心, 自然也感受不到山间的冷意。 无常在昆仑掌心翻了个身, 心情复杂地望向被大雪染白了睫毛的少年。 不到半月的相处里,他见证着昆仑一直重复着同一件事——自言自语。 他说自己对昆仑山下的修士一见钟情, 他说他对师尊有多憧憬依恋。 他说在他看着师尊不经意提起玄螭、流露出怀念时, 表面强颜欢笑, 心里有多酸涩委屈。 却没有提他在地底隐姓埋名的十余年, 每天过得有多胆战心惊、生不如死。 也没有说他经历一次次的招魂失败, 内心有多崩溃绝望。 少年只是将脑袋深深的埋进被褥, 泪水洇开一小块突兀的深色, 近乎恳求地道: “我快撑不住了……师尊, 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那时,无常漠然地漂浮在半空,望着这座自己生活起居的房间, 再望着那个鸵鸟般嗅着自己旧衣的少年, 无不嫌弃地想, 这可真够痴l汉的。 但心念一转, 却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其实也挺变态的。 故意折磨人,就为了看他狼狈?听他忏悔? 为了他一无所知的、从前犯下的剜心之罪? 倒显得自己执念太过, 耿耿于怀了。 无常叹了口气。 昆仑是第一个敢背叛他的人,也是他阅尽千帆的风流史上,唯一一次耻辱的失败。 他的确耿耿于怀,更巴不得对方永世不能翻身。 但即便如此,无常依旧没能想通,当年的昆仑,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才会做出那件事。 毕竟这个世界里,失去记忆的昆仑,是那样忠诚、勇敢、热烈。 讷于言而敏于行,是个只会付出不求回报的实l干派。 正如九重天上的初见,以及后来的许多年、甚至直到背叛他的前一刻。 这才让伤害来得格外猝不及防,并且刻骨铭心。 脚步声停。 无常的思绪被拉扯回现实,发现二人已来到了昆仑山顶。 他背靠着昆仑的掌心,眨了眨眼。 也许答案只有一个,只是他不愿承认。 无常回想起许多次他耐不住寂寞,来到地狱道与鬼王勾肩搭背,调笑着要他变回黑龙原型,让自己数鳞片玩时, 紧追其后的昆仑,表现出的愠怒、失控、与无奈。 少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依旧与莲华当年求见西王母时的问话,别无二致:“究竟怎样,才能救回我师尊?” 曾经意气风发、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少年,终于也屈服于宿命,信了神佛。 西王母的笑意也依旧是那样神秘。 “昆仑……你终于来了。” 她浅淡的眉峰微微上扬,但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刷”地一声。 西王母臂弯里浮动的绸带,猝不及防地伸长、飘近,像是粉色的云霞一般,轻拂过了少年的双眼。 世界先暗后明。 再睁开眼时,昆仑已置身在了一潭池水前。 三生镜光洁的镜面泛起涟漪。 像是倒带的画卷一般,一连串使人身临其境的场景,快速翻动而过。 · 云雾。 起初来到的,是一片朦胧的云雾。 朝歌皇城,同为质子的少年竹马,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一边相依为命,一边勾勒着宏图壮志。 摄政王没有闯进别苑、射下那枚纸鸢,他们平静的生活也没有因此被打破。 若干年后,先王暴毙,殷修明举兵逼宫,然而被韬光养晦、长大成人的傀儡太子反杀。 摄政王的篡位没有成功,谢却也没有因此和殷越生出误会分离。 他被少年爱人保护得很好,极尽宠爱、有求必应。那人在外南征北战,却不让他淋到半点腥风血雨。卸下甲胄,便又是个爱厚着脸皮撒娇的少年帝王。无论谢却怎样嫌弃使唤都不生气,只会抱着他的腰,得寸进尺地要糖吃。 而殷越凭借着非凡的勤勉、与命运神奇的眷顾,完成了江山的统一。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简直不该出现于青史,而是话本里才会有的传奇故事。 云雾如梭,时间笔直地向前。 星尘璀璨。沈家天真矜贵的小少爷,不曾误闯塞勒涅宫的那片玫瑰花海,也不曾邂逅那个膝头合盖着《夜莺与玫瑰》的,为他带来光明、又将他推向黑暗深渊的太子。 即便在出生时便背负着彗星的诅咒,沈眠笙从小到大,却并没有太多在意过那些中伤,过的依旧是上流贵族惬意散漫的生涯。 他没有为了爱做出那些疯狂到自残的举动,更没有因此沦为星盗、受尽风霜。 成年之后,沈眠笙顺利地进入了军校,在某个酩酊大醉的夜,和一个来自偏远荒星的、受伤的少年,成为了挚友。 他们共同怀揣着对联邦、乃至整片浩瀚星际的美好蓝图, 一个凭借着出色的精神力与缜密的逻辑思维,在指挥参谋系大放异彩。 一个则是凭着惊人的血性与斗志,屡立功勋、节节高升,成为了平民间最有威望的少年将领。 沈眠笙性格娇纵、无法无天,谢岑却偏偏好这一口,在前线厮杀浴血得来的犒赏,全缴上去任人挥霍。 包容宠溺之余,更每每傻乐,说自己这是穷小子逆袭、买彩票中了头奖的运气才娶到的白富美。 他们一同组织了一系列阶级革l命,率领平民推翻了皇l室l暴l政,使联邦由君主立宪,走向了民主共和。 历史的篇章揭开波澜壮阔的一页,元帅谢岑的名字、也和他的军师以及爱人沈眠笙,被放在一起传诵提及。 三生镜中的云雾依旧缥缈,这一世,却是从连绵的苍山深处涌出。 先天炉鼎莲华,幼年被苍山首席弟子玄螭收养,成为亢龙峰首徒。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太上长老暴毙的若干年后,玄螭因病闭关,莲华上昆仑山求见西王母,并于此救下了一个奴隶少年。 少年是天地真灵昆仑胎之化身,天生剑体,入道之后,修为一日千里,很快变成了修行界最炙手可热的存在。 然而面对那些赞美与诱惑,昆仑一概冷眼相对、不屑一顾。 少年在师徒一墙之隔的屋舍内,在夜夜交织迷幻的绮l梦里,握着以帮师尊洗衣为借口、红着脸扯谎才讨来的对方的里衣,释l放着无穷无尽的热情与冲l动。 最后靠着墙壁,听着不远处那人平稳的呼吸,陷入深深的自我唾弃与愧疚,提剑冲进山崖冷冽的风里,流淌着汗水的精壮身躯,一剑一剑,不敢停歇。 自以为能斩尽邪念,却是痴心愈烧。 他青涩的悸动、感激的孺慕、笨拙的追逐、奋不顾身的热爱,全都给了他的师尊。 直到玄螭真人身陨,莲华悲恸之际,满目缟素的灵堂里,已悄然生长得充满野性的少年,站在眼眶微红的人身前,朝他伸出了手。 玄螭之死,并没有让莲华心如死灰。他的哭泣只为恩师的陨落,与风月无关。 昆仑死缠烂打、软硬兼施,莲华也逐渐适应了从师尊到另一个崭新身份的过度。 他不再需要游走于刀尖,依靠那些来路血腥的妖丹为食,昆仑带领他一步步走向了正道,甚至结合在北境游猎时发明的机械之术,为他开辟了一条独特的修炼之途。 虽然天不遂人愿,故事最后,莲华依旧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天人五衰,但那些不可复制的过程,却依旧美好澄澈、没有留下半点遗憾。 莲华的早逝,导致昆仑在此后立下血誓,绝情悟道、不破不立,成了修行界有史以来最早的飞升者。 三生镜中,云雾流淌的速度突然变快,像是被一只愤怒的手所搅乱。 画面急转直下,来到了死气沉沉、万鬼游荡的酆都地狱。 血池之中,银发金瞳的男子执笔端坐。 他攥着一本泛黄的生死簿,泛着妖气的瞳孔,死死盯着书页上并排的两个名字,“昆仑”、“莲华”。 以及他们姓名之间,一根牢牢维系着的,象征结契的金色纽带。 笔锋落下,鬼王指节泛白,力透纸背。在那根刺眼的纽带上,划出一个歪歪斜斜的、血红的“×”。 无常蜷缩在昆仑掌心,此刻不便发出惊呼,但心底早已百转千回。 这样的震撼,在他看到三生镜中云雾消散,逐渐浮出的真实景象,竟与从前几个任务世界的简介如出一辙时,越发茫乱了。 第一世,是殷越与谢却反目成仇。一个去国怀乡、大漠歃血。一个背负着卖国的骂名,在摄政王精心打造的华美囚笼里,受尽折辱,含恨而终。 第二世,是沈眠笙为傅珉出生入死,不惜改造性别、背叛家族。 他与军校中匆匆一面的少年擦肩而过,在见不得光的灰色荒星远眺国都,与流寇为伍、苟且偷生。呕心沥血将那人送上王位后,却只落了个千夫所指、身首异处的下场。 第三世,是莲华一心渴慕他的救命恩师玄螭真人。那人在他心中如同一轮孤月的存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却不料人皮下藏着的,竟是个嗜血的魔头。 玄螭一心想统一中州大陆,让高贵的天魔一族占领陆地,代替人类而存在。莲华对于他,只是个茶余饭后无聊的消遣、玩物,在发现莲华同新收的弟子交游甚密、更听信了那人正义的劝诫后,索性现出黑蛇本体,将莲华拖进巢穴,制成了一把趁手的兵器。 · 在这些后来的世界里,他和昆仑之间,不是被阴差阳错所分开,便是根本不曾开始。 昆仑因愤怒而暴起、挥剑劈开迷离云雾的怒吼声,在无常耳边响彻。 无常摇了摇头,发出长而无声的叹息。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西王母和蝶蕊夫人给出的,会是两种完全相反的预言。 因为那都是他的宿命。 一个是原定,一个是被强行造就的真实。 他们从三生镜的场景中脱离而出。 昆仑重重地跪倒在地,双眼通红,如同泣血的恶鬼。 他扬起长剑,对着高高在上、面带悲悯的神灵,声嘶力竭地质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原来他和莲华,本就是上天注定的一对。 他们本该有最幸福完满的人生,但却被有心之人硬生生拆散,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生离死别。 相知相守,迟到了几世。 莲华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看他擦着碰着一点,都觉得肉里被剜似的生疼。 但就是这么个让他视若至宝的师尊,却因此受了多少莫须有的苦楚。 这究竟是为什么……凭什么?!! 西王母看向脚底跪着的、绝望不甘的少年。 她最左一颗头颅的神情是悲悯,最右是欣慰,最中间的……是命运高深莫测的玄机。 “你是昆仑胎,是天命之子,要在轮回中度尽劫波,每一世都为人间做尽善事,方能功德圆满。”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里,无常看向竭力压抑着情绪、却仍因为真相猝不及防而崩溃的少年,默默想到。 昆仑胎重归正位,需要历劫。 佛座下的莲花化仙,也要历劫。 这是昆仑的劫,也是他的劫。 无常回想起九重天上他与昆仑的第一次初见,少年璀璨的星眸中,映着他含笑打趣的身影。 那时他还以为,那样炽热得发亮、浓烈到疯狂的目光,只是因为看傻了眼。 直到现在才明白,其中的含义名叫“失而复得”,和“久别重逢”。 紧密相邻的掌心,传来神魂剧烈波动、剑意横冲直撞而导致的体温升高。 无常正想往接触不到皮肤的地方靠一靠,但转念又想起了什么,终究不自觉地心软,没有离开。 不远处昆仑已踉踉跄跄地站直了身体。 只是头依旧低垂,被汗湿的黑发,遮住了凶狠的双眼。 西王母轻轻颔首,望着少年被背负压弯的脊背,启唇轻诵道: “三千微尘,各有业障……” 正在此时,与昆仑山呈一道对角线的,大陆最远最南的那端,忽然生出一道笔直冲天的血红剑气。 “生老病死,成坏往空……” 昆仑握紧长剑的手,被剑柄的花纹烙出血痕,他咬紧牙关,将那缕微弱的魂魄,护在心口。 “兰因絮果,必有来因……” 就在西王母话音落下的刹那,昆仑一剑斩出—— 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霜寒十四州。 壮烈的剑光贯穿整个大陆,所过之处,山崩地裂、邪祟尽诛。 漫天破碎的血景里,昆仑化作一条咆哮的金龙,向着昆仑海飞驰而去。 西王母望着金龙远去的背影,逐渐化作一个宏伟庄严的佛陀形象,轻笑着,竖起手掌, “也是时候,去斩断因果的源头了。” 第64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二十六) 昆仑海边。 身穿黑袍的魔尊缓缓弯下了腰, 瞪大了眼。 他的腹部出现了一颗泛着青色光芒的洞,一只拳头正从中穿过。 马面站在他的身后, 褪去易容的脸上, 闪动过绝望和残忍。 魔息与妖气,从他捅l进玄螭腹腔的拳头里, 呼啸着四溢开来。 玄螭面容苍白, 却并不慌乱,笑说道:“你果然还是来了。” 马面喉结微动, 没有回答。 玄螭反手裹住了那只穿背而过的拳头, 从容地发问道:“不知你这次来, 是为了替你哥哥报仇, 还是放不下他?” 马面铁青的脸上, 五官微微扭曲, 愠怒至极:“……少废话!” 他以魔息催动着掌心的金丹, 正想深入, 但却纹丝不动。 挡在拳头前面的手掌,像是薄薄一块铜墙铁壁,浩瀚的魔元在一瞬间灌入其中。 金丹逐渐破碎的嗡鸣声里, 玄螭冷冷道:“牛头尸骨未寒, 你却无动于衷。反倒为了一个不属于你的人暴跳如雷、甚至搭上性命——当真可笑。” 鲜血从两人相连的指缝间缓缓溢出,也不知是玄螭的、还是马面的。 昆仑海底, 监视着这一幕的玉蝉发出惊呼,对着直播那头的无常高喊道:【主人,你快点过来——马面不知道整了哪一出幺蛾子, 和玄螭面对面撕上了!】 无常赶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和自己容貌一致的人,正手执红艳欲滴的骨剑,眼神空洞,杀戮不止。 不远处的海潮之巅,玄螭与马面正死死僵持着。从死者们眉心逸出的人元,化作绳状的白光,汇入玄螭体内,修补着他腹部碗口大的裂痕。镇定自若、而又隐含癫狂的神色,被白光映亮得尤为可怖。 至于马面的情况,却有些不妙。无常相隔很远便感知到,他浑身没有一丝魔息,唯一的力量来源,便是掌心那颗……被他自己亲手剖出的妖丹。 马面这是打算以毕生的真元为杀器,兵行险着、攻击玄螭的命门,和他……同归于尽? 无常心中微诧,昆仑的反应却格外激烈,看着海滩边那具由莲华肉身制成的傀儡,眼睛红得快要烧起来。 他像是一只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咬紧牙关,挥剑便向高处黑色的身影斩去。 玄螭听到身后传来刺耳的风声,微微偏过了头,有一丝意外,但很快恢复了从容。 他勾起嘴角,看向朝他飞跃而来的少年,对脚边候命的莲华说道:“杀了他。” 在他对过,被玄螭压制住魔元的马面,陡然拧动手腕,笑得讽刺:“若论真魔,这世上当真不会有第二个,能比魔尊殿下更真。” 玄螭挑了挑眉:“能死在挚爱之人手下,难道不是这世上最大的幸事?” 马面笑意怪谲,鲜血不断从齿关间涌出:“……是么?” 玄螭有些疑惑地朝向他的目光望去。 白骨如山的浅滩上,傀儡莲华动作踟躇,拿着剑的手,屡屡举起、却又放下,内心似乎陷入了巨大的纠结。 玄螭目眦欲裂,暴怒道:“我命令你,杀了昆仑——!” 就在傀儡莲华犹豫的刹那。 璀璨的剑光已贴面而至。 半空中落下一小截被削落的银发。 玄螭躲避不及,抬手挡开那柄直直砍来的飞剑,倒退一步。 马面与他擦身而过,险里脱困,溃散的魔息迅速收回金丹之中。 昆仑额头青筋暴跳,不停落下的剑,像是一场密集的雨。 “叮、当——!” 玄螭召唤出了血剑,与之面对面地格挡。 金石相击,发出清越而又令人牙酸的瓮响,像是迅疾的雨点砸在了鼓面上。 低头检查金丹的马面,眼中闪动过一丝阴沉。他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也加入了战斗之中。 玄螭身为即将魔身成圣的龙神,修为本该以一敌百。但当发现这次对上的剑、并非从前那般只有莽撞但缺少底蕴之后,玄螭便不再游刃有余,而是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昆仑眉心血光闪动、尽是狠戾,纯金色的剑意刚烈而勇猛,每砍出一剑,便带出一道龙吟之声,其中的威力,竟隐隐压过了玄螭的势头。 是玄螭……用着卑劣的手段,拆散了他和莲华! 昆仑怒不可遏地想。 就是玄螭,在生生世世漫长的轮回里,让莲华受尽了苦难! 他已经和师尊错过了那么多世。 甚至就在十年前的昆仑海底,不中用的他,还眼睁睁见证着师尊被玄螭带走。 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 昆仑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高高地扬剑,运起全身之力,悍然朝向玄螭的头顶劈去。 玄螭左支右绌,阴沉的金眸间划过一丝慌乱,正想反击,后背忽然被人重重拍上一掌! 马面迎风而立,发梢被风吹动,掌心妖丹华光大盛。 “十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了……” 玄螭抚着肩头被剑意腐蚀而出的、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望向昆仑,目光森冷。 “谁也……别想再从我手里……把师尊抢走……” 昆仑浑身紧绷到了极致,牙关因为克制不住的怒火而格格发颤,飞剑直指玄螭眉心。 玄螭冷笑一声,悲悯地朝马面投下一眼,丢下一句,“你倒是不怕死”,便化作原身黑蛇,庞大的身躯直冲天际。 两道身影紧随其后,在云霄里开始了又一场决战。 诡云翻涌。一道狰狞的闪电,劈开厚重的铅色云层,如同天劫一般。 那是龙神呼风唤雨的征兆。 雷雨磅礴而落。海滩边渺小的生灵,看不清云端强者的战况,只见血色与金色的剑光交错,时隐时现,将乌云切割成一团团棉絮,如同雷电树枝状的分叉一般,场面悲壮至极。 栖居在昆仑掌心的无常,却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昆仑已经觉醒了昆仑胎的力量,实力差一步便与天道齐平,更何况他此刻被恨意驱使、又有马面从中协助,杀死玄螭,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但耳边的神仙打架实在太过嘈杂,无常嫌吵。并且他想起,昆仑海底,还有一个孤零零被封印的小器灵,正等待他的解救。 于是,就在昆仑与玄螭再一次正面碰撞之时,无常轻轻一动、挣开了昆仑的掌心,就要往深渊里的那方黑匣而去。 飞剑相交,擦出爆裂的火花。电光火石里,昆仑感到左掌骤然一松。 他心底“咯噔”打了个突,正想查看莲华的魂魄是否移位。 金光连绵的攻势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被一路压制的黑蛇终于找到契机,正想咬下昆仑的头颅,脸色却猛地一变。 他望向身前微尘里、一团仿佛并不存在的光点,目光死死跟随着虚空的轨迹,一瞬之后,又恶狠狠地瞪向了昆仑空无一物的掌心。 “你把莲华,弄到哪里去了!” 黑龙愤怒的咆哮声里,无常加快了离开的速度。他明明已经隐匿了气息、玄螭也没有和他结契,可为什么,还是会被察觉吗? 难道,这就是爱之深恨之切、即便化成灰也能认得你吗? 无常苦笑了一声,将这个匪夷所思的答案抛诸脑后。 就在他俯冲下云端之时,身后又传来一身山崩地裂的巨响。 黑蛇的身躯急速下坠,鳞片外翻,被带起的狂风刮得一片片摇晃,身躯布满血痕。 “轰——” “哗啦啦——” 伴随着一身雷鸣,黑蛇重重地砸向昆仑海,溅起楼房高的浪花。 昆仑的理智已经被怒火烧穿,通红的双眼紧盯着那道巨大的身影,凛冽的剑意从他体内倾斜而出,化作一道毁天灭地的剑气,就要将黑蛇斩为两段——! 马面捂着腹部,跟随其后。望着昆仑海底黑蛇做出的反应,神情逐渐变得复杂、惊讶。 玄螭竟然没有躲避、也没有还手,而是疯了一般,朝向深渊游去。 昆仑面露疑惑。 马面瞳孔骤缩,映着黑蛇伸出利爪、抓破某个被泥沙掩埋的洞穴,掏出一枚黑色的玉匣的情景,高喊道: “快阻止他——那里面存放着傀儡的魂魄!玄螭这是打算拉着莲华一起死!” 昆仑还沉浸在弄丢了师尊魂魄的自责情绪之中,浑身的焦躁无处发l泄,还来不及思考师尊究竟是自行离开、还是被玉匣吸走、又或是玉匣里存放的根本不是莲华的魂魄…… “等一下!” 昆仑伸出了手,却没拦住马面朝向海底一跃而下的身影。 昆仑海底,黑龙口吐炎火,金瞳里闪动过残忍、深情、却又绝望的光,正要将黑匣毁去、玉石俱焚。 “扑通——” 沉重的入水声里,英招马奔腾而来的身姿如同天神。还来不及打开匣子、解救玉蝉的莲华匆忙回望,只见漫天血雾与蜃光里,英招撑开双翼、仰天嘶鸣,将内丹自爆—— 那颗妖丹,早在与玄螭的周旋中被震碎,露出一条条皲裂的细纹,但却依然有一代大魔舍身之威力,竟是将黑蛇硬生生地逼退了开来。 【我靠——主人,这马面来得真是时候,我还以为我要交待在这儿了!】 黑匣随着山崩地裂的巨响而震动。隙开的一条盖缝里,玉蝉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回想着险些被炸死的事,心有余悸。 玉匣打开的刹那,无数白光飞舞而出,交织成薄雾。 逐渐朦胧的视野里,马面有些遗憾、又异常满足地想。 反正他的妖丹已经被玄螭毁了大半,不可能修补完好。即便勉强活下来,也只能变回一只小兽,失去有关从前的一切记忆。 小动物灵智未开,成天除了吃喝睡、便是看看田野里的野草闲花。 偶尔路遇红着屁l股的同类,便凑上去闻一闻、哄一哄,也算是兽生最大的乐事。 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可他会忘记莲华。 ——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人有七情六欲,于是有烦恼苦闷。可正是这些牵绊似的情绪,才把人和兽区别开来,才让人的一生变得有趣多彩。 就算别人笑他傻、笑他痴,只要他自己觉得值得,不就值得了么? 马面笑了起来。 虚空中浮现出青年轻佻而邪肆的脸。一幕幕音容笑貌,化作万千破碎的光点,魂归天地。 而不远处。 黑蛇在淤泥里痛苦地打了个滚,骤然缩小,化作人形。 散开的雾气背后,玄螭膝盖一软,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茫然地抬起了头,望着海水中四散的光点,双手不停地乱挥,想努力抓住些什么。 “莲华,你在哪——” 水流密集的气泡在他身边盘旋。玄螭仰着脖子,矜贵而高傲的脸上,竟缓缓露出了悲伤无措的神情。 就像是一个弄丢的心爱糖果的孩子。 “莲华,你在哪……你在哪啊!” 正在他四处搜寻、发了疯似的不停乱转时。 一道璀璨的剑光破开潮水,贴面而至。 无常飘荡在战场之外,望向昆仑执剑而来的身影,正想阻止,但伸到一半的手,扔是顿住。 师尊……玄螭对自己是真心的好。 但却也是真的导致了很多无辜人的死。 一双沾满杀戮的手,却甘愿为你洗净、掬一抔清泉。 这样的爱,究竟该感激、还是该恐惧? 人间有情,情也分许多种。 大爱小爱。无论在局中局外,他却已是分不清了。 深渊之底,玄螭微笑着闭上了眼。 天边又降下一道惊雷,伴随着岸边死l人堆里不停汇来的真元,一齐灌入玄螭体内。 就在金色剑光即将落下的刹那,玄螭的银发被微风拂动。沾满血迹的身体,竟被无数缥缈空寂的仙气所萦绕。 那并不是微风,而是他道树内部生出的变化,更是天地雷劫产生的感应。 他竟是真正做到了魔身成圣、渡劫成仙! 昆仑神色微变,眉心血色愈浓,将浑身的剑意汇成浩瀚一击—— 玄螭被神圣的仙气包裹,背影却异常萧瑟。 他身形不动,静静地想到。 他的小徒弟总以为他食言了,其实没有。 如果龙宫里的那场婚礼来得早些,早十年、百年,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莲华从前那样渴望和他结为道侣,知道了这个消息,应该会又意外、又开心,而不是只会毫无生气地、跟随着他的心意而做出呆滞的反应。 可纵然是挥戈返日的真神,又能怎样阻止命运、以不可控的姿态奔驰? 原来有些梦幻泡影,是人间渴望,而难以触及。 剑意没入身躯的刹那,玄螭怆然一笑,对着半空中一个并不存在的存在,轻声说道: “再来一次……你果然还是选择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完结这个世界 第65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完) 玄螭死了。 他已经成为真正的龙神, 完全能承受住那一剑,但却选择了放弃生命。 龙战于野, 其血玄黄。 昆仑海底, 黑龙庞大的身躯逐渐下沉,落入淤泥深处。 盘曲凹陷的大坑, 竟似苦海回身的形状。 逃出生天的玉蝉, 回到了莲华身边,看着脚底兵荒马乱的场景, 小声道:“这一次的任务评级, 还是满分……” 无常垂着眸子:“这根本不是任务, 而是我的过去。” 玉蝉:“???” 无常轻声道:“莲华……是我堕魔之前的名字。” 玉蝉茫然地干瞪着眼:“啊?” 无常:“殷越是昆仑, 谢岑也是。” “啊l啊l啊……?”玉蝉的反应慢了半拍, 但很快恍然大悟。 他愤怒地捶着大腿, 恨恨道, “我就说呢, 极寒地狱里那具尸体怎么长得那么眼熟!” 玉蝉用力地“呸”了两声,又讨好地冲着无常道, “主人, 你说昆仑他跟踪我们了这么久, 到底是想干嘛啊?这孙子是真傻还是装傻啊?不会想和你再续前缘,上演追妻火葬场戏码吧?之前几个任务可都是完成了的, 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吧?” “没事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无常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睨了玉蝉一眼,复又收回了目光, 平静地道, “殷修明和傅珉,都是鬼王。” 玉蝉这回是真的被震惊到说不出话。大张成“O”型的嘴像是被人往里塞了颗鸡蛋,把那些滔滔不绝的话茬、全都严严实实地堵上。 他只听见自己颤着声道:“那、那玄螭呢?” 无常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肃穆:“玄螭……是鬼王的真名。” 玉蝉“咕咚”咽了记口水,脸色莫名有些惨白,纠结半晌,却只闷闷地憋出了一句: “啊……是吧。” 无常负手而立,冷漠中隐含悲悯的视线,投向昆仑海底唯一剩下的一道身影。 昆仑茫然地站在原地,环视四周,永远坚毅骁勇的脸上,露出小兽无家可归似的神情,隐忍又委屈,好像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又好像被全世界所遗弃。 少年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巨大的海浪,将他一遍遍呼唤“莲华”的声音,冲刷得微乎其微。 无常淡淡地叹了口气。 在过去几个任务世界里,他、昆仑、还有鬼王,用的都不是同一张脸,更不是各自的原貌。 当年在九重天上,昆仑抱着他那生死不明的新欢,求自己救对方一命时,他也只是匆匆看了一眼。 并且在发现对方的轮廓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后,更认定昆仑是脑子有病、故意来恶心自己,而愈发怒不可遏。 怒气和另外某些酸涩复杂的情绪混在一处,让他的理智几乎断片,更没有心思去探究那人真正的身份。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人当真只是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让昆仑移情别恋的替身吗? 如果不是的话,又会是谁呢? 陷入漫长思考的无常,没有注意到身旁有一道痴迷的目光,正孜孜不倦地盯着自己。 直到他的衣袖被人拽住,轻轻晃动,无常这才迷迷瞪瞪地偏过了头,看向一脸可怜巴巴的玉蝉。 他回想起玉蝉险里逃生的遭遇,浅浅地笑了起来:“刚才吓到你了吧。” 玉蝉原本想树立一个靠谱人设,拍着胸脯勇敢说不的,可脑子里又没来由地冒出了一句“会哭的孩子有奶l吃”。 挂在嘴边的话音打了个转,玉蝉顺着掌心的那截袖口,试探性地握住了无常的手,牵着他,去触碰自己胸前被炸出的一小道伤口。 “主人,你摸l摸l我……我这里,好疼啊。” 无常的手紧贴着他心脏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屈起了指尖。 不知是出于心疼还是意外,他一时竟顺从了下来。琉璃色的眼珠流转着浅淡疏离,配合着软软的神情,倒却异常的温柔可爱。 玉蝉只觉得被他手掌覆过的地方,一颗心跳得特别快,甜蜜得快要炸开。 无常不笑的时候,便像是收起了满身耀眼的华光,不沾染凡俗的烟火之气。当真如同一个清冷的、高高在上的神祗,让人不敢亵渎,只想跪下来亲吻他的脚背。 但当他浅浅一笑、露出两个醉人的小酒窝时,便像是满池红莲一齐绽放,成熟而艳丽的光景,让人目眩神迷。仿佛被刻意拉近距离、唾手可得的假象,也叫人万劫不复。 但玉蝉真的很喜欢看无常笑起来的模样。 那会让他有一种成就感,好像主人是因为他而喜悦。 那也会让他有一种被专注对待的感觉。 就好像他是主人的唯一。 而主人,也是他的全世界。 一团白光从天际飞来。 无常接住了委托者的魂魄,将它融进心口,然后反手牵住了玉蝉的手。 他假装没看到小器灵在一瞬间涨红的脸,故意晃了晃二人紧紧相扣的手,朝向海面的天光走去: “等做完一些事,我们就回去吧。” …… 无常花了一年的时间,去见了很多人,看了很多事。 修行界即将飞升的大能,往往将这个过程称之为“斩尘缘”。 斩断生命里弥留的因果,便能了无牵挂地和人间告别。 无常先是来到了昆仑海边,找到了牛头的几块骸骨、和马面妖丹自爆时的碎片。 他在浅滩边为他们并排立了两个坟冢,并拿阵法做了掩护。 无常坐在坟前,听着潮起潮落,回想起马面过往的一幕幕。 有他潜入苍山时的鬼鬼祟祟,要自己说好话才肯拿出金丹时的骄傲得意。 有他以小海牛为诱饵,骗自己潜入昆仑海时的卑鄙恶劣。也有他跪在散落一地的金丹里,终究不忍心伤害自己时发出的叹息。 还有昆仑海底,英招马自爆妖丹时盛开的漫天血雾。以及他永远没个正经的、风流恣意的脸上,浮现出的悲壮与释然。 无常盖上了坟头最后一抔土,望着昆仑海滨空无一人、死气沉沉的荒村,低诵着“太乙救苦天尊”,替那些血祭中冤死的亡魂超度。 然后起身离开。 第二站,无常来到了北境。 昆仑海边死在傀儡莲华剑下的牧民,是为跑商贸易而来。他将牧民卖货所得的报酬装进钱袋,放在大草原某个开满阿拉腾花的帐篷前。 犹豫了一下,又掏出一枚金叶子,一并放在了上面。 无常站在暗处,看见太阳升起之后,睡眼惺忪的牧民走出帐外,望着那笔飞来横财惊喜不已,但很快又有人注意到了钱带上绣着的纹样,是失联许久的同伴之物……于是隐隐的哭声复又响起。 牧民们白发苍苍,早已不复当年策马同行时的身强力壮。 那枚金叶子迟到了二十年,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它该去的地方。无常欣慰地笑了一下,从茂盛的青草间,摘了一朵紫色的小花,别在耳后,转身离去。 第三站,无常回到了亢龙峰。 这一次他隐匿了气息,也有意避开了昆仑所在之处。 他登上了苍山最高的峰顶,折了一枝红梅、掬了一捧新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便悄声离去。 在往昆仑海折返的路上,无常途径了皇都。 当年绿水边赠他墨扇的落魄书生,当真金榜题名,做了大官。 某日散朝,路过红袖坊,偶见歌楼边正倚吗吗栏看景的蝶蕊夫人,顿觉惊为天人。 蝶蕊夫人其实并不在看风景,只是心痒难耐、蠢蠢欲动,又想寻找新的祸害对象。在看到大街上一个最符合自个口味的文质彬彬小公子,也是眼前一亮。 时过境迁,红袖坊依旧是那么热闹,只是客人已经换了一批。 国公府里,早已金盆洗手、晋升诰命夫人的蝶蕊,翘着二郎腿轻拨琴弦,一旁蓄着髯须的中年男子,正击着牙笏,忘情地演唱一首《救风尘》。 书生在经历了得知心上人不但是个老鸨、甚至不是个人后的震惊、纠结、迷茫,终于认清本心,献出清白,以一己之力,收服了蝶蕊这个欺男霸男的女魔头。 蝶蕊洁白如荑的指尖拂过琴弦,转了曲调,不耐烦道:“不要唱这个,我要听《倩女幽魂》。” 曾经的书生、现任国公大人的眼神已经有些浑浊,但依旧充满正气,连连笑着说好:“蝶蕊啊,我们在一起,一共多少年了?” “老糊涂,数都算不清楚。”蝶蕊夫人嘴上这么嫌弃着,但还是红着脸道,“二十年啦。” 琴瑟和鸣,悠扬婉转。凄美的曲调声里,蝶蕊夫人有些怅然地想。 时间竟然真的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世人总说魔族无情无义,就连她也曾经这么以为。谁成想,她竟当真和一个凡人,平淡而专一地度过了余生? “你可千万要活的长点哦。若你早死,我就去找其他年轻貌美的小公子了。” 蝶蕊半是娇嗔、半是威胁地说着。 拨弦的指尖微顿,眼前仿佛又浮现起了二十多年前,那座灯火靡丽的红楼之畔,某一次惊为天人的邂逅。 她抬起了头,望着远方,有些怅然地想: “那个叫做昆仑的小霸王,最后到底有没有追上他的师尊呢?” 告别了皇都,无常带着被悉心封存的红梅新雪,又回到了昆仑海边。 那场惨烈战役留下的痕迹,已经逐渐消弭。 昆仑挥出的那道横亘大陆的剑痕,也逐渐愈合成石缝,缝里生出新绿。 昆仑海底,黑龙腐朽的身躯化作养料,无数蜉蝣生物欢快地穿梭其中。 无常望着这万物复苏的场景,恍然又回想起玄螭与他的曾经。 有苍山之巅,他教自己读书习字时的儒雅、耐心。 有亢龙峰顶,他破境堕魔、斩杀太上长老时的狠戾、冷峻。 有他出关那刻,在绵绵春雨里为自己撑伞时的温柔。 还有他们恩断义绝、反目成仇。爱恨酝酿到极致后,玄螭手执血剑,将他一寸寸雕琢成傀儡时的病态与深情。 无常只觉得很是疲惫,又有些麻木。 三生镜里的那些过往,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应当恨鬼王的。 可他恨不起来。 就像当初对昆仑一样。 一个人待你是不是真心的好,其实是能感受到的。 鬼王和他认识的年岁更久,甚至是情谊更深。 他为什么要杀自己?为什么要害自己? 为什么要在那些轮回里,表现出从头到尾都是利用的样子? 无常不明白。 经历了三生镜的事后,他已经不敢单凭表象,去判断一件事实了。 也不敢单靠回忆,去认定一个人是好是坏了。 毕竟他的回忆里,根本没有出现过渡劫之事。也许是被篡改、也许是被抹去了。 也许他的一生,一直都生活在一个谎言之中吧。 无常站起了身,将煮好的红梅茶汤洒向大海。 海面惊起粼粼碎光,他拂衣而去,走向了苍山的方向。 这一路云游,一直是玉蝉在陪伴着他。 两人朝夕相对、单独相处,模式像情l侣,关系却还像是老板和下属,有些拘禁、又有些怪异。 但玉蝉显然没意识到这点,只偶然发现主人心事重重、异常沉默,但也被无常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 小系统一路上载歌载舞、兴高采烈,每天都像在过年。 并且已经畅想起了这之后的美好生活。 “主人,等任务结束、回到九重天上,我们一起去北冥看大鱼,去归墟看瀑布,去扶桑国看日出,好不好。” “好啊。” “主人,我也想吃你做的饭,你煮的茶,以后只做给我一个人,好不好?” “可以啊。” “主人,我现在是不是修炼得很像人了?你答应过我,等我变成了人,就要用一片莲叶替我重塑身体的,可不许反悔哦。” 苍山脚下,某座云雾缭绕的小村里,无常坐在竹塌边,用残存的红梅,替玉蝉煮了一壶花茶。 他眸光微动,盯着被蒸气不断顶开的茶盖,半晌,温声道: “好啊,都依你。” 夜色渐浓,玉蝉受宠若惊地就着无常的手,喝下了他端来的那杯茶。 茶是苦的,入口却是甜腻无比的。 玉蝉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瞬间被棉花糖似的美梦包裹。在对未来的踌躇满志里,昏昏沉沉地阖上了眼皮。 一片黑暗里,无常的瞳孔里闪动过无数复杂的情绪。 玉蝉不知道三生镜里发生的事,还乐呵呵地以为举世皆敌,只有自己才是主人的唯一。 就连睡梦中都在傻笑,迷迷糊糊还要喊主人的名字。对于即将到来的灾难,一无所知。 无常注视着他天真的睡颜,走了过去,轻轻地落下一吻。 半梦半醒的玉蝉,只觉得嘴唇上拂过一片柔软,湿哒哒的,就连脸颊上也是一样。 他潜意识里感到兴奋,想要睁眼,但却因为害羞紧张而不敢动作。 而且也没法动作…… 无常直起了腰,在确认玉蝉彻底失去意识之后,取出了怀中的那块玉佩。 他将小器灵收入了还未化形时便居住的玉佩之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被风吹打得飘摇的窗外,苍山之巅的极光,依旧浩瀚而飘渺。 …… 距离昆仑海底的那场决战,已经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里,昆仑抱着傀儡莲华的躯体,回到了苍山。 傀儡没了魂魄、也不再受人操控。不会动,也不会言语,像是一具不会腐烂的艳尸。 昆仑依旧坚持搜寻莲华的魂魄,一如当年那般。 只是如今再也没有人敢暗伤他的神识,中州大陆的生灵,见到了那条璀璨的金龙,无不臣服避退。 而昆仑的心境,也从十年前的急躁,变成了此时的平静。 并非他不着急,而是他明白,有些缘分还没到。 就像三生镜里说的那样。 只要心够诚,上天就会听到你的愿望。 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想见的人,就一定能回来。 而就在某一天,当昆仑再一次一无所获时,躺在他身边的尸体忽然醒来。 那时昆仑正坐在亢龙峰的小木屋里,叮叮当当地敲着一把剑。 剑身是用机械与偃甲制成,即便没有灵力、无缘剑道之人,也能将其运用自如。 就在他加固好铁剑顶端的最后一颗齿轮时,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忽然软软地搭在了剑身上。 昆仑目光怔忡,缓缓地移向身侧。 在看见那张熟悉的、微笑的脸后,情不自禁地细细颤抖起来。 四目相对。 莲华也注视着他。 昆仑放下了剑,痴痴地往前挪了一步,“师尊,是你吗?” 他低下了头,小心地握住莲华的手,激动地颤声道:“让你吃了很多年的苦,对不……” “不要说那三个字。”莲华伸出食指,点住了他的唇,轻声道,“我只想知道,十多年前在苍山大殿,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昆仑定定的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种近似信仰的执着:“因为心诚则灵。” 莲华若有所思地抬了抬眼,没有回答。 却是勾住了昆仑的衣领,主动吻l上l了他。 · 酣畅淋漓之后。 莲华趴在昆仑胸口。 昆仑的手掌缓缓地抚l摸着莲华的脊l背,望着天,忽然问他: “师尊,你为什么,没有心跳声呢?” 莲华仰起了头,冰凉的指尖在他的胸口打转,柔声道:“我的心,不是早就给了你么?” 昆仑沉默而困惑地看向了他。 莲华歪了歪头,红口白牙,笑靥如花,像是一只勾魂索命的艳鬼。 他站起了身,望向不远处那柄复杂精细的铁剑,像在看一堆破铜烂铁一般,嗤笑道:“送我的吗?” 昆仑点了点头:“师尊喜欢吗?” 少年的鬓边,不知何时竟冒出了几缕白发。仿佛历尽尘世的风霜洗礼,变得成熟、沧桑、而又强大。 “要修炼,何须那么麻烦?” 莲华抬起了手,破开昆仑的心腔。指尖摸索着,握住了那颗泊泊跳动的、柔软的心脏。 “你是昆仑胎,是天命之子,把你的心给我,岂不更好?” 莲华笑得天真而又灿烂,贴近了昆仑耳边,以一种残忍的、近乎缱绻的语调低呵道。 昆仑却是也笑了一下。 他仿佛完全没留意到胸前的剧痛,竟是将手也伸入了自己血淋淋的心腔。 反握住莲华的手,昆仑声音沙哑,认真地道:“师尊想要的话,何必亲自动手?只要你开口就好。” 莲华像是被那片紧紧相贴的皮肤烫到了一样,猛地抽手。 他嫌弃地“哼”了一声。红晕未褪的脸上,显出羞怒的模样。 赶在昆仑自行掏出心脏之前,莲华伸出一指,点住他的眉心。 昆仑闭上了眼,无力地偏向一边。 莲华为他施加了治愈术,一挥衣袖,潇洒地离去。 但就在转身的刹那,悲怆的情绪,却止不住决堤开来。 莲华孑然一身,来到了亢龙峰的悬崖边。 呼啸的风吹过他的衣角。 一条天阶通向远方,他踏足其上,步步生莲。 晴空朗照,白色的飞絮纷然飘落,苍山又负了一场新雪。 莲华生出一念,破开风雪,斩尽尘缘。 数万里外,瀚海生波,翻起爱恨。 黑龙庞大的躯体缓缓下沉。从龙神体内飘出的仙气,化作一条灵脉,滋养众生。 昆仑海中的魔物,纷纷钻出洞穴,拍着手跳跃起来。望向天空中的神迹,发出感激惊叹的低呼。 苍穹之巅,莲华闭上了眼。 以情悟道,一步通天。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这个世界写完啦,开心!快乐!这两天太勤奋了我,想要抱抱~ 希望这章最后的以情悟道、一步通天,可以写出《卧虎藏龙》结局,玉娇龙告别小虎,从悬崖一跃而下的感觉。 下一章开始就是揭露天界的往事了,谢谢大噶的陪伴!咱们明天或者后天见啦~ 第66章 妙法莲心(一) “一切恩爱会, 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九重天上,琉璃天宫。 一个人影正倚在窗畔, 手执一卷佛偈, 低声轻诵。 宫殿外的角落,某棵镶嵌满白玉玛瑙的七重行树下, 几个面容青涩的小仙正蹲成并排, 望着窗内摇头晃脑的人影, 小声地议论着。 “这便是莲华上仙?” “是啊!”身旁的同伴激动道, “他可是整个天界地位仅次于佛祖尊贵的人!是佛座下一朵莲花化生, 比那些佛口所生的菩萨还要得佛祖宠爱……” 另外一个则是眼珠都看直了, 喃喃道:“果然是三界六道第一美人啊……” 几个小仙正兴奋地比划着, 忽然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捧住涨红的脸,尖叫道: “快看!他回头了!” 琉璃宫内,莲华合起书卷, 朝着窗外飞去一记凌厉的眼刀: “谁在偷看我!” 然后看也没看那团正手忙脚乱、彼此推搡的人影, 便信步走出了殿外。 极乐国土,一片富丽庄严的清净景象。 天际淡金色的明媚佛光, 洒落在莲华微微扬起的脸上。 那真是异常漂亮的一张脸。即便在人人都有着完美法相的天界,也找不出更惊艳的存在。 皮肤白腻得仿佛找不出毛孔,五官清瘦却又立体, 鼻梁很挺、眉骨也生得标致。 乍一看是个端正又大气的长相,但却因为某些细节,而染上了美艳的意味。 他的嘴唇很丰润,像是一朵花苞,又弹又软,让人看着就想上去咬一口。 一双翦水秋瞳,生得更绝。瞳孔的颜色很是浅淡,雾濛濛一片。微微下垂的眼角,散发出一股恹恹的病态。挑起眼来看人时,却又像极了某种天真的引l诱。 莲华生得既无辜、又楚楚可怜,但举手投足的姿态,却是艳光四射、盛气凌人。 一双看似慈悲的眼里,实则饱含着高傲冷漠,仿佛对天下万物都不屑一顾。 但当他矜傲地勾起嘴角时,偏偏又会带起两个异常可爱的小酒窝。 小仙痴痴望着莲华潇洒离去的背影,无端想起了一个词语, “又纯又欲”。 …… 莲华手提着一枚小酒壶,行走在由金银砌成的阶道上,口中正轻快地哼唱着几句梵呗。 居住在他躯壳之中的无常,此时心情却异常沉重。 当无常吃下第三名委托者的魂魄、飞升证道、离开任务世界后,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一个类似于“时空回廊”的地方。 准确来说,是他堕魔之前的一段过往。 无常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卷入这个幻境,也没有办法立刻将之打破。 唯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等待回忆重演一遍,然后找出虚实重叠的突破口。 无常环视着九重天上的一草一木。熟悉的场景,使他逐渐心平气和。 时空回廊中展示的回忆,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视角。 也许,那些困扰已久的难题,恰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莲华来到了虞渊。 大荒日落之地,残阳如血,熔金千里。 一潭被晚霞映照得粼粼发亮的池水表面,缓缓浮起几个气泡。 莲华随意找了一棵桃树,倚着树坐下。 虞渊之中,一条黑色的小龙探出头来,朝向莲华快速地游去。又在离他数尺远的地方停下,从下往上依恋又安静地凝视着他。 “今天还是不喝酒吗。”莲华挑了挑眉,含笑的眼底浮光流动,“那你又只能看着我喝啦。” 黑龙小小地摇着头,但却努力把身体竖直起来,像是要展示什么。 莲华开启了酒壶。 扑面而来的醇香里,他饮下一口,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与此同时,又惊奇地“咦”了一声,注意到了小黑龙与以往的不同。 “玄螭,你长角了?” 莲华难得冷落了手边的好酒,兴致勃勃地在崖边趴下,压低了背,胸膛几乎贴在了草地上。 他朝小黑龙招了招手,只见对方十分配合地凑近,将新生的龙角送到了他手边。 “蛟千年化为龙,五百年化为角龙。” 一道与凶兽外表极为不符的、清冷又温柔的声线,从龙唇边飘出。 莲华眼前一亮,赞叹于龙角光l滑l幼l嫩的质感,直到小黑龙被他抚l摸得受不住,敏l感地往后退开一步,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 “恭喜你呀。为了这一天,你已经努力了很久了吧。” 黑龙庞大狰狞的头颅上,仿佛浮现出了两团害羞的红晕:“谢谢你。如果不是这些年来你陪着我,我独自在虞渊寂寞无聊,面对日落长夜,还不知要有多难熬。” 莲华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可我们也才认识三百年。之前的那段日子,你不也这样过来了吗?” “正是因为每天看着你,我才能有这样快的修行速度。” 黑龙“哗啦”一声跃出水潭,化作一个银发金眸的青年,坐在莲华对过,诚恳地道。 莲华眯着眼,欣赏着灼灼桃花下,美人清俊秀逸、赏心悦目的画面,心想,好像还真是如此。 三百年前,他刚认识玄螭的时候,那人还只是条不起眼的小龙。 灰扑扑的,出身并不显赫、法力也很低微。由于尚未长角,小龙无法飞行,除了困守在这一小潭黑水里,哪儿也不能去。 虞渊边有一大片烟霞似的桃林,桃花朵朵、枝繁叶茂,最适合被某些醉鬼摘来酿酒。 “醉鬼”莲华几乎每日都要来此,每次都能发现有一条小黑龙藏在水边,窥视着桥上路过的自己。 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其实水面上那几撮因为兴奋而不停摇摆的龙须,早已暴露了他的位置。 莲华一边笑话着这畜生真傻,一边好奇他能憋到几时。直到许多个日夜过去,那道孜孜不倦、从未离开的目光,从水潭的最边沿,一点一点靠近了桥边。 小黑龙大着胆子,用油光水亮的龙尾,卷走了桥上人刚采下的一枝桃花。 两手空空的莲华,反而笑得得意。他看着潭底既紧张、又羞怯的小龙,索性坐在了桥边,单手托起了下巴。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玄螭具体是如何回答,莲华已经记不得了。他是故意这么问,对方也不出所料地表现出受宠若惊。 然后顺着这个饱含撩拨的暗示,开始磕磕绊绊地和他搭话。 二人的相遇,起初只是莲华的一时兴起,更有些恶劣的捉弄意味。 却没想到对方正经得很,脾气更是好得惊人,任凭莲华怎么调戏都不生气。 反倒弄得莲华有些不好意思,逐渐收起了轻慢的态度,开始认真地对待玄螭。 二人每天定时定点的见面、交往、聊天,时间长了,倒也真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挚友。 这一成,就是三百年。 “我的原身是蛟,苦修千年才勉强化龙。若不是你见我修行速度太慢、替我着急,从琉璃天宫里顺来了一大把灵丹妙药,捣碎了夹在七重行树的果实里,哄我吃下,我怎么可能在短短三百年里便修成角龙?” 玄螭面庞冷冽、璧玉一般,却因为挂着浅浅的笑,而像是被莹白的光镀了层边,格外柔和。 “当年我尚未成神,势单力薄,隔三差五便被人欺辱,要我交出龙颌下的骊珠,或是割肉献给他们炼药。我拼死反抗,最后也免不了被剥几片鳞、拔几根指甲。这件事被你发现了,你便躲在暗处,记下每一个曾欺负过我的人的长相,然后把他们引到没人的地方,痛打一顿,替我报仇。” 在莲华逐渐露出些尴尬的神情里,玄螭淡淡地说了下去, “若不是有你教训警告他们,我大概早就变成了天界筵席上那道叫做‘龙肝凤髓’的名菜,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 莲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原来你都知道啊……” “我知道你有意照顾我的自尊,我也知道你对我好。”玄螭喃喃自语道,“可是,莲华,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玄螭的目光死死锁在莲华身上。 金眸里涌动着感激、缱绻、还有更多内敛却又深刻的情愫。 莲华不自在地偏过了头,脸有些红。 他难道要告诉玄螭,自己其实是把他当做一条可爱的小宠物在养。看他腮帮子鼓鼓的,嚼着自己投喂的丹药,成就感便油然而生。看自家的宠物被人欺负,就感觉自己的尊严也遭到挑衅,非要冲上去代他打赢不可? 莲华心底的小算盘飞快拨动,灵光一闪道: “因为佛祖曾经教导过我,要‘愿奉众生无吝啬、不求恩德’!” “是么……”玄螭仿佛真信了莲华这番鬼话,若有所思地抬了抬眼。 一阵风吹过桃林。莲华低头拂开衣间沾染的绯红,漫不经心地转移着话题: “你既然化为角龙,就可以离开虞渊。有打算好接下来要去哪儿吗?” “我说过的,要把你载在龙背上,穿梭云端、遨游四海。” 玄螭抬手替他摘去了头顶花瓣,动作里是只有时光才能沉淀出的亲昵。 莲华道:“三界六道我哪处没去过?怕是我给你带路才对。” “你是用走,我是用飞。在不一样的高度,会看见不一样的风景。”玄螭款款道,“更何况,我不会一直麻烦你来照顾我。” 莲华听着前半句,心想还真些道理。但后半句却让他气鼓鼓的,特别不是个滋味:“你小瞧我?还是觉得我嫌弃你?把你当成个累赘?” “莲华可真是冤枉我了。如果能一直被你照顾,我高兴窃喜还来不及,只怕九重天上那些背景显赫的神魔,争先恐后地想杀了我。” 莲华一愣,紧接着得意地勾起嘴角:“他们追不上我,应当反思自己,和你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你我之间清白得很,凭什么要心虚?” 玄螭浅笑着摇了摇头,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那我讲究兄弟义气,想要报恩,行不行?” 莲华屈起一条长腿,指尖勾着酒壶晃荡,似醉非醉地斜睨着他:“怎么说?” 玄螭喉间微紧:“我在酆都谋到了一个职务,负责去人间勾将死之人的魂魄。执行任务的过程里,可以捎上一个同伴。” 他在莲华逐渐变亮的、满怀期待的目光里,勾起嘴角,不着痕迹地发出了邀请:“你不是一直很向往人间,跟我抱怨说佛祖不允许你擅自下界吗?这一回,可有理由了吧。”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畅快的笑声。 莲华用力勾住了玄螭的脖子,还嫌不够似的,撞进他的怀里。 莲华一手比着大拇指,一手拍着玄螭的背,柔软的身躯因为大笑而止不住蜷起, “亏我没白对你好,你可真是……太够义气了!” …… 一叶竹筏驶过忘川,彼岸花开得正艳。 酆罗地狱,亡魂游荡之所,由十位阎王掌管,统称十殿阎罗。 而当莲华来到十殿脚下的山门时。 十座神龛里或是妖邪、或是庄严的脸,竟都不约而同的亮了起来。 “原来你就是莲华?” 十殿中央,司管幽冥吉凶、执掌生死簿的秦广王,朝来人招了招手, “过来,让我看看。” 山脚下渺小的人影,不紧不慢地向前一步。然后仰起头,礼节性地一笑。 那真是一张冷艳至极、又邪气横生的脸,与地狱道妖异的血色融为一体,却比忘川河畔的花,更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巍峨大殿内,秦广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问道:“你想和玄螭,一同接任‘无常’的职位?” 莲华点了点头:“无常……真是个好名字。” 秦广王威严的话音里,也不自觉沾上了笑意:“好在何处?” “佛曰:一切事物皆由因缘所生,而因缘终将败坏,故称无常。” 莲华缓缓道, “无常,说的是世间没有一物可以永恒存在、永远不变。无论再真挚的心念、再坚定的情感,都会趋于毁灭。” “好、好。”秦广王抚掌称赞道,“既然天地运行的奥秘问不倒莲华,那我便想考考你,这无常的职位只有一个,若你和玄螭同时上任,酆都该如何将你们区分开来?” 莲华狡黠地眨了眨眼,并没有感到为难, “我爱穿白衣,玄螭却总是穿黑衣。那便叫他黑无常,叫我白无常好了。” 秦广王俯视着殿前一黑一白的身影,福至心灵、哈哈大笑,亲自走下山阶,将金印交托到了莲华手中。 …… 莲华没有注意到,他拥抱玄螭时,对方在一瞬间僵硬的脊背。 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与秦广王谈笑风生时,身旁同伴平静的表象之下,蓄着多少汹涌的风暴。 他只知道,世间从此多了两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卒。 而他也如愿以偿地,看遍了凡尘的好景色。 勾魂索命的过程中,总有些凶恶之徒,死到临头还妄想反抗。莲华与玄螭便一个管杀、一个管埋,事成之后,并排坐在高高的尸骨堆上,分吃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糖葫芦是莲华走街串巷时买的。他初来人间,对任何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一次任务下来,揣了满满一大兜零食,但各尝一口就腻味,心想还是比不过九重天上的珍馐。 每当这时,便由玄螭来替他收拾残局。他接过莲华意兴阑珊塞进他怀里的食物,也不嫌弃糖葫芦上还沾着莲华的牙印,就着那人舌尖舔l湿过的地方,面不改色地将山楂核也囫囵咽了下去。 等莲华伸着懒腰站起时,玄螭便化作原身黑龙,趴下龙身,让莲华骑在他的背上、抓住他的角。然后冲上云霄、遨游四野。 滚滚红尘在他们脚下梭驰而过,山川河海仿佛化作了一条条色彩缤纷的衣带。 逐渐波澜壮阔的视野里,黑龙眯起了眼,享受着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人间的饭菜不好吃,人间的景色很单调,人的寿元也有尽数,再多荣华富贵,也逃不过生老病死——莲华,我真不明白,人间到底有什么好?” 呼啸而过的风里,玄螭忍不住问道。 莲华上半身趴在龙背上,呈现出放松至极的姿态,鼻腔里哼出几个轻快的音节: “天界很好,但有太多的戒律清规,那些掌管权利的神明总是冷冰冰的。不像人间有情,热闹又繁华,有鲜活的喜怒哀乐。” “你说佛祖?” 玄螭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不以为然道, “可我觉得,佛云缭绕的须弥山,才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 莲华奇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玄螭道:“须弥山上的生灵,个个都是与生俱来的真仙。不必像我一样,费尽千辛万苦才勉强化为真龙。” 莲华摸了摸龙首上柔软的鳞片,安慰道:“你凭借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当然比那些不劳而获的仙人更值得钦佩。” 玄螭自嘲地笑了起来:“话虽如此,但倘若我的起点不那么低,现在大概早就成了龙族的佼佼者。何苦被人踩在脚底,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处处低声下气、看人眼色?就连被欺负了也不敢豁命,生怕千载的努力前功尽弃。又何苦不敢向你……” 莲华歪过了头,凑到黑龙巨大的脑袋边:“不敢像我什么?” 玄螭顿了顿:“不敢像你一样,想爱谁就爱谁,不管看上了谁,那个人都会主动地跟你好。” 莲华伸手拨弄着他的龙角,无聊似的:“你可见我真正地爱过谁吗?” 玄螭道:“那些陪你云游四海、嬉笑打闹的仙君,还有那些兴师动众设下夜宴,只为供你寻欢作乐的魔尊,你一个都不爱吗?” 莲华听着玄螭信誓旦旦的质疑,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也知道天界的生活有多枯燥,不过玩玩而已。只要我不愿意,他们就连我的一根手指都别想碰到。” “碰过的。”玄螭极其认真地道,“好多次你喝得酩酊大醉,就拉着席边人的手,黏黏糊糊地在那说话。” “是……吗?”莲华被他一本正经的形容给骇到了,茫然地回想了片刻,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佯怒道,“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快说,你到底偷偷跟踪我多久了!” “路过而已,我可没有那么……嘶。”玄螭偏过了头,躲开莲华要掐他脸蛋的手,却也并不真的吃痛,“别闹了,一会飞得不稳,给你摔下去。” “怎么感觉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呢。” 莲华泄了气,但还是恶狠狠地在龙首上薅了一把。 玄螭顶着凌乱的发型,有些得意、又有些苦涩地想: 我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比如满堂花醉三千客,你便是最折煞世人的一朵。 比如你疯起来就没个底,不玩尽兴不肯归去,喝醉了软成一滩、爱说昏话,自己转头就忘,却不知让多少人心旌动摇、念念不忘。 再比如…… 想到这里,玄螭敛了笑意,严肃地道:“莲华,你相不相信,在不久以后的将来,你会不顾一切地爱上一个人?” 莲华不假思索:“这怎么可能?” 玄螭有些犹豫:“你知道生死簿吗?上面记载着众生万物的因果。” 莲华摆了摆手:“我对因果不感兴趣。在我看来,因果只不过是人的选择。” 黑龙扶摇而上,停在了琉璃天宫的莲池前。 玄螭变回人形,定定地看着莲华,半晌,忽然扯开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是啊,没有因,哪来的果。” …… 看到这里,无常“嗯?”了一声,聚精会神地盯着画面。 回忆进行到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按照原定的轨迹,玄螭与他在琉璃天宫前分别,随后去酆都交任务。 但那一天地狱道不知为何,竟被翻天覆地的血洗。掌权者悉数死去,等他第二天得知这个消息,跑去看望玄螭的安危时。迎面而来的,竟不似从前那个清雅温良的竹马,而是浑身散发着冰凉血气的,新一任地府之主。 玄螭身穿衮服,手执权杖,一步步踏着血印,走向他面前。 他云淡风轻地告诉自己,酆都发生了一场内乱。他平乱有功,被一众鬼卒推上了鬼王之位。 而从今往后,地狱道也不再设黑白无常之位。勾魂索命的职责将会交由新人代替,而这两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称呼,将会专属于他和莲华,被珍藏进回忆和史册。 在那个时候,无常便怀疑,偌大的一场山?与?彡?夕浩劫,怎么会发生得如此悄无声息,整整十位掌权者,就像是一夜之间蒸发了一般。 此时此刻,无常终于循着玄螭的背影,看清了其中的真相。 玄螭昧下了任务途中,那上千名凡人、包括帝王将相在内的魂魄。 他没有将他们送入轮回,而是吞进腹中、据为己用。 凭借着暴涨的修为,玄螭屠尽了十殿阎罗,自立为王,魔身成圣。 他将十座风格各异的巍峨大殿,统一成了一座名叫“十殿”的宫阙。然后来到由秦广王看守的生死簿前,落下了惊心动魄的一笔。 笔锋划破了纸页。 玄螭握笔的指缝里,渗出了滚烫的鲜血。 但他还是执着地,将与莲华结契的“昆仑”二字,改成了自己的名字。 阴鸷俊美的面容,因为用力而微微扭曲,气息暴虐又狂乱,宛如一个从死人堆里登临王座的修罗。 被血迹打湿的书页上,赫然浮现出两行警示: “逆天而行,岂无果报。” 被嫉妒与愤恨烧红了眼的玄螭,盯着那黑白分明的崭新字迹,咬紧牙关,椎心泣血: “我……便是……天……” 与此同时,天壤之隔的须弥山巅。 春暖花开,梵音泠泠。 莲华趴在佛父的膝头,仰起小脸,诉说着自己在人间的所见所闻。 笑容天真烂漫,无拘无束。 佛座下的信徒,尤在叩首礼佛,忏悔自己的罪孽与欲念,暴露出人性最真实丑恶的一面。 善与恶的大熔炉里,金身佛像微笑起来。他没有过多责怪莲华偷跑下凡,只是和煦地告诫他,不要和黑龙那般污秽邪恶的魔种为伍。 莲华想要反驳,却终究抿唇不语,只是疑惑道: “我在人间游历时,见到了不少转世历劫的仙人。佛父,是不是天界每一个人都要下凡渡劫?我的劫,会是在什么时候才到呢?” 佛祖低眉敛目,轻抚着莲华散落在他膝间的长发,低声道: “你是我座下诞生的真仙,自然无须历劫。”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卡文卡得好厉害,不好意思来晚了OTZZZ 第67章 妙法莲心(二) 洁净的佛国, 温馨的画面。 目睹这一幕的无常,却只觉得背后发冷、头皮发麻。 血洗酆都那夜, 他分明跟随着玄螭的背影, 在生死簿上看见了自己的宿命。 在不久之后,莲华将转世人间, 历经三生, 和他命定的、名叫昆仑的爱人,渡一场情劫。 佛父全知全能, 象征着天道有常, 是一切因果背后的操控者。 他不可能预感不到莲华的天劫。 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他有什么理由要骗自己? 在这样的恍惚之中, 莲华魂不附体地离开了佛父, 回到琉璃天宫, 枕着殿内的檀香, 度过了平静的一晚。 居住在他躯壳之中的无常, 却只想蜷成一团, 将自己紧紧抱住。 望着黑暗的大殿,幽深的穹顶,和梁柱上雕刻的怒目圆瞪的金刚罗汉, 只觉得每一片浮尘都飘着诡异, 每一个角落都藏着心魔。 翌日一早,酆都易主的消息, 便如惊雷般在三界炸响。 莲华降临地狱道,见过了一夕之间仿佛判若两人的玄螭之后,便被他拉着, 来到了虞渊。 玄螭气息阴沉,却又透出一股按捺不住的喜意,破天荒地取出了一坛好酒,说是要庆祝自己登上鬼王之位。 莲华自然不会扫他的兴。一边恭喜他“夙愿得偿、扬眉吐气”,一边与他开怀对饮。 无常内心发出一声嗤笑。 此刻看来,玄螭表现出的急切,才不是因为出人头地,而是等不及想要见证生死簿被篡改后的结果吧。 玄螭将酒杯凑在唇边,反复停顿,犹豫不决。 莲华倒酒的手法早已无比熟练。他仰头沽饮而尽,一双顾盼生辉的眼隐在玉樽后边,坏笑着催促道:“快喝呀。” 玄螭紧张地闭上了眼,赴死似的将酒水一气灌下,结果就是被呛得不轻,眉头皱得更紧,发出艰难的咳嗽声来。 从唇边溢出的酒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玄螭像是不适应这陌生的滋味,被狠狠辣到了似的。又仿佛喝酒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原本就是个挑战。 再或许……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必须借着酒意来壮胆。 莲华看着对方眼角绯红、不胜酒力的“娇弱”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这样的玄螭,和平时冷淡自持的状态,实在有太鲜明的反差。让他忍不住生出捉弄的心思,想看看对方真正烂醉时,该会怎样出糗。 酒过三巡,莲华犹在期待,却没料到先倒下的竟是自己。 一阵积聚着雨意的狂风,忽然吹过桃林。 天色昏暗的瞬间,莲华毫无征兆地陷入沉睡。 幻境之中的无常,却清晰地看见了接下来的一幕。 玄螭搂过瘫倒在他肩头、双眸紧闭的莲华。 金色的竖瞳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狂热。 一整片阴云笼罩在桃林上空,穿透枝桠的阳光被吞噬殆尽。 玄螭将怀中人放平在地,抬手在二人身边划出一道结界。 然后躺在莲华身侧,同样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一道闪电劈下,将漫山桃花惊碎。 桃林中央,毫无反应的两具“尸体”,各自的手正端端正正地交握。旖l旎的花瓣不停飘落在他们身上,惨白的电光映着安详的脸,就连平躺时的姿势,都保持得那样整齐。 简直像极了……一具合葬的棺椁。 无常望着这惊悚的一幕,骇然睁大了双眼。 白光? 为什么是白光——? 生死簿上记载着,他要历的是情劫。 情劫的雷电应当是红色,而白光代表的是…… 生死劫?! …… 画面从云端俯冲向凡尘。 后来发生的事,与三生镜中的第二次轮回无异。 他与昆仑一次次的擦肩、错过。 他与玄螭陷入生生世世的痴缠、折磨。 他的每一世,都以悲剧而终。 直到最后一世,被制成傀儡的莲华不堪折辱,趁着意识清醒时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愤而自刎之后。 亢龙峰弟子昆仑,为找寻拯救师尊之法,翻天覆地。 绝望驱使着他来到了昆仑山。 他也在西王母身前,看见了三生镜。 昆仑终于意识到,他、师尊、还有玄螭,原来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于是一剑斩破苍穹,成为了中州大陆飞升最早的强者。 无常跟随着昆仑的视角,来到了飞升之后的天界。 初来乍到的昆仑,像是个没头苍蝇,四处打听着莲华的下落。 昆仑心急如焚,但又无能为力……他甚至不知道,莲华究竟是不是师尊的真名。 就连得到的回答,也无不讳莫如深。 “未曾听闻。” “或许认识,但不可说。” “你也许……可以去求佛。” 在那人充满悲悯的指引之下,昆仑来到了须弥山。 佛光千丈,他于山脚之下跪行发愿。 天阶九九八十又一万步,昆仑一步一叩首,匍匐而上。 低下了他从不轻易言败的头颅。 烈阳浮尘,风刀霜剑。 及至山巅金顶时,昆仑已是头破血流。 视野被汗水打湿,模糊一片,甚至因为疲累而产生了幻觉。 昆仑的心里眼里,只剩下莲华。 佛云簇拥,巨大的金色身影庄严而至。 幻海诸天,有绶带飘飘的飞仙轻诵佛偈: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大佛慈悲,看向脚下虔诚却又倔强的少年,敛目不言。 少年由跪姿缓缓起身,说道:“我要找莲华。” 佛曰:“十方世界、六道轮回,凡人的尘缘只是恒河中再微渺不过的一粒沙数。若他早已忘却在人间的那些记忆,你又当如何自处?” 昆仑道:“我会让他想起来。” 佛又问:“即便他误你、伤你、欺你,你也不后悔?” 昆仑昂首,吐尽牙关间的血渣,慨然而笑: “不悔!” 大佛眸光微动,面容平静。伸出灵犀一指,在少年眉心轻点。 昆仑浑身的伤口被治愈洁净,下一瞬,便被一阵金光裹挟着,消失在了原地。 …… 七重罗网,桃源深处。 莲华懵懵懂懂地醒来,揉了揉眼,看向四周一尘不变的绯红林海,恍如隔世。 他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过于复杂的情节,将他的脑袋都撑得隐隐作痛。 可大梦一场,无论如何回忆,都拾不起梦里的吉光片羽。 身旁的玄螭比他醒得早些。青年正襟危坐,面沉如水,仿佛也经历了一场极不愉快的梦境。 见到他起身,才牵起了一个匆忙而又虚浮的笑。 “我睡了几天……刚才这是,怎么了?” 莲华迷茫地问道,同时狠狠地掐了把大腿,强迫自己清醒。 “三天。”玄螭的金眸里浮着几缕缥缈的淡色。 他凑近了莲华,捧住那人冰凉的脸,轻声道:“你没有睡,你只是醉了。” 蛇类的体温原本低于常人,但莲华仍像是被狠狠烫到了一般,打了个哆嗦。 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古怪,但没有仔细深究。只是懊恼不已,心想自己的酒量,何时竟差到了这种程度? “我醉了之后,也有拽着你说胡话么?” 莲华觑着玄螭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玄螭幽幽地看向了他:“你说要和我结契,天长地久都永不分离。” 莲华的神情浮现出一瞬的错愕。 天界所谓的结契,一般分为两种。 一种是上天注定的因缘羁绊,两个灵魂生来互相吸引,不管在哪里相遇,都会一见钟情。 第二种是仙人之间结为道侣,类似于人间的成亲。结契之后,任意一方都能感知操控另一方的魂魄。 这便是所谓的生死与共。 仙人的生命漫长无涯,结契之后,便是海枯石烂、从一而终。 玄螭口中的结契,应当是第二种。 然而莲华对他,是万万没有这种心思的——即便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他们正处在一段微妙的关系之中。 他愿意为了维护玄螭,而去得罪很多人。玄螭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总是排在那些爱慕者之前的。 这样的关系,含糊、黏腻、而又暧昧,游离在友情与爱情的界限之间。但莲华偏偏不愿跨过那条线,为了玄螭,去舍弃漫山遍野的美酒笙歌、红尘风月。 他们相识了长长的三百年,长到足够一段感情诞出结果。 所谓的竹马之谊、日久生情,不过是别无选择的将就。 若能动心的话,不早该动心了吗? “我……真有这么说过吗?” 莲华不死心地试探道。 玄螭笑了起来:“如果我说,我愿意呢?” 莲华呼吸一窒,感受着那张极具侵略性的、在他面前缓缓放大的脸,整个人猛地打了个激灵,将玄螭一把推开。 “不要用爱情这种词,来玷污我们纯洁的友谊。” 莲华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领,表面强装镇定,但每一个揶揄的细节,都暴露了他的心跳如擂。 “我这个人,酒品真的很差。喝醉时候说过的话,都只能算做玩笑,你千万不要当真。如果真的有冒犯到你,那……”莲华坐立不安地思考了片刻,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对不起。” 一气呵成地说完这句话,莲华只觉得周身空气异常的闷热,让他一刻都不能多待下去。 正当他起身的时候,却忽然被人重重拽住了手腕。 玄螭蹙着眉头,从下而上仰视着他。清俊的脸上泛着委屈,似乎很是不解、又很是不服,但却又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凶恶又危险的占有欲。 简直像是一条露出了獠牙的、阴狠的蛇。 莲华用力地想去甩脱他,却发现对方的力道竟大得出奇,看似白净修长的五指,竟似枷锁一般,牢牢攀住他的手腕,甚至在肉里嵌出了几道红痕。 莲华精致的眉眼里沾上几分怒意,低喝道:“你发什么疯!” 玄螭却仍是紧抿着唇,坚定地不放他走。 正在他们僵持不下之时。 一声怒喝,忽然划破了桃林上空。 “你们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捉l奸现场了,擦汗 第68章 妙法莲心(三) 昆仑甫一落地, 见到的就是这样令他目呲欲裂的一幕。 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在人界无数次拆散他和莲华的凶手。 昆仑早就领略过对方的卑鄙无耻,却没想到竟能阴魂不散到这种地步。 他上前几步, 一言不发, 重重一拳打在玄螭的侧脸。 一想到每一世的结局,昆仑就气得怒火中烧。更别说玄螭现在竟还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 在这装大尾巴狼! 莲华被来势汹汹的动静吓了一跳。 他趁乱抽出了手, 看向了这位不速之客。 少年衣着朴素,眉眼却亮得惊人。如一把名剑, 又如初生的骄阳, 浑身散发出一股桀骜的狠劲, 与玄螭的内敛隐忍截然相反, 令人不敢小觑。 枝头花苞被少年的步伐惊动, 簌簌发颤。 漫天花雨里, 莲华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但打量着少年的眼神里, 分明染上了赞许之意。 “这么凶啊……” 一旁的玄螭拭着嘴角,脸颊肿胀起来。他没有还手,低垂的眼眸间却划过了一丝阴戾。 昆仑又一次扬起了拳头。 莲华赶紧拦住。 昆仑和玄螭剑拔弩张地对视着。 莲华嗅着空气中逐渐弥漫开的□□味, 暗自心惊。 他被二人夹在中间, 动弹不得,只好转了转眼珠, 对着少年笑说道: “你是新来天界的小仙么,长得好俊。” 不知为何,这明明是他头一回见到少年, 却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这张脸早已在脑海里烙印了千万遍。 最关键的是,少年从身材、五官、再到轮廓,没有一处不是按着他的心意长的。 莲华自诩阅人无数,却从没见过比他更顺眼的人! 昆仑盯着莲华被玄螭攥得微微泛红的手腕,气息微冷。 “喂,喂,你干嘛——” 少顷之后,昆仑不顾莲华的踢打反抗,在玄螭几欲杀人的注视之中,将人扛起就走。 桃林深处,玄螭收回视线,缓缓握紧了手。 掌心还残存着皮肉鲜活细腻的触感。 一闭眼,却又是莲华匆匆抽手,被昆仑扛在肩头离开的画面。 他知道昆仑为什么打他。 他也在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被他冒名顶替的、莲华命定的结契之人。 虽然这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导致他在下界时的行为完全不受本人控制,明明想要和莲华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却一次次将他伤害,导致结局彻底偏离了轨迹。 但短短的三世里,他早已反复尝过莲华的滋味,将人默认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这才面对着莲华,下意识做出了大胆亲密的举动。 他还沉沦在那场好梦之中。 直到被现实打醒,才惊觉那人从未属于自己。 莲华甚至不记得梦里发生过什么。 他也不敢让莲华知道,自己究竟对他做过什么。 巨大的落差,将玄螭一颗空荡荡的心,撕扯得几乎粉碎。 没有什么惩罚,能比得到之后再被夺走,来得更为残忍。 那一拳是他应受的。 玄螭对此没有怨言,但这不代表他甘愿妥协,为了归来的正主让路。 当你看过了人间最旖旎的风景,享有过了全天下最美妙的人,经历过被一心一意深爱着的、令人上l瘾的快乐。 纵然知道这一切只是你的卑鄙导致。那人深爱的目光,也只不过是透过你的皮囊,奉献给另一个与你无关的灵魂。 谁又能清醒?谁又肯放手? 玄螭站起了身,气息不稳。 他望向佛云尽头,连通天人二界的昆仑雪山。 ——天界众生历劫,无论是情劫或是生死劫,过程都不会太美满。 因此在渡劫完毕后,散落人间的魂魄,不会马上归位,而是随着小世界的轮回来到酆都。再由历劫者本人亲自来取,决定是否要抹去那段记忆。 没有人告诉过莲华历劫的事。 结契者,可以操纵对方的魂魄。 玄螭悄然微笑了起来。 恶毒的计划,在内心最阴暗逼仄的角落,疯狂滋长。 …… 无常看着虞渊里的这一幕,心底早已没了年少时的波澜起伏。 他靠在昆仑肩头,呼吸着虚假而又炽热的温度,静静地想: 天界众生历劫,分为情劫与生死劫两种。 仙人以战功证真仙,渡的也是生死劫,考验他们在绝境之中置死地而后生的信念。 佛座下的生灵欲成佛,却是要在红尘中翻滚一遭,识得情为何物后,方能放下爱欲执着,参透凡俗妄念。 下界轮回时,玄螭的所作所为,大概正是应了自己的生死劫。 想到这里,无常微微竟松了口气。 到底还是念着旧情。 倘若玄螭对他的真实态度,真像是那几世轮回里所表现出的利用、伤害、猜忌,那他虽不至于伤心,但终究免不了困惑,自己为什么做人能如此失败吧。 但他命定的情劫,到底为什么变成了生死劫? 佛父又为什么要瞒着他? 无常细细揣摩着,忽然又找到了一些线索。 九重天上,仙人征战平乱,魔族掌管亡魂,真佛则是天界秩序的操控者,也是统治者。 然而真佛之位,并不是亘古不变的。 譬如现今居住在须弥山上的佛父,并不是最开始立地那位成佛的佛祖。 宇宙古老的神明,早已归去了遥远的诸天之外,化作璀璨屹立的群星,运行大道,却再不肩负创世与救世的职责。 真佛之位代代更迭。当新生神佛的实力茁壮到一定程度,能与当前的统治者媲美时,便能接替权利。 这便是所谓的“人人皆可成佛”——前提是,历劫时渡的必须是情劫。 难道佛父是害怕自己成佛之后,会顶替他的位置?因此提前下手,将他成佛的情劫,变成了成仙要经历的生死劫? 无常心头微冷。 理智告诉他,此刻应当心无旁骛地去思考清楚真相。 但他的目光,偏偏被正在闪动过的画面吸引。 那是他和昆仑的相遇、相知、相爱。 · 自从昆仑在须弥山下求佛之后,人界有一员新飞升的小仙,对莲华上仙一见钟情,继而展开猛烈追求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这个消息并没有出乎天界众人的意料,但也并不被大多数人所看好。 莲华是何等样人?金尊玉贵,颠倒众生,偏偏还是个游戏人间、没心没肺的妖物。 昆仑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仙,初来乍到天界,没有雄厚的实力,没有可供挥霍的财帛。所谓的筹码不过一颗真心,可堵在莲华门前想要奉上真心的大人物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包括莲华本人在内,起初也是这样想的。 但昆仑却用行动证明,他取胜不光靠的是真心,还有执着和大胆。 莲华每天醒来,总能看到窗口徘徊着少年雷打不动的身影。对上莲华的目光,便冲他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快步跑来,替他送上一口热气腾腾的早餐。 不像那些只敢在暗处偷偷看他,一被发现就欲盖弥彰把眼移开的爱慕者。昆仑仿佛永远不懂得什么是怯场。 他像是一颗会发光发亮的小太阳,既朝气蓬勃、又真挚果断。很少散发出消沉的负面情绪,给人的印象总是积极又温暖的。 这样的相处模式,也是最令莲华称心的一点。昆仑想到什么就去说、去做,不害怕跌倒失败,更不会玩试探纠结之类的套路,认真起来就毫无保留。能让人一下子感受到,他是冲着你这个人来的,与利益无关,只是单纯的喜欢。 就算是面对一帮实力强劲的情敌,昆仑也从没想过退让。 莲华生□□玩,隔三差五就要和一大帮狐朋狗友饮酒作乐。这一点,在遇见一个极为满意的道侣人选后也并未改变。 每当这时,昆仑就一言不发地追在人身后,握住莲华的手,宣誓主权。 然后向着那些气急败坏的劲敌们,冷冷地丢下一纸战书,态度强硬又坚决。 被拽走老远之后,莲华踉踉跄跄地站定,甩开昆仑,环抱双臂,很是诧异地道:“你凭什么管我?” 面对莲华的质问,昆仑竟露出了委屈的神情,好像狠狠受伤了一样。 莲华又好气又好笑。扪心自问,他和那些朋友之间还真没有什么,最多是走得近了些,开起玩笑来没分寸了些——但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和他相熟的人都知道,莲华最不喜欢被管,更讨厌被归类为某人的私有物。他有着全天下最浪漫的灵魂,放纵不羁爱自由,像是一阵抓不住的风。 因此,尽管背地里掐得再凶,那些爱慕者们也不敢在明面上争风吃醋,跳出来赶跑其他竞争对手。唯恐因为擅作主张,而惹莲华动怒。 想到这里,莲华情不自禁地嘀咕道:“……也没见玄螭管过我。” 提到“玄螭”两个字,昆仑的脸好像更黑了些。他走近一步,忽然低声道:“你喜欢我吗?” 莲华仰起头,有些懵,但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依旧坦然地道:“喜欢啊。” 昆仑:“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便是恋人。恋人,就应该只有彼此。” “说实在的,我很难理解这个道理。” 莲华满不在乎地道,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句话在凡人身上都很难实现,更何况是与天齐寿的神佛?路一旦走长了,就很难不去看道旁的风景。更何况我从小就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有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资本,习惯了前呼后拥、花团锦簇。就算有了喜欢的人,也不代表我只会喜欢这一个人。”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我愿意慢慢地去等。一年不行就一百年,一百年不行就一万年。” “仙人的生命很长,我对你的爱会伴随着我的生命延续,直到世界毁灭、岁月崩塌也不能停止。我相信心诚则灵,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意。” 面对着莲华冷冰冰的、不解风情却又旖旎的脸,昆仑笑了起来,一字一句道, “从一而终——你说神仙不能做到,但我能,你信吗?” 昆仑的目光是火热的,有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莲华像是被感染到了一样,脸颊没来由得泛起了燥热,晃神片刻,也笑出了声, “可我们是恋人吗?” 昆仑面不改色道:“现在不是,但早晚会是。” 这样狂妄的姿态,这样自说自话的做法,若换作旁人,莲华大概早就各种不爽,一巴掌把人揍到南天门开外了。 可奇特的是,面对昆仑,莲华除了生出一丝被冒犯的不悦,更多的却是隐隐新奇。 ……被人以爱之名彻底占据的感觉,似乎也并不坏? 莲华压抑着内心不明的悸动,挑了挑眉:“心诚则灵,你的诚意就这么点儿吗?” 昆仑笑着摇了摇头。 他从来不是个光说不练之人。一万年的情话也好,从一而终的许诺也罢,都是他发自肺腑不加修饰的剖白,因此才显得肉麻直接,毫无含蓄的美感。 反倒是他的执行力,要比嘴皮子来得利索得多。 不久后的某日,莲华与昆仑下界游历,途径江南。 春寒料峭,细雨如丝,天青色的亭台楼阁蜿蜒成一幅泼墨似的画。 二人在某座戏台的屋檐对坐,烟雨里飘来如泣如诉的靡靡之音,正是一出脍炙人口的《牡丹亭》。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正当莲华跟随着银筝琵琶的曲调,摇头晃脑之时,手底忽然被昆仑塞进了一坛酒。 他转过头去,只见昆仑目视前方,故作玄虚地咳嗽一声:“尝尝看。” 莲华抱着困惑的心态掀开盖子,顿时低呼出声。 他毕生挚爱美酒,三界六道的佳酿几乎尝遍,却独独无缘亲见其中最极品的一款。 那便是现今他怀抱的这坛,以人肋骨酿成的药酒。 肋骨最靠近心房,凝聚着智慧灵的喜怒哀乐。短短的一截白骨,浸入酒底,滋味弥散开来,据说是绵柔醇香,酸甜苦辣俱全。令人饮之不忘,不饮,则思之如狂。 然而这道酒对酿造工艺的要求也极高。取出肋骨之人不能是死人,否则气息便不够鲜活,酒的质量也大打折扣。取出肋骨之时,本人也必须出于自愿,否则因疼痛恐惧而产生的怨气,会令酒水散发出难以忍受的腐臭。 但就算是再痴迷酒道的酿酒师,也很少有狠的下手将自身肋骨活生生剜出的。 于是,尽管这款酒早在传说中被推上神坛,也极少现世。 由此,成了莲华一直以来最大的遗憾。 “这……是用谁的肋骨做的?” 莲华爱不释手地搂紧了那坛酒,一双眼亮得发光。他低下头,小小地饮下一口。含在嘴里甚至不舍得咽,恨不能细细品咂、反复回味。 昆仑侧过身来,看着身边人小贪猫似的姿态,心底乐得快开花。却还要强忍着成就感,轻描淡写地道:“我的。” 莲华嘟着腮帮子,被他一惊吓,便喉结微动,把那意义非凡的一口酒吞下了肚。 “你就这么……” 这么拼命?这么不爱惜自己?这么不计较地为我付出? 昆仑像是猜透了他要说什么,宽慰道:“仙人不死不灭,取一根肋骨并不妨碍什么。” 莲华放下酒坛,收敛了轻浮之意:“可大多数凡人成仙,就是为了逃避生老病死。这些人反倒更在乎自己的身体,伤了一根毫毛都要大呼小叫。” 昆仑没有回答他,只是用掌心贴近了莲华的胸l前,凑近了问: “感受到了吗?” 极富磁性的低音萦绕在莲华耳边,声音不大,却有种振聋发聩的魔力, “我就在你的身l体里,成为了你的一部分。” 昆仑的手掌沿着莲华锁骨中心,缓缓下移。 伴随着他的动作,莲华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狂跳。顺着入喉的烈酒,仿佛真有一道无形的水线,正在缓慢地和他融为一体。 那是一个少年最奋不顾身、浓烈极致的爱恋。 那个少年从此居住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无法割舍开来。 莲华抬起指尖,一寸一寸描摹过昆仑面庞的轮廓。 他歪着头,朱唇微启,好看的眼底泛出迷离的水光。将醉未醉的痴态,如同被春日里的乱红迷了眼,又好似被眼前的光景惑了心神。 “你为我做这么多,却还从未在我这里得到一点好处——你就不怕一无所获?” 昆仑握住了莲华的手,不让他再作乱。 面颊被拂过的地方,却还是泛起酥酥麻麻止不住的痒意。 他实在见不得莲华对他露出这样的目光。 专注的,深情的,让他有一种被偏爱的,仿佛对方为他彻底折服的错觉。 但其实,真正目眩神迷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我并没有为你做过很多。没有一掷千金的排场,没有轰轰烈烈的山盟海誓,也没有世俗定义里的浪漫。更重要的是,我不怕输。” 昆仑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孩子气的小虎牙,有些幼稚、又有些倔强, “有你,就有了全部。没有你,最差也不过是现在这样,不是吗?” “可你总是知道我想要什么,而不是把你认为重要的东西强加在我身上。” 莲华轻声道, “这种感觉很奇怪,甚至让我感觉有点危险……你的脸就好像是顺着我的心意长的,你的灵魂好像生来就是与我契合的。” “我不知道我爱一个人时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爱’这种东西,对我来说,究竟是缘是劫。我生在佛座下,聆听过众多信徒日夜转动经纶时发出的忏悔。有的人抛弃了糟糠之妻、有的人一时不快便杀死了父母,有的人背叛出卖了最亲近的朋友。我见识过这些人痛哭流涕、痴心乞求神佛宽恕的丑态,也见过了太多人性里最真实的,污浊丑陋的东西……” 莲华后退了一步,远远地笑道, “我想,我还不太相信‘爱’这个词,我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如果我贸然接受了你的爱,或许会害了你。” 昆仑却反手捉住了莲华的五指,“如果是你的话,我不害怕。”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论是缘是劫?” 莲华自言自语地呓着,忽然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那你又为什么爱上了我呢?” 昆仑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天边。 戏台之上,伶人一甩水袖,浅吟低唱:“情不知所起七出,一往而深——” 昆仑的声音,与戏里的唱词重叠着响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莲华接着他的话音说到。 他缓缓转过了身,跃向阁楼外烟波浩渺的水面。 足尖轻轻落下,湖心绽开一朵莲。 满山春华凋尽,风露成霏。 伶人凄婉悠扬的唱腔,伴随着一道飞鸟似的身影,消逝在被雾气打湿的茫茫天际。 “等你发现能使人起死回生的方法之后,再来找我吧。” 第69章 妙法莲心(四) 那项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是莲华对昆仑设置的最后一道考验。 说白了,就是故意刁难劝退。 他还留恋着独身时的自由, 没有做好要为某人完全收心的打算。 可当昆仑不知通过什么手段, 将一枚玉蝉奉到他眼前时,莲华终于无法食言, 面对着少年又一次的表白, 平静而又恍惚地接受了他。 虽然那枚玉蝉的作用,并不能真正使人起死回生, 而是吸来天地灵气, 在死者的体内凝聚出崭新的魂魄, 使人恢复生机, 活动如常。 过程类似于人界的夺舍, 但又有些不同。 夺舍的魂魄与本体不符, 迟早会产生排异反应。如果外来的魂魄不离开, 躯壳就将分崩离析。 但玉蝉炼出的魂魄, 却是与本体完美契合,可以长久地支持躯壳运行。同样的,由玉蝉而生的魂魄一旦不再被存放于躯壳之中, 也会枯竭而死。 严格意义上来说, 莲华是有理由可以拒绝昆仑的。 但他没有这么做,也正是那时候他才惊觉, 自己并不想这么做。 看到这里,就连无常也不由生出了惋惜。 结局如果停在此处,那便是相当引人遐思的美满。 穷小子终于抱得了美人归, 不动凡心的仙人终于开了窍,相爱的人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从此过上了省略无数字的没l羞l没l躁的生活。 可惜命运跌宕起伏,往往不成l人之美。 可惜相知、相守、相爱的结局,总是两看相厌、相忘于江湖。 在确认关系之后,他和昆仑做遍了爱人之间能做的事。 也在某次收场,昆仑汗涔涔地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颈窝,第无数次执着不懈地问道,“结契吗?”的时候,鬼使神差地答了句,“好”。 ——普通人谈恋爱的终点,也不过是结婚。自己这么做,也算是对得起少年的一片真心。 当他说出那个字时,昆仑立马就像是疯了一样,激动难耐地口勿住了他的唇。 莲华的气息还未完全平复,便被他拉进了下一个漩涡。 他艰难地往上挺着月要,在理智的底线彻底被攻打崩溃之前,断断续续地笑问道: “不是说好……啊、要等我一万年的么?” 回应他的,是昆仑闷着声、恶狠狠的丁页弄:“……=等不及了。” 少年如愿以偿,像是条闻着了肉味的狗,将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宝贝,翻来覆去又啃了一遍。 精力旺得无处发泄,还一边动作,一边不停地逼问莲华,从今往后应当改口叫自己什么。 直到莲华哑着嗓子哭着求饶,对着不知比自己年轻多少岁的昆仑,颤颤巍巍地喊出那个舌甘腻又羞月止的称呼,才大发慈悲地把人放过。 事后又满脸愧疚地替莲华揉着腰,殊不知一脸春心荡漾的傻笑早就暴露了他的邪l恶。 叱咤情场、在撩人一事上永远游刃有余的莲华终于翻了车,见识到处男开l荤有多可怕,从此后改过自新,拒绝挑起任何有可能令气氛发酵的话题。 结果就是昆仑憋了好一阵的存货,又在下一回让莲华体会到了什么叫变本加厉。 就在他被半哄半强迫地解锁了不知第几个利息之后。 某个雨后的清晨,他在人界住处的屋门忽然被敲响。 结契之后,莲华便离开了天界,和昆仑四处游历,度蜜月似的。 莲华喜欢凡间的热闹,又不喜欢浊世的喧嚣,他们便在江南建了一所宅邸。移步换景,曲径通幽,很是别致。 昆仑今早提前离开了,是去替他排队买巷口热腾腾刚出炉的,最抢手的汤包。他不该这么早回来,就算没带钥匙,也没理由进不来屋门。 莲华一头雾水地推开沉重的大门。 朱红色的门外,玄螭站在青石板街前。眼眶通红,衣衫湿透,银发一丝一缕地贴在苍白的鬓边,竟像是淋了一夜的雨。 他怀抱着一坛酒,看着莲华身上或浅或深的痕迹,抿唇不语。 莲华这才意识到尴尬,将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松松垮垮的衣襟往上拉了些,支吾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这段时日里,他和昆仑结契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三界上下。抱头痛哭的人有之,上门贺喜的人有之,不敢置信于是死缠烂打的人也有之……琉璃天宫的门槛险些被踏平,莲华不堪其扰,也因此搬来了人界。 但这些人里,惟独没有玄螭。 身为曾经最好的朋友,莲华很想听听玄螭对于昆仑的评价,也想得到对方的祝福。 但回想着玄螭那天在虞渊的极端反常,又不敢再去刺激他。 无论出于哪种立场,莲华都很想回地狱道去看看他。但每次一打起这个念头,都立马会被昆仑察觉,然后不着声色地想出各种各样有趣的事,将自己的注意力支走。 拖的久了,便搁置了下来。恰好玄螭那里也没有一点回应,莲华只当他释然了,便不去再打搅他。 却没想到,玄螭竟然会主动地找上自己。 “昆仑不在吗?” 玄螭垂下了眼,局促地望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小声道。 莲华“嗯”了一声。 玄螭又问:“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吗?” 莲华摸了摸鼻子:“就……还好吧。” “是吗?”玄螭自言自语似的,“我昨晚听见了……你们应该过得很好。” 莲华也不知道他具体听见了什么,但他和昆仑之间做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往哪想都不是纯l洁的方向。 他一边腹诽着玄螭对偷窥究竟有多执着,一边又隐秘地生出些愧疚之情:“你既然昨天就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我还没好好介绍你们认识。” 玄螭很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话一脱口,莲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得有多不妥,简直像是有意在…… 他讷讷地闭上了嘴,只听玄螭道:“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莲华望着天,回想了片刻。甜蜜的点滴有许多,少了哪一个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情字。每一个画面仿佛都很重要,又仿佛都很不重要。 “能说出理由的话,恐怕也称不上喜欢了吧。” 玄螭得到了明确的答案,却更是忿忿不平了。他拧着眉头,清俊的五官微微皱起: “可你不是说好,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的吗?” 莲华张了张口:“我没有在骗你,起初我真的是这样以为的。但感情这种事,在遇见之前,谁都无法料定。” “那我呢?!”玄螭的情绪越发激动,向前一步,擒住了莲华的手腕,“他为你做的事,我每一样都能做到,你不是……” “别碰我!”莲华的反应大得出人意料。他几乎在瞬间就变了脸色,触电似的,露出吃痛又抵触的神情。 玄螭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 莲华漂亮的眉眼逐渐舒展开来,他揉着自己的手腕,上面赫然攀着一道触目惊心的牙l印, “你别误会,我不是嫌弃你,只是我手腕上受了点……伤,一碰就疼。” 他这样苍白无力地辩解着,落在玄螭眼底,却又是另一副刺眼的景象。 衣衫凌乱,步履虚浮,嘴唇红润。 像是颗饱满到能榨出氵十水、熟透了的果实一般,浑身散发着被疼l爱l氵兹润过的气息。比从前的天真无辜,更多了份惊人而不自知的媚意。 甚至因为其他男人留下的伤痛,而对自己做出那样生疏而又严厉的表情…… 玄螭胸膛起伏,呼吸逐渐粗重,头痛得快要炸开。 他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座可恶的宅邸铲平,将莲华锁进地狱道的囚笼里,将昆仑投入血海、被魑魅魍魉撕碎吞吃而死……可他不能。 他谋求的不是一时之快,更不能让莲华恨上自己。他要长长久久地让莲华对那人死心,然后才能将他完完整整地占据。 那便只有一个办法。 玄螭深吸了一口气,将阴毒自私的情绪悉数掩藏好,塞进一把谦谦君子的皮里。 “送你的新婚礼物。” 玄螭将怀中的酒坛递给莲华。 莲华伸出去的手犹豫了一下:“是什么?” “龙骨酿成的酒。”玄螭盯着他的眼,说道,“是我的骨头,酿成的酒。” 莲华不忍心地别开了眼:“玄螭,其实你大可不必……” “我知道,不管我再怎样做和昆仑相同的事,你都不会喜欢上我。”玄螭眉目疏朗,笑意苦涩,“放心吧,我很清楚,这真的只是礼物。” “我在人界的宅邸很小,琉璃天宫他又很熟。这件东西被昆仑发现了不好,无论埋在哪里都不合适。” 莲华还在找借口搪塞着他,其实看着玄螭低声下气的模样,心早就硬不起来了。 玄螭能一步步从黑蛟修成龙神,又坐到鬼王的位置,为的不过是再也不用委曲求全、仰人鼻息生存。 而此时此刻,他身为地狱道至高无上的霸主,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只差在自己面前下跪……自己若是再拉着一张脸,便是真的不顾多年情谊,存心要拿刀子往他的心上扎了。 “那就埋在酆都吧,你想喝的时候,就过来取。” 莲华点了点头,努力让气氛看起来不那么僵:“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真的吗?”玄螭的反应竟有些喜出望外,甚至是受宠若惊。他灰败的金瞳一下子竖了起来,似乎有一条无形的蛇尾在空中摇摆。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打算理我了……”玄螭小心翼翼地勾住了莲华的指尖,晃了晃,“不要不理我。” 莲华“嗯”了一声。这一声充满示弱意味的恳求,算是把他的心彻底融化。 “酆都最近,怎么样了?” 玄螭松开了莲华的小拇指,看起来克制又有分寸极了:“没出厉鬼,也没有冤魂,轮回往生都很稳定。对了,和昆仑差不多时间飞升的,还有一对叫牛头马面的孪生兄弟。他们主动来酆都请缨,接任了勾魂索命的差事。” 玄螭越是表现得礼貌,莲华内心就越是摇摆不定。当初在虞渊,他和小黑龙形影不离,把勾肩搭背当做家常便饭。有时喝醉了醒来,发现躺在玄螭怀里,一问才知道他为了照顾发酒疯的自己,直到天亮才堪堪睡下……也没觉得有什么怪异。 却没想到,他们竟然有一天,会连简简单单地拉个手,都要回避。 出于这样的补偿心理,莲华不由得开始反思,是不是昆仑把自己管得太严了? 于是,在玄螭询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回酆都看看时,莲华攥紧了衣袖,竟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好。 临走时,莲华在桌上给昆仑留了张字条,写清了自己的要去哪里、去干嘛、以及和谁去。 然后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在阔别已久的地狱道玩了个尽兴。 玄螭在地主之谊方面很是周到,对于莲华的习惯又很是了解,吃穿住行没一项不体贴入微。不仅不干涉他的交朋结友,每天的娱乐更是变着花样安排。 马面此前虽不曾与他碰面,但却是个自来熟的货,三言两语能把他逗得开怀大笑。 马面尤其熟悉各种旁门左道,时不时变回妖兽英招的原身,做出各种滑稽如耍马戏似的表演,自黑给他看。除了偶尔投来的眼神有些促狭,令莲华心生古怪以外,他与这位新结识的朋友,倒颇有些投机之感。 牛头是其中最老实木讷的,但做起事来也最卖力。莲华随口提一句,也会被他认真地记在心上。小到地狱血海里长相丑萌、却又凶狠无比的魔物,大到十殿禁地里用以祭祀的、造型古朴神秘的邪剑,但凡莲华好奇的,牛头都会吭哧吭哧一件不落地替他搬来。 久而久之,虽然莲华很爱在调笑人后看牛头脸红窘迫的模样,却也收敛了恶趣味,不再作弄对方。 他和昆仑在人界独自相处了太久,每天对着同一张一尘不变的脸,琐碎而又平淡的生活里充斥着柴米油盐。哪怕是神仙眷侣,也难免与凡人夫妻无异,少了激情,多了腻味。 更何况莲华向来喜欢热闹,一颗不甘寂寞的心早就蠢蠢欲动,正迫切地需要新鲜感。 只可惜还没等他把这新鲜又精彩的日子过厌,昆仑就黑着一张脸,找上了门。 昆仑来时,脚踏焚云,衣袍之上怒火翻卷,地狱道漆黑的焦土随之震颤,以少年为圆心,现出皲裂如蛛网般的细纹。 坠着寒月的夜幕边,蝙蝠成群逃窜回巢穴。寒鸦不渡,僵着羽翼停在半空,发出婴孩一般惊悚而又充满警告的啼声。 汹涌奔腾的忘川河水,像是在一瞬间被人釜底抽薪。泛着血色的河面风平浪静,却亮着无数盏幽幽的冥灯。 密密麻麻的光点,是凶悍狡诈的魔物们潜入水底时露出的双眼,正以不怀好意的、贪婪的眼神,垂涎着这具从天而降的美味血肉。 “咕嘟”一声。 河面冒出一个气泡。 地狱道的平静被打破。 昆仑抬了抬手。 寒鸦俯冲而来的黑影,化作一团爆裂的血雾。 一根羽毛凋落进忘川之水。 魔物们凄厉尖锐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地炸开。悠远磅礴的雷鸣轰然作响,忘川之水再一次陷入沸腾。 红的更红,黑的更黑。 地狱道真正沦为了一座修罗地狱。生灵涂炭的画面里,莲华不可置信地看向正朝他步步紧逼的少年,即便坚信自己回酆都看望故人是光明正大、有理有据,也免不了隐隐犯怵,心想昆仑究竟是怎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修炼出了如此毁天灭地的神格与威怒? 在他身边,玄螭优雅不失礼貌地抬了抬眼,仿佛对自己掌管的地狱即将崩坏也毫不在意。 昆仑和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的那刻,气氛骤然紧张。 从始至终,他们二人都从未交谈过一句。但每逢相见,必然是一触即燃、针锋相对。 莲华理解不了双方之间没来由的敌意,但也知道这种时候再不服软,后果必定很严重。 赶在昆仑开口之前,莲华小跑出了人群,拽住了昆仑的衣袖,小声道:“我跟你走。” 少年并没有表现出往常一般的热情主动,只是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他搭在自己臂弯上的手:“你还想着要回来?” 不远处,玄螭落落大方地朝他们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种只有局外人才能看懂的、诡计即将得逞的笑容。 昆仑带着莲华消失在了原地。 地狱道里为了不让外人看笑话而装出的平静,已经耗尽了他耐性的限度。一回到在人界的住处,昆仑就异常狂躁。 他在屋内来来回回踱着步,一抬手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扫落在地。 莲华拧着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安慰或是辩解的想法。 稀里哗啦的巨响里,昆仑双手撑在桌边,胸膛快速起伏。半晌,抬起了头,冷冷地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莲华眉头皱得更紧:“该说的话,在纸条上都已经说过了。” 他生平最不喜欢被威胁,更不喜欢爱人在他面前无理取闹。于是神态里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反感,殊不知在急火攻心的昆仑眼底,却是变了味。 “我原以为虽然做不到那样快打动你,但结契之后,你至少会有些责任心的。” 昆仑半是讥诮半是自嘲地笑了起来。笑意冰冷,是莲华从未见过的生疏。 莲华也噎着一口气,但还是强忍着解释道:“我和玄螭之间真的没有什么。你看,我现在不正完好无损地站在你眼前吗?我要真像你误解的那样水性杨花,那当初又何必答应你结契?” 他看着少年惨白着一张脸,狼狈却又惊惶无助的神情,不由得也有些心疼了。于是走上前一步,抱住昆仑,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 “好嘛,就算是凡人夫妻,也该有最基本的信任,留给彼此空间啊……如果我诚心想干坏事,那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又何必特意告诉你我在哪里?” 昆仑扭过了头,不去看身边人那迤逦的、似真似幻能让人溺死其中的眉眼,但浑身紧绷的肌肉明显有所缓和。 莲华观察着昆仑的反应,咬了咬牙,掰过他的下巴,主动吻住了昆仑。 他极有技巧地含口允着对方的嘴唇,将那坚硬如铁的牙l关撬开一条缝来。在缠纟帛又↓流的氵声里,啧口责作响地含混道: “我不求你和玄螭能心平气和地相见,但至少不要每次都打架吧?你是我的恋人,他是我的朋友,我在中间真的很难办……” 昆仑闭着眼,沉浸在猝不及防的温柔乡里,气原本已消了大半。但却在听见“玄螭”两个字时,霎然睁开了眼。 他一把推开了莲华,涨红了脸,厉声道:“你就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玄螭?他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值得你念念不忘?” 莲华满不在乎地笑道:“怎么了啊,这么大惊小怪的,你以前可不这样……刚才不是挺开心的吗,来,我们继续。” 他越是摆出这样轻浮的态度,昆仑心底的火就烧得越旺。太狼狈了,太丢脸了……他的每一处弱点莲华都了如指掌,三言两语便被人哄得晕头转向。但在对方心里,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个随叫随到还会自己动,作用便是发泄谷欠望的玩l物?还是一条忠诚听话,只要偶尔丢根肉骨头就能死心塌地的狗? 自己方才简简单单便情云力不已的丑态,落在莲华眼底,是不是可笑极了? 昆仑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折磨疯了:“你知道玄螭究竟干过什么事吗……!” 莲华面对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断,也有些索然无味了。他收回了勾住昆仑的手,垂着眼,疲惫地叹了口气:“我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知不知道他……!” 昆仑情绪崩溃的呐喊徘徊在嘴边,却还是硬生生哽咽了。 从来到天界、发现莲华失去关于历劫回忆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调查着背后的真相,线索无不与玄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昆仑迟迟不曾揭穿他的身份,就是生怕贸然行动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玄螭身为地狱道的主人,统率万鬼、司掌生死,又倘若真是导致莲华受劫的罪魁祸首,那保不齐就留有什么后手。 更何况,自己是初次飞升仙界,实力尚不足与对方决一死战。于是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搜集情报,并且默默地提升实力,只是还差了一点,还差了一点就能够…… 想到这里,昆仑逐渐冷静下来。就算压力大得再喘不过气,他也不愿意让莲华一起和他冒打草惊蛇的风险。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玄螭继续出现在莲华的身边。 “你和他的感情就这么好,你就非要处处护着他,是么?”昆仑走近了一步,捏住莲华的下巴,怒极反笑,“先来后到,无论我做什么也比不过他——还是我一个人满足不了你?” 他嘴边挂着冷冷的弧度,低垂的目光里有一种极具压迫感的、近乎轻蔑的锐意。就算脸上不再有任何暴虐的情绪,莲华却也明确看出了他想说的那个词语, “sao货”。 莲华忽然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憋屈,一把掀开了昆仑的手:“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这样和我讲话!” 自己腆森林木着一张脸,好声好气地给他台阶下,他居然不领情,还反咬一口! 难怪佛父当初在须弥山教导他,可以为世人奉献,可以向世人散播爱意,可以对世人好,却独独不要为任何人动情——因为有了情,就会有牵绊。 自己非但动了情,还和他结了契,世上什么甜头都让昆仑尝遍了,他还想怎么样! 莲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小就被人高高在上地供着,受尽宠爱,谁对他不得又哄又捧——他爹都不舍得骂他!那可是身为因果主宰的佛父! 莲华越想越委屈,却是丝毫没有要哭的征兆,一颗心硬得像铁,情窍都被牢牢封死。 回溯这一幕的无常,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些许愧意。 现在看来,昆仑即便表现得自信,但其实一直是不安的。 爱一个人最直接的反应便是自卑。自卑于自己的出身、自卑于自己的长相、自卑于自己的能力。 然后惶惶惴惴,生怕自己心爱的人被更优秀的对手抢走。 而自己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加深昆仑的恐惧。 无常缄默地反省了一下。 只怪他生来便不是人,也不通人的情智,理解不了人世的情感与责任,在佛父的规劝下才勉强没走上邪路。但也只顾着随心所欲,自私又自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却是注定要伤别人的心的。 莲华没有哭,昆仑的眼眶竟悄无声息地红了。 “是啊……” 他落寞地转过了身,不然莲华看到自己眼角滑落的水线,垂头丧气地抹了把脸, “我算是个什么东西?” 第70章 妙法莲心(五) 这是莲华和昆仑之间,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吵架,双方都有说不出的委屈。 莲华自认问心无愧, 仁至义尽。能为了某一个人而收敛了朝三暮四的本性、和从前那些莺莺燕燕断了个干净, 已是莫大的奇迹。更何况是能在被恶言相向之后,还愿意与对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向来吃软不吃硬。昆仑最令他钟意的一点, 也正是忠诚听话。对外凶狠, 却独独对着他乖巧粘人。 莲华做不到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去低头认错,昆仑也是。 这件事让他惊觉, 他原来一直沉浸在一场虚幻之中。这段感情像是一颗裹着毒药的蜜糖, 一点甜头就能勾得他食不知味、醉生梦死。 他自认为的刻骨铭心, 在对方看来也许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段消遣。拼了命想要撵着那人的脚后跟跑, 却只能抓住对方绝尘而去时掠起的浮尘。 巨大的生涩无力感充斥着他的心头, 昆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挫败。 他既想得到、又害怕失去, 既想大吼“那你去找玄螭好了”之类的气话, 却又担心莲华真弃自己于不顾。 光是修炼和调查历劫一事, 已经让他焦头烂额。昆仑是真的没有办法、也不知该用什么办法,去挽留莲华了。 他们谁也不理睬谁,却又谁都不离开, 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过了一段日子。 然而冷战并没有持续多久——自从离开酆都之后, 莲华就经常莫名其妙地心悸、头痛。 一开始他没有放在心上,也因为怄气并没有和昆仑提及。直到某一次他走在原地, 平白无故地陷入一阵心绞痛,然后两眼一黑、失去意识,听闻“咚”一声巨响的昆仑推开大门, 才是真真正正地慌了。 仙人远离病痛,一旦生病便是大事。昆仑没有多犹豫,带着莲华回到了须弥山。 莲华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洁白圣洁的琉璃天宫、和一张憔悴的脸。 昆仑坐在塌边,面容憔悴,唇边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见到他醒来,握着他的手便细细发颤,浑浊的目光在一瞬间欣喜若狂。 莲华被他的热情搞得有些不好意思:“……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想回天界了?” 昆仑抿了抿嘴。急切地想要攥住莲华、确认他安然无恙,但又不敢用力,只好用前额抵住莲华屈起的指尖: “那天在人界,你晕倒了。佛父已经来看过,他说……你的魂魄有损。” “……哈?”莲华还以为他在故意夸张,“我是佛座下的真仙,魂魄怎么可能说损就损?” 昆仑没有向他多解释,只是轻声道:“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把我的魂魄给你。” 莲华看向少年将头埋在他的手掌前,绝望隐忍、又孤注一掷的模样,心中浮现出巨大的荒诞感。 莲华脸色微白,却还是笑着打趣道:“行啊。你把魂魄给了我,正好方便我去找别人。到时候我左拥右抱,你却变成了鬼,只能再天上看着,想打也打不到,气死你。” “烧糊涂了?”昆仑抬手,拨开莲华额前的碎发,才发现一颗冷汗正从他的鬓边缓缓淌落下来,“魂飞魄散就入不了轮回,哪里还会变成鬼。” 莲华高烧刚退,脑袋里的确还是一片浆糊。他呆愣愣地注视着昆仑,一张脸红扑扑的,反应有些慢,却让那张永远带着精致棱角的、疏离的脸,看起来异常氵显软可爱。 “……那我也要找!” “嗯。”昆仑勾了勾唇,笑应了一声,“只要你活着,找一万个也可以。” 这不是妥协,而是绝境之中别无选择的期许。 莲华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从高床软枕上一下子坐直了身,正想拉住眼前人再质问些什么,却见昆仑后退一步,立在门边,冲他怆然一笑: “……我去替你煎药。” 昆仑刚一离开,莲华便翻身下床。他随手抓过一件散落的袈裟,向着须弥山的金顶跑去。 大雪浩浩汤汤,灵山佛光万丈。 栈道两侧,冰川静静地盘亘着,如同无数条沉眠的巨龙一般。白到刺目的佛云里,偶有弹拨琵琶的飞天现出身影,洒下泠泠梵音。 这里是三界最接近天道的地方,荒凉、纯净、而又神圣。莲华穿行过五颜六色的经纶,一路奔向了佛堂。 几名白衣僧侣正徘徊在莲座前,听着佛父讲经,见到须弥山的主人闯入,便默默地退开,一时华美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了一人一佛。 殿内燃着略带辛辣的梵香,空气里弥漫着干燥沙哑的粉质感,类似粗糙原始的皮革,却又令人格外安宁。 莲华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尊八风不动的大佛微笑道:“我回来了。” 佛像摇了摇头。明明看不出神态,却让人读出了一种无奈又宠溺的情绪:“你魂魄有损,就该好好养伤,不要四处跑动,难道还担心我不会去看望你?” 莲华熟练地坐在大佛身前,像是过去的三百余年一样:“魂魄有损的事,是真的吗?” 佛父笑说道:“当初你离开天界不辞而别,这个时候反倒想起我了?” 莲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您是世间全知全能的存在,我遇到了事,当然第一个就会想起您。” 面对少年不假思索的夸赞,大佛的眼神明显柔软下来、露出慈爱:“昆仑已经和我说过你的情况。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此前我也不曾遇见过——这段时日里,你就留在须弥山好好温养,待我观察了再做定夺。” 莲华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他被喂了一颗定心丸,于是又原形毕露。歪着头,没心没肺、且没大没小地笑了起来: “您见过昆仑了吗?觉得他怎么样?” 大佛平静的语气略有生硬:“我不是很想见。” “为什么?” 莲华仰起一张不谙世事的小脸,神情却又是张扬而矜贵的,一副被宠坏了的、无法无天的模样, “您不赞同我们的婚事吗?还是介意我先前没告诉您?……我和昆仑一开始只是结契,也不知道某一天会不会分开,怕收场闹得不好看,所以就没打算公之于众。我不知道消息是谁散播出去的,但绝对没有要瞒着您的意思。” 莲华垂下了头,数着掌心破碎的纹路,忽然像是想起了哪个值得回味、却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痴痴地笑了起来,“其实就算没出事,我也正准备带昆仑回来给您看看了。他人很老实、很单纯,对我也很好,和外面那些冲着我的名利来,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我,但压根不耽误再找姬妾、养娈宠的追求者不一样。” 大佛淡淡地道:“这些都不重要,我想听的是,你喜欢他吗?” 莲华咬紧了下唇。像是每一个与父辈促膝长谈的、青春期等待蜕变成人的孩子一样,露出一点稚拙却又真切的羞涩: “嗯……我也很喜欢他。” 大佛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和昆仑下界生活了不过二十年,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要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莲华辩解道:“这只是个意外……” 佛父的语气忽然冷厉起来:“魂魄只有一条,你还打算有几个意外?” 莲华攥紧了肩头披着的袈裟,一声不吭。他坐在佛堂一整面恢弘落地的大窗前,逆光的风雪影影绰绰的映出宽大僧袍下单薄的曲线,像是一株笔挺的莲茎,曼妙脆弱之余,却有一种坚韧顽强、无法摧折的生命力。 “无论您怎么说,无论会发生什么,我都下定决心,要和他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了。” 看着莲华执拗的神情,金佛周身佛光流转的速度没来由的加快,仿佛升腾着一股无形的怒火: “你身为我座下的佛子,本该断绝□□,修成六根清净、五蕴皆空的大智慧。我放任你胡闹了这么多年,已是疏于管教。现在你却还为了一个低贱的凡人,违抗我的劝阻,执迷苦海,自甘堕落——难道你真能放弃佛子的荣誉,与天界一刀两断吗?!” 莲华懒洋洋地抬了抬眼,打断道:“好啊。” 金佛震怒,整个须弥山随之颤抖:“……你!” 屋顶簌簌掉落的粉末里,莲华岿然不动地静坐着。 金佛威慑地瞪视着他。 不详的气氛开始拉锯。 · 昆仑离开了琉璃天宫,但并不是去为莲华煎药。 这世上也并没有能医治莲华的药。 早在莲华醒来之前,昆仑就已去过了须弥山的金顶,求佛父救他的爱人。 佛给出的答案很简单:“离开他。” 昆仑给出的答案也很果断:“不。” 佛像是早就意料到了他的态度,徐徐笑道:“你有没有发现,无论是你在人界、还是飞升天界以后,修行速度都异常之快?” 面对着昆仑充满戒备的眼神,大佛以一种纡尊降贵的、甚至是诱哄的语调道:“你是昆仑胎,是天地灵气化身、天道气运之子,也是整个三界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真佛的人。只要你愿意离开莲华、潜心修佛,那宇宙间至高无上的权利与荣耀,便唾手可得。” 佛自认为已经抛出了令三界任何生灵都无法拒绝的邀请。 然而昆仑却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有些轻蔑地笑了起来:“不。我也不需要。” 金佛恢复了原本庄严的姿态,又问:“那你想要什么?” 昆仑坚定道:“我想要莲华活着,和我在一起。” “我很欣赏你的胆识,可惜的是,这世上并无双全法。” 佛祖抬了抬手,现出悲悯却又冷漠的姿态, “你不愿离开他,就只有看着他死,或者你为他去死。你们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昆仑抹了把脸,行走在漫长的栈道上。桀骜的背影,似被悲风压得佝偻。 “吱呀——” 伴随着木板被碾压发出的悠远声响,须弥山脚下,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昆仑原本正低垂着头,不信邪地盘算着,想去经殿里再翻阅古籍,寻找能救莲华的方法。 身前的阳光陡然被吞噬,昆仑抬起了眼,神情由疑惑一瞬间变得怒不可遏,扬拳便要狠狠砸向那张谦谦君子的脸。 玄螭笑吟吟地接住了他袭来的拳头:“先别急着动手,还是你真打算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昆仑整个人都在颤抖:“……果然是你干的!” 玄螭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对比昆仑的狼狈,他连眼角每一丝笑意的弧度,都是那样从容得体。 昆仑从牙关里艰难地挤出一字一句:“人界的轮回、莲华的失忆、还有现在的魂魄有损……全都是你干的好事!” “是又如何?” “你到底、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玄螭不紧不慢地笑了起来:“仙人下界历劫,从本体里分出的魂魄碎片遗留在人间,进入轮回往生后,便由酆都代为保管,等待仙人取回。” “我只不过是下了点鬼术,破坏了他的魂魄碎片而已。” 玄螭欣赏着昆仑不可置信、愤怒却又无力的神情,得意地说道, “只可惜莲华丝毫不记得历劫一事,而你又蠢钝至此,嘴上说着爱他,其实根本没有保护好他的能力,不是吗?” 他刻意忽略了昆仑初来乍到天界,对于轮回的规则根本一窍不通的事实,一字一句专挑昆仑的痛处扎下去。 这一记闷拳结结实实地打在昆仑心上。他神情恍惚,拼尽理智才没有当场崩溃,哆嗦着唇,语无伦次地问:“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很简单。只要你挖了莲华的心,去填补他正在消弭的残魂,他自会安然无恙。” 昆仑恶狠狠地道:“你做梦!” “你们俩逍遥自在,在人间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我却夜夜与孤魂野鬼为伴,做着自己毫无兴趣的鬼王之职,为的不就是今天?” 玄螭轻笑道, “仙人没了心,尚且能够靠吸食六道众生的魂魄为食。但若是魂魄有损,便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严重的更是会直接走向天人五衰。你思考一下,哪个更划算?” 昆仑溃散的目光中维持着一丝清明,反问道:“……你也舍得对他下这个狠手?” 玄螭讥讽地道:“他又不会死,只不过是想不起从前的记忆,还变得傻点儿而已。” 他面上还挂着气定神闲的微笑,内心却咬牙切齿地嘀咕道: 傻点儿才好。 才会不露出那样惑人心神的目光。 才会对自己百依百顺,才会不出去沾花惹草。 正在他心猿意马之时。 摇摇欲坠的昆仑,忽然发出一声暴喝。 一条璀璨的金龙从他掌心幻化而出。 玄螭望着迎面而来的罡风,金色的竖瞳间也隐隐被点燃了战意。 一金一黑两条巨龙在空中冲撞、怒吼、撕咬,掀起磅礴的气浪,向着地狱道俯冲而去。 “轰”的一声—— 地狱道广袤无垠的焦土,被两条笔直的线撞出一个凹陷的深坑。尘沙飞扬,日月无光,整个三界都听到了此刻灭世般令人震撼的巨响。 莲华也在须弥山上,察觉了佛云昏暗的异象,才得知昆仑和玄螭,背着他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 十殿宫檐上朱漆掉落,殿内神像破碎。 忘川河水倒流三百里。 血海妖魔死尽。 众鬼沸腾,轮回秩序隐有紊乱之象。 酆都遭受重创,再过百年,才有机会复原如初。 在须弥山脚下,莲华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昆仑。 昆仑拖着沉重的步伐,抱着血流如注的左臂,却还是冲他牵起了一个暖洋洋的笑。 莲华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 谁也没有说和好的话。 但这一次拥抱却比从前都要来得热烈。 须弥山凛冽的空气里,充斥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们紧紧地相拥着,恨不能把彼此糅进骨血,仿佛只要一松开手,就是永别。 …… 在那之后,他们在须弥山上,过着更甚过往甜蜜的日子,但其实各自都怀着心事。 莲华担心的是到底怎样才能让佛父接受昆仑。 昆仑虽然料定玄螭不会真那么狠心,但其实没有一刻不沉浸在即将失去爱人的恐惧之中。 虚伪的平静很快被打破。 就在昆仑第无数次走下须弥山,去找寻为莲华续l命的方法时,玄螭找上了他。 他说他控制不住那些魂魄碎片的飞散,假以时日,莲华必将身死道消。 昆仑从没见过这个优雅从容、永远以微笑掩饰情绪的男人,表现得这样惊慌失措。 于是昆仑也慌了神,揪着玄螭的领子,恶狠狠地质问他为什么会把事态搞砸到这种程度。 玄螭嗫嚅着嘴,毫不还手,灰败的瞳孔里满是挫败自责的神色。到最后,竟是以认错般的态度,恳求昆仑去救莲华。 “你是他的结契之人,只有你才能操控他的魂魄……” 玄螭带着昆仑来到酆都,去见了冰棺里保存的一具尸体。 皮肤表面已经失去弹性,微微发皱,过不了多久也许就会生出霉斑。 这是天人五衰的征兆。 玄螭没有在骗他。 昆仑没有当场给出回答,回去思考了很久。 其实也不久。因为留给他犹豫的时间实在已不多。 那具尸体已经不能再保存在冰棺里,玄螭把他交给了昆仑,要他尽量放在离莲华近的地方。靠近魂魄的本源,方可延缓腐朽。 眼前只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是把他自己的魂魄给莲华。代价是他魂飞魄散,永远消弭于天地,再也不可能触碰所爱之人。 昆仑很希望莲华忘了自己,也不敢肯定在这之后,他会不会遇见比自己更好的新欢,陪伴着他将伤痕治愈。 但最坏的打算,是在莲华察觉到自己为了救他、而消失不见之后,也许……会在漫长的忏悔与自责里度过余生。 第二种办法,是像玄螭所说的那样,由他去取出莲华的心,来给破损的魂魄补上。 以莲华的自尊和骄傲,昆仑可以料见到自己这个“背叛者”,将会遭到怎样严厉的处置。 但与其让莲华恨上自己,不如让莲华恨上他。 昆仑既无私、又自私的想。 他从前总是主动进攻,穷追不舍。认为爱必须要独占、不能分享。 殊不知某些能够轻易获得的东西,往往不被珍惜。 莲华出身尊贵、高高在上,从不把万事万物放在眼里。在佛座下听惯了信徒的忏悔,没有是非善恶的区分,顽劣随性,最爱玩弄人心。 偏偏又受了佛法兼爱众生的熏陶,优柔寡断,得到了这个便念起那个的好。 他既不敢给莲华自由,又不能拘束对方的本性。 只有当他后撤一步。在选择和失去面前,莲华才能真正认清,自己在他心里,究竟有多重要。 昆仑提着刀,带着那具尸体,一步一步走向了须弥山。 莲池畔香烟袅袅,有游荡的情僧在低声清唱: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佛国崇山峻岭,大雪一望无际。 莲华就站在须弥山陡峭的桥索旁,悬崖呼啸的风吹拂过他的衣角。 他转过身来,朝昆仑微微一笑。 冰雪消融,春光失色,一如许多年前昆仑山下的初见一样。 纵然念念无常,他亦念念不忘。 在看见昆仑怀抱着的人影之后,莲华的笑容霎时凝固。 昆仑平静地向他提出了请求,将刀递进了莲华手中。 莲华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他没有问他,“你为什么变心”? 也没有问他,“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究竟哪里比我好?” 对于既定的事实,莲华向来是不在意缘由的,那会显得他可怜又小气,丢脸极了。 他只要确认一件事就好了。 “要我救他,可以。但你打算怎么办?” 莲华将刀尖抵在心口,平静地问道。 昆仑双手并拢,伸向前去,一副等待惩罚的姿态。但坚定的目光,却像是在说着无怨无悔。 IX。UY “我跟你走。” “这可是你说的。” 莲华将刀扎进了心口。 一丝血线从他上扬的嘴角涌出,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在狂乱的风里,笑得艳丽又凄烈。 “你要永远永远地……亏欠着我了。” 昆仑看着他美丽的脸上因痛苦而浮现的狰狞,闭上了眼,有些欣慰地、又有些残忍地想。 这一次,他大概终于教会了莲华,什么是情。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1章完结 第71章 妙法莲心(六) 看到这里, 莲华已经不忍再继续下去。 后来发生的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将心剜给昆仑之后,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琉璃天宫。 天际那尊金色大佛遥遥俯瞰着他,露出悲悯却又成竹在握的神情: “人在爱欲之中, 独生独死, 独去独来,苦乐自当, 无有代者。” “你们之间注定不平等, 也注定不可能在一起。我说的有没有错?” 面对着平静质问他的佛父, 莲华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迁怒。 玄螭、佛父、昆仑, 还有他自己, 仿佛都是缔造今日种种的恶因, 但却谁也无法责怪。 莲华迫切地想要离开这片令他作呕的、虚伪的净土。 他向着须弥山脚下飞驰而去, 却发现身前竟隔着一道撞不开的屏障。 那是佛父对他下的禁足。 “直到如今, 你还是不肯悔改吗?” 金佛驾着莲云而至,步步紧逼。 莲华忽然想起了那天在佛堂金顶,那人曾对他做出的断言。 “难道你真能放弃佛子的荣誉, 与天界一刀两断吗?” 他忿然转身, 不顾一切地打伤了佛父,离开天界。 自堕为魔, 沉沦孽海。 爱慕者们闻风而动,莲华来者不拒。如同一个真正放浪形骸的魔,不再坚守着无谓的底线。在无数个热闹却孤独的夜里一晌贪欢, 却不知天亮后该去往何处,更缄口不提山盟海誓。 反正“一万年”也不过是个丑陋的谎言。 那他便只争朝夕。 最后还是玄螭看不下去,在一地杯盏狼藉里找到了他。 那时他刚结束了一场宿醉,思维是糊涂的,浑身是酸痛的。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看见玄螭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还以为对方是在怜悯他。 于是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 “滚。” 玄螭却用力握住了他的肩,质问道:“你是打定了注意,要自暴自弃了是吗?” 莲华恹恹地甩开了他:“……就连你也要来劝我回头是岸了吗?” 玄螭从牙关里重重地挤出了两个字:“好、好。” 修长的食指扯住衣l领,一颗袖扣被他拽落在地。 “我比他们干净,比他们更了解你,比他们对你的情谊更深更早。” 玄螭将上l半l身的衣衫一件件脱了个干净。 “既然他们都可以,那我呢?” 玄螭赤l条l条地跪l坐在莲华身前。 幽静的清光穿透竹林罅隙,为那具苍白完美的胴体,镀上了月色般的曲线。 “就算是先来后到……也该轮到我了吧?” 莲华注视着玄螭绝望而疯狂的神色,半晌,忽然很轻、很含混地笑了一下。 仰面躺倒在草地上的、妖魅似的剪影,被崛起的黑色猛兽缓缓吞噬。 雨后竹林里空灵湿润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一些。 · 在玄螭的执意要求之下,莲华回到了酆都。 不久前玄螭与昆仑的那一战,导致轮回动荡,冤魂从狱底越出,抗议要求来人替他们弥补生前的遗憾。 玄螭问莲华想不想担任这份渡亡的职责。 莲华点了点头:“但我不想再用现在这个名字。” 玄螭问道:“你想改成什么?” 莲华攥紧了掌间被他从躯体中剥离而出的,昆仑的魂魄。 “一切事物皆由因缘所生,而因缘终将败坏。就好像一段感情的初衷总是美好,但结局却逃不出兰因絮果。” 莲华轻声说道, “就叫‘无常’吧。” 在那之后,他将昆仑的躯体封入了极寒地狱,又将那枚玉蝉放进了昆仑口中,吸收天地灵气,以期某日,能诞出一个与昆仑相似、却再不会背叛他的魂魄。 然后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轮回。 玄螭隔绝了莲华与外人的一切联系。在三界六道看来,须弥山上惊才绝艳的佛子已死,世上却多了一个以吸食他人魂魄为生的,籍籍无名却又心狠手辣的鬼卒。 玄螭安排好了一切,心满意足地在酆都等待着莲华回来。 却不知一别百年,他要等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 须弥山上的风依旧呼啸着。 幻境中昆仑怆然而笑的画面,逐渐趋于破碎。 一股巨大的力量,缓缓涌向无常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夺过了身体的控制权,在刀刃划进心口之前,将匕首甩落在地。 无常上前一步,看清了昆仑怀抱之人的模样。 那赫然是他在下界历情劫时,所用的容貌。 昆仑张了张口,浮现出愕然震惊。 “我不要你亏欠我。” 莲华深深地看向了他, “我想和你一起承担。” 幻境支离破碎,化作漫天缭乱飞舞的雪片。 白鸽振翅而起,前尘往事尽付湮灭。 须弥山巅,崩塌后又重塑的现实之中,无常注视着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少年,嘴角泛起辛酸苦辣俱全的复杂滋味。 他知道,自己的实力已经彻底恢复,并且更胜从前。 谢却、沈眠笙、还有那个名叫“莲华”的修士。那些被他吞吃的魂魄,都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一部分。 原来他自以为无所不能的人生,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无常自嘲地想着,却没有万念俱灰,而是大彻大悟,宛如新生。 这是昆仑替他设下的局。 为的是助他成佛。 他在沦为地府无常之后所经历的无数个任务世界,何尝又不是一场情劫? 成佛为何要渡红尘? 因为情之一字,只有拿起过后,才能放下。 汹涌的佛光从无常的身体内部涌出,吹得他发梢微微翻卷。 “被人蒙在鼓里的滋味,好受吗?” 无常问的是最后一个修仙世界里,自己不告而别,在挖出昆仑的心后飞升而去的事。 昆仑诚实地摇了摇头:“不好受。” 无常又问:“那你当初为什么,就不肯把真相和苦衷告诉我?” “我怕你知道之后,去向佛父或是玄螭讨要说法。你个性那么直,一冲动就爱拼命。” 昆仑低着头,傻傻地笑了起来,“更何况……我真的想变得足够强大,足够配得上你、足够保护你。我希望这世界呈现在你面前的总是美好,不再让你见识任何一点人间丑恶。” “心诚则灵,但我好像,还是把这个愿望给搞砸了。” 无常站到了昆仑身侧:“那你又是怎么做到帮我成佛的?” “我知道你嘴上说着狠话,其实不忍心真正让我魂飞魄散,只是把我的魂魄打散在了轮回之中。” 昆仑揩了揩鼻子,现出些揶揄带笑的小动作, “我在三界游荡,领悟了轮回的奥秘,就以委托者的身份发布任务,让你将魂魄碎片填补回本体。” “你总是仗着我偏袒你,所以恃宠而骄。” 无常讥讽地蔑了他一眼, “佛父将我命里的情劫扭转成了生死劫,你却又利用任务世界,让我历了一回情劫——即便我成佛之后会忘情,甚至是忘了你?” 昆仑的眸光里闪动过喜悦、自豪、不舍、而又落寞的情绪。 他垂下了眼,腼腆地一笑,应道:“是。” 无常点了点头。 然后重重一拳挥在了昆仑的脸上。 他已经取回了散落的魂魄,并且渡过情劫,实力大增,心境亦远胜往日,成为了真正的佛。 心上的伤痕已然痊愈,亲手剜心的疼痛也早就忘却。 可那种灵魂最柔软的一部分都被狠狠扯走、撕裂,一颗心空空荡荡、千疮百孔,再也载不进任何事物的感觉。 却永远、永远地令他痛彻心扉。 昆仑捂着泛红的脸颊,站在原地,既欣然又释然地笑了起来。 莲华握紧了拳,眼眶微红,似乎泛着朦胧的水汽。 正在双方一言不发之时。 昆仑的衣领里,一枚圆滚滚的玉蝉忽然探出了头。 玉蝉吭哧吭哧地蹦到地上,翻了个身,钻出一个与昆仑容貌有着几分相似的少年。 一见无常,便喜极而泣,一个猛子扎进了他怀里: “主人——我好想你——” 无常僵硬地接住了他,放松身体,摸了摸玉蝉柔软的发顶。 “主人,你为什么要把我留给昆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那一夜他被莲华灌醉,醒来之后,就发现主人不见,顿时又急又气。 可恶的是,他身边竟还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昆仑。 昆仑找不见师尊,便把他当做是对方留下的遗物。每天披头散发,又哭又笑地抱着他说些胡话,就跟失了智似的。听得他耳朵起茧,胳膊上起鸡皮疙瘩,险些被恶心吐了! 昆仑算是彻底荒废了身为苍山掌教的职责。好在他先前按照乾卦的指引,已经把偌大的修真界治理得井井有条。 在将教派事物委托给下一代年轻有为的弟子后,昆仑就遁入后山闭死关,不久后,以超神入化的修炼速度,带着他飞升到了天界。 玉蝉跟着昆仑,看见了幻境里的一幕幕,虽然不能出声,却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早猜到他主人的来头不一般,却没想到竟然这么有故事! 要不怎么世人常说,越漂亮聪明、娇生惯养的人,年少时总是容易受伤。 因为他们单纯又自信,从小接受的便是赞美和褒扬,即便深知人性丑陋的一面,却也坚信爱人不会也不敢背叛自己。 只有在经历了变故之后,才会斩断过往那些无用的善意,蜕变成一个锋芒内敛、冷漠利己的狠角色。 玉蝉往无常的怀里钻得更紧了些,呜呜咽咽地道: “主人,幻境里发生的都是你的过往吗?我,我……我出现得太晚,来不及安慰陪伴你,但从今往后,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那些苦了——我不像昆仑那个王八蛋,我不说大话的,你相信我!” 王八蛋昆仑:“……” 昆仑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假装四处看风景。 无常看着两个孩子气如出一辙的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我的过去,但,都过去了。” “对了,主人。”玉蝉抬起了埋在他怀里的头,问道,“既然玉蝉能吸收天地灵气,能使人死而复生,那当初昆仑求你救……咳咳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干脆让他用玉蝉?” 无常缱绻平静的面容,现出了一丝紧张。 玉蝉跟随了他这么多年,最擅长捕捉无常的心理变化,心里顿时咯噔打了个突。 难道说,玉蝉吸收来的魂魄,并不是原本的那一个……所以、所以…… 无常深吸了一口气:“玉蝉,你听我说……” 玉蝉紧紧攥住了他的衣领,干净清爽的少年音里,不自觉染上了哭腔:“主人,你快说啊……” 无常咬了咬牙,一狠心,闭上了眼。 目光死死锁在他脸上的玉蝉,顿时什么都懂了。 他能想到的事,主人和昆仑又何尝不能想到? 玉蝉酸涩着眼,望向了身旁,才恍然发现,他和昆仑此刻,都是半透明的形态。 昆仑的本体还被存放在极寒地狱中。 飞升到上界的昆仑,只是一缕魂魄。 他也只是一缕刚修成人形、修出人性的魂魄。 他和昆仑,都等待着、或者说是争抢着,要居住进同一具身躯。 耳畔响起了无常竭力平复情绪、却还是断断续续的解释:“玉蝉,我现在需要昆仑的帮助,所以……” 玉蝉只听见自己轻飘飘地问道:“玉蝉中炼化而出的魂魄,如果不能及时居住进匹配的躯体,就会灰飞烟灭了,是吗?” 无常握紧了他搭在自己肘间的双臂,目光闪烁:“是这样,但是……” 玉蝉吸了吸鼻子,故作坚强地把头转了回来,笑说道:“主人,你不是说可以用一片莲叶,替我重塑身体的吗?” 无常看着少年充满希冀的、热忱单纯的神情,实在没法当面说出,我是糊弄你的。 那只是他为了鞭策小器灵努力修行,而捏造出的一枚诱饵。 他没料到玉蝉会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当做使命,牢靠又刻苦地去执行。 从一个咋咋呼呼,只会听他使唤、和他斗嘴的小傻l逼,飞速蜕变成了一个七窍玲珑、心思活络的人。 这个他不屑一顾的小玩物,原来竟也会有情。 “主人,你是在骗我的,是吗?” 玉蝉歪着头,执着不懈、又困惑不解地问道, “就算这一切没有发生,你也还是会让我住进昆仑的身体,用着那副被你斥为肮脏丑陋的容貌,是吗?” 玉蝉再一次转过头,对着沉默不语的昆仑,恨恨地说道: “我真的很嫉妒你。” 他停顿了一下,又带着警告的意味,郑重说道:“你不可以再辜负主人。” 无常苍白着脸,整个人都在打着哆嗦。他从未见过玉蝉这样强势又决绝的姿态,那让他有一种危险不详、却又无法阻止的预感。 玉蝉像个小大人一样,轻抚着无常的后背,一边安慰着他,一边小声道:“我和昆仑,只能活下来一个,对吗?” “不、不是的!” 无常陡然提高了嗓音,丝毫没注意到玉蝉疑问里的陷阱,惊慌无措地重复道, “我一定会给你找到一具合适的身体的,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也活下来的!一定有、一定有办法的……!” “所以,你还是不愿意为了我舍弃昆仑。”玉蝉了然一笑,“替身永远比不过正主,不是吗?” 他不过是一介愚顽平凡的小器灵,哪来那样的好运,让世上一顶一的好事都眷顾于他。 修仙世界的最后,他与无常手拉着手、四处游历时,还真以为自己终于用努力打动了主人,让无常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 殊不知那不过是死刑犯临上刑场前,吃的最后一顿美餐。 玉蝉平静地依偎进了无常怀中。 他舌忝着从高处坠落向他唇角的水珠,在咸l涩的滋味里怅然地想。 那一夜主人亲吻他时落下的氵显痕,原来是眼泪啊。 玉蝉抬起手,缓慢而不舍地,替无常拭去了眼角滑落的水线: “我可不可以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无常哽咽着,艰难地点了点头。 玉蝉安详地笑了起来: “你总说人贵有情,敦促我早些修炼成人。可主人,从始至终,你究竟有真正把我当成人来看待过么?” “玉蝉,不要——” 尖锐刺耳的惊叫,划破了须弥山亘古不变的风雪。 少年半透明的身躯从底部开始消逝。 玉蝉的魂魄化作万千荧黄的光点,从无常空荡荡的怀抱里,逸散向天边。 无常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他终于搞丢了最后一个……纯粹地热爱着他的,真正不曾伤害过他的人。 风雪肃穆,经纶静止。 漫天神佛,皆为之动容。 流星雨般柔和的光点里,昆仑缓缓走向了无常身边,扶住他瑟瑟发抖、格外单薄的双肩。 悬空栈道的尽头,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而至。 第72章 妙法莲心(七) 玄螭低着头, 像是一个认错的罪犯,不敢直视无常或是昆仑的双眼。 然而谁也没有看他。 无常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上, 整个人仿佛被风雪压垮。 昆仑难过地陪伴着他。 良久之后, 无常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玄螭抿了抿唇,无力地道:“对不起。” 无常神情空洞, 仿佛筋疲力竭。 玄螭也想上前搀扶他, 但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半空,又讷讷地落下。 玄螭不安地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无论你怎么处置, 我都心甘情愿。” 无常定定地抬起眼:“你能把玉蝉变回来吗?” 玄螭一瞬间就哑了声。 玉蝉只是一缕成熟不久的魂魄, 甚至没有实体。 就算是手眼通天的神佛, 也不可能让这样一个不完整的存在, 重活于世。 玄螭迎着无常美丽又脆弱, 如同水中脉脉盈盈的花朵, 却又充满可笑质问的目光, 只觉得无地自容。 他恨不得把自己缩小成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土,却心知那只会让对方更鄙夷憎恶他。 “因果轮回,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无常抬起头, 努力收回着泪水, 笑说道,“我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 更不该在明知玩弄人心不会有好下场后,还屡试禁l忌。” 玄螭局促地辩解道:“莲华,不是这样的……” 无常略带疲惫地打断了他:“我不想再听你忏悔过去的所作所为, 有什么不对。” 玄螭落寞地垂下了眼,不敢再说话。 他倒宁可无常此刻打他一顿,就算是让他魂飞魄散也好。 现在看来,对方大概早已不想听见任何有关他的事,不想和他再扯上任何联系……更别提给他改过自新、将功补过的机会了吧。 无常没有靠近他,远远地问道:“玄螭,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玄螭立刻抬起了头。 “为什么在你篡改生死簿时,我命定的情劫会变成了生死劫?为什么在你下鬼术破坏我的残魂后,会控制不住魂魄的消散?” 玄螭永远犀利的金瞳里,浮现出了迷茫:“你是指……佛父?” 无常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玄螭双眸里涣散的金色光点缓缓凝聚:“可佛父为什么要害你?” “不知道。” 无常耸了耸肩,既像是不在乎、又像是不对世间任何美好抱有希望, “也许他担心在我成佛后,会动摇他在天界的地位。” “你是打算……” 无常平静又坚定地道:“我会和昆仑去做一件事。” 玄螭抢声道:“不行,那太危险了!就算你们合力也……” 无常皱了皱眉,盯住他试图越界的脚步:“不要再用你自以为是的立场,来禁锢我的选择。” 玄螭目光怔忡,神情一片空白,内心仿佛遭受了极大的震撼。 良久,他闭上眼,像是过往陪伴照顾着莲华的无数个片段一样,从容又得体地一笑:“我明白了。” “有件东西,我原本想亲手交给你,但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了。” 漫天狂乱的风雪里,玄螭后退一步,朝着无常遥遥伸出了手。 无常凉薄的眼皮刺痛了一下,一颗新雪从长睫上抖落:“是什么?” 玄螭边走边退。丝绦般的黑气从他的胸口抽出,幻化成一条上下飘飞的、小黑龙的形象。 青年停在了须弥山的断崖边。 小黑龙以一种如同被吸入的速度游进了无常掌心。 无常抬起手,恍然地望着掌心那枚还在发烫的、纯金璀璨的明王剑印。 “这是真龙的神格。” 玄螭冲无常回眸一笑。 金瞳如同摇曳的烛影,白发三千丈,像是剪秋时节的惊霜。 无常猝然向前一步:“玄螭……你!” 昔日无话不谈的少年竹马,这一次终于没有回答他。 笑容,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很久以前,玄螭曾经以为,爱一个人就该给他自由。只要对方顺着心意快乐就好,即便是和别人分享他,即便只能在远处默默地守望他,也无所谓。 直到昆仑的出现,才让玄螭意识到,自己的宽宏大量有多愚蠢。于是拙劣地模仿着,试图禁锢住莲华,占据他眼前能看到的一切景色,将人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努力的方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不是机关算尽、无所不用,就能以爱之名,将所爱之人永远占有。 背影义无反顾地朝着断崖外纵身一跃。 滚滚红尘掀起浊浪。 玄螭的身形逐渐变矮、变小、变得模糊,直到被空气中流动的金浆包裹,变成一颗琥珀般透明圆润的玉卵。 须弥山之下是昆仑山,连通着天人二界。 玉卵冲破层云,朝向人界广袤荒凉的大地滚落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无常掌心的金印时明时灭,仿佛极为不安,又好像小黑龙耷拉着眼,发出的呜咽。 他的心里忽然传来一道悠远的悲叹。 “我从前总是避着你和昆仑,不敢见面。好像这么做就能不提醒自己,你们才是天生一对,而我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小偷。” “这一回,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我自己了。” 昆仑站到了无常身侧,忧心忡忡地望向远方:“玄螭他……?” “他托生成了昆仑胎,从须弥山降至了人界。他会在人间积极向善,为百姓散播福祉,成为一位很好很好的人族领袖,来偿还犯下的滔天罪孽。” 无常平静地抹了把脸, “走吧。” 昆仑牵住了他的手。 无常把掌心烙刻的明王剑印,交到了昆仑手中。 大雪纷纷而落,他们一路沉默无语地前行。霜雪堆积在两人的发梢,殷悦从须弥山耀眼的天光里看去,倒真有一种白头偕老的错觉。 须弥山金顶,宏伟壮丽的佛堂前,无常停下了脚步,对着昆仑说道: “你在这里等我。” 昆仑:“你会回来吗?” 无常:“也许吧。” 昆仑:“等你回来,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无常望着佛堂顶端高耸入云的神龛,眯起了眼:“我不知道。” 昆仑的视线落在无常洁白的侧l颈上:“我说过的,心诚则灵。” 无常看向了他。 少年的目光像是一把锋利又深邃的剑,有一种直击人内心、仿佛能将一切阴霾撕碎的坚毅之感。 “嗯。”无常踮起脚,抱住了他,紧攥成拳的手掌在他后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一切珍重。” 他们紧扣的十指,从彼此指缝里难舍难分地滑走。 像是被命运无形却又冷酷的大手,一点一点地掰开。 无常没有回头。 昆仑也没有追上去。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风雪里渐渐伶俜的背影,五官一点一点地皱起,少顷之后,爆发出无声的恸哭。 · 弱水三千,他可以只取一瓢饮。 但覆水真的能收回吗? 他不知道。 无常默默地行走着,来到了佛堂正殿。 金色大佛依旧庄严肃穆地端坐着,莲座下摆满了鲜花和贡品。他的金身仿佛被特意擦拭过,流转着妖异的冷光,令人倍感压抑。 佛身后一整面巨大震撼的金砌玉墙上,浮空雕镂着十八罗汉迥然各异的形象,有的残暴,有的和蔼。 金翅大鹏与白象的法相围绕着他,展翅嘶鸣或是扬起前蹄。 整个佛堂,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威严与力量。 无常仰起了头。 大佛微笑了起来:“你看,你最后还是要回来。” 无常:“我虽曾许诺过此生不再踏足佛堂半步,但这不代表我会回到你身边。” 大佛看着无常冷冰冰不为所动的神情,如同点化一个前来朝圣的、迷途的信徒般,循循善诱道: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不希望你再自讨苦吃。你的愿望我都已经听见,你想要玉蝉复生,想要与玄螭和解,这些愿望我都可以满足,只要你做到一件事。” 无常挑起了眉。 大佛淡淡道:“求我。” 无常放肆又轻蔑地笑了起来:“我不。” 大佛从容淡定的神情顿时凝固:“……执迷不悟!” 无常:“我想要和昆仑天长地久,难道这一件你也可以替我实现?” 大佛彻底被他激怒:“你本是佛座下的金枝玉叶,却无故成了浮花浪蕊——你所遭受的那些苦,都是因为你动了情!” 无常勾了勾唇:“是啊,有情皆孽,只有你是清白的。” 大佛训斥的威声如同洪亮的狮子吼,振聋发聩,在佛堂里久久萦绕不散。 佛父愤怒地注视着无常,仿佛被人狠狠掴在了当场,肃容毕现,却哑口无言。 许多年前,无常还只是他佛座下一颗灵智未开的花苞。 他亲眼见证着这朵花苞逐渐抽芽、舒展、盛开,直到长成一个浮华又艳丽的少年。 须弥山常年枯寂,耀眼惊人的少年,便成了静默白雪里唯一生动的颜色。 他抚养着少年长大,与他在经纶摇曳的佛堂里度过了无数相依为命的日夜。一边试图规劝着少年收敛恶劣的本性,一边又出于各种私心,无底线地对他放任纵容。 少年总是向往着外面的世界,须弥山的戒律清规早已拘不住他。却又在偷跑下界之后回到佛堂,伏在他的腿上天真地说话。 少年披了他讲经时郑重名贵的僧袍,掩着面冲他一笑。明明是要认错,眉眼却缱绻又眷恋,姿态却亲昵又依偎。 大佛慈悲敛目,听着他说滚滚红尘里有多少爱憎,喧嚣尘世里有多少悲喜趣闻。 于是梵行渐损,凡心炽盛。 莲华是他极恶之面的化身,也是他的弱点所在。 佛代表的是天道,天道不能动情,更不能将弱点暴露于人,否则三界的秩序必将崩塌,无数生灵将遭受浩劫。 从那一刻起,佛便隐隐下了狠心,要抹杀莲华的存在。 无常说,只有他是清白的。 但其实这诸天众生,又有谁能逃出“情”之一字的轮回? 无常说道:“我来找你,只为了知道一件事。” 莲座前即将燃尽的香l烟,将金佛巍峨的身形萦得格外缥缈:“有关轮回的真相?” 无常点了点头。 金佛挥了挥手。 他身后金碧辉煌的巨墙轰然打开。 一位白衣僧侣,从金色佛像里缓缓走出。挂着菩提珠串的手抓过一团云雾,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那是佛行走人间时的化身,无人见过真容,即便见过了也无从考证。 无常望着僧侣一步步走来的身形,直觉有些熟悉。 他忽然想起了大佛被他质问时露出的愕然。 于是心有灵犀,无声地笑了起来。 如果玉蝉还在的话,一定会拍马似的赞叹一句,“这世上哪有真正无情的人?就算有,也一定会爱上主人”。 无常默然地想。 只可惜,他的小器灵已经永远不在了。 一分为二的幕墙之后,是波澜壮阔的苍穹之巅。 两条巨龙正在空中盘旋浮动。 一条金龙,一条黑龙,一条的嘴连着另一条的尾巴。 彼此吞噬,再新生,然后再吞噬,再新生,组成了一个“∞”的符号。 这个符号在人间也被称作莫比乌斯环。 象征着永恒无尽的轮回。 无常抬起了头,内心生出一种茫然震撼。 那是因果内渺小而平等的众生,面对伟大天道的崇拜与折服。 “看到了吗?”白衣僧人的话音,有一种高深莫测的苍凉感,仿佛被岁月洪流冲刷而过,“这便是因果轮回的真相——无常既是有常。” 无常喃喃道:“我已经成佛。你让我洞悉天道,就不怕我实力更进一步后,代替你的存在?” “你永远也不可能杀了我,就像你永远不可能跳出这个轮回。”僧人慢条斯理地笑了起来,“再来一次、十次、一百次,命中注定的悲剧,也还是一样会上演。” 空旷的佛堂内,忽有一只金色的巨手拔地而起,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压倒之势,袭向无常岿然不动的身影。 佛父轻捻着手中菩提。 “是吗?” 无常浅灰色如同琉璃的眼底,反射出幽暗的微光, “就算是死,也不能解脱?” 僧人震怒道:“你要做什么——!” 无常将手在心口紧握成拳,缓缓举过头顶。 璀璨绚烂、如同祥云一般的华光,从他的指缝里迸裂而出。 僧人瞬间意识到了不妙,但却来不及拯救。 无常取出的,是他自己的魂魄……他早就知道他是佛的弱点,他打算用杀死自己的方式来弑佛! 金色的巨掌还未落下,便在虚空之中破碎。 僧人“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无常面对着他,缓缓扯开了一个怪谲的笑。 佛堂震动。 大鹏与白象发出咆哮。 大佛表面的金漆,簌簌剥离掉落。 一声凄烈高亢的爆鸣,响彻三界六道。 须弥山外,昆仑泪眼朦胧地抬起了头。 佛堂神圣的禁地,不知是谁燃起了烟火。 在洁白的天空中绽成一朵莲嶼、汐、團、隊、獨、家。花的形状,美得惊心动魄。 …… 玉蝉死。 玄螭转世。 无常自杀。 只剩下昆仑独自一人,走向了断垣残壁的佛堂。 香炉与神像东倒西歪,金佛苟延残喘地斜坐着,笑说道: “光凭这样,你们就以为可以击垮我?” 昆仑摇了摇头。 金佛现出得意的神情,目光火亮: “莲花涅槃、不死不灭,他不会死——不会死!” 昆仑又点了点头。 金佛高高在上,像是在俯视着一块愚顽的木头、一个痴傻的哑巴: “当年你飞升天界,在须弥山求见我,说你会让失忆的莲华想起一切——现在呢?” 他有趣又可悲地问, “你还会不会等他?” 昆仑低下头,平静地转动着手腕:“我因对他的执念而入道,如今执念不再,我早已无法为仙。” 金佛回答道:“你可以去酆都,做冥界之主,等他。” 成佛的莲华已死。最有可能改写天道历史的昆仑胎,又堕入地狱道,不再有望成佛。 从此之后,天上地下,再没有任何人,能妨碍他的权威。 昆仑听着金佛虚伪的谎言,并没有拆穿,而是坚定地说道: “我会等他,无论千年万年,都会等他想起这一切。” 少年一如当年。 只是眉间多了惆怅,鬓边染了星霜。 金佛略有唏嘘,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昆仑即将离开的刹那。 少年猝然抬起了手,各结与愿印和说法印,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从明王剑印里焕出的神力,与昆仑身体内倾泻出的剑意融为一体,以毁天灭地之势,朝向摇摇欲坠的金佛袭去。 眼花缭乱的万字符,在佛堂废墟内不停炸开。 金佛回想起无常自杀时,对他扯开的那抹意味深长的笑。 眼中缓缓浮现出惊恐绝望的神情。 尘埃卷起了一场风暴。 大佛分崩离析,轰然倒地。 昆仑转过了身,一步步从佛堂走下栈道。 逆着须弥山浩浩汤汤的大雪,一夜白头。 第73章 True End 成佛的最高境界, 是涅槃。 莲花生来便有涅槃的能力。 涅槃的真谛,是远离颠倒梦想, 参透世事无常。 待到无常醒来, 便会成为新一任世间因果的主宰者。 忘却有关过往的一切执着。 · 百年之后,地狱道。 自从须弥山上那场旷古烁今的大战, 已经过去了很久, 连结局都成为了传说。 佛父身陨,三界本该陷入混乱, 更有可能导致鬼门大开, 魑魅魍魉逃窜进人界, 掀起腥风血雨。 幸好有一位名叫“昆仑”的仙人从天而降, 镇压群妖、渡化血海。 世人有感他的功德, 将他尊为菩萨。但他威严刚正、不苟言笑的气度, 却更像是一尊战神。 当然, 酆都里有另一种大逆不道的揣测, 说他是个鳏夫。 证据之一,是在昆仑将酆都从前最可靠能干的鬼差,牛头与马面, 委任去阿修罗与畜生道平息风波时, 马面一反阴险狡诈的常态,骂骂咧咧地和他打了一架。 说得好像是些“你为什么没保护好他”“我他l妈也可以为他去死!”之类奇怪的话。 证据之二, 是每当这位以勤勉著称的菩萨殿下没有公务在身时,总是会来到忘川河边,痴痴望着河心。 一动不动, 眉眼缱绻,暗自出神。 就连一旁的三生石也表示,比起自己,昆仑更像是一块望夫石。 出于好奇的心理,他曾经走到昆仑身边,却也没在那个位置发现什么有趣的风景。 三生石于是问昆仑道:“殿下,你为什么不成佛呢?” 昆仑合起手掌,回答他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三生石疑惑地看着昆仑,总觉得这并不是真相。 菩萨不曾成佛,也许是因为他爱的人,尚在地狱吧。 · 直到某一日。 忘川河浑浊的血水里,忽然绽开了一朵莲。 莲花纯净无暇、不染尘垢,不知为何会盛开在肮脏污秽的地狱道。 莲华舒展开花瓣,化作一个眉眼妖冶的少年,缓缓泅渡起身。 新生的少年异常纯净,赤亮白皙的皮肤上还挂着纵横的血水。 少年没有衣物蔽l体,惟独颈间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蝉,却令人生不出任何亵l渎之意。 奈何桥畔,昆仑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头。永远以坚毅沉稳著称的面容,竟微微颤抖。 由莲花化作的少年,沿着桥头的栏杆,懒洋洋地朝他趴了下来,笑着问道: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 人界,朝歌城。 凄清华美的宫殿内,悬挂着无数副洁白的画卷,如同玉林一般。 垂垂老矣的君王端坐中央,风尘覆面。 这也许是人界青史上最伟大的一名君王,自从许多年前扫清六合、一统天下以来,便深受百姓爱戴。 以励精图治,开万世太平,守风调雨顺,护海晏河清。 美中不足的是,这位真龙天子,一生竟没有娶过任何后妃,也没有留下任何子嗣。 却在少年时的黄粱一梦里,邂逅过一位翩若惊鸿的仙人,醒来后失魂落魄,苦寻不得,便将那位仙子的容貌绘于画卷之上,挂满在寝殿之中。手不释卷,日夜欣赏。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倒像极了“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典故,令无数才子佳人为之折腰。 此刻,龙座上的君王沉沉抬起了头,望向远方。 冥冥中他似乎听见了一句召唤。 浑浊枯槁的目光,变得雪亮。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End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先给自己撒花!! 这篇文写得异常艰难,中间经历了考试断更以及一整个世界推翻重写等等的破事qwq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包容和陪伴,没有你们我不可能坚持到现在。真的非常感谢!一周内在这章评论的都送红包=3=! 有关结局解释一下,开放式的,有以下几种理解: 1.玄螭和昆仑的身份其实调换了,就像是黑龙和金龙组成的莫比乌斯环。昆仑白头,成为鬼王,玄螭成为昆仑胎。无常在酆都重生之后,再历情劫,再把从前的轮回经历一遍以及无数遍,无限循环…… 当然,这个结局太致郁了,符合日系RPG,但我不会这么写的。 第2个结局就是和昆仑在一起啦。无常重生后在地狱道和昆仑玩反养l成=v=然而成佛之后无情无窍,对昆仑的各种示好以及勾弓|暗示一无所知,你把我当老婆我只把你当老板的故事。昆仑展开漫漫追妻路,最后无常成为真佛并且相通了情为何物,事业爱情双丰收大团圆HE~ 第3个是给玄螭的结局。玄螭赎罪完毕之后回到天界,卖萌跪舔。无常动了恻隐之心,心想情人还是老的好。雨露均沾吗,这一世就让小竹马圆满一下。当然我个人是不太倾向于这个结局的,有站鬼王的妹子可以磕! 最后一个结局就是玉蝉HE啦。无常恢复记忆,心想昆仑玄螭一个个都坏得很,还是小系统天真无邪。并且愧疚着上一世对玉蝉的忽视,补偿心理和慈母心理驱使之下,选择了和玉蝉隐居。玉蝉话唠又忠犬,居家好男人型,过过小日子也没人打扰,很太平。 这篇文原定还有一个娱乐圈世界,但是太匆忙而且我写到后期不想虐受,所以就没写成。等有空了会当成全员转世团宠受番外来写,大概就开下篇文的同时更吧! 总体来说,这文我写得还是蛮爽的,圆满了我很多不可说的恶趣味。但写到后期也认识到了很多笔力上的不足,比如一些不必要的虐,和人物形象上难以从一而终的把控。构思这篇文是在两年前,动笔的过程中想法也变了很多。天界的结局我写得心力交瘁,不想把情节安排的这样冗长回旋苦情的,但做大纲时基调已经定了下来,没有办法改。只怪我两年前还是个热爱青春疼痛文学的脑残少女,下篇文再努力吧!争取写一本欢脱的修罗场沙雕文。 最后叨比一下我对主角的理解。文名叫《黑莲花》,但整体写下来,还是莲多于黑的。最开始构思主角的形象,是某天在和人大的访问学者姐姐聊天时,聊到浪漫主义哲学,聊到只羡鸳鸯不羡仙,聊到菩萨可以成佛,但却甘愿滞留人间。我希望传达出的主角形象,是既有《青蛇》里白蛇的通透世故,又有《大话西游》里紫霞的勇敢天真。没能写出真正狠毒凉薄、从泥沼一路利用他人爱慕爬上巅峰的主角有点遗憾,但以后还是会尝试的,比如结局里的那块三生石。什么时候写就不确定了哈哈哈,挤不出时间的话,大家就忽略我这句。 总之,写写大家对我的关心照顾爱!谢谢经常给我留言评论的妹子,每次更新完来评论区和你们聊天,真的成为了一种巨大的慰藉了,你们的ID我都有记住哦=v=! 下一篇文年底或者明年初开,为了不当鸽子,存稿满20w再发。文案已经挂在了专栏里,《据说大师兄渣遍修真界》,我要尝试一下新的写作思路,但我好的那口狗血内核是不变的hh 大家有兴趣的收藏下我的作者专栏吧,开文可以收到提醒~ 爱大家,期待在下一篇文相见!